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哲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2020年以来,新冠肺炎疫情对世界各国产生了巨大影响,且未来可能还将持续较长时间。在防疫需要以及政治博弈互相交织的背景下,不少国家实行单边主义政策,因此出现了新的世界发展趋势,全球化和逆全球化同时并存。加上当前世界已经进入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发展周期,为应对全球疫情带来的外部环境变化和数字工业时代的到来,中共中央决策层作出了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重大战略决策。在教育对外开放领域,2020年6月教育部等八部门《关于加快和扩大新时代教育对外开放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出台,明确提出将着力打造海南国际教育创新岛、粤港澳大湾区国际教育示范区等一批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在国内外变局频生的背景下,加快打造若干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有利于积极应对变局并把握主动权。但这又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战略设想,在全球范围有无参照系?其本土特色如何体现?如何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呼应……这些问题都迫切需要关注和研究。
要回应这些问题,首先要对“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的表述和概念进行更清晰的界定。“高地”主要表达的是“中心”“标杆”之意,更多常见于中国政策话语的表达,并非国际通行的概念。而对“教育对外开放”的通常理解则是在国际教育范畴之中,《意见》中提出的两个拟重点打造为“新高地”并具有具体名称的区域对象也都直接指向国际教育——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和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结合这两点的理解,尽管国外鲜有与“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或“国际教育创新岛”“国际教育示范区”等同样表述的说法,但从各国国际教育政策与实践来看,与之最为对应的应为“International Education Hub”,常译作“国际教育枢纽”,而且普遍指向高等教育领域。研究“国际教育枢纽”的学者简·奈特(Jane Knight)认为,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发展趋势已经经历了三代更迭:第一代以跨国留学的人员流动为主要特征,主要指学生、教师和学者为了教育和研究目的而在本土和国外之间流动;第二代以教育供应商方式提供跨国教育和培训项目为主要特征,主要类型包括创办海外分校、特许大学、合作办学等;第三代则是以建立“国际教育枢纽”为主要特征,主要指一个国家、地区或城市为聚集足够数量的当地和国际行动者,在第一代和第二代跨境教育活动的基础上制定全国或区域性的战略,为支持建设高等教育部门、扩大人才库或促进知识经济而做出的协调一致和有计划的努力。[1]也有研究者认为“国际教育枢纽”应该具备以下特征:该地具有卓越的教育声望,汇聚了顶尖教育机构和院校;能够吸引高质量的国际教职和大批高素质留学生;拥有完备的基础设施且能应对复杂的国际环境带来的挑战。[2]贾森·莱恩(Jason E.Lane)和凯文·金赛尔(Kevin Kinser)则认为,“国际教育枢纽”是国家或地区指定区域用来吸引外部投资,并为本土和国际学生提供高质量的教育,创造知识经济的重要手段。[3]
因此,基于全球视野的考察,“国际教育枢纽”可视为一个与“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内涵非常接近的政策术语或教育战略。但是,我们还需要捕捉各国政策实践中的类型差异,以实现对其更细致的理解。简·奈特在调查了不同国家和地区政策实践案例的基础上,提出了三种类型枢纽的分类,包括:(1)学生枢纽;(2)技术劳动力枢纽;(3)知识/创新枢纽。致力于打造学生枢纽的国家将其视为通过教育创收、高等教育国际化和现代化培养足够数量国际学生的手段;致力于打造技术劳动力枢纽的国家则希望吸引外国学生和高等教育机构,为服务本国经济产业提供熟练劳动力;而希望打造知识/创新枢纽的国家则专注于吸引外国学生、机构和公司来建设一个充满活力的研究、知识和创新部门,并引领相关产业进入新的竞争时代。[4]简·奈特所开发的三种模式框架常被后来的研究者用来分析不同国家和区域的“国际教育枢纽”类型。不仅因为她为其作出了合理而详细的定义,而且更因为她的这三种模式界定提供了一个有效的比较分析框架,可以帮助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了解和评估各国和区域的国际教育政策定位。
