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化下的母女代际相处隐痛
——以电影《柔情史》《春潮》为中心

2021-12-04 09:26江婉琴
长春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春潮代际母女

江婉琴

(黄山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和”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孕育了中华民族爱好和平、注重和谐的精神传统,源于“和”文化的民族心理和思维方式,长期以来也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为促成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近年来,以杨荔钠、杨明明为代表的一批女导演的作品,先后围绕母女代际矛盾冲突的主题进行探讨,对女性代际相处中存在的问题加以展示,引发了人们对“和”文化下女性处境和以家庭为中心的人际关系的思考。和《假装没感觉》(2001)、《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2002)、《我们俩》(2005)等对母女关系的认同和依恋、强调“家和万事兴”相比,《柔情史》(2019)、《春潮》(2020)一反常态,主要通过敌对与撕裂来表达母女代际相处情感立场。“自我”成为被绝对放大的行动主体,成长中的女性对代际的困境,正是两部影片要揭示的女性代际关系的隐痛,影片都消解了岁月静好的粉饰,只有对普通人深层矛盾的呈现,相对“以仁为美、以和为贵”的家庭伦理,这无疑是一股逆流。费孝通先生曾说过,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和中国古代先哲提倡的“和而不同”有密切关系,所谓“和而不同”就是文化多元[1]。故而“和”文化之下,不和谐乃至敌对的声音是正常态,也是包容和化解的对象,坚持“和而不同”才能做到“多元互补”“美美与共”。

当下,女性主义理论很少有对世代间统治问题进行明确的研究,究其原因,主要是研究者把精力投放于性别统治分析。在传统的“以和为贵”“家和万事兴”等理念影响下,不和谐的声音常常被视为异类或小众,而“和而不同”是世界本来面貌与状态, 也是正确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不同国家、民族、文化之间关系的基本原则[2]。两部影片呈现出当代伦理观念的变迁,给予女性社会问题呈现的新视角,同时也让人陷入当代女性代际矛盾如何化解的思考。

一、以爱之名:代际相处隐痛

在传统中国人的代际关系中,有两个值得注意的方面:一是家长权威。在家长面前,子女应该永远听话、服从。二是严父慈母。在教养子女之时,父母有着明确分工。父亲偏向于“教”的角色,对子女的道德养成和成就获取提供教导和督促;母亲偏向于“养”的角色,提供物质照顾和情感抚慰。《春潮》《柔情史》这两部电影的故事都发生在父亲缺位的单亲家庭,家庭内部非三角形关系,失去了原本的稳定性,母代父职为角色预设了人物成长空间,她们做出了不尽相同的选择:《春潮》中的母亲汲汲营营地要树立家长权威,挂在嘴边的常是“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想我笑着服侍你?”“我养你,还要你骂我?”,常常借助感恩和母爱之名,数落女儿的种种不是。此外,因为丈夫嫖娼的污点,母亲警告年少的女儿要警惕父亲的肢体行为。用精神分析学家拉卡米耶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准乱伦”,意即有乱伦的暗流,但并未发生实际的乱伦行为[3]38。这使得郭建波孩童时代不能做个孩子,被迫当起了成人性活动的见证者,代际之间没有尊重可言。《柔情史》里的母亲倒是有扮演“教、养”双重角色的倾向,但未能理性、从容地展开,间歇性歇斯底里式诅咒发作,对女儿日常生活的过分干涉,都显示出对分寸感和边界感缺乏拿捏。

两位母亲都身处代际关系里精神虐待者的位置,两部影片都充斥着大量语言暴力,不仅仅是话语本身,还包含说话的语气语调中透露出的讽刺与嘲笑,这种精神虐待常常披着温文、仁慈的外衣,对家庭中的弱势群体(两位女儿)已经构成了巨大的隐性伤害,长此以往便落下了创伤。《春潮》中郭建波未婚先孕的事一次次在不同场合被她母亲羞辱,在相亲市场上,郭女不仅要忍受母亲在相亲市场上的刻意矮化,还要面对男性凝视的目光,成为欲望的对象。这种男本位的大众文化将男性(相亲对象是社会成功人士)与女性(郭建波恰好代表社会边缘人群)置入在这种“看”与“被看”的模式中,女性成为被男性观看(消费)的审美(欲望)客体,此时,观赏性成为衡量女性价值的唯一标准,女性的独立人格、自我意识和创造性都被抹杀了,这种精神阉割才是最值得警惕的倾向。《柔情史》中的母亲并没有拿成家立业的标尺要求小雾,日常生活上也竭尽所能为小雾分忧,但对其生存能力(日常生活、写作能力)、感情(母女亲情、男女之爱)常常充满挖苦和质疑,且时常把对生活的不如意发泄在小雾身上,尽管小雾总是能够自由(也时常用语言暴力)应对,甚至常常占上风,但不得不说,还是对其产生了深刻的人性质疑,以至于每一段恋情都无疾而终,她总结分手的原因是“他们太好了,像假的”。换言之,母女感情的撕裂感已经占据了她对亲密感情的理解——真实的感情一定是不那么美好的。

