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慈 余玉花
美国是一个崇尚个人自由的国家,但是美国也有爱国主义传统,而且美国极其重视爱国主义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在凝聚多元的美国社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关于爱国主义教育在美国国家战略中的地位,国内学界也有一定的研究和成果。学者肖凤翔、张荣认为,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是美国增强其国家软实力的重要步骤,“聚焦爱国主义教育是美国教育软实力的内核,也是推广其霸权主义和价值理念的重要前提”。①肖凤翔, 张荣. 美国教育软实力提升的路径选择及启示[J]. 教育科学, 2020(03): 70-75.21世纪初发生的“9·11”恐怖袭击事件激起了美国社会强烈的爱国浪潮,美国政府借此进一步推进学校爱国主义教育,培植青少年的爱国情感。王丹艺、于泽元研究了“9·11”之后的美国爱国主义教育,指出“美国联邦政府运用国家力量,通过官方权威夺取教育改革的权力”,②王丹艺, 于泽元. 权力博弈视角下的美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研究[J]. 比较教育学报, 2020(02): 25-35.试图通过立法对国民教育改革来加强爱国主义教育,从而满足“后9·11时代”美国社会对爱国主义的激情。郑敬斌、李一楠的研究指出,这一时期美国公民教育中的爱国主义具有明显国家政治意向,“在国家教育决策层面,美国公民教育的政治性强化”,③郑敬斌, 李一楠. 新世纪以来美国公民教育的发展趋向[J]. 思想理论教育, 2017(10): 23-29.体现出强调国家利益的发展趋向。刘思远则指出,“9·11”之后的美国公民教育“政策的意识形态特征主要是新保守主义者的价值理念,即弘扬美国传统核心价值观、倡导爱国主义教育,强化国家认同”。④刘思远. 美国联邦政府公民教育政策研究[D]. 长春: 东北师范大学, 2019: 36-37.美国强化爱国主义教育值得引起警示。本文试就21世纪以来美国教育立法发展爱国主义教育背后的理论纷争、爱国主义教育的具体法案及其分析、法案中爱国主义教育观念的倾向性作深入的研究。
进入21世纪,“爱国”品质的重要性在美国社会日益凸显,成为培养新一代美国公民的首要美德,这也是美国国民教育立法推进公立学校爱国主义教育的缘由。但是,“学校是否应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和“学校应该进行什么样的爱国主义教育”的问题在美国理论界存在争议。
尽管21世纪以来美国公立学校的爱国主义教育实践不断推进,但理论界对于“学校是否应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这一问题却看法不一,特别是对学校爱国主义教育是否需要立法的问题颇有争议。多数学者支持学校实施爱国主义教育,认为立法推进十分必要,但也有部分学者对此存有异议。
爱国主义教育的支持者认为教育应当承担国家使命,强调培养新一代美国公民更好地承担国家责任与义务是公民教育的重要目标。纽约大学教授戴安·拉维奇(Diane Ravitch)指出,基于移民国家特性,美国公民与国家间的情感连接具有特殊性,为确保公民热爱美国,维护美国利益,积极承担作为美国公民的责任与义务,公立学校应当肩负起爱国主义教育的责任。她认为美国的公立学校相比其他国家的公立教育系统更应当注重爱国主义教育,这是由于美国社会的建立不是基于血缘和宗教,而是基于具有不同文化特性的人们对《独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中民主理念的共同认可。她所强调的爱国主义教育充满着美国的意识形态色彩,“公立学校是民主意识形态的传播媒介,公立学校通过教授以民主自治意识形态为核心的爱国主义,重新塑造着(具有不同文化特性的)‘美国人’”。①Diane Ravitch. Should We Teach Patriotism[J]. Patriotism and Education, 2006, 87(08): 579-581.也有学者认为学校通过爱国主义教育提升学生的国家自豪感,有助于成就学生个人生涯。美国威斯康星州公立学校教师丹尼尔·巴克(Daniel Buck)通过教学实践观察得出结论:“当学生们热爱自己的国家,看到自己在这个国家的潜力时,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走向成功”。②Daniel J. Buck. Schools Need to Teach Patriotism[EB/OL]. (2019-10-02)[2020-12-04]. https://areomagazine.com/2019/10/02/schools-need-to-teach-patriotism/.因此,他反对在学生中助长对国家悲观的看法,而提倡在学校中进行增进国家认同和国家自豪感的爱国主义教育。