本文所研究的“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也基本属于第三代的跨境教育范畴,既有与国际通则相通之处,又有中国特色与本土考量。因为不仅《意见》提出的教育对外开放战略构想与“国际教育枢纽”在政策内涵上有非常一致的地方,而且中国国情、体制以及所在重点区域的特质又有其特殊之处。比如,“新高地”话语中的政策意图既有在全球教育中竞争的雄心,也有在国内作为教育样板工程起引领示范作用之意图。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的战略目标除了为此区域提供高质量的高等教育服务之外,还包括探索形成独具特色的国际化高等教育发展模式,并最终能在国内起到示范引领作用和产生国际性影响。因此,从全球视野和本土行动的双重视角,探讨中国在新形势下如何加快推进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建设,是一件非常有意义且极具挑战性的工作。
根据简·奈特的界定,“国际教育枢纽”是区别于国际教育先发国家的教育国际化发展模式。比如,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等国长久以来就已经是受欢迎的留学目的地国家,但其国际教育行为者和活动是分散而多样的,并未将“国际教育枢纽”作为国家整体打造的一个概念或战略。当然,简·奈特也提及在这些国家中有一些区域表现出“国际教育枢纽”的特征,可称为“区级和市级枢纽”[5],比如美国的波士顿和旧金山湾区等。根据简·奈特对三种“国际教育枢纽”的模式分类——学生枢纽、技术劳动力枢纽和知识/创新枢纽,本文选取了三个国家和地区作为这三种模式的典型代表进行比较分析——分别是作为学生枢纽的马来西亚,作为技术劳动力枢纽的卡塔尔,作为知识/创新枢纽的美国旧金山湾区。
如简·奈特所说,学生枢纽类型是最受各国关注也可能是最普遍的“国际教育枢纽”。定义学生枢纽的关键是其招收国际学生的主要战略目的:(1)推进国内高等教育的国际化和现代化;(2)创收;(3)建立国际形象。[6]也即其目标是招收大量的国际学生,并建立起国际教育的声誉以吸引更多国际生源。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国际教育历史的国家,马来西亚是学生枢纽的典型。在1990 年左右,马来西亚启动了一项名为“亚洲国际教育基地”(The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Base of Asia)的战略计划,旗帜鲜明地提出发展国际教育。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马来西亚更明确地提出渴望成为亚洲知识教育新枢纽的定位,并推出了两项有力的新举措。第一个举措是建设依斯干达教育城(Educity Iskandar Malaysia)。由政府投资机构支持的依斯干达投资有限公司(IIB)负责该教育城的建设,实行与英、美、澳、新加坡等多国大学联合办学的教育体制,既有严谨的英式教育,也有开放的美式教育。第二个举措是建设吉隆坡教育城(Kuala Lumpur Education City, KLEC)。吉隆坡教育城旨在展示马来西亚是一个环境友好型、高能效和网络化的知识型区域枢纽。该计划旨在推动马来西亚在世界教育市场占据更多份额,尤其是吸引很多周边国家和伊斯兰国家的学生申请入读。马来西亚对于“国际教育枢纽”建设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确:侧重于教育和培训,而不是研究。[7]至今,马来西亚已经建立了十余所国际分校,其国际学生数量实现了大幅攀升。马来西亚还制定了其他配套政策和计划,以打造可获得国际认可学位的低成本留学目的地,进一步提高其国际教育的吸引力和竞争力。
在简·奈特的类型划分中,技术劳动力枢纽与学生枢纽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目标的差异:(1)教育和培训学生成为知识和服务导向型经济的熟练劳动力或知识工人;(2)为国际和国内学生以及当地雇员提供更多的教育和职业发展机会;(3)提升该地区的地缘政治地位。[8]在许多情况下,大多数教育与培训机构都集中于某个区域,以共享设施并促进它们之间以及与行业的合作。作为首批明确提出“国际教育枢纽”战略目标并投资发展的国家之一,卡塔尔是此类型的典型。过去20年来,卡塔尔一直致力于减少对自然资源的依赖,并改革劳动力市场,努力成为知识经济的主要参与者。卡塔尔主要从三个相互关联的方面来支撑其战略目标的实现:创建国际分校;创建卡塔尔教育城(Qatar Education City);建立具有强大研究授权的新科学和医疗机构。如今,卡塔尔教育城已经吸引了康奈尔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和乔治敦大学等10多所外国知名大学和科研机构进驻,并建立了多所国际分校,成为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和研究人员的家园。卡塔尔建立的教育枢纽看似是学生枢纽,但其内核实质上是技术劳动力枢纽。正如简·奈特所言,如果关注的焦点是教育城,它拥有国际分校和本地、海外和国际学生的混合体,很容易认为它是一个学生枢纽。然而,现实情况是教育和培训活动是达到目的之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9]卡塔尔渴望培养大量受过高等教育的有能力参与国家发展的高素质公民,特别是克服过度依赖自然资源的限制。“国际教育枢纽”建设也确实有效地推动了卡塔尔国家目标的实现,为当地提供了大量受过高等教育训练的熟练劳动力。
