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梅 陈必欣
图/受访者提供
2021年10月29日上午8点多,家住上海市浦东新区东明路街道凌兆新村第七社区的何女士带着一岁半的小儿子下楼,步行五六分钟,来到隔壁凌兆新村第五社区的社区花园,这里是首届东明路街道缤纷社区花园节的主会场。包括这个花园在内,共有70个大大小小、类型不一的社区花园在10月最后一个周末全面启用,覆盖整个东明街道。
“这是上海,乃至全国,第一个覆盖整个街道的参与式社区花园规划、建设活动。”活动主策划人之一刘悦来是一位景观设计师,也是同济大学社区花园与社区营造实验中心的负责人。
2014年他和范浩阳、魏闽两位建筑师一起创办了上海四叶草堂青少年自然体验服务中心(下称“四叶草堂”),如今已发展为一个三十多人的团队。三个发起人各有分工,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刘悦来负责科研和实验,他的理论研究和方向支持让四叶草堂的实践从全国众多类似的组织中脱颖而出,但他开口介绍他们这些年做的事却不用大词——“就是动员、组织社区居民‘大家一起種东西,利用社区的边角隙地,不花钱,或者花一点点钱改善环境。”
刘悦来和他的伙伴们在上海直接规划营建的社区公园已有一百二十多个,通过培训赋能,指导社区居民自己建设、维护的花园则有七百多个。他和团队完成的项目多次入选由联合国人居署、国际展览局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共同主编的《上海手册》。
预计2022年春天,由刘悦来和他们的四叶草堂团队支持的当地社区居民,将在广西南宁推出1000个老旧小区改造花园“老友花园”。
一位景观设计师,两位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建设若干“技术含量不高”的小公园,原本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三个有理想情怀的专业人士,因为对环境伦理的认知,想要提供一个与主流市场有差别的营造方案,自掏腰包前期投入两百多万实验推广也不算稀奇;然而三个人“端着金饭碗要饭”,整天忙不迭地跟社区居民、街道管理人员打交道,几乎变身“社会工作者”,一做就是七八年,把一个“乌托邦”一样的职业理想,从零到一,在边角缝隙中落地,一点点突破拓宽,直至走出一条由社区花园推动社区营造的成功路径,一个试点一条街道一个城市地逐步推广,并且做到现在还“自己能够养活自己了”,这实在是鼓舞人心。
自2019年开始,在东明路街道与同济大学、四叶草堂团队的合作引导下,东明路街道的居民们开始参与到社区花园的改造和建设中。何女士说,这座位于居委会旁的花园原来更像一个“灌木丛”,蚊子特别多,有些居民下来遛狗,还会让宠物在树丛里排泄。因此,何女士一直不太愿意让孩子来这片空地玩,更常带孩子去附近金宜广场的室内儿童乐园。
花园改造团队在何女士一家居住的第七社区拉了个群聊,希望居民在群里提出自己的想法,还号召孩子们画出自己心目中的花园。何女士说,那段时间大儿子每天在家里给花园画设计图,“画得特别起劲。”而最后,改造团队确实采纳了儿子的一项设计——“他说花园应该有一个门,一个白色的圆形的拱门,现在那个门就在那儿了。”
原本一片杂乱的树丛,现在是一片整洁的空地,周围陈设着长椅和凉亭;空地一侧建起一片专供孩子玩耍的游戏场,新增了沙池、小型足球门和跷跷板等游乐设备,宽敞而整洁。
何女士的大儿子周五一早就问妈妈是否给自己提前请好了假,生怕错过“我们的花园节”开幕式。
举行社区花园节的这个周末阳光格外灿烂,花园里一大早就热闹非凡。孩子们聚集在游戏场里,在沙池里“挖宝藏”,领头的一个拿着小铲子,冲着同伴们大喊:“请求支援!大家快来帮忙!”另一侧,几个孩子排着队轮流往三个小球门里射门,一个男孩踢出一记好球,站在一旁的年轻父亲大声欢呼。
四叶草堂创始人之一的魏闽和她负责的团队承担所有项目的规划和设计,她说,“居民的高度参与是每个社区花园设计的重要前提。”看着快乐玩耍的孩子们,她的眼神格外温柔,2014年四叶草堂创立时魏闽的孩子还只有两岁,从小在杭州长大的她,一心想要给孩子创造一方自然天地,“上海被戏称为‘魔都,城市都是钢筋混凝土丛林,我能不能运用我设计的能力去为孩子创造一个自然的空间?”
