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风月”为衣钵
——湛若水与洪垣师徒之交考析

2021-12-04 07:40樊林君
关键词:甘泉风月天理

樊林君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厦门 361005)

洪垣(1507—1593),字峻之,号觉山,婺源人,嘉靖壬辰(1532)进士。湛若水(号甘泉)视之为衣钵传人。《明儒学案》载,洪垣族叔从学王阳明,归家述所得,垣不以为然,“其后执贽甘泉,甘泉曰:是可传吾钓台风月者”[1]928。

一、甘泉以“武夷风月”为衣钵传承之信,妙处何在

1541 年4 月,弟子洪垣官补温州太守,甘泉作诗《送觉山外补之温州》相送:“白云苍苍兮珠江泱泱,觉山之去兮谁与翱翔。江水泱泱兮山云长,我思觉山兮安可忘。”[2]

他意犹未尽,作诗《武夷风月代券付洪子歌》,曰:“石翁谓达磨传衣为信,江门钓台亦衣钵也。既以付公,敢援此例,愿乞武夷风月以为衣钵之信。”[3]达摩(达磨)祖师传衣钵与弟子慧可,开启禅宗在中华大地上的传承。陈献章(白沙先生)传江门钓台与甘泉,开启岭南心学的传承。那么,甘泉为何不选择一个固体实物,而以在天地中飘忽不定的“风月”为信,来传衣钵于洪垣呢?

此中缘由,若细细品味,可探知甘泉学派“无彼我、无终穷”之妙。在诗的开篇,甘泉即指明:“武夷风月与人同,光霁之体无彼我、无终穷。宇宙充塞,流行大通。”[3]从万物皆一气贯之的视角来看,风月与人本为一体,流行于宇宙之中。

“风月阅人知多少,人不见风月之始终。尧舜亦在光被中,回视浮云点太空。千古此明月,万古此清风。”[3]272与有限的人世相比,明月清风能体现超越时空,超越善恶、好坏的永恒性。

“风来无迹,月去无踪。”风月来去自如,有时难觅踪迹。“口不可授神可融”,本体的存在超越了语言文字,可心会不可言传。“武夷风月匪衣钵,以付洪子得其宗。”武夷风月,虽看起来不似可以交付的衣钵,但甘泉借它为信物,来将其心学宗旨托付给洪垣。

甘泉在另一首赠别诗中,也曾将“满江风月”赠予弟子,《赠谢生惟近知远周生敬甫仪还徽州》写道:“翩翩连袂新安秀,寿我南山两及虔。宇宙囊中无可赠,满江风月送归船。”但只送“风月”,未托付“衣钵”,可见他对洪垣的寄托与厚望与其他弟子有所不同。

在《惜别篇与洪觉山侍御》一诗中,甘泉写道:“惜别,惜别。别期在旦夕,念之令人心恻恻。所赖心同天地间,不以远近形迹隔。”[4]甘泉与衣钵弟子洪垣既已心心相印,感应遂通,就可超越远近形迹之隔了。“千山月出千山光,万里云收天宇长。吾将从此祝融去,武夷见月无相忘。”[4]当洪垣见到武夷风月,即不忘老师殷切之心。

1560 年2 月,95 岁高龄的甘泉,约弟子洪垣复游武夷山,但师徒尚未重逢,老师就已驾鹤西去。洪垣作为其衣钵传人,洪垣自知责任重大,须将老师的学问传至后人,“千古之真脉,既幸自我得之,又复自我失之,是为宗子者之责也”[5]50。

1579 年(万历七年),洪垣为师编撰《湛甘泉先生文集》并作序,称甘泉传承的是孔门圣学之真脉,“由周程而下,得其真者,莫如江门,而甘泉先生又面授而师承之,主敬自然之说,天理中正之说,卓哉其苦心焉。不惟于形色之似而务体认,以克肖其血脉之真,宛然尧舜之如在矣”[5]47。

此外,洪垣对老师的学问,在传承之外,亦有阐释与生发。湖北大学姚才刚认为,洪垣阐发师说最有新意的地方在于,“体认天理”应当是“不离根之体认”。“天理有根,人欲无根,天理人欲只是一物,只在此心真妄之间。”[6]天理与人欲,并非截然对立的两物。二者可视为一体,区别只在于心是否中正。这可谓是甘泉学派的创新之处。

黄明同在《心学大师湛甘泉》一书中,也认为洪垣发展了甘泉学问。“洪垣,湛若水的得意弟子。他不仅在老师生前,为老师编辑了《泉翁大全集》85 卷,而且对老师的思想也有所发展。在《理学闻言》中,他阐发了老师虚实、动静的思想,对老师的‘知行合一’论进行更明确的概括。他说‘真知流行,便是知行并进。’”[7]81-82

此外,黄明同认为,洪垣将甘泉的“理气合一”说得更明确。“湛若水提出‘理气合一论’,经他的弟子的发挥,使这一理论更为精微,他的‘主于一’的宇宙观更具深度。”[7]76

二、洪垣与甘泉何年结下师徒之谊

洪垣拜师甘泉门下,具体在哪一年?上饶师范学院郭翠丽认为,“洪垣中进士时,礼部左侍郎湛若水讲学京师,垣受业其门”[8]。据记载,洪垣中进士是在1532 年。从已有资料来看,并未有确凿证据显示,那一年洪垣已经正式拜甘泉为师。

黎业明老师所撰《湛若水年谱》一书记载,1532 年甘泉先生作《叙方逸士诗》,赞叹婺源的方氏兄弟“历山溪之险,走四千余里,从甘泉子于金台”[3]176。洪垣是方氏兄弟同乡好友,若此时也拜师其门下,甘泉为何不在文中提及他呢?

