庄 玮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杭州 310058)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 1777—1811)是介于魏玛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之间、具有强烈现代性社会批判意识的德语小说家和剧作家。他被后世奉为德语浪漫派中篇小说(1)德语中篇小说(Novelle)讲述的通常是一则容易引起读者兴趣的奇闻轶事,该事件或大或小,却因跌宕起伏和闻所未闻的情节令人惊奇,富有童话和传奇般的神秘和浪漫色彩。(Novelle)的鼻祖之一。克莱斯特于1807年出版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智利地震》,讲述了发生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富家贵族之女荷赛发和清贫的家庭教师赫罗尼莫间的爱情悲剧故事。该作品写于法国大革命爆发十余载后,此时正值德国从封建社会进入市民社会,拿破仑在欧洲发动的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同时代的人时常把当时欧洲社会的动荡局面视为正在经历着一场大“地震”。在小说中,地震亦如法国大革命,曾短暂颠覆了圣地亚哥城市文明的私有制和等级制。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深受法国启蒙思想的影响,而小说中的情节建构也体现了卢梭的文明批判理论和自然主义教育学说以及伏尔泰和爱尔维修宗教批判思想对克莱斯特的深刻启示。克氏在1801年8月15号给未婚妻仓娥(Wilhemine von Zenge)的信中便写道:“有时候,当我看到图书馆里富丽堂皇的柱子和宏伟的卷册中立着卢梭、爱尔维修和伏尔泰的作品时,便寻思,它们起作用了吗?是否达成了哪怕一项目标?”(2)Heinrich von Kleist, Briefe von und an Heinrich von Kleist 1793—1811, hrsg. von Klaus Müller-Salget und Stefan Ormanns,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7, S.22.这表达了他对于上述法国启蒙思想家的著作是否对社会现实的改造产生效力的忧虑。
《智利地震》的历史背景为1647年发生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大地震。克莱斯特选择此次地震作为小说题材,但该作品也指涉了1775年发生的里斯本地震。在里斯本地震中,约有三十万市民葬身于一片废墟之下,这其中有恶人和有罪者,但同时也殃及好人和无罪者。这在当时引发了关于神正论的大讨论。包括伏尔泰在内的欧洲知识界对于神正论的思想展开抨击,认为里斯本地震和所谓上帝的旨意并无关联,同时质疑了自然是理性的、有组织的和可被研究的思想。在1756年的相关论述中,康德认为地震是人类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明确拒绝给这一事件赋予任何神学或者形而上的含义,仅仅赞扬了救助地震伤员时所体现的人类的博爱精神。(3)Bernhard Greiner, Kleists Dramen und Erzählungen: Experimente zum Fall“ der Kunst, UTB, 2000, S.363.克莱斯特深受康德物自体不可知论的影响,认为地震的发生为人类无法用宗教观解释的自然灾害。他在《智利地震》中一方面戏剧化地展现了地震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偶然性,另一方面用夸张和近乎荒诞的手法,演绎和嘲讽了各类人物对该偶发自然事件在神正论基础上所给出的相互矛盾的宗教阐释,批判了宗教狂热主义的反人性。
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认为,人类不平等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形成了私有财产,出现了富人和穷人的不平等;第二阶段建立了契约式权力机构,确认了强者对弱者的统治,产生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不平等;在第三阶段中,政府权力的腐化导致专制独裁统治的出现,其进一步演化为主人和奴隶之间的不平等。深受卢梭影响,对克莱斯特而言,除了宗教观念和严苛的教规外,文明私有制社会中的等级观、利益观、道德偏见和权力机制亦导致有着自然血缘关系的家庭的破裂和对个体的压迫,其扼杀了代表人类自然情感的爱情甚至引发了反自然本性的谋杀欲。由此,在《智利地震》中,克莱斯特控诉了文明社会破坏和异化自然的虚伪本质。