简·奈特认为,知识/创新枢纽的定位是对教育和培训之外的深层拓展,包括知识生产和创新技术的传播。其主要目标是:(1)帮助建立以知识和服务为基础的经济;(2)为知识和创新培养熟练劳动力;(3)吸引外国直接投资;(4)提高区域经济竞争力。[10]简·奈特根据所建构的类型,曾持续考察了新加坡、马来西亚、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卡塔尔、博茨瓦纳和中国香港这6个意图打造“国际教育枢纽”的国家或地区,认为唯有新加坡可以被归类为知识/创新枢纽类型。[11]但是,从区域可比性而言,本文更倾向于选择一个“区级和市级枢纽”进行比较。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约翰·道格拉斯(Doudass J.)的研究报告也指出,美国旧金山湾区正是知识/创新枢纽的典型类型,其拥有的大量一流大学和学院不但很好满足了世界各地人群对高质量高等教育的渴望,而且与区域产业高度互动,形成了全方位的高等教育集群。[12]如果将其高等教育集群比作金字塔的话,其中既有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处于塔尖的综合性大学,也有作为塔身培养技术和管理人才的各种州立大学,更有作为塔基的培养大量技术工人的各式各样社区学院。因此,加州高等教育系统不仅已经在全球树立品牌,而且与企业界和地方政府也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其对国际学生的吸引不仅拓宽了国际高等教育交流合作的机会,而且也巩固了湾区作为全球人才磁石的地位。旧金山湾区也因此发展成为一个不断强化的知识生态系统,具有国际吸引力、社会效益和经济可行性。实际上,旧金山湾区可以说是简·奈特所定义的三种类型的综合体:既对国际学生具有强有力的吸引力,也培养了大量劳动力,尤其是硅谷各类产业的技术力量,更作为知识/创新枢纽源源不断地吸纳高科技人才,与高新产业形成良性循环。
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战略设想,需要兼顾全球视野和本土需求,才能更好推进。关键要解决的问题正是目标定位,也即究竟应该打造什么类型的新高地。因为《意见》对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和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的表述相对明确,且与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高度相关,因此本文也将重点对此两个区域进行案例分析。这两个区域到底应该采取何种类型定位,是大量招收国际学生的学生枢纽、专注于培养熟练劳动力的教育和培训枢纽?还是打造中国版本的知识/创新枢纽?对此,一方面需以全球视野进行外部比较,另一方面需要结合区域内部的现实基础作出评估,也即进行战略分析。SWOT分析是最为常用的区域战略分析工具:即分析区域内部的优势(strengths)、劣势(Weaknesses),以及外部面临的机会(opportunities)和威胁(threats)。在结合内外分析的基础上,我们方可对以上两个区域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的类型定位作出更加精准的判断。
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的最突出优势就是海岛旅游资源丰富,对国外游客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并且早期打造国际旅游岛已为海口、三亚等中心城市的国际化程度尤其是国际化服务程度的提升奠定了较好基础。但其劣势也很明显,海南省高等教育整体水平落后,当前无论是本科院校数量、高等教育毛入学率、本科在校生占普通本专科在校生比例、每万人口大学生人数、每百万人口高校数都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发展机会主要来自国家建设自由贸易港所带来的各种政策机遇。如2020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总体方案》明确指出,“允许境外理工农医类高水平大学、职业院校在海南自由贸易港独立办学”,加上税收政策的较大优惠,可谓全国独此一家,而且教育部也对其重点支持。发展困难主要在于:海南整体经济水平对国际化办学的经费投入相对并不宽裕;海南国际化人才支撑及吸引力都相对不足;海南本身高等教育国际化水平并不高,缺乏国际合作办学经验等。
因此,结合全球经验与区域基础两者衡量,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更应该定位于学生枢纽类型。马来西亚作为这种类型的典型代表,其特点是提供廉价土地、优惠政策等资源,实行与英、美、澳、新加坡等多国大学合作办学的教育体制,并以低价吸引了大量周边国家留学生。海南和马来西亚的情况比较相似,自身高等教育基础较薄弱,难以依靠本土力量迅速推进高等教育国际化;但海岛旅游资源丰富并具有国际吸引力,因此较适宜用好自贸港的政策优势,并借助外力引进国外名校,利用名校效应迅速扩大影响。