母女如镜,互相照映。在亲子关系的处理上,中国人自古看重“孝”,注重下一代对上一代的责任和义务,且在“孝”的代际思维中,更多的是下一代对上一代的绝对服从。这也就不难理解女儿们处于精神受虐者位置上的应对之策。《春潮》中的郭建波为给自己女儿一个和睦的家庭环境,采用的是“和为贵”的策略。“和为贵”的思想,饱含了儒家和睦、和气与和顺的人伦意蕴。郭建波尽可能地自我压缩,但她写社会新闻的犀利人格底色又促使她在家庭暗处和母亲作着顽固的对抗——她美化死去的父亲、始终拒绝婚姻,这些都与母亲的价值观格格不入。在家庭生活受挫的时候,她会躲进男人的怀抱(本意是想躺进母亲的怀抱),会拿仙人球来自虐肉体。《柔情史》中的小雾则始终是以自由、倔强和包容的姿态和母亲相处,她们有共同的阅读写作兴趣,有某种共谋——占有小雾爷爷的遗产,对婚姻、男性的警惕与挑剔,但也时常以语言暴力恶言相向和陷入自我怀疑,以至于恋情发展总是无疾而终,在这种吵吵闹闹的环境里,小雾大病过一场。这很可能是因为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调适技巧不再发挥作用,代偿技能减退,病痛也就随之而来[3]121。她对母亲的责任感常常大于亲密感,女人之间的共谋也很少会升华为真正的友谊,所以常常通过交男友的方式想要出逃。

二、伪自由状态:代际困境之殤

是什么造成母女代际相处的隐痛?真正的原因是女性不自由的生存状态,或者说是一种“伪自由状态”。这种不自由源于对“和”文化的片面追求与传承,也源于自我认知的能力。

母爱的真正本质是照顾和责任。如果对被爱的人缺乏尊重和了解,爱就会变质为控制和占有。所以,尊重就表示能够看到一个人真正的面目,认识他的个性的独特性。对一个人没有了解就不可能尊重他;如果不以对人个性的了解来引导,照顾与责任将是盲目的[4]。从这个角度来说,《春潮》中的母亲始终活在自洽的逻辑里,缺乏反省性。“闺蜜”自杀事件使其第一次陷入友情危机,想不明白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何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离开人世。反复公开指责死去丈夫的种种流氓行径(未尝不是因为自己抗拒夫妻性生活而引发),从未站在女儿角度考虑其父亲身份,反而指责女儿对父亲(较之于母亲,给女儿带去更多温暖)的念念不忘。当然,也正是因为对丈夫的无爱乃至厌恶,才把这种厌恶又落在是她恶心的交换中孕育的孩子身上。从中国传统文化来看:一方面,父母对子女更侧重“养”其肉体、“教”其做好人,而不注重人格独立和成长,且母亲生长在不被理解的原生家庭之中,社会传统和原生家庭的辐射,使其从来没有尝试去理解他人(女儿、丈夫、外孙女)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中国人必须由自己人的社群去“定义”自己[5]54,小区邻里、过往同学和其相处融洽,也造成母亲缺乏自我反省,活在社交层面的“好人缘”假象之中,所以,母亲一直觉得“只有家人对自己不好”。《柔情史》里的母亲对未来生活缺乏安全感。安全感是人在解决温饱之后最重要的心理感受,是幸福感的心理基础[6]。她住在破旧的胡同里,极力想要守住丈夫的一点遗产,巴望着年事已高的公公死去后自己能分一杯羹;对没有稳定工作缺乏生活保障的女儿没有过分指望,和女儿锱铢必较,哪怕女儿口头承诺不会不管母亲。除此之外,对女儿的创作力也不能不说没有妒忌的成分,她坦言“你的自由是牺牲我的时间换来的”。故而,不存在母性的“本能”,母亲的态度是由她的整个处境和她承受的方式决定的[7]672。

在任何形态的人类社会,代际关系总是紧张的,下一代的成长,对上一代既定的权威地位总会产生威胁。传统社会,中国人对于代际矛盾的答案,则是要求下一代向上一代完全投降,并且认为这才是“孝”[5]173。且“孝”与“和”密不可分,一个不孝家庭是失和的。郭建波用最大的忍耐——失语和沉默——来应对母亲的喋喋不休,在母亲患病卧床无意识之时,她才对空吐露自己“不孝”的心声:你安静了,这个世界就安静了。在家庭场域中,郭建波弱化了职场嫉恶如仇、敢恨敢爱的自我,用沉默隐忍的方式想为自己女儿营造一个“和为贵”的环境,避免和家庭权威(母亲)有任何冲突,即使面对母亲的挑衅,也采用自我压缩的方式一再退让,不过她也会用“阳奉阴违”的方式做一些小动作,是一种没有尊严的消极违抗。比如用恶作剧短信现场炮轰相亲对象;有恋人但始终不组建家庭,因为不想让母亲如愿。《柔情史》中的小雾显然是一次次撼动了母亲的家庭权威地位,如同她对观影繁琐的登记程序(约定俗成)的挑衅一样,她是自由的化身,自我认知能力极强,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大获全胜没有痛感,她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即使在搞艺术的男友面前,也显得过分另类:她写电视剧本,但拒绝看电视;交了几任男友,也都是无疾而终;有才华,担心才华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中丧失;甚至因为和母亲的斗智斗勇,生了一场大病。小雾一直想要摆脱母女相爱相杀的生活,但似乎又摆脱不了,反倒是不断和男友分手。母女俩的焦虑都面向自己,且时刻伴随。