下文将对地震前后三阶段中随着空间迁移(城市—山谷—城市)而产生的环境(文明社会等级制/自然状态下平等制)、道德意识(违背或符合自然本性)和行为选择(暴力迫害/和平互助)的转换进行剖析,借以在法国启蒙思想视阈下管窥作者对文明社会的批判和对人类重返自然本真状态的向往。
小说首先展现了地震前城市中以私有制为基础的父权等级社会的基本状况,描绘了家庭和教会对于主人公自然爱欲的压迫。女主人公荷赛发在被父亲严厉告诫后,依然私会赫罗尼莫,结果被其兄长告发从而被父亲狠心投入修道院。非门当户对的婚姻在普鲁士的《普通国家法》中可受到父权的管制:“出身贵族或较高市民阶层的未成年人想与出身较低阶层的未成年人结婚,在未经父亲的同意便私自成婚或未婚结合的情况下,父亲有权剥夺孩子一半应继承的财产。”(4)Hans Hattenhauer hrsg., Allgemeines Landrecht für die Preußischen Staaten. Berlin 1794, ALR II 1, Artikel 65, Alfred Metzner Verlag, 1970, S. 378.结合这位普鲁士作家当时所处的这一法律语境,我们不难理解在当时等级森严和阶级偏见根深蒂固的社会中维护家族荣誉、地位和利益的重要性。荷赛发的兄长为了争夺财产继承权,选择揭发妹妹使其被驱逐出家门。之后,荷赛发又被送入修道院。荷赛发的修女身份被强制赋予而非自由选择,这使得她作为人性本能的爱欲被反自然人性的阶级桎梏和血亲的财产欲所扼制。
荷赛发只能在夜里密会爱人。在耶稣圣体节圣钟齐鸣的时刻,走在游行修女队伍中的荷赛发却因临产前的阵痛,倒在了教堂前的台阶上。自然的分娩行为触犯了修女必须守贞的戒规,在宗教节日这一公共仪式上发生更是引发众怒,导致她被大主教判处了火刑。即便荷赛发的家人和修道院院长想尽办法求情,“才不过在总督的干预下”(5)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28页。被改判为斩首,而“仍然使得圣地亚哥城中的太太小姐们十分气愤”。这一情节展现了教会戒律的反人性特点,同时暗讽了世俗政权和宗教机构实为社会规范和意识形态的共同维护者,其粗暴干涉个人和家庭生活,无视家庭成员和内部人士的意愿。这一行为还获得了民众支持的原因在于:“对何赛芬的判决完全是根据这样一个鉴于维护其惯例的社会所执行的法律,而公开的行刑则符合社会权力机构对公众参与支持其统治的要求。”(6)赵薇薇:《家庭 社会 个人——克莱斯特作品主题分析》,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7页。国内学界针对女主人公名Josephe存在多种译法,本文采用“荷赛发”这一译法。
随后的行刑场景展现了作者对伏尔泰宗教和教会批判思想的传承。伏尔泰否定了上帝在人类历史领域中的主宰地位。在他堪称对天主教会宣战书的两部著作《哲学词典》和《风俗论》中,伏尔泰不遗余力地揭露和批判了天主教的虚伪、教皇和教士的凶残贪婪,以及信徒的宗教狂热和不宽容造成的荒诞悲剧。小说中这样写道:“在行刑的队伍预定经过的街道两旁,有的住户将自己的窗口出租,有的甚至揭掉了房盖;城里虔诚的姑娘们更是向外地的女友发出邀请,要她们来亲亲热热地待在自己身旁,共同观看这上帝给罪人以报应的活剧。”(7)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14页;第127页;第128页;第129页。“虔诚”的女性民众被天主教教会以上帝的“道德律令”所教化,无视爱欲作为人类最基本的自然情感需求之一,对成为教会道德观念和父权机制牺牲品的同性别他者和弱者毫无怜悯之心,不仅充当了旁观者的角色,更是成了在场意义上的同谋者。克莱斯特以夸张的手法,描绘了偏执女性市民们的共谋行为(例如“出租窗口”和“揭掉房盖”)及其背后狭隘的宗教狂热情绪,展现了教会律令的反人类自然本性的专制特征。教会非人性化的道德秩序和禁忌,被普通民众所认同和内化。教会通过让公众参与具有威慑力的暴力惩戒仪式,煽动起反人类爱欲和亲情等自然本性的宗教集体狂热主义。教会的行刑仪式对违背基本人权的压迫和戕害机制进行了意识形态上的合法化,维护了充满偏见的阶级制度下中上层社会的世俗利益,增强了教会自身的合法性,并巩固了其对民众道德观和意识形态的操控权。