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的优势在于两大方面:一是已有的高水平大学较多——从QS世界大学排行榜2020年榜单看,粤港澳大湾区有5所大学(香港大学、香港科技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城市大学与香港理工大学)进入世界前100名;二是区域经济强大实力可对发展高等教育起强支撑作用,打造全球科创中心和世界级城市群的宏大目标也必将需要持续加大对高等教育投入力度。其劣势在于外籍人口比例偏低,招收大量外籍留学生的难度较大。从外籍人口占常住人口比例来看,香港约为10%,但广州市仅为0.36%,深圳市仅0.2%(这两大城市都低于全球平均水平3.3%),且这三地的这一占比更远低于国外一些发达国家和城市,如新加坡外籍人口比例为33%,美国硅谷更是达到了50%。[13]这三大城市面临机会则与海南相似,主要来自粤港澳大湾区建设上升为国家战略的政策机遇。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将为打造全球科技创新中心提供高素质人才支撑,因此无论从国家、广东、港澳的战略目标来看,都更能凝聚共识,并产生合力。发展困难则主要来自“一国两制三关税区”的区域特质与体制机制障碍,粤港澳三地高等教育目前在器物、制度和理念层面的协同都还存在瓶颈,更难做到步调一致。[14]
因此,结合全球经验与本土基础两者考虑,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更应该定位于知识/创新枢纽类型。一方面大湾区不像马来西亚那样将教育创收作为主要产业方向,并不适宜学生枢纽的定位;另一方面大湾区也不像卡塔尔那样需要培训大量的外籍劳动力资源为本地服务,并不适宜技术劳动力枢纽的定位。无论是地理资源禀赋,还是产业群与高等教育集群之间的联动,粤港澳大湾区都和旧金山湾区比较接近。[15]因此,采取知识/创新枢纽的类型定位也更符合为大湾区打造全球科创中心目标提供大量人才支撑的需求。加之此区域在职业教育方面也具有相当优势,适宜以知识/创新枢纽的建设带动技术劳动力枢纽的形成;当经过一段时期建设基本达成目标后,其品牌效应会持续产生,对国际留学生的吸引力自然加强,也有可能成为学生枢纽。美国旧金山湾区能够发展成为三种枢纽类型的综合体,其演变也经历了相似的历程。
当前全球很多国家新冠肺炎疫情还在持续,可以预见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将处于疫情防控常态化时期。加快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关系国家战略和民生需求,我国应该更为积极主动地把握好战略机遇期。菲力普·阿特巴赫(Philip G. Altbach)曾指出,许多后发国家与传统留学大国抢占留学市场的常见路径就是将西方大学模式移植到本土,在推动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同时又产生了浓重的依附文化,这在亚洲国家中表现尤为明显。[16]目前,明确有“国际教育枢纽”建设目标的多是国土面积较小的国家,因此对西方大学模式乃至西方文化的依附都不可避免。中国与之不同之处不仅在于幅员辽阔,而且更在于国内即具备完整的产业链和消费链,并深度参与全球经济的大循环。近年来,中国之崛起正在改变世界格局,国际力量对比变化和大国博弈加剧也成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最大变量。[17]因此,中国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既应当从全球经验中寻找合适的类型定位,但又不应指望从中找到一个现成的答案而陷入文化依附,应根据中国的时代使命担当及发展需求,灵活捕捉时代变化的趋势,在服务“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和应对高等教育全球竞争的视野下扬长避短,开展本土行动。
从全球经验来看,建设“国际教育枢纽”通常有两种思路,一种是“点”的思路,一种是“面”的思路。“点”的思路即建设以国际教育为主要定位的教育城,而且是在某个区域或城市重点建设,比如马来西亚吉隆坡教育城、卡塔尔教育城、阿联酋迪拜知识村(Dubai Knowledge Park)等。这种一城一地的思路常用于学生枢纽和技术劳动力枢纽的类型定位,比较适合本土高等教育资源不够丰富而主要借助外力合作进行重点建设的国家或区域。如前分析,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更适用于学生枢纽的类型定位,加上其本土高等教育基础较弱,全面铺开大举建设风险也比较大,因此适宜采取“点”的思路进行建设。目前,作为教育部支持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先导项目的陵水黎安国际教育创新试验区已经获得批复开始建设,这也比较符合“点”的建设思路。但是,目前确定将进驻的大学以国内大学为主,国际教育特色不够鲜明,未必有利于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的打造,这对于以建设“点”为主要定位的区域是值得注意的。未来应当充分利用《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总体方案》提出的“允许境外理工农医类高水平大学、职业院校在海南自由贸易港独立办学”的政策红利,在科学论证的基础上引进几家具有留学品牌效应的境外高校在国际教育创新试验区办学。这些具有品牌效应的境外高校对留学生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加上中国在疫情防控常态化时期更加安全的环境以及海岛优美的自然环境,都会成为吸引留学生的重要因素。
