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诗“平淡美”的审美特征及其文学内涵

2021-12-03 13:58妥泽民
白城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忧患淡泊陆游

妥泽民,袁 桂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银川 750021)

“平淡美”作为宋代普遍的文艺审美追求,经梅尧臣、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文人的不断探索直至最终确立,形成了丰富的审美内涵,成为宋人一代的审美追求。在语言上它摒弃了纷繁华丽,追求质朴自然;在风格上崇尚亲和平淡,意趣高远;在诗境上讲求平淡邃美,意蕴无穷。正如梅尧臣曾在《依韵和晏相公》诗中言:“因吟适性情,稍欲到平淡”,可见,平淡是由心性而造,它既是一种人生的审美境界,也是一种艺术的审美境界。表面是平静、冲和的,内在是深厚、高涨的。时至陆游所处的南宋中兴时代,国家内忧外患,与此同时,随着经史文章之学受到重视和儒家新道统、新文统的逐步确立,理学思维发展也日益完善,宋人对传统的审美理想有了新的审美追求,陆游融入忠愤填膺的壮志和忧国忧民的悲慨于诗中,使“平淡美”在南宋呈现出新的风貌,而陆游对诗坛的贡献也与其对审美理想内涵的充实有着密切关系。

一、陆游诗“平淡美”的审美特征

宋诗“平淡美”的美学内涵是一种内蕴深厚的美。在艺术领域讲求真味、至味,在生活实践领域,讲求对功利上的淡泊、超脱。周裕锴先生在《宋代诗学通论》中也指出:“无论是处于哲学上的考虑,心灵上的契合,还是出于艺术上的要求,宋诗人的诗学观都一致的指向平淡的审美理想,或者色彩的清淡,或者感情的恬淡,或是语言的平淡,或是韵味的古淡。尚淡是宋诗学中涵盖面极大的概念,既关乎诗的心理功能‘自持’与‘自适’,也关乎诗的道德功能‘明心’与‘见性’,甚至关乎诗的政治功能‘教化’与‘讽谏’。”[1]可见,“平淡美”是宋人普遍的审美追求,文人对于“平淡美”的追求,不仅在于他的诗学技巧,更在于一种平淡的人格品味和哲理深意,“平淡美”是诗境与文人人格品性的契合,是二者的完美统一。文人“平淡美”美学思想受儒释道各家思想的浸染,在人生态度上倾向于理智、平和、稳健、淡泊,他们淡化了外在功利行为的追求,成为一种内敛的格局,反求于心。

陆游对“平淡美”的接受吸收了前人的文艺思想内核,更丰富了宋诗那种诗意平淡而内涵含蓄隽永的特点,特别是其晚年的诗歌,具有一种“老劲”之平淡。苏轼《与侄论文书》曾曰:“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2]平淡的审美理想是宋人诗文理论上的旨归,美学风格上的嗜好,也是人生境界、人格理想之圆熟与老练的极致追求,而“淡”味又有“冲淡”和“平淡”之美,“冲淡”讲求灵动、柔和,“平淡”讲求平易、拙朴,宋人的“平淡美”审美理想便呈现出平易、拙朴的艺术倾向和思想倾向。陆游诗也是如此,其在艺术形式上、思想情感上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淡”味,清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指出:“(放翁诗)及乎晚年,则又造平淡”。[3]可见,陆游诗是具有“平淡美”审美特征的,且“又”字也透露出其诗不仅受前人的影响有所继承,更具有与自身思想、经历糅合的独有特色,对已有的“平淡美”内涵有所丰富。