作为革命隐喻,地震摧毁了象征国家和教会威权的总督宫殿、法院、监狱和修道院以及象征父权和私有制的荷赛发父亲的住宅,大主教以及荷赛发的家人也都在地震中丧生。随着私有制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和社会机构的覆灭,城市中原有的社会等级秩序和道德规范也不复存在。而此前替荷赛发向主教求情,未果后答应帮她照料孩子的好心的修道院女院长却也在地震后惨死,这也暗指该自然灾害的发生原因并非上帝为了选择特定人群加以惩罚,跟神正论无关。地震后,女人们当着男人的面分娩小孩,乱窜的教士们高喊世界末日来临。慌乱求生中的女性民众遵循自然本能(如当众分娩),无暇顾及原有根深蒂固的道德意识。她们却并未似荷赛发受到任何惩罚,从而与其此前的同谋行径形成了具有讽刺意味的鲜明对比。幸存的总督竖起绞架,制止趁火打劫现象的蔓延,却误将一名仓促逃亡的市民当成流窜罪犯绞死。他企图维护城市中残留社会秩序的努力亦宣告失败。这一描写表明了作者对于昏庸无能且滥杀无辜的世俗政权的不满,此立场与伏尔泰的观点亦相吻合。伏尔泰在《路易十四时代》中表达了对于世俗政权和君主的不满,认为路易十四穷奢极欲和“好大喜功”。(8)伏尔泰:《路易十四时代》,王晓东译,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164页。
值得一提的是,叙述者在该阶段的叙述过程中,一再提醒读者注意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偶然性密切相关。除偶然发生的地震本身之外,文中对其他偶然性事件的描绘层出不穷,例如:通过“偶然得着一个机会”(9)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14页;第127页;第128页;第129页。,赫罗尼莫和荷赛发得以在修道院共度良宵;而当众产子这一“意外事件”(10)Heinrich von Kleist, Das Erdbeben in Chili“, Mein Kleist, hrsg. von Marcel Ranicki, Hoffmann und Campe, 2009, S.13-31, hier S. 13.(Vorfall)直接导致荷赛发被判处死刑;赫罗尼莫在狱中决定“用一条偶然留给他的绳子”(11)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14页;第127页;第128页;第129页。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地震中“碰巧形成的一条拱道”(12)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14页;第127页;第128页;第129页。使赫罗尼莫得以从监狱中逃生。叙述者强调各类事件的发生均为偶然,非源自上帝安排或者人为可控。小说虽通篇未插入对人物行为选择的主观性评论,却巧妙地暗中嘲讽了他们基于神正论的目的论式阐释,批判了教会和包括两位主人公在内的市民们宗教观的荒诞性。
地震后,大批市民从城市逃亡到山谷避难,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摆脱了城市中文明社会规范和道德秩序的束缚,恢复了互帮互助的人性自然本真状态:
当那人类在尘世上的一切财富都归于毁灭,整个自然界都面临覆灭危险的恐怖时刻,人类的精神本身却像一朵美丽的鲜花,盛开怒放起来。在目力所及的一片片田野上,各阶层的人全混杂着躺在一起,…… 全部相互同情,相互帮助,全部乐于把自己抢救出来的维持生命的东西分给他人,仿佛那一场浩劫把所有幸免于难的人全变成了一家人。…… 一些过去在社会上受蔑视的人,如今表现出了罗马人一般的伟大;无私无畏,舍己救人,藐视危险,视死如归,……这样,人人心中都虽苦犹甜,以致谁都说不清楚,人类的幸福总体来看是增加得多呢,还是减少得多。(13)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2页。
克莱斯特在此处的书写借鉴了卢梭文明批判理论和自然主义思想。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中把人类历史划分为自然状态和社会状态,认为个人在以私有制为基础的等级社会形成前,在原初的自然状态中拥有两种天然的情感——自爱心和怜悯心。自爱心使人关心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福祉,怜悯心使人本能地不加害于他人,并在同类遭受灾害和痛苦时,会感到天然的憎恶。这两类情感先于理性,更先于道德、法律和政治而存在。而私有制的确立在奠定了人类社会和文明发展基础的同时,也使生活在不平等社会状态下的人因为财产占有欲的膨胀而心灵变坏,从而摧毁了人类趋善的自然本性。同时,私有制等级社会中形成的法律、道德和权力专职化,成了教会和国家公职人员及其他上层人士攫取和维护自身利益以及蛊惑和压迫民众的工具。