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则更适用于“面”的思路,即将整个区域作为“国际教育枢纽”进行建设。这种思路比较适用于知识/创新枢纽的类型定位,比如美国旧金山湾区。对于上升到国家战略意义的粤港澳大湾区而言,需要的不仅是某个“点”的示范,而是创新高等教育发展模式,产生具有整体意义上“面”的示范作用。但在建设过程中,可以点面结合,尤其是通过中心城市示范引领并以点带面,全面铺开。从现实基础来看,目前香港、澳门、广州、深圳四大中心城市最具备打造国际教育示范城市的基础。因此,除了继续发挥香港和澳门国际教育特色和辐射作用外,更应考虑在广州和深圳重点打造国际教育示范“点”,并带动和辐射珠三角其他七市。深圳的示范“点”可以考虑西丽湖国际科教城,广州的示范“点”可以考虑南沙科学城。这两个“点”都处于粤港澳大湾区国际科技创新中心重要承载区,更符合知识/创新枢纽的类型定位并能起到很好辐射作用。下一步应该更大力度引进国内外一流高等教育资源,将之打造成为科创特色鲜明的高等教育国际化办学试验区。“面”的思路建设当然不是仅依靠几个中心城市重点建设,或仅仅是依靠引进世界名校和特色学院即可。更重要的是,要推进现有高校的升级转型,提升整体区域的高等教育国际化程度才能产生质的提升。尤其是要将国际视角融入粤港澳大湾区高校教师和学生的活动和学习,扩大国际合作的机会,吸引国际人才,从而为城市群的国际化、创新型发展提供强力支撑。作为一个知识/创新枢纽,不能仅仅依靠本土人才的创新驱动,更重要的是要形成活跃的国际人才流。[18]这点无论是从美国旧金山湾区还是新加坡的发展经验来看,都是如此。香港早前也曾有过建设“国际教育枢纽”的政策行动,但并未重视通过教育国际化吸引人才打造知识/创新枢纽的作用,其定位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模糊的愿景”[19]。这也导致香港高等教育虽然整体水平和国际化程度较高,但长期以来融入国家发展大局还是显得不足。[20]尤其如今在“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以及大湾区建设成为国家战略的大背景下,“点”的建设思路更不足以支撑整体区域的高等教育国际化发展和高层次人才需求,需要在明确定位打造知识/创新枢纽的基础上点面结合,全面铺开。
不同类型定位的教育对外开放高地应当根据其优势特色,有所侧重地打造不同模式。从当前我国“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以及疫情防控常态化所带来国内外高等教育形势变化来看,一方面应打造“留学中国”品牌,主动争夺留学市场和国际人才;另一方面也应注重“本土留学”战略,以应对国内人民群众对优质高等教育需求的大幅增加。海南自由贸易港和粤港澳大湾区应各有侧重,以最大化发挥各自优势特色。
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应更偏向于打造“留学中国”特色。“国际教育枢纽”不同于先发的世界主要留学目的国,尤其是作为学生枢纽类型定位的后发者更要重视市场策略,才能抢占国际教育市场份额。通常来说,吸引留学生的主要因素有:一是环境,二是价格,三是机制。首先,海南已经拥有比较吸引外国游客的自然环境,如何将教育城打造成国际社区而不仅仅是外籍人士的旅游点,应是环境优化方面主要考虑的。其次,在收费价格上要体现优势,收费标准要对标马来西亚而不是欧美国家。建设初期可能需要各级政府予以补贴和吸引社会资本投资,生源稳定并进入品牌建设阶段后再采取更加市场化的价格。最后,要充分利用自贸港的灵活政策优势,推进办学机制先行先试。《意见》提出探索适当放宽合作办学主体和办学模式的限制,《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总体方案》更是明确提出允许境外高校在自贸港独立办学,事实上已经给了自贸港办学模式创新和突破的政策依据。要充分用好这些政策红利,探索打造具有“留学中国”和“留学海南”鲜明特色的国际教育创新岛。当然,我国应该基于不同国家的跨境办学监管制度,制定可持续发展的境外办学与监管策略,尤其要加强对独立办学的境外高校的监管,探索具有中国特色兼与国际接轨的监管框架。[21]