与上述观点不同,有学者反对学校开展爱国主义教育,担忧学校推行爱国主义教育将有碍社会的多元化。美国政治哲学家理查德·阿纳森(Richard J. Arneson)反对学校向学生灌输爱国主义价值观,他认为全球化之下美国日趋多元化的价值观已经超越了民族国家的情感,而爱国主义是一种偏爱,“它促使每个公民偏爱自己民族国家的利益超越那些‘局外人’”。③Richard J. Arneson. Against Patriotism and National Partiality Critical Patriotism[M]. in Sardoč M. eds Handbook of Patriotism.Switzerland: Springer, 2020: 429-450.在他看来,爱国主义教育会使学生忽视全球化世界中其他国家的紧迫利益,甚至会助长学生的帝国主义思维,这对和平的世界理想是一种威胁。也有学者将爱国主义视为民主权利和个人自由意志的障碍,因而反对学校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圣梅里图斯学院社会政治学者史蒂芬·巴克豪斯(Stephen Backhouse)称“爱国主义是被民族主义所包裹的政治、社会道德、个人身份和既定秩序的混合体,这事实上是民族主义的变种”,④Stephen Backhouse. Patriotism as Religion [M]. in Sardoč M. eds Handbook of Patriotism. Switzerland: Springer, 2020: 855-871.甚至“对国家绝对忠诚的爱国主义表达实际上是宗教的”,⑤同本页④。其内涵与民主、自由的理念相左。在此意义上,他认为爱国主义教育背离了教育的根本目的,鼓励或支持学校教授爱国主义就相当于在课堂上建立一种国教。显然巴克豪斯将爱国主义与民主、自由理念相对立的观点片面地将爱国视为对国家权威的盲目忠诚,忽视了爱国主义的基础是对国家精神的尊崇,而美国的国家精神包含着由历史所传承的和宪法所确立的民主与自由精神。因此,美国理论界仅有少数学者认同他的观点。
在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理论争论中,基于对爱国主义内涵的不同解释,理论界对“学校应该教授什么样的爱国主义”的看法存在分歧。渥太华大学美籍教授乔尔·韦斯特海默(Joel Westheimer)在《政治与爱国主义教育》一文中将“后9·11时代”美国理论界围绕爱国主义内涵的争论分为两大派别:专制爱国主义(Authoritarian Patriotism)和民主爱国主义(Democratic Patriotism)。专制爱国主义等同于忠诚爱国主义(Loyal Patriotism),强调国家利益的至高无上和对国家权威的绝对忠诚。忠诚爱国主义者往往表现出较为强烈的国家自豪感和优越感。韦斯特海默评价这种爱国主义是“非常情绪化的,容易导致沙文主义和民族主义”。①Joel Westheimer. Politics and Patriotism in Education[J]. Phi Delta Kappan, 2006, 87(08): 608-620.而民主爱国主义的基础是尊崇国家的民主理想,基于对民主原则的忠诚,公民的爱国体现为对国家公共事务积极而理性的参与。韦斯特海默分析这种爱国主义的基础是批判性思维,质疑性的成分为多,甚至是持有异见,其实质是公民忠诚于民主原则而不是国家权威,“公民有批评政府的权利,有持有不受欢迎的信仰的权利,有抗议的权利,有独立思考的权利”。②同本页①。
大多数左翼学者支持在学校开展民主爱国主义教育,他们认为公民意识和社会责任教育是必要的,但爱国主义不应当被强迫。加州大学河滨分校教授玛格丽特·纳什(Margaret A. Nash)指出爱国主义教育需要建立在培养学生批判性思维的基础之上,“持不同政见权、公民抗命权和谨慎尽责是表达爱国主义公民意识的有效途径”。③Margaret A. Nash. How to Be Thankful for Being Free: Searching for a Convergence of Discourses on Teaching Patriotism,Citizenship, and United States History[J]. Teachers College Record, 2005, 107(01): 214-240.她指责专制爱国主义教育剥夺了学生的自由意志和选择权利,与教育的根本目的相冲突。阿姆斯特丹大学美国公民教育研究学者迈克尔·梅里(Michael S. Merry)批评美国专制爱国主义教育误导学生“相对于其他文化和政治制度产生一种不健康的优越感”,④Michael S. Merry. Critical Patriotism [M]. in Sardoč M. eds Handbook of Patriotism. Switzerland: Springer, 2020: 163-178.他警惕这种爱国主义教育将危害美国社会的多元和宽容,甚至有可能引发民族主义。