在小说中,地震摧毁了城市文明社会中的道德、法律和政治体系。在摆脱了城市文明框架的田野间,财富差别和社会阶层被消除。灾民们回归自然本真状态,无私地团结互助,重返卢梭意义上相对平等的自然状态。在上述引文中,人类的这种精神状态被比为“盛开的鲜花”,清晰表明了作者对此的赞赏态度。但叙述者在评述灾民幸福感时未下定论(“以致谁都说不清楚”),暗示了民众们依然无法评判自然状态和社会状态的优劣,为其随后重返文明社会的故事情节埋下了伏笔。
卢梭在《爱弥儿》一书中表达了对城市的厌恶和对自然教化作用的肯定:“城市使人腐化,只有乡村才能使人类更新,因此最好把孩子送到乡下,他们在那里可以得到自然的更新,并且可以脱离城市浑浊的空气而使自己的精力得到恢复。城市的妇女应该到乡村去分娩,在一个更为自然的环境里,就会获得更多的快乐。”(14)卢梭:《爱弥尔》,胡以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8年,第15页。克莱斯特在1801年3月22日写给未婚妻仓娥的信中表达了对卢梭和《爱弥儿》的景仰之情:“比起你对卢梭的爱慕,没有其他什么状态可以让你更快达到更高境界了。……从今天起,我要送给你的第二份礼物便是卢梭全集。……不过现在先请心无旁骛地读完《爱弥尔》吧。”(15)Heinrich von Kleist, Briefe von und an Heinrich von Kleist 1793—1811, hrsg. von Klaus Müller-Salget und Stefan Ormanns,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7, S.203; S.269.在同年8月16日从巴黎写给仓娥的信中,克莱斯特在描绘市民们前往巴黎市郊尚蒂伊村郊游的场景时亦表达了对城市的嫌弃和对大自然的礼赞:“人们不时地离开这座令人疲乏、索然无味和散发恶臭的城市,来到市郊享受伟大、淳朴和令人动容的自然。……伟大、静穆和喜庆的自然,你是神性的大教堂,以天为拱,以阿尔卑斯为柱,以星辰为吊灯,四季更替是你的唱诗班男童,你的芬芳荡漾在鲜花构筑的香炉中……”(16)Heinrich von Kleist, Briefe von und an Heinrich von Kleist 1793—1811, hrsg. von Klaus Müller-Salget und Stefan Ormanns,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7, S.203; S.269.在信中,克莱斯特还描绘了一对情侣如何在大自然中让真实的爱意自由流淌的情景。该素材成了小说中两位主人公在“这像伊甸园似的幸福的峡谷中”(17)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2页。重逢景象的原型:
沿着谷中的流泉,到处都有人停下来,在皎洁的月光下用苔藓和树叶铺成松软的床铺,以便在熬过这苦难深重的一天以后终于得到安息。……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的欢欣增加任何人的愁苦,赫罗尼莫和荷赛发悄悄钻进一座稠密的小树林。在林中,他们找到一颗美丽的石榴树,枝叶扶疏,鲜果累累,甜香扑鼻;还有一只夜莺在枝头唱着热烈的情歌。赫罗尼莫靠着树干坐下来,荷赛发坐她怀里,小菲利浦又坐在荷赛发怀里。(18)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5页;第121页;第120页;第121页;第129页。
此处的自然景观和人物情感描写为卢梭自然主义观的文学再现。文中写道,两人感慨万分地互诉衷肠,热烈亲吻。赫罗尼莫还爱抚了孩子,并用“没完没了的亲吻”让见到了陌生父亲而哭闹的孩子“闭住小嘴”(19)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5页;第121页;第120页;第121页;第129页。。自然景物和人类自然状态下和平、甜美、安宁的氛围与城市和文明社会的动荡、险恶、暴力形成鲜明对比,使该落难家庭摆脱了社会繁文缛节的桎梏,自由地表达了人性天然的情感(爱抚、拥抱和亲吻)。石榴树鲜果累累,象征着菲利浦这一爱情结晶的诞生,且该恋爱和繁衍行为符合自然本性,而非教会眼中的大逆不道。扑鼻的鲜香一扫城市中污浊的政治空气,其和夜莺的情歌一起,寓意了爱情的甜蜜和炽热。