在淞沪铁路旁一块荒地上建成的“火车菜园”,是四叶草堂用自然设计的方法做成的第一个社区花园,魏闽称之为一所“自然学校”,“小孩子可以在那里观察鸟窝,看到动植物四季的变化。”四叶草堂践行“朴门永续设计”的发展理念,“朴门”是Permaculture这个重组词的音译,由Permanent(永久的,永恒的)和Agriculture(农业)两个词组合而成,最初代表“永续的农业”,后来发展为一种环境伦理文化,辐射到建筑景观设计、废弃物处理、生态设计、水资源管理等多个领域,主张利用最原始的技术,结合现代知识来创造能源节约型的房屋、菜园、农场和社区。
“火车菜园位于城市快速道路和铁轨的交集处,原先堆满了各种垃圾,生态基底非常糟糕,经过我们三年的持续培育和改良,通过检测发现火车菜园的土壤已经达到了有机种植标准。这样糟糕的情况也能够有很好的改善,其他地块有更大的可能性。”这块实验田引来许多带孩子来亲近自然的妈妈,也让刘悦来他们得到一个在家门口做社区公园的合作机会。
上海东北角大学路的开发商瑞安集团对“火车菜园”很感兴趣,把他们代管的一块城市绿地委托给四叶草堂做规划策划和运营管理,这块2000平方米的狭长空地夹在一个老旧小区和高档小区中间,开居民动员会的时候,老旧小区的一个住户开玩笑地说一边是高端社区,“一边是第三世界。”
六年的深耕让当年建筑垃圾成堆、经常遭市民投诉的衰微之地变成了社区营造圈里的明星项目——“创智农园”。除了草木葳蕤、环境改善,这个项目通过持续深耕,使得两个社区不断融合,2019年打通了围墙,原本相隔的居民通过“睦邻门”自由穿行,“超过15分钟的生活圈缩减到5分钟。”这个社区深度融合的案例入选了当年上海十大社会治理案例以及长三角优秀社会治理案例,并两次入选《上海手册》,在实践中达到的社区融合深度至今仍然十分罕见,也成为四叶草堂通过社区花园营建参与社区治理的样本。
火车菜园。图/受访者提供
如今,不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有更多孩子可以在家门口有一方空间亲手触摸草木,让四叶草堂三位创始人备感欣慰。“最困难的时候,团队小伙伴陆续离开了很多,我们三个一起开过一个会,‘如果没人跟我们一起干了,这个事情我们还要不要做?”刘悦来说,他很庆幸两个合作伙伴都不是急功近利的人,“那会儿,我们就说了,哪怕就剩下我们仨,我们也坚持做下去。”
魏闽笑着说学建筑的自己是被大学同学范浩阳“拉进景观设计这个陌生领域的”,花园节有大量的活动,这些都由创始人之的一范浩阳负责,作为内容传播与活动策划执行的总操盘手,他忙得没有时间在媒体上抛头露面。
刘悦来是他们的师兄,1米84的山东大汉,对景观规划设计有长期的思考。2017年,他曾在《一席》做过一个演讲,PPT有一页便是公园里常见的搭着支撑架的整齐的移植大树,他说这种花大钱快速建成的景观养护成本高,某种程度上属于“过度营造”,社区花园的路径则是:政府或开发商以较低的成本投入打个基础,留下空间给社区居民自发建设,居民可以带着孩子种点东西,孩子们可以在土地上玩耍,挖沙玩土,参与收割水稻、花生,“政府和开发商花小钱办大事,一线城市的孩子在家门口就可以体验自然,接受自然教育。”
刘悦来和范浩阳2010年就合伙成立了泛境设计事务所,研究小微景观空间的设计,“那时候盛行的是欧陆风情,我们把这种设计方案推荐给开发商,人家都不要,嫌我们这种种地种草的设计理念太low,把小区档次拉低了。”
刘悦来在自家小区里做了一个苔藓花园,“苔藓不用花钱。”春天的时候,他买了一把二月兰种子,“花了20块钱,往地上一撒,长起来特别好看,好多邻居路过时都会掏出手机拍照。”
肥料都是小区的狗粑粑,打扫卫生的阿姨也知道,把树叶都堆到那儿,“往地上一铺,走上去沙沙响,小区里一个小姑娘说,叔叔,我感觉自己像在森林里。”
刘悦来的小排量汽车已经开了14年了,后备箱里总放着铲子锄头,他时不时过来拾掇一下苔藓花园,也有人从来没动过一根手指头参与维护,却跑过来指指点点,“你们这个杂七杂八的不好看啊,怎么不买好一点的树和花,搞整齐一点儿?”