部分美国保守派学者则主张在学校推行“美国至上”的忠诚爱国主义教育。他们坚持倡导学校教授“美国优先论”和“美国例外论”以提升学生的国家自豪感,在爱国主义教育中强调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自由、正义和平等的民主价值观是美国独有的东西。并且,他们认为围绕国家权威团结年轻人对于多元化的美国社会是至关重要的。例如,美国保守主义学者杰克·克威克(Jack Kerwick)批评“多元文化主义的教学使美国传统正在消失”,⑤Jack Kerwick. Big Conservatism and American Exceptionalism[M]. in Paul E. Gottfried eds The Vanishing Tradition:Perspectives on American Conservatism.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20: 1-5.他指责美国公立学校社会科课程过于关注文化相对主义,而缺乏培养共识性的的伦理、道德和文化传统,这是导致美国社会分裂与涣散的重要原因。因此,他认为学校应当推行忠诚爱国主义教育以凝聚美国精神,增进社会团结。
爱国主义教育理论是爱国主义教育实践的基础,爱国主义教育政策的制定和实施需要依靠爱国主义教育理论的发展得以完善。虽然有不同的声音,但总体来说,美国理论界对联邦政府通过教育立法推进学校爱国主义教育持肯定态度。需要指出的是,21世纪以来,忠诚爱国主义理论对美国爱国主义教育产生了重要影响。尽管在学校爱国主义教育的实践中,民主爱国主义理论依然发挥作用,但在21世纪以来的美国国民教育立法中,爱国主义教育内容和目标更偏向于忠诚爱国主义理论的主张。
尽管学界对学校开展爱国主义教育议论纷纷,美国联邦政府还是排除异议,以颁布教育法案的形式推进学校爱国主义教育的发展。21世纪以来,美国联邦政府颁布和实施一系列教育法案,包括:《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No Child Left Behind Act, NCLB);《美国历史与公民学教育法案2004》(American History and Civics Education Act of 2004);《民主教育法案》(Education for Democracy Act);《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Every Student Succeeds Act,ESSA);《加强21世纪职业与技术教育法案》(Strengthening Career and Technical Education for the 21stCentury Act)等。其中,有关爱国主义教育的条款相较于以前更为丰富,以教育促进国家团结、提升国家竞争力和维护国家经济利益的爱国主义要求更为明确。通过文本考察,爱国主义教育在上述法案中都有一席之地,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强化政治教育、宪法教育和历史教育,凝聚国家精神;推行优异教育提升美国竞争力;优化职业教育宣扬经济爱国主义。
国家精神是爱国主义的精神内核,重视培育美国青少年对国家精神的尊崇,以达成社会共识的国家精神教育,是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传统。21世纪以来,为增进社会团结,强化国家精神教育成为美国通过国民教育立法推进爱国主义教育的首要特征。“9·11”事件后美国社会爱国主义情绪高涨,在此背景下,2002年1月8日,时任总统乔治·W·布什对美国国民教育进行重大改革,签署了《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通过推进政治教育、宪法教育和历史教育强化国家精神教育。随后,2004年12月21日美国国会针对历史与公民学在爱国主义教育中的重要作用,通过了《美国历史和公民学教育法案2004》。这一有关政治、宪法和历史教育的专门立法,进一步推动了美国国家精神教育的发展,凸显了在年轻一代美国人中培育国家精神,塑造国家共识的爱国主义教育意图。
《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和《美国历史和公民学教育法案2004》通过改革政治教育、宪法教育和历史教育相关的课程设置、教学水平等方面的规定,力图在全美推进以国家精神教育为核心的爱国主义教育。《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共包含十个条款,其中第二条款着重爱国主义教育的相关规定。第二条款C部分中“公民教育”子部分同时作为附属法案-《民主教育法案》颁布实施,要求在全美公立中小学全面推进政治教育和宪法教育。该条款规定联邦政府向公立中小学发放专项资金用于强化政治教育和宪法教育活动,包括改善课堂环境;培训教师利用新技术和新教材开展教学;资助有困难的中学生有质量地参与政治与宪法课堂教学活动。同时,该条款要求公立中小学创新课堂教学以外的政治与宪法教育活动,例如在社区为学生开办模拟国会听证会等实践教育活动。在美国,民主性的政治价值观,以及崇尚个人自由与权利的宪法意识,是国家精神的根本构成。