据史料记载,洪垣在中进士之后的次年,即1533 年,出任浙江永康知县,并在《永康县志》上留下美名。“嘉靖间由进士来知县事。廉慎有才,清税米量,兴水利,严溺女及火葬之禁,民至今思之。”[8]由此可知,此时他在知县任上,与甘泉不在一地,拜师求学其门下的机会,或许不多。

洪垣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黎业明编撰的《湛若水年谱》中,是在1537 年。该年11 月26 日,甘泉写有一封名为《启两淮巡按侍御洪峻之垣》的书信。“湛某再拜洪侍御大人道盟执事。沈汝渊举人书来报,知旌节已旋江都,振扬道教益笃……沉生又报承执事慨言惠理山房,若遂成之,俾区区遂志后为驻足讲习之地,犹或能为此山添胜迹於后代,扬执事之芳绩也……仲冬二十六日。”[3]232从甘泉对洪垣的称呼方式,以及书信措辞中所透露的二人关系来看,此时甘泉并未将洪垣视为门下弟子。

1538 年,洪垣退下巡盐两淮之职务,返回家乡婺源。这一年,甘泉先生写诗赞叹洪垣为官从政之“四美”,亲切称其为“洪子”,并为之饯行。“有美,美洪子也。洪子觉山子,为体认天理德业合一之学,故其巡盐两涯也:于照商有通融革弊之政,于兴化有均税除害之政,于士人有教成二业之政,风俗有乡约善俗之政,君子称‘四美’焉。”[1]

“‘夫学仕兼优,知行并致,忘助之两勿,直达天理,洪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或曰:‘洪子之善,乃其祖母余教成之致然也。’今竣事而还,便省祖母也,将曰:‘祖母之所以教垣者何如?垣今则可以见祖母矣。’诗云:‘无忝尔祖,聿脩厥德。’洪子有焉。甘泉子既喜而饯之,于会化之馆,会诸同志二十馀人,褒之以诗云。”“有美一人兮,在福山之冈。爰服四美兮,两淮之光。淮之清深兮,流之洋洋。维扬之士民兮,念与之长。”[1]

大约自此时起,洪垣与甘泉先生过从甚密,二人切磋学问,逐渐结成师徒情谊。洪垣向甘泉请教,读《尚书》时所生的种种疑惑,甘泉一一为之解答。同门葛涧记录了二人问答,于1538 年2 月收录在《洪子问疑录》中,并撰《叙洪子问疑录后》,将二人比喻为孔子与子夏:“夫兹录也,洪子之问也,吾师子湛子之答也,其子夏与夫子之遗意乎?”[3]238。

综上所述,据已整理刊印的文献资料来推测,甘泉与洪垣确立亲密的师徒关系,是在1538 年前后,而非1532 年。自1538 年之后,在甘泉遗留后世的文章诗赋中,洪垣的名字屡屡出现。作为其弟子与忘年挚友,洪垣与甘泉一起谈学论道,编撰著作,兴办书院。当然,这方面的求证研究,还有待洪垣年谱等资料来佐证。目前学术界在此方面的工作尚可深入,以使甘泉学派的研究史料更为充实完善。

三、甘泉为何将衣钵传给洪垣

从1538 年至甘泉离世的1560 年,这22 年间甘泉与洪垣的师徒情谊与日俱增,不论二人身处一地朝夕相处,还是相隔万水千山,遥相思念。

甘泉门下弟子四千,为何将衣钵传给洪垣?郭翠丽老师撰文认为,这是“因为师生两人有着惊人的相似:学仕兼优,知行并致。”此外,“洪垣宗传正学,毅然以弘扬圣学为己任,这或许正是湛若水视洪垣为其衣钵传人的原因吧”[8]。

甘泉众弟子中,“学仕兼优、知行并致”的弟子,“以弘扬圣学为己任”的弟子,不止洪垣一人。为何老师对他情有独钟并传以衣钵呢?除了郭翠丽所述原因之外,师徒二人以心印心的默契、学问思想上的共鸣、发自肺腑的真挚情谊,或许是衣钵传承的重要原因。

二人的深情厚谊,从遗留后世的诗文中不难窥见。1540 年,广州天关精舍落成,甘泉作诗《精舍甫成寄怀觉山侍御》云:“讲堂一悟天开,上起亭云高台。台下三千弟子,梦想觉山归来。”虽有台下三千弟子,甘泉心里最牵挂的还是觉山(洪垣)[9]。

这一魂牵梦绕的师徒情谊,延续多年。1552年,87 岁高龄的甘泉在《与洪觉山》一信中写道:“水于觉山、觉山之于水、其相爱之深、相信之笃、相期之远、相授受之真,水遍观海内,孰有能过之者乎?觉山诚亦遍观海内,孰有能过之者乎?虽海内之士观吾两人之相孚,孰有能过之者乎?”