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应更偏向于打造“本土留学”特色。简·奈特曾提出“在地国际化”(at-home internationalization)的概念,强调本土高校在教学过程中要注重跨文化和国际维度,以及帮助外国学生和学者融入当地校园的生活。[22]尤其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带来逆全球化的阶段性背景下,国内相当一部分有留学意愿的学生会倾向于选择中外合作办学的“本土留学”模式替代,在本土接受国际化高等教育需求将大幅增加。而粤港澳大湾区已经拥有很好的高等教育国际化基础,应充分利用“一国两制”优势和大湾区特色,给予大湾区中外合作办学先行先试的灵活支持政策,尤其是给予大湾区高校在办学模式、专业设置等方面有更多的选择权和自主权。另外,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不仅只是强调其国际性,而且还应根据知识/创新枢纽的类型定位,走高等教育集群发展的道路。一定程度上,京津冀、长三角高等教育更接近于美国东部的传统名校群落,而粤港澳大湾区高等教育更类似于美国西部的旧金山湾区高等教育集群。尤其是在“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中,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大湾区是内部循环和外部循环的重要关联点,既要强化其向周边地区辐射和扩散的内循环,又要扩大其对外开放的外循环。[23]因此,粤港澳大湾区国际教育示范区建设要有立足本土着眼全球的发展战略,应定位于为打造全球科技创新中心服务,探索一种和主要产业高度融合、更加充分发挥各种创新要素作用的高等教育模式。粤港澳大湾区高等教育既有国际化的基础,又有与产业良好互动的优势,只要因势利导做好全局规划,在定位于打造知识/创新枢纽的基础上主打“本土留学”特色,更好承接国内外的国际化教育需求,就很有可能走出一条创新之路。
当前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带来了各国政治、经济等多领域的连锁变化,并导致全球化和逆全球化同时并存的局面。因此,中国作出了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重大战略决策,以应对新形势。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正是深嵌于这些宏观背景之中,其既与国际通行的建设“国际教育枢纽”原则相通,又有特定时代和特定地域的本土使命。“国际教育枢纽”主要包括三种模式:学生枢纽、技术劳动力枢纽、知识/创新枢纽。比较作为学生枢纽的马来西亚、作为技术劳动力枢纽的卡塔尔和作为知识/创新枢纽的美国旧金山湾区,结合我国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的两大重点战略区域的现实基础进行分析,本文认为我国海南建设国际教育创新岛应该定位于学生枢纽类型,宜采取“点”的建设思路,偏向于打造“留学中国”特色;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国际教育示范区应该定位于知识/创新枢纽类型,宜坚持“面”的建设思路,偏向于打造“本土留学”特色。
近年来,西方发达国家多面临较为严重的财政紧张问题,在高等教育的资金投入方面捉襟见肘。尤其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更是对这些国家的高等教育投入带来深重的影响。而且,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巨大影响是系统性的,《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的作者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甚至认为,新冠肺炎疫情将导致新的历史分期出现——分为“前疫情时代”和“后疫情时代”,疫情还可能会成为东西方文明发展走向的重要分界线。[24]中国尽管近年来经济增长也开始放缓,但并没有像西方发达国家一样受到全球经济衰退和波动的严重影响,因此一直能向高等教育系统划拨更多资金。尤其是中国当前大力推行区域协调发展战略,有力地促进了城市群、都市圈的发展及对高等教育的投入,显示出国家和区域发展高等教育的战略决心和强烈期盼。事实上,中国凭借多年持续的经济高速增长已经成为全球经贸循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枢纽性存在和世界秩序的中介性力量,加上巨大的人口规模和国内市场可为“双循环”结构奠定重要基础,也使得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所定义的“中心-边缘”现代世界体系获得被打破的可能性。[25]因此,应当从更加深远的意义去看待中国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的战略行动。这不仅是中国跨境教育从第二代跨入第三代的重要契机,而且也有可能为中国未来在全球价值链重塑中赢得先机并真正成为世界枢纽奠定更加坚实的基础。在未来高等教育国际合作中,需要更大程度上超越民族国家的利益,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价值引领,以消解国际合作中的“中心-边缘”结构。[26]这一定程度上超出了简·奈特等所界定的三种类型“国际教育枢纽”之范畴,也使中国打造教育对外开放新高地被赋予了更加深远的本土价值和世界意义——这不但是中国加快和扩大新时代教育对外开放的重要战略举措,而且更是“中国的世界”与“世界的中国”走向交汇的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