该条款通过改善政治与宪法教育的课堂环境、师资力量,创新教育活动,培育美国青少年对国家政治原则和宪法精神的认同,以达到在美国青少年中凝聚国家精神的爱国主义教育目标。第二条款D部分规定“传统美国历史科”从中小学社会科教育中划分出来,作为独立科目开展教育活动,这大幅度增加了美国历史教育在中小学课程教育中的比重。该条款通过提升美国历史这一学科在中小学教育中的地位,促使学校重视国家历史教育。这有助于教育对象获得对国家历史的认同,从而传承历史经久孕育的独特的国家精神血脉,达到以共同的历史记忆生发爱国情怀的爱国主义教育目的。美国教育部依据《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出台《2002-2007战略规划》(Strategic Plan, 2002-2007),在全美公立中小学所有课程中融入美国理想教育和民主原则教育。在重点学科规划中,着重推进高质量的美国历史教学,强调美国历史传统中积极的公民品格是民主社会的基础。并且,教育部组织了一系列全国性学校爱国主义教育活动,包括至今美国学校仍在持续开展的全国中学生模拟国会听证会大赛,以及校园“宣誓效忠”(Pledge of Allegiance)活动。
由于国家精神教育在爱国主义教育中居于核心地位,《美国历史与公民学教育法案2004》进一步推进政治教育、宪法教育和历史教育的发展。该法案规定联邦教育部为教师和学生建立专门的美国历史与公民学学会,针对中小学政治教育、宪法教育和历史教育理论及政策进行专门研究,并资助全美公立中小学相关学科的教育实践。依据该法案,自2005财政年起,美国教育部向该学会拨款,用于每年暑期为美国历史和公民学科的教师提供集中高标准的年度进修,以加强教师对美国历史和公民学科的知识,并为美国历史与公民学的杰出学生开办夏令营,以加深这些学生对于美国历史和公民知识的理解。《美国历史与公民学教育法案2004》是美国历史上罕见的针对某学科教育的专门立法,可见21世纪以来以国家精神教育为核心的爱国主义教育在美国的重要地位。
美国社会建立的根基是人民对国家理想的认可,作为爱国主义精神内核的国家精神体现为尊崇《独立宣言》和《权利法案》(Bill of Rights)所确立的民主、自由、平等的立国原则。《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和《美国历史和公民学教育法案2004》通过推进政治教育、宪法教育和美国历史教育,在全美青少年中灌输宪法所确立的、当代政治所践行的以及历史上传承的美国国家精神,以培育青少年爱国主义的精神内核。以上两部法案推进以国家精神教育培育爱国主义精神内核的努力在后来颁布的《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中延续至今。可见,强化国家精神教育,培育爱国主义的精神内核是21世纪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方针。
21世纪以来美国越来越重视爱国主义教育,随着国际竞争日趋激烈,美国联邦政府出台教育法案将国家竞争力教育提升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纳入爱国主义教育范畴。2015年,奥巴马在《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的基础上对中小学教育立法进行再次改革,颁布了《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该法案着眼于提高美国学生在全球中的竞争力,要求教育承担国家使命,为维护国家利益服务。伴随着全球化日趋加深和国际环境日益复杂,21世纪以来美国将提升国家竞争力视为维护国家利益的根本途径。小布什政府颁布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中有关标准化教育的初步规划开启了美国的国家竞争力教育,这一教育政策在奥巴马的教育改革中上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成为21世纪以来美国国民教育的重要目标。以国家竞争力教育维护国家利益的教育目标凸显着美国社会在“后9·11时代”的转型中,爱国主义教育日益强化的趋势。
2007-2009年金融危机之后,面对美国社会经济严重衰退和学生学业水平在全球竞争中势弱的状况,以教育提升国家竞争力上升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中的国家竞争力教育以培养国家未来人才为目标,注重激发学生优异潜能,培养学生为国效力的爱国主义学业观。该法案全面推进优异教育和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教育,力求学生以学业和职业生涯的成功为美国的社会发展做出卓越贡献。首先,该法案推进优异教育,要求所有美国学生接受高标准的学业教育。法案第一条款第一次明确要求学校为学生制定有助于他们在大学和职业生涯取得成功的高标准课程。第二条款通过实施卓越教师和学校领导聘任、培养、评价计划,承诺为每个学生提供高水平的教师和高标准的学校领导力。