1555 年,90 岁的湛若水收到洪垣来书,悲喜交加,即作《答洪觉山峻之》云:“拜读喜不自胜,悲而复喜。悲者,悲六载音问之断绝也,喜者,喜旧念之犹存也!白沙先师诗有云:‘世维识宝人,爱宝如爱子。宝为物所掩,念之颜色瘁,一朝宝复来,辄复喜不已。’此吾爱宝之情也。所以爱觉山者,海内无双,安得不悲喜之深哉!”[3]360

师徒二人,年龄相差40 余载,在学问和思想上深有共鸣。

1540 年,75 岁的湛甘泉获准辞官,终遂心愿告老还乡。他从南京一路游览山水名胜,回归岭南。10 月,甘泉入惠州罗浮山,居住在朱明馆。不久,弟子洪垣为师编辑、刊刻《泉翁大全集》(85卷)于朱明书馆,并为其作序。

1541 年,湛若水在《复洪觉山侍御》书信中,阐明其“随处体认天理”学说之要害。“涵养根本之说甚为切要,然所谓根本者,天理是也。所谓血脉骨髓者,亦天理是也。天理之外,无余蕴矣。天理者,吾心中正之体而贯万事者也……天理二字,不落心事,不分内外。何者?理无内外心事之间故也。”[10]334

洪垣将甘泉的思想——天理为中正之心体,理解甚为透彻。在其所撰《湛甘泉先生墓志铭》中引用类似论述:“人心与万物为一体,心体物而不遗。认得心体广大,则物不能外矣。格物非在外也,格之致之之心不在外也。”[4]1899

洪垣还补充到,“盖心非独知觉已也,知觉而察知天理焉,乃为心之全体”[4]1900。笔者以为,认为心体广大无内外,是甘泉学派与禅学相通之处;但是否以“天理”为不可或缺的根本,是二者的一大区分。

1579 年,洪垣撰《湛甘泉先生文集序》,称甘泉得孔门圣学真传,“然则孔门自颜曾思孟而下,又鲜有得其真者……由周程而下,得其真者,莫如江门,而甘泉先生又面授而师承之,主敬自然之说,天理中正之说,卓哉其苦心焉。不惟于形色之似而务体认,以克肖其血脉之真,宛然尧舜之如在矣”[10]48。

他将甘泉与王阳明学说的异同,剖析甚为透彻。他认为甘泉与王阳明学说的相同之处,在于将圣人心性之学发扬光大,以此造福后世学者。“自二公以所不睹不闻性之体发之,学者晓然知天德王道,真从此心神化,相生相感,不复落於事功形迹之末。其有功於后学不浅。此非其所同乎?”[1]942洪垣将此心学渊源,往上追溯至尧舜。“故尧、舜开心学之源,曰:‘人心道心。’夫子曰:‘其心三月不违仁。’谓仁与良知天理,非心不可,然心者,实天理良知之管摄也。求之心,则二公之异同,亦可得其一二矣。”[1]943

他认为圣学工夫“于显微处用功,内省不疚,无恶於志,又进而敬信浑然,至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以复此显微之体”。但阳明弟子,若学有所偏,则易沦为“任性而不循性者”“似倚于微而无上天之载,失之倚,非良矣”[1]942。

此外,对于阳明“致良知”的三字箴言,洪垣不以为然,认为“君子学以致其道之谓。若谓学以致此良知,斯无谓矣”[1]943。他认为不必求“致良知”,而应学以“致道”。

“道”是什么呢?他如此形容:“宇宙之内,浑然粹然而已……物感而意发焉,各得其正,无所着於念而率乎纯粹之原者,道也。”[1]948如何“致道”呢?心秉持纯粹中正,不受杂念牵动,则可以致道。“经纶大经,其大不在功业,而在此心。心无私,则日用细微皆大经也。”[1]931

他认为,“格物”不是将刻意去除物欲,而是视心与物为浑然一体,感而相应,“未接物而本体自在,已接物而本体自如”[1]930。

他还传承了甘泉关于“气”和“虚”的学说,将之阐释得明了透彻,“盈天地之间,一气也。其为形色,一体也。一体浑然,孰为之善?孰为之恶?”“自有天地以来,太极两仪,五行万物,一气浑沦,可以言有,而不可以言无。”[1]946

综上所述,洪垣与老师甘泉心意相通、情谊深厚。他传承了老师甘泉的学问思想,并通过书院讲学,编撰《泉翁大全集》《湛甘泉先生文集》等著述,传之于后世学者。故甘泉将他视为衣钵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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