首先是艺术境界方面,陆游诗呈现出清淡寓于忧患之中的特点。清淡表现为用朴素的白描手法,用素淡的语言简洁地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余韵悠远,外枯内膏。“梅圣俞讲‘淡泊’‘平淡’,欧阳修说‘古淡’‘闲淡’,苏轼言‘枯淡’‘疏淡’,彭如砺提出‘寂淡’,朱子言‘真淡’。如此种种,实都脱不开一个‘淡’字。”[4]董其昌也在《诒美堂集序》云:“质任自然,是之谓淡。”[5]而陆游的诗便是如此用语自然,不事雕琢,却蕴含了深刻的情感。如陆游诗《东阳观酴醾》:“福州正月把离杯,已见酴醾压架开。吴地春寒花渐晚,北归一路摘香来。”[6]诗人通过“北归一路摘香来”这样一个清淡的诗句为这首诗寻找到一个支点,通过这句诗,流畅自然地传达出回乡路上的愉悦心情。再如其诗《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7]这时陆游从前线被遣返到后方,其心情郁闷悲伤,可是诗在表面上却并不发泄怨气,反而轻松言笑,倒像担风袖月到处游览山水的闲适诗人。陆游通过悠闲的吟咏,又让我们与他内心深处的悲哀感同身受。这首绝句篇幅短小,却蕴藉含蓄,耐人寻味。有学者指出“以简淡清省之语写奇情异景,以平易悠闲之调寄慷慨沉郁之志,因此而得有蕴藉之妙者,才是韵味隽永的平淡诗美。”[8]而此诗,陆游无疑用简淡清省之语,平易悠闲之调,抒发内心深处的感怀。其诗用词都如平常语,却淡而有味,余味悠长,这也不难看出陆游诗艺术境界之清淡。与此同时,陆游关注人自身的内心深处,对宇宙、现实社会、人生采取的一种冷静的观照态度,以一种成熟的心态抒写自己的家国情怀,在内省静观中寻求化解由外在社会政治动荡所造成的痛苦忧患,使外在的痛苦与压抑在静观内省中化为心灵的淡泊和宁静。因而,在其诗歌中显现出清淡的艺术境界,却又饱含对家国的忧患之情。

其次是人生境界方面,陆游诗呈现出恬淡寓于激越之中的特点。恬淡,意思是心情淡泊,不追名逐利,安然、恬谧。人生境界的恬淡,就是得意时能够淡然处之,失意时能够泰然处之,保持一颗平常心,有如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境界。如陆游诗《晚泊慈姥矶下二首》:“山断峭崖立,江空翠霭生。漫多来往客,不尽古今情。月碎知流急,风高觉笛清。儿曹笑老子,不睡待潮平。”[9]作者经过慈姥矶时写下此诗,面对江边的夜景感触颇多,作者心境之变化宛如潮水的涨落,涨停而有规律,可见作者心境之恬淡,任凭潮水涨落,生活跌宕不平,都始终能安然面对,泰然处之,保持一颗平常心。再如《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10]陆游通过感性的表现,以吃喝为例,村中酿浑浊而味薄,但杀鸡切肉以奉客,突出了农民真诚淳朴的本质特点。后又接着写风景之美,语气连贯,又如信口道来,无意雕琢,更适合表达行路中的欢快心情。其间遣词造句又极为精确,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农家乡村生活的恬淡,正是作者内心深处的恬淡、人生境界的恬淡。钱钟书先生曾在《宋诗选注》中论陆游的诗作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11]在上述作品中一字一句都体现出诗人对生活的品味,并将其内心深处的闲适与情感寓于诗歌之中,使人回味无穷。陆游诗歌在透露出恬淡情怀的同时又蕴含着复杂而深邃的心理活动,社会政治动荡时刻激荡着诗人的内心,焕发出其忧国忧民的济世热情和社会责任感,诗人内心的忧国情怀在内心发出悲凉慷慨的声音,在其诗歌中也时常显现出来。

“平淡美”作为一个时代的普遍审美追求,陆游诗歌创作理念也自然而然地受到影响,他诗中的“平淡美”风格在艺术境界及人生境界中都表现出耐人寻味的“淡”味:艺术上追求自然、拙朴,思想上追求安然、甜谧。诗人将宋人内敛沉潜的文化人格与淡泊韬晦的人生态度融于他的诗歌之中,一如翁方纲《石洲诗话》所言:“笔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于无言之表”。[12]笔墨的清旷即代表着心境的淡远,笔下所书,即为心中所思,陆游的美学观念自然也显现在他的诗中。经过岁月的洗礼,累积了阅世的经历,诗歌中也慢慢揉入了冷静、通脱的人生态度以及更为深刻的思考,这也是陆游诗“平淡美”的内蕴所在。

二、陆游诗“平淡美”的文学内涵

“平淡不是一个风格问题,更不是诗法问题,而是人格境界问题,只有人格上圆成一种淡泊渊如的境界,才有诗意的‘平淡’”。[13]陆游的诗不仅具有“平淡美”的特征,而且还对其有一定的发展。