优异教育是美国21世纪国家人才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提升学生学业能力,为国家竞争力培养卓越的未来力量,并树立学生以个人卓越成就促进国家发展的爱国主义学业观。其次,《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强调STEM教育在提升国家竞争力中的重要性。法案第二条款规定,在全美学校实施、推广有效的STEM专业发展项目是“国家重大计划”。联邦政府出资设立专项资金,用于资助各州教育机构培养STEM教育工作者,并资助学生更有质量地参与STEM学科的学习。该条款还要求学校校长和管理人员与STEM学科教师合作,将STEM学科教学作为学业教育的重点领域。STEM教育是国家竞争力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学校教育的学科侧重,有针对性地培养国家科学技术领域的人才力量,并向学生传递以先进的科学技术使美国在国际竞争中保持优势的爱国理念。
《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着力推进优异教育和STEM教育,是美国国家竞争力教育的集中体现,而国家竞争力教育的目的是为保障美国在全球竞争中的优势地位培养人才力量,以维护本国利益。21世纪以来,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发展理念深受社会功利主义的影响,国家竞争力教育通过激发学生力争上游的拼搏心态,影响学生侧重学习科学技术的学业偏好,潜移默化地向学生灌输将个人成就与国家命运紧密连接,为国家发展贡献力量的观念。国家竞争力教育不仅着眼于提升学生个人学业水平和职业生涯,更多地强调个人成功与国家发展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学生的学业和职业生涯更多地承担国家使命,其逻辑前提包含着显著的爱国主义价值取向-“每个学生都成功”意味着“国家成功”;偏重STEM学科的学业选择,意味着为维护国家利益培养更有用的人才。国家竞争力教育事实上发挥着爱国主义教育的作用,成为21世纪以来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内容。
在美国逆全球化浪潮的经济安全战略下,特朗普政府将经济爱国主义的价值理念植入教育领域,主要表现为推进侧重劳动技能培训的职业教育为美国生产优质劳动力,保障国家经济安全,倡导青年为美国经济繁荣而工作。美国历来重视职业教育,1984年颁布的《卡尔·帕金斯职业和技术教育法案》(Carl D. Perkins Career and Technical Education Act)奠定了美国职业教育的基础。2018年7月31日,特朗普在该法案的基础上签署了《加强21世纪的职业与技术教育法案》。相较于此前的职业教育法案,新法案将职业与技术教育作为“国家活动”提出来,强调以面向美国劳动力市场的职业教育保护本国的经济安全,具有强烈的经济爱国主义色彩。
为国家经济战略服务,《加强21世纪的职业与技术教育法案》的职业教育改革目标着眼于三个方面:为重启美国制造业培养劳动力;缓解当下美国劳动力市场的技能危机;为美国经济发展提升劳动力素质,培养优质劳动力。其一,该法案要求职业与技术学校培养学生具备制造业从业技能,为重启美国制造业培养关键劳动力。美国制造业协会2015年的报告《美国制造业的技能鸿沟》显示,“在未来的10年内,美国将会产生近350万个制造业就业岗位,但劳动力不足将会造成200万个工作岗位空缺”。①The Manufacturing Institute. The Skill Gap in U. S. Manufacturing 2015 and Beyond[R]. Washington DC: The Manufacturing Institute, 2015.美国重启制造业的国家经济战略亟需具备相关技能的劳动力作为支撑,因此,《加强21世纪职业技能教育法案》着力推进职业教育为美国重启制造业作好准备。法案第一条款A部分规定学校开展针对“有需求产业”(In-demand Industry)的职业与技术教育,其中制造业是“有需求产业”的关键领域,这是由于制造业的发展是美国自给自足经济战略的重要环节。该条款鼓励职业与技能教育培养制造业的人才力量,其背后映射着教育为国家经济战略服务的爱国主义要求。其二,该法案强调职业教育与劳动力市场技能需求的一致性,以弥补当下美国劳动力市场的技能缺失,缓解技能危机。法案第一条款B部分规定,学校与当地企业等深入合作,开展以实际工作为基础的职业与技术教育,以匹配劳动力市场的职业技能需求,缓解劳动力市场中普遍存在的技能危机。劳动力的技能无法满足实际的从业要求是当前美国劳动力市场难以充分就业的重要原因,劳动力技能短缺导致的失业人口激增严重阻碍了当前美国社会的经济发展。在职业与技术教育中强调培养学生匹配劳动力市场的技能,一方面是国家经济发展人才战略的应有之义,另一方面也向学生传递着“学有所用,为美国工作而学习”的爱国主义理念。其三,该法案要求学校提高职业与技术教育标准,推行优异教育,以培养具备高水平职业技能的优质劳动力。法案第二条款B部分规定学校为学生开展针对高技能、高工资的职业教育,同时帮助学生取得专业化的、广受认可的职业资格证书。职业与技术教育的优异教育与国家竞争力教育中的优异教育异曲同工,同样强调学生个人成就与国家成功的紧密关系,弘扬以个人职业技能的卓越为国家经济战略效力的爱国主义价值观。