山谷中灾民们的善举以及荷赛发和费尔南多一家的和谐互助,使女主人公产生错觉,认为人们在地震后的道德选择中已彻底向善。由于妻子艾尔维蕾在地震中受伤,同样出生贵族的费尔南多没有顾忌荷赛发曾被定罪,请求她给自己的孩子胡安喂奶。在荷赛发欣然应允后,费尔南多夫妇的家人热情地接待了荷赛发一家三口。在小说中,人类在山谷中的自然状态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自然灾害以及地理空间的切换,只是短暂地使人们摆脱了城市文明的社会状态。文中“像伊甸园似的”和“似乎难民们都成了一家人”的虚拟态表述暗示读者,这段和平互助的时期只是临时状态,山谷里的情景只是城市文明社会秩序解构后的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时空。
在1801年8月16日的信中,克莱斯特在描写游客们返回巴黎城时写道:“每个人现在都急匆匆地从自然(Natur)重新返回到非自然(Unnatur)中去。”(20)Heinrich von Kleist, Briefe von und an Heinrich von Kleist 1793—1811, hrsg. von Klaus Müller-Salget und Stefan Ormanns,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7, S.269.而在《智利地震》中,作者亦将灾民们的返城行为视为重返到非自然的城市文明和社会秩序之中。当修道院长老打算在城里唯一幸存的教堂——多明我会教堂(Dominikanerkirche)里举行弥撒,祈求上帝不要再降给城市灾难时,“各地的难民已经纷纷动身,急急忙忙像潮水般拥进城里去”(21)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5页;第121页;第120页;第121页;第129页。。这说明天主教会的宗教思想和权力机制早已被民众们所认可和内化,并未随着地震的发生、空间和社会秩序的转换而消亡。教会人士诱使民众回到城市和宗教场所,以期在震后重建原先的宗教和社会秩序。
法国十八世纪唯物主义启蒙思想家爱尔维修(Claude Adrien Helvetius)在《精神论》一书中认为,宗教观念作为幻象建构,来源于强烈的情感,并导致绝对化倾向。宗教观念既可源自高尚的情感,亦可出自较为卑劣的动机。(22)Jochen Schmidt, Heinrich von Kleist. Die Dramen und Erzählungen in ihrer Epoche,WBG, 2011, 3. Auflage, S.189.当大家对是否返回城里参加弥撒意见不一时,费尔南多的小姨唐娜·伊丽莎白对于现实有着较为清醒和理智的认识。她此前便拒绝一名女友观看行刑的邀约,此刻更是提醒大家等危险完全消失后再去不迟。但荷赛发认为“人心善良、一切情况大为改观”(23)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5页;第121页;第120页;第121页;第129页。。文中详细刻画了她的心理活动:“当造物主如此显示他那不可理解的崇高的威力的时刻,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跪倒在主的跟前,把脸埋在尘埃里。”(24)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5页;第121页;第120页;第121页;第129页。荷赛发在此处表现出对上帝的强烈感激之情,这源自其对自身命运突然转向的无法理解,而神正论的宗教信仰使其产生了理性缺失的宗教幻象,并引发了带有绝对化倾向的对局势的错误判断和冲动行为。赫罗尼莫得以从监狱脱身逃亡到乡间时,“深深俯下身去,使额头都碰到了土坡,感谢上帝奇迹般地拯救了他”(25)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第135页;第121页;第120页;第121页;第129页。,并热泪洗面。正是这种共同源自高尚情感的宗教观念,使他并未阻止荷赛发的倡议,从而同样未能摆脱坠入宗教幻象带来的毁灭深渊。