首先,陆游诗是政治忧患和生命忧患的统一。陆游始终拥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的情怀,因而,一种政治忧患意识始终凝结在陆游的心中,陆游对社会政治的关注和批判也让他产生了不为人知的悲凉之意,并时常在诗中表现出对个体内在生命精神的追求,对情感性灵的感悟、省思和品悟。如《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14]这首词是陆游咏物寄怀之作,借咏叹梅花,写出自己的生活遭遇、志趣和操守,以我为主,借物言志,表面说物,实为寄情寓心。梅花身处野生无主之地,既受不到庇护,也不依附于谁,独生独长,自开自落,无意与桃李争妍,跟百花抢占春光。这正是诗人不慕富贵、不与人勾心斗角的表现,也体现了诗人政治上的操守坚定不变。《临安春雨初霁》中有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也有《秋怀》:“园丁傍架摘黄瓜,村女沿篱采碧花”,皆体现了陆游生命忧患与政治忧患的统一,不论诗人在野还是在朝,始终本着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和忧患,政治忧患也从未远离他。严修认为:“(陆游)到了晚年,退隐于三山镜湖,诗风逐渐散去了中年的愤慨激烈与纵横豪放之气,而归于闲适恬淡的境界”。[15]但在闲适之外诗人真的将早年之志抛诸脑后了吗?显然没有,在这首诗中,我们便可以看到陆游远离政治和深入政治的矛盾心理,而陆游无疑在这平淡诗风中将二者融为一体,完美呈现,达到了和谐统一的境地,诗人也将其复杂细腻的主体心灵、生命情调和内在省思凝结为一体,表现为生命忧患与政治忧患的统一。

其次,陆游诗是个体精神价值追求与社会价值追求的统一。在激荡的社会环境中,时人都易产生一种深刻的危机感、迟暮感,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这也驱使作者转向对内心的自省,驱使作家追求宁静淡泊的生活,从诗情画意中寻求精神寄托,追求个体生命精神的自在逍遥和旷达闲适,但陆游始终不忘自己身上的社会责任,不忘家国重任,不忘自己对国家政治修齐治平的社会理想。如《示儿》一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16]这是陆游去世前最后的诗作,诗人没有看到祖国山河的恢复,他把心愿托付给了自己的儿孙,这首诗是陆游爱国主义精神的结晶,集中地表现了他对南宋屈辱局势的悲愤,也表达了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凸显出陆游那感人至深的爱国主义情怀。《病起》中“收拾吟牋停酒碗,年来触事动忧端”和《春晚即事》中“残虏游魂苗渴雨,杜门忧国复忧民”,我们一样能体会到诗人对国家与人民的深切关怀。周裕锴先生说:“中国传统诗学中最具民族特色的平淡美诗观的最终确立,更是宋文化中儒、释、道生命哲学与宋诗人心灵合一的产物。”[17]陆游诗亦深刻地体现了其诗是儒、释、道与诗人内心融为一体的结晶,他的个人理想和国家理想紧紧相连,他牢牢地将自己的个体精神价值追求与社会价值追求联系在一起,这也是陆游在平淡诗风之上对前人的发展。

最后,陆游诗是平淡与邃美的统一。诗人在平淡的审美价值追求之中,也并未舍弃文人士大夫追求内在超越的精神活动中的高雅与脱俗,并将那种忧国忧民、忠义笃厚的品格融于自己的作品之中,因而,陆游诗表现为平淡自然的诗风,同时又富于心灵的幽深和意趣的淡远。如诗歌《春日杂兴》:“夜夜燃薪暖絮衾,禺中一饭直千金。身为野老已无责,路有流民终动心。”[18]这时的陆游已经八十五岁了,闲居在山阴,时间为嘉定二年。诗中写得十分轻松、平淡、朴实自然,没有一点夸饰张狂之处,写出了黎民百姓的苦态,也由此闪耀出诗人发自内心的人道主义光辉。《春晚即事》中“杜门忧国复忧民”和《南堂卧观月》中“睡觉清霜满铁衣”一样可见陆游的诗风平淡,感情却又极其激昂,正如有学者指出:“以简淡清省之语写奇情异景,以平易悠闲之调寄慷慨沉郁之志,因此而得有蕴藉之妙者,才是韵味隽永的平淡诗美。”[19]陆游诗中文字看似平淡,而深刻情感却贯穿其中,是平淡与邃美的统一。

三、结语

宋人的“平淡美”审美理想具有简淡、平易、质朴、老健的特点,宋诗的“平淡”风格经过前人的不断探寻,到苏轼、黄庭坚成熟定型,终于树立起自己的风格,而陆游吸收并丰富了“平淡美”文艺思想的内核,凸显了其平淡而含蓄隽永的特点。陆游诗歌将政治忧患和生命忧患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也将社会价值追求与个体精神价值追求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平淡”与“邃美”上达到了统一,这也是陆游对“平淡美”文艺思想的丰富。“平淡美”文艺思想的丰富和发展对后世文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为陆游在文学史上争得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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