《加强21世纪的职业与技术教育法案》以国家的名义要求改革职业与技术教育,其目的是提高学生的职业技能水平以适应美国的国家经济战略需要。这事实上是21世纪以来美国政治上的爱国主义与经济上的自由主义逐步相结合的产物,也是美国在衰退的社会经济环境中爱国主义教育进一步走向社会功利主义的体现。“使美国再次伟大”的爱国主义口号是特朗普的政治宣言,而重振美国经济是实现这一国家理想的支柱。在教育领域,特朗普“使美国再次伟大”的雄心表现为,教育保障国家经济利益与教育成就个人职业生涯相统一-“为了确保我国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劳动力,必须使学生和工人具备必要的技能,以填补我国经济迅猛发展所创造的就业岗位,并使他们能够从成功的职业生涯中获益……因此,我们致力于扩大所有美国人获得高质量职业和技术教育的机会”。①Donald J. Trump. Proclamation on Career and Technical Education Month[EB/OL]. (2020-01-13)[2020-12-04].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proclamation-career-technical-education-month-2020/.《加强21世纪的职业与技术教育法案》通过改革职业与技术教育,为美国实现国家经济战略需要培养人才力量,并向青年学生倡导“为美国经济繁荣而工作”的爱国主义价值观。这一爱国主义教育理念彰显着自特朗普政府以来美国社会显著的经济爱国主义价值取向。
从21世纪以来美国联邦政府所颁布的一系列教育法案来看,与20世纪下半叶相比较,美国爱国主义教育表现出新的发展理念。第一,爱国主义教育目标由培育民主爱国主义转向培育忠诚爱国主义,强调青少年依靠国家权威在多元社会中塑造爱国共识。第二,爱国主义教育由注重世界关联转向国家主义,倡导美国优先,强调青少年承担维护本国利益的责任与义务。第三,爱国主义教育从政治领域拓展到经济领域,经济爱国主义教育兴起。
21世纪以来,伴随着美国政治与经济上的保守主义漫延,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目标发生转变,逐步由培育尊重个体多元价值选择的民主爱国主义走向培育依靠国家权威团结社会共识的忠诚爱国主义。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多元价值观长期共存是美国社会的显著特征,也是美国社会的活力之源。20世纪下半叶美国爱国主义的教育理论与实践深受价值中立原则影响,倡导在学校开展包容社会多元化的民主爱国主义教育。然而,多元价值观之中内在的矛盾与冲突也使美国社会的价值共识日趋溃散,消解着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凝聚力,这一状况在21世纪以来的美国青少年中尤为凸显。20世纪末,美国联邦教育部在《国家处于危机之中》的报告中指出:“高水平的共识教育对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和促进共同文化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在一个以多元主义和个人自由为自豪的国家。”“为了使我们的国家发挥作用,公民必须能够就复杂的问题达成一些共识,通常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在相互矛盾或证据不完整的基础上达成共识。”②The National Commission on Excellence in Education. A Nation at Risk: The Imperative for Educational Reform[R].Washington, D.C.: U.S.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1984.21世纪初的“9·11”恐怖袭击事件令美国社会深入多元价值观冲突的反思,在高涨的爱国主义情绪中,公民寻求国家保护,以国家精神团结民众,凝聚国家力量迅速成为社会的强烈要求。在此背景下,为使国家发挥作用,爱国主义教育的首要目的转变为使年轻一代美国人达成以国家权威为核心的爱国共识。忠诚于国家权威,强调社会共识以及高水平的国民自豪感是忠诚爱国主义的突出特征。从21世纪以来美国国民教育法案来看,这一时期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目标显然偏向于忠诚爱国主义。