刘悦来笑而不语,来者不知,他的专业就是研究“好一点的树和花”,“大树移植、把树叶变成彩色的,从山上开采巨石,把巨石运输到城市……”这些都是景观专业的“科技攻关项目”。多种些名贵的花和树,也是有效提高设计费的手段,“设计师的设计费是跟工程量和项目预算挂钩的。”那些几个月建成的漂亮大气的公园,草坪整齐但不能下脚,树木挂着营养液袋子,“贵重的石材,从开采到运输,都对环境造成了破坏。”
大学毕业后这样工作了四五年,他常常感到迷茫,景观设计原本是把自然带入城市,协调人与土地的关系的,“我怎么感到我们在专业地破坏自然。”
他想起上大学的时候,老师们介绍过一些国外的设计理念,“自然美学”、“环境伦理”、“参与式规划”……这些关键词不断跳出来,“我想考研回学校,再梳理一下,看看還有没有其他的路径。”
他在同济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留美归国的俞孔坚教授带领北京土人景观规划设计团队,完成了广东中山岐江公园的设计,并获得2002年美国景观设计协会年度设计奖,这个项目与流行的宏大化、标准化的纪念性公园不同,俞孔坚在将昔日的粤中造船厂更新设计为公园时,大量使用了乡土野草,白茅、象草、莎草与保留下来的龙门吊、铁轨、水塔交杂出苍茫厚重的“野草之美、平常之美”。
“乡土野草是值得尊重和爱惜的,它们之于人类和非人类的价值绝不亚于红皮书上的一类或二类保护植物……在人类日益远离自然、日益园艺化的今天,乡土物种的意义甚至比来之于异域或园艺场的奇花异木重要得多。”当读到俞老师文章里这些明确阐述环境伦理的句子时,刘悦来感到激动。
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一个景观设计师除了鬼斧神工再造自然,也可以效法自然传达新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唤起人们对自然的尊重,培育环境伦理。”
社区花园可以一点点做起来,带给他理想终于落地的踏实感,“可能最开始能做的很小很少,但是你感觉一个‘乌托邦一样的东西真的可以做出来,这种生长令人惊喜,让我们慢慢对自己有了信心。”
沿着政学路向西一路走到头,拐一个弯,走进一条不算宽敞的小路,不远处跳入视线的一片葱郁便是“创智农园”,这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公共空间。
“中午的时候,旁边科技公司上班的年轻人常常来这里晒太阳,上海给离乡几千里的建设者多提供一些这样的空间,是这个超级大城市对外来者的善意,”长发过耳的刘悦来看起来像个艺术家,他讲话很有特色,总能将诗意与“地气”结合,他一边走一边随手采食园中的小果子,“这些都可以吃,我们在社区里种的薄荷啊、迷迭香啊,大家散步的时候顺手摘几片,回家烤披萨就能用上。”
和一般精致布置的街心花园不一样,创智农园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粗砺。地面铺满了碎石子,踩上去嘎吱作响,植物都没有特别修剪过,仔细往根部看,会发现给这些植物提供生长空间的并非花盆,而是几个刷上了彩漆的废旧轮胎,茂盛生长的植物覆盖其上,一片葱茏。农园北部是由当地居民志愿者认建认养的菜园,往南部走,灌木植物变得密集,绿意越来越浓郁,池塘边的芦苇几乎有一人高,不时有小巧的蝴蝶飞舞其中,从行人身旁悠悠掠过。
这里没有一般公园常见的贵重乔木和彩叶大树,大多是种植成本很低的农作物、常见灌木和地被植物。四叶草堂在这里组织居民种过水稻、花生、油菜花。照片里定格了收割季节一派农忙的丰收景象,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刘悦来坚信“每个人身上都有亲近大自然的基因”。
左起:范浩阳、刘悦来、魏闽。图/受访者提供
农园中部是一片由孩子们自己建造的游戏场,滑梯、秋千都用最简易的木头搭建,沙池里几个孩子专心地挖着沙坑。一个带着女儿来的妈妈说,自己就住在离这里步行五六分钟的居民楼,创智农园是附近最适合给孩子室外玩的地方,周末都会带着女儿来这儿逛一逛。原本今天的计划是带孩子到附近商场里的室内游乐场玩,但出门时女儿碰到了邻居家的两个小伙伴,知道朋友要来这里,就吵着要一起来。
三个小女孩蹲在沙池里,不时扬起手中的细沙。“这附近户外玩的地方太少了,”这位妈妈说。
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于海曾提出“沙坑一代”这个概念,当父母把孩子带到沙坑边,孩子与孩子,家长与家长,“人与人联系起来,才会有社区,才会有孩子社会化的情景……”