在震后教堂里举行的弥撒和发生的暴力行径,标志着反自然人性的城市等级秩序和宗教观的重建,并充分体现了文明和宗教化社会中人性的卑劣。修道院中最年长的教士试图恢复根植在人们思维里的宗教观念。与荷赛发和赫罗尼莫相比,他在震后的教堂里对教徒们暴力行为的唆使,出自一种卑劣且狂躁的情绪,“将自身的非人性化转移到了一个愤怒的惩罚式上帝的恐怖图像上了”(26)Jochen Schmidt, Heinrich von Kleist. Die Dramen und Erzählungen in ihrer Epoche,WBG, 2011, 3. Auflage, S.189; S.190.。他将地震景象比作末日审判,并将它和荷赛发与赫罗尼莫的“不道德罪行”联系在一起,称这场灾难是上帝对这座比所多玛与蛾摩拉社会风气更为败坏的城市的惩罚,并用最恶毒的言辞诅咒了这两位“罪人”,且要求对其严加惩处。他同样以神正论的宗教观念对当时人类无法解释的自然灾害予以解读,点燃了信徒们的怒火。费尔南多的另一位小姨康斯坦萨首先被众人误认作荷赛发而死于乱棍之下。随后即便费尔南多奋力保卫,他的儿子胡安以及荷赛发终被鞋匠佩德罗打死,而赫罗尼莫竟被他的亲生父亲杀害。费尔南多的正直和英勇,更衬托出了暴徒的凶残和盲从。
在这场私刑谋杀的暴力行径中,家庭作为唯一生发于自然的社会形式,遭到了宗教狂热主义的毁灭性打击。正如荷赛发被自己的兄长检举那样,赫罗尼莫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打死,这和赫罗尼莫在山谷亲吻孩子的家庭场景形成强烈反差。作为人类自然本性的爱欲和繁衍行为,却招致了有着天然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为了践行宗教观念和维护家庭荣誉直接或间接施加的杀身之祸。施密特指出,小说中社会的反自然(Widernatur)特性摧毁了自然形成且作为人类社会关系中最为亲密的家庭纽带,导致了此类不伦暴力行为的发生。(27)Jochen Schmidt, Heinrich von Kleist. Die Dramen und Erzählungen in ihrer Epoche,WBG, 2011, 3. Auflage, S.189; S.190.社会的异化转变为赫罗尼莫父亲等人心甘情愿的自我异化,其根源在于宗教观念作为一种巨大的力量,唤起和支配了人们极为强烈的情感并导致理智和人性的丧失。
赛奇·莫斯科维奇在《群氓的时代》一书中对宗教的威力给出如下解释:“人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需要,想把我们感受到的所有互不协调、无从解释的事物综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世俗宗教提供的整体观点,可以让信徒们从中找到每个问题的答案。”(28)赛奇·莫斯科维奇:《群氓的时代》,许列民、薛丹云、李继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69页; 第471页。他进一步阐明:“宗教认清了每个人自始就感受到的对幸福的追求以及对保护的需要。他们描绘了一幅邪恶势力威胁人类的最黑暗的图画,然后再指明一种出路。”(29)赛奇·莫斯科维奇:《群氓的时代》,许列民、薛丹云、李继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69页; 第471页。小说中的修道院教士正是抓住了信徒们受灾后渴求对地震进行解释和寻求自我保护的心理需求,通过嫁祸于“邪恶”的道德禁忌的触犯者,为深陷困苦的民众“指明方向”,使其沦为被愤怒情绪控制且攻击欲极强的乌合之众。他们在文中被叙述者描写为“嗜血的恶狗”“这帮魔鬼”和“狂热的杀人凶手”(30)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42页。。
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指出,群体具有冲动性、多变性、易怒性、暗示性和盲从性等特征。勒庞写道:“群体只拥有简单而极端的情感,他们以粗暴的方式,全盘接受或者一改否定被他们夸张了的舆论、思想和信仰,他们认为这些要么是绝对的真理,要么是绝对的错误。一些信仰的产生是通过暗示而非逻辑方式获得的。大家都知道宗教信仰是多么偏执,而它对灵魂的统治又是多么地专制。”(31)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王亚兰译,万卷出版公司,2017年,第26页;第29页。勒庞还指出,群体有时可以达到很高的道德水准,去实施独立个体无法做到的大公无私和充满献身精神的善行,但也经常会实施一些犯罪行为:“简单地说,是因为每个人身上都具有人类的劣根性——毁灭一切的残忍本能。在独立个体的生活里,想要满足这种本能欲望是很危险的,但当独立个体加入一个不必负责任的群体中时,不必为自己的行为受罚的思想就给了他毫无顾虑地遵循本能的理由。”