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洞庭柳

范诚

我又来到洞庭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鸡婆柳。

这是洞庭湖最常见的柳树，但却不是一般的柳树，它是洞庭湖最原生态的树种之一。

最早知道这种柳树，是在1998年的洞庭湖抗洪救灾中。

1998年夏秋，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洞庭湖烟波浩淼，浊浪滔天。在滚滚洪流中，洞庭湖中的那些大小岛屿，悉数沉入水中。只有岛上的一些植物，部分露出水面，同汹涌的洪水作顽强的拼搏与抗争。当地老百姓告诉我，这种大面积不屈的植物，俗称“鸡婆柳”。

我出生在湘西南的山区，平时见过最多的是杨柳。溪河沿岸，山塘水库边，就有许多杨柳。春天来了，春风杨柳万千条，那柳絮如细微的雪花一样挥洒着，迎面袭来，夹带着一股清香。透过杨柳垂下的枝条，凝视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小燕子在湖面飞舞着、闪跃着，一幅江南最美的图画便呈现在眼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童年的景象，永远留在记忆的深处。

可是，我却从没见过洞庭鸡婆柳，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怎么有这么难听的名字？说她是柳，没有杨柳的万条垂下，婀娜多姿;没有旱柳的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她的枝干一点也不粗壮，多弯曲、纤细。树身也不高大，最高也就四五米。枝叶更谈不上茂盛。枝丫倒是很多，但不像别的树那么显得紧密，而是很分散，稀稀疏疏的，向四周伸展着。当时所见鸡婆柳，树叶大部分脱落了，只剩下一些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颤抖，显得更加零零落落。虽说一片一片生长着，但没有一般树林那么密集成林。更没有一般树木那么生机勃勃，郁郁葱葱。

但她，却是湖中不可或缺的一种植物。她的学名叫川三蕊柳，历史上曾经是洞庭湖洲滩上占地面积最大的植物群落之一，也是洞庭湖为数不多的原生木本植物。

八百里洞庭，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数千年来，无数的生物，在这里繁衍生息，自生自灭。经历历史的荡涤，无数的物种灰飞烟灭，唯有鸡婆柳等少量物种，历尽艰难，至今尚存。

人们常说，湿地是“地球之肾”，那么洞庭湖则可以说是“长江流域之肾”。湖中的植物就是这个肾里的毛细血管。鸡婆柳，则是最典型、最丰密的毛细血管。

春天，她們开始发芽，长成嫩绿嫩绿的叶子，葱茏滴翠，并洒下一片绿荫。各种鸟儿飞来了，在这里歇息、歌唱。各种鱼儿也游来了，在她们下面的湿地里纵情觅食、嬉戏。小麋鹿也来了，在树林里蹦跳着、玩耍着。是鸡婆柳为它们提供庇护之所，它们才如此安逸、欢腾。

夏天，江南进入漫长的雨季，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洞庭湖顿时一片汪洋，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滔滔洪水中，鸡婆柳开始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洪水一浪一浪打来，把她们团团包围着。咆哮着，肆虐着，似乎想把她们推倒，把她们折断，把她们压弯，把她们揉碎。鸡婆柳在洪水中，打的是一套“太极拳”。滚滚洪流一来，她们便变得无比柔软，迎面去拥抱奔涌而来的洪水。任洪水猛烈地去冲刷、去撞击，她伸展水蛇般的腰肢，迎水而动。甚至踏着洪水的节奏，像跳广场舞一样，左右摇摆，让气急败坏的洪水对她们毫无办法。

如此拼搏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洪水终于无计可施，甘拜下风，悻然退去。此时的鸡婆柳，虽然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不成形状，树枝上还挂着草屑，树叶上染着泥土，就像一只只落汤鸡婆一样。但她们依然挺立着。这就是鸡婆柳洪水过后的原型，鸡婆柳之名，也由此而来。