三、揭开面纱:代际困境出口

两部影片给予代际困境以出口的方式异曲同工。《柔情史》夸大了人类食欲本能,以“奶,羊蝎子,瓜”三种日常食物来结构全篇。中国人的“吃”与“和合性”有关,“食”如果用来作为一种社会功能,则可以促进“和合”感[5]43。人与人的紧张关系,在饮食的过程中得以松弛,且在这个过程中很容易向对方“交心”。此外,母亲一直在阅读和创作,不排除这是羡慕(甚至嫉妒)女儿人生的一种方式,但也能看出她渴望通过这种灵性能力给予灵魂出口。

《春潮》中的母亲在宗教里寻找出路,她信佛,佛家最核心的精神是奉献,这成了郭母人生的精神信仰。而母亲对待女儿的初衷和结果却背道而驰。影片结尾让母亲病倒、家庭恢复宁静的设置,是一种近似女儿“杀母”的行为(这也正好和片中母亲一直的“杀子”行为相照应)。中国传统文化里,模糊了捍卫自我疆界的意识,当“母亲”角色与“女儿”角色抵牾之时,更强调女性角色消解在母亲角色之中,所以,郭建波在家庭之中是拿母亲角色约束和隐忍自己行为的,而作为一个文笔犀利有充分自我认知的新闻记者,这种自我压缩的方式无疑和真实的自我是有剧烈冲突的。影片的结尾设置颇有意味:始终拒绝内心成长的母亲按下了暂停键——一病不起,从母女代际相处来看,仿佛是自我新生的开始,也给予这个家庭以春潮涌动的希望。

两部影片用饮食、宗教、逃避、死亡等方式给观众呈现了日常逃避式的相对消极的出口,那些包围她们的束缚和压抑在她们身上的传统丝毫没有去除,妨碍着她们对世界和自我的责任感,只要她们仍是寄生者——相互依赖性超越了正常成年人的界限,就不能有效地参与建设一个更好的家庭(社会),故而独立应是摆脱母女代际相处困境的第一步。独立不仅是经济独立,更是精神上的独立,也需要时间和空间的支撑。波伏瓦讲,女性首先缺乏的是在焦虑和自尊中练习适应孤独和超越性[7]914。

母性通常是一种自恋、利他、梦想、真诚、自欺、奉献、玩世不恭的奇怪混合[7]675。任何夸大母性的说法,其本质是一种误导。乔多罗曾坦言:母亲与女儿在前俄狄浦斯阶段的关系以更持久的共生为特点[8]。所以,摆脱母女代际困境的第二步,应是学习如何适应现代化进程的共生之道,不再以传统为唯一标尺,社会需要多元,代际相处也应是多元的产物。要正视这个问题,必须由双方面付出,任何单边努力都无法促成问题的最终解决。“和”是中国文化的理想境界,中国式的个人与群体、个人与自然,以及个人居为广宇长宙起点的结构,仍旧可以撷取西方个人主义中强调个人尊严以及自由、平等的观念。中国与西方两种文明互相配合,以激励个人、自尊自重,使修己的工作更能以慎重庄严的态度,致力自我提升[9]。

任何情况下,逃避只是短暂的喘息,不意味女性胜利。家庭是社会的缩影,代际关系辐射出更广泛的人际关系,儒家“和”的精神有利于促进人们内心世界的和善、和爱、和处,“和而不同”强调了人与人的差异性,倡导交流和借鉴,也为我们开拓了代际关系相处的新的立足点。影片中的母女都具备自食其力的能力,郭建波和小雾可谓文化精英(虽然社会地位并未彰显),母亲们也都能独立生活、有一定的学识修养和经济基础,所以具备代际和解的基础,即便互相不能认同,但如果加以充分培养和沟通,能够设身处地从他人角度思考问题,就能把部分矛盾和冲突扼杀在摇篮之中。

“和”文化背景下,母女代际交流互动、彼此借鉴融合应是主流,文明对抗、冲突只不过是暂时的、局部的现象。隐痛的化解注定漫长,甚至可能跨越代际,在下一代身上才能看到更多融合的因子,《春潮》中的第三代郭婉婷就是例证,小小年纪就有更强大的沟通能力和乐观精神,在外祖母和母亲间起到了某种调解和润滑的作用。如是观之,母女代际相处的隐痛又是在既冲突又融合、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中渐次消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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