从《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到《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美国21世纪以来国民教育法案强调国家精神教育,突出了围绕国家权威塑造社会共识,提升国民自豪感的忠诚爱国主义教育意图。其一,国民教育法案通过强化政治教育和宪法教育,培育美国青少年对国家权威的认可和忠诚。在美国,政治教育的核心是围绕民主原则展开的政治体制教育,通过向学生灌输民主制度的优越性,介绍政府的组织结构和管理体制,加深青少年的政治认同,并激发青少年的国家政治使命感。而宪法教育则通过使学生了解包括《权利法案》在内的宪法历史和原则,培育青少年的法治精神,在他们当中树立宪法的权威。政治教育和宪法教育历来是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科目,21世纪以来美国教育法案对政治教育与宪法教育的改革越来越强调培育学生认可和忠诚国家权威这一教育目标,这彰显了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忠诚化转向。其二,国民教育法案通过推进美国历史教育,以饱含爱国情感的共同历史记忆在美国青少年中弘扬国家精神,以提升青少年的民族自豪感。21世纪以来,美国历史教育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将“美国传统历史”第一次作为独立科目从社会科教育中分离,《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又将美国历史教育上升到“国家活动”的高度。美国历史教育通过教授重要的历史事件、人物以及文献,获得学生对国家历史的认同,从而激发深厚的爱国情感。21世纪来美国历史教育的内容主要包括“成就史”和“忧患史”:成就史教育向学生宣扬美国历史上美利坚民族的伟大成就,提升青少年的民族自豪感;忧患史教育教导学生从美国历史上危害国家的重大事件(特别是“9·11”恐怖袭击事件)中吸取教训,使学生具备国家忧患意识,以团结社会,凝聚爱国主义共识。
与20世纪下半叶重视培养青少年批判性思维的民主爱国主义教育不同,21世纪以来美国国民教育法案通过改革政治教育、宪法教育和历史教育,强调培育青少年的国家认同。以国家精神凝聚青少年的爱国共识,提升其国民自豪感,从而在社会中形成围绕国家权威的忠诚爱国主义共识是21世纪以来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目标。
21世纪以来,美国越来越重视培育公民的爱国品质,公民教育的首要目标由培养面向全球化的“世界公民”转变为培养具备积极爱国品格的“美国公民”。20世纪下半叶,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美国倡导世界主义,向全球输出其政治、经济与文化。在培养什么样的人方面,“全球公民”教育理论对20世纪末的美国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世界主义理论思潮的推动下,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也强调与世界相关联,其中,玛莎·纳斯鲍姆(Martha Nussbaum)作为世界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倡导“全球敏感的爱国主义”(A Global Sensitive Patriotism)。她主张:“美国学生应该更多地了解世界各国的历史、现状、问题和相对成功,而不应仅仅在共享平等的基本人权层面上理解其他国家的公民。他们应该认识到,当他们作为美国公民时,也与其他国家的公民共享这个复杂且内在关联的世界”。①Martha C. Nussbaum. Patriotism and Cosmopolitanism[M]. in Garrett W. Brown and David Held ed The Cosmopolitanism Read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0: 155-162.克林顿政府1994年所颁布的国民教育法案《目标2000:教育美国法案》(GOALS 2000: Educate America Act)就具有明显的世界主义倾向,该法案对“学生成就和公民身份”的培养目标之一即为提高学生作为“全球公民”的能力,包括学习多种语言和具备丰富的世界文化知识。然而,21世纪以来美国社会的衰退使其在政治上走向保守主义,全球公民理论与实践逐渐势弱。美国外交政策研究协会高级专员雅各布·格雷吉尔(Jakub Grygiel)在《华盛顿邮报》发表观点称“世界公民是个伪命题”,“世界公民这个话题就像喜马拉雅雪人一样,它只存在于少数人的想象,而不是世界政治蓝图的现实当中,更不是我们应该努力去创造的东西”。②Jakub Grygiel. There’s no such thing as a global citizen[EB/OL]. (2013-12-06)[2020-12-04].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theres-no-such-thing-as-a-global-citizen/2013/12/06/2924cae6-5d0a-11e3-bc56-c6ca94801fac_story.html.