她们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尽管洞庭湖雨季涨水数月，只要不是长时间被水淹，鸡婆柳就不会被淹死。在滔滔洪水中，成片的鸡婆柳有防浪和滤沙作用，被称为湖区的“红树林”。不仅如此，鸡婆柳枝叶分散、身段柔韧，又是鱼类产卵和索饵的理想场所，并为鸟类提供筑巢，为麋鹿提供隐蔽场所。

洞庭湖水“夏季一片片，冬季一线线”。每年秋冬季节，原本一片汪洋的洞庭湖水逐渐退去，露出洲滩，植物重新萌发。鸡婆柳又进入第二次生长期，为前来越冬的鸟类提供栖身之地。这种一年之中有两次生长期的植物，在国内湖泊中并不多见。她对湿地生态有非同寻常的价值，也造就了洞庭湖特殊的湿地环境和生态。

到了冬天，天下洞庭，风平浪静。此时，再回头去看鸡婆柳，更是让人感慨这是一种可歌可泣的特种生物。

就像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阳光一样，洞庭湖离不开鸡婆柳，鸡婆柳也依附于洞庭湖。数千年的甘苦与共，使它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可是，这种洞庭湖不可或缺的生态树，前些年正遭受逐渐减少、甚至慢慢被挤出洞庭湖的危险。主要原因是，湖区大量种植芦苇、黑杨，鸡婆柳遭到大量砍伐。

这源于一些人的功利驱动。因为芦苇价格上涨，加上洲滩大面积出露，为种植芦苇、欧美速生黑杨提供了条件。人们在那里扩种芦苇、黑杨，用来造纸。而砍伐芦苇时，要把鸡婆柳枝干从芦苇里清理出来，他们嫌麻烦，干脆事先将其砍掉。

种植的芦苇必须一年一砍，才长得更好。人们砍掉芦苇后，剩下的枝叶会放火烧掉。这样一来，即使那些没被砍掉的鸡婆柳，也会被烧死。如此，给鸡婆柳的生存带来了灭顶之灾。

这种危机终于有了转机。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将生态文明建设推向新高度，总书记多次对湖南生态文明建设和生态环境保护作出重要指示。湖南扛牢抓实生态环保政治责任，召开洞庭湖生态环境专项整治大会，把洞庭湖生态治理上升到融入国家长江经济带发展战略的高度。地方政府组织科研人员深入洞庭湖湿地，大量人工恢复和栽种鸡婆柳，让她们迅速回归洞庭湖中，还八百里洞庭青山绿水，碧波蓝天。

2018年4月25日下午，春光明媚，惠风和畅。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视察，了解长江湖南段和洞庭湖流域水资源综合监测管理、防灾减灾等情况。

洞庭湖湿地柳叶青青，芦苇成荫，蓝天上鸟儿飞翔，湖中鱼儿腾跃，一片勃勃生机。总书记视察后指出，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是新时代赋予我们的艰巨任务，也是人民群众的热切期盼。必须从中华民族长远利益考虑，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努力把长江经济带建设成为生态更优美、交通更顺畅、经济更协调、市场更统一、机制更科学的黄金经济带，探索出一条生态优先、绿色发展新路子。

湖南迅速落实总书记重要指示精神，坚持把生态环境修复摆在压倒性位置，统筹推进长江干支流沿线治污治岸治渔，着力把长江岸线打造成为美丽风景线。251个砂石码头被拆除复绿，近1000个入河排污口被取缔，退还长江岸线7.24公里。同时致力打造大美湖区，以下塞湖矮围整治为开端，大力实施洞庭湖生态环境综合整治“三年行动计划”。纸浆生产企业全部关停，47万亩矮围网围依法拆除。尤其是38.6万亩欧美黑杨清除到位，为鸡婆柳等植物提供了广阔的生长发展空间。

洞庭湖鸡婆柳乘此东风，沐浴阳光，在洞庭湖畔恣意生长，蔚然成林，留下绿荫片片，浩瀚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