(32)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王亚兰译,万卷出版公司,2017年,第26页;第29页。参照勒庞的观点,我们便能理解为何在山谷里无私和乐于奉献的民众在宗教观念的引导下将修道院教士的唆使和指示视为绝对真理,爆发出极端的冲动情绪,从而偏执地实施了暴行。而来自社会底层的鞋匠,借着被教会和群体许可的合法化时机,通过杀戮行为补偿性体验到了平日小人物无法获取的行使权力的快感。他和其他暴徒们实施的残杀行为,体现了这群乌合之众伪道德下人类社会性的残暴,凸显了天主教会对信徒们灵魂统治的专制性。
小说中,教徒们最神圣的地方和他们笃信上帝的行为成了他们实施最残酷暴力的场所和动机。例如鞋匠一棒将荷赛发打翻在地,“身上全溅满了她的鲜血”;他还将小胡安从费尔南多的怀中拽出,“高高擎着在人头上挥舞了一圈,随即啪的一下摔死在教堂的柱头棱上”,使其“脑浆迸裂,惨不忍睹”(33)克莱斯特:《智利地震》,杨武能译,商章孙等编译:《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42页。。伏尔泰曾尖锐地抨击了天主教会和宫廷的黑暗统治,在《风俗论》中认为“神权政治不仅统治过很长时间,而且暴戾恣睢,干出了失去理智的人们所能干出的最可怕的暴行。这种统治越是自称受之于神,就越是可憎可恨”。(34)伏尔泰:《风俗论》(上册), 梁守锵译, 商务印书馆, 1994年,第47页。作为伏尔泰所描述的历史现实的文学再现,克莱斯特在此处采用写实手法,细致地描绘了神权政治下血腥的暴力场景,重构了神权统治的暴虐、信徒们非理智的狂暴和教会道德的荒诞虚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智利地震》无异为一篇针对天主教会的文学战斗檄文。
在中篇小说《智利地震》一波三折的剧情中,克莱斯特以铁锤般连续不断的平行句式和较为快速的叙事节奏展现了人物丰富的心理活动,同时酣畅淋漓地宣泄了情感。他以写实和对比的写作手法细致刻画了城市里的暴力场景和山谷中的互助友爱之情,鲜明地表达了其在启蒙思想影响下对文明社会中天主教会、世俗政权和扭曲人性的批判立场。克莱斯特深受卢梭的文明批判和自然主义思想以及伏尔泰、爱尔维修的宗教批判学说的影响,认为城市文明社会中的私有制和等级制败坏和扭曲了原本拥有自然德性的人们。而地震作为革命隐喻颠覆了城市的物质基础和原有社会关系。在原有不平等和不公正的城市社会关系被解构的自然环境下,人们重返自然状态,相互依存和互助,人类自然的情感得以充分表达,而作为法国大革命核心思想的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也得以再现。
赵薇薇指出,这部小说在革命性的层面含有对社会、道德和宗教的批判,“否定地刻画了当时最重要的社会机构——国家和教会,并揭露了所谓道德不过是父权统治阶级的物质利益及其社会偏见的产物”,同时该小说“涉及的父权社会秩序中的规范来自家庭、教会、世俗社会等文明化机构,它们为人们设定法规,在规训个体的过程中同时展现并完善自身的规训功能”。(35)赵薇薇:《家庭 社会 个人——克莱斯特作品主题分析》,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7页。违反了社会规范和道德惯例的民众,如跨越了阶层藩篱相爱的荷赛发和赫罗尼莫,被父权机制和私有制背景下的男性家庭成员所迫害,同时被教会和国家等社会既得利益的代理者所谴责和审判。教会和政府作为道德教化和权力机构,以其教规戒律对民众进行规训,使其漠视人类自然本性和情感需求,并成为压迫机制的共同监督者乃至狂热同谋和行凶者。对克莱斯特而言,“国家和教会便是非自然和反自然”。(36)Jochen Schmidt, Heinrich von Kleist. Die Dramen und Erzählungen in ihrer Epoche, WBG, 2011, 3. Auflage, S.37.
在小说中,外在的自然力虽摧毁了反自然的社会,但和谐互助的人类自然状态作为理想化的时空建构,只是乌托邦式的短暂存在。在卢梭看来,人类已离不开城市文明和社会,权力机构缺失的自然时空长远来看不可想象,因而人类自由本性的发展被剥夺了可能性。与此相呼应,《智利地震》的结尾与开头亦展现了堕入文明失乐园的人类面临无法重回自然“伊甸园”的不可逆转的严峻社会现实,否定了人类重返原初团结、平等和友爱的自然状态的可能性,体现了法国大革命失败后作者创作该作品时的历史悲观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