21世纪以来的美国爱国主义教育越来越强调在国际竞争中维护本国利益,宣扬“美国优先论”和“美国例外论”。这一国家主义的爱国主义教育转向在美国国民教育法案中具体表现为淡化世界公民教育,大力推行国家竞争力教育,为国家获得国际竞争优势培养卓越人才,并通过加强政治教育和历史教育深化学生国家层面的公民身份认同。21世纪以来,美国联邦政府颁布的国民教育法案中有关世界公民教育的内容几乎未被提及,而有关国家竞争力教育、美国政治和历史教育的内容不断丰富。国家竞争力教育是21世纪美国教育强国这一国家战略的重要体现,也是政治上的“美国优先论”和“美国例外论”在教育领域的反应。国民教育法案推动以优异教育和STEM教育为核心的国家竞争力教育发展,一方面力求提升美国学生的学业表现,为国家发展培养人才力量,保障美国在全球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另一方面,培育学生在国际环境中的国家意识,树立积极为国争光、为国效力,以个人的卓越成就维护国家利益的爱国主义价值观。国家竞争力教育体现着强势的“美国优先”和“美国例外”的价值观,其背后宣扬的是国家主义的爱国主义逻辑。与此同时,21世纪美国国民教育法案对爱国主义教育的传统学科政治教育和历史教育进行改革,通过政治认同和历史认同教育强化青少年国家层面的公民身份认同,强调培育美国青少年肩负国家使命、维护国家利益的国家意识。
不可否认,在今天的美国社会,世界公民教育仍然是美国社会科教育的组成部分。在中小学社会科教育课程标准中,“世界关联”是构成该课程框架的十个主题之一。但从美国联邦政府近20年的国民教育立法来看,在着重培养国家公民还是世界公民,强调国家爱国主义还是全球关联的爱国主义取向上,新世纪以来美国国民教育立法无疑偏向于前者。与20世纪下半叶美国教育领域“向外看”的世界主义取向相比,21世纪的美国爱国主义教育更具“向内看”的国家主义色彩-强化“美国优先”和“美国例外”的国家意识,使年轻一代美国人更好地承担作为本国公民的责任与义务,以维护国家利益。
纵观21世纪以来的美国国民教育法案,爱国主义教育的内容不断拓展和丰富。从《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到《加强21世纪的职业与技术教育法案》,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内容由传统的政治上的爱国主义拓展至包含维护国家经济安全和利益在内的更全面的爱国主义。
传统的美国爱国主义教育以国家精神为内核,以历史与公民学教育为载体,爱国主义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上的爱国主义教育。伴随21世纪以来美国经济的衰退,恢复经济繁荣、维护经济安全成为居于中心的国家战略。特别是特朗普政府执政以来,美国试图通过经济上的逆全球化实现“使美国再次伟大”的国家目标,经济爱国主义随之兴起。在教育领域,培育优质劳动力,使学生作好准备为美国的经济繁荣而工作成为新世纪以来美国国民教育的国家使命。国家竞争力教育和职业与技术教育成为促进国家经济繁荣,维护国家经济安全的重要一环,国民教育目标在学生个人成就之外更多承担着国家经济发展的使命。《每个学生都成功法案》以国家竞争力教育提升学生学业水平与职业生涯的卓越,其目标是为美国高新技术产业发展培养优质人才力量,凸显出以教育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国家战略目标。《加强21世纪的职业与技术教育法案》强调学生个人职业生涯的成功和国家经济繁荣的密切联系,鼓励学生从事制造业等符合国家经济战略需要的行业。事实上,这正是当前美国社会经济爱国主义高涨在教育领域中的体现。
21世纪以来美国国民教育法案倡导“作好准备为美国经济繁荣而工作”的教育理念,以及着力推进国家竞争力教育和职业与技术教育,表征着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由政治领域延伸至经济领域,强调维护本国经济利益和经济安全的经济爱国主义已然成为近年来美国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内容。
21世纪以来,美国在国民教育体系中持续推进爱国主义教育改革,以国民教育立法的形式予以强化,其目的是在国家经济衰退和社会价值撕裂的挣扎中,试图以爱国主义增进社会团结,使其成为引领美国“再次伟大”的精神动力。美国如此重视爱国主义教育,充分表明了在当前复杂的世界形势下,爱国主义作为国家发展的精神动力的现实性和重要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美国通过教育立法加强爱国主义教育的举措,对于我国新时代爱国主义教育的发展具有启示意义。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核心,是凝聚国人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动力。面对当前复杂的国际形势,新时代需要将爱国主义教育纳入法治的轨道,通过法律保障来推动爱国主义教育发展,提升公民的爱国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