“最近20年 (1995-2014年) , 上海拆掉了8000万平米的房子, 关键是,大拆大建, 拆掉的不仅是砖瓦, 更有几十年的邻里联系;迁入新区的市民, 获得了空间的舒适性, 拥有了住宅的自足性和私密性, 却损失了日常生活的社群互动性。”
“农园以自然教育和自然种植的活动, 整合过去几十年由资本化空间生产带来的人与人的疏离。”沙坑给城市中的孩子提供了宝贵的场所,让他们有充分的户外活动,有充分的和其他孩子在一块玩的伙伴经验,于海说,“这里面有教育,有成长,有理念。”
“土地是有价值的,我们现在特别关心房价,但是花钱买了房子之后,就不管其他了,交了物业费,就把小区的土地打理都交给物业了。”刘悦来实地看过上海许多老旧小区,物业费多年没有涨过,很多小区处于衰败状态,“物业最多给打点儿除草剂,无力投入更多成本,甚至有些小区宁可把灌木草地都变成停车位。”
很多人都希望家门口有一块像创智农园这样的地方,“你不能总指望这种地方可以由开发商或者街道提供,”刘悦来说,“我们的工作其实就是先做个示范,然后教大家来做,赋能给社区,告诉大家在家门口营造一个这样的公共空间,并不难,但你要加入进来。”
刘悦来提出的“共治的景观”概念,也得到了学界的关注和政府的认可。10月31日是世界城市日,以“应对气候变化 建设韧性城市”为主题的2021年世界城市日中国主场活动暨首届城市可持续发展全球大会开幕式,在位于上海北外滩的世界会客厅举行,上海市委书记李强出席并致辞,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发来贺信。上海市委副书记、市长龚正在开幕式上宣布发布“上海指数”综合指标体系框架和2021版《上海手册》。刘悦来受邀出席并作为市民代表发表了演讲。
《上海手册》2011年首次发布中英文版本,2021版《上海手册》是在回顾过去五年城市可持续发展实践经验基础上进行的第三次总体修编,主题为“城市可持续发展:以绿色低碳推动包容性增长”。该手册从经济、社会、环境、文化、治理等角度呈现全球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典型案例,针对城市面临的共同问题提供政策建议,交流近年来城市实践的新经验,传播城市发展的先进理念,以期为城市管理者和相关规划专业人士提供有益的借鉴。
刘悦来和团队主持完成的“上海社区花园:生态取向的社会空间”实践,入选“社会篇”主案例——“它天然的包容性特征,不将城市作为自然的对立面,引导都市审美和价值观的转化,实现了公共空间公共精神的重塑,也提升了城市韧性。”
同济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上海市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诸大建曾多次到创智农园实地考察,2017年他主持《上海手册》编写时,就关注了创智农园,支持其作为全球七个案例中唯一的中国案例。
诸大建在2020年初提出“微基建”理念,强调在传统基础设施大基建和数字化基础设施新基建之外,“以15分钟步行圈为基础发展面向老百姓日常生活需要的微基建”,在他看来,“这是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的最后一公里项目,是从满足高速度增长的物质生活需要到满足高质量发展的美好生活需要,是城市建设从过去40年的‘有没有到未来30年的‘好不好的关键一跃。”
在创智农园的考察,让他“现场感受了社区花园小案例的大价值”,“这个价值,不是由政府自上而下发起提供的,而是由社会组织自下而上倡导推进的。”
同济大学原常务副校长、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伍江也撰文给予社区花园实践极高评价,“我一直认为城市是鲜活的生命体,作为一个生命,新陈代谢活动不能够永远在大尺度上进行(指大拆大建的城市更新模式),就像任何一個生命体一样。人体新陈代谢活动是在细胞层面的”,刘悦来和四叶草堂团队多年耕耘的成果令他感到惊喜,“参与式微更新,是有机更新的重要实验,社区花园所代表的微更新就是细胞层面的有机生长。”伍江坚信这些细微之处的生长,指向了一个重要的方向——“合力创造最适合人生活和工作的城市空间环境,共创属于每一位市民的有归属感的睦邻家园,这是城市的根本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