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业超,谢起章,刘春茂
(1.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湘潭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从“有我”通向“大我”最终实现“人类解放”的理想境界,是世界文化的共同追求。这一真挚追求具体表现在中华传统民本思想中,既有诸多人民性精华,也存在诸多历史性局限。对其中的局限进行革命性矫正与超越以及对其中的精华进行创造性吸收与升华的历史任务,最终落到了历史伟人毛泽东的肩上,并得到了完成。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及其卓越实践,就是光辉的历史见证。下面试对其理论与实践的内在逻辑关系与形成过程,作一点剖析性解读,以就教于学界大方之前。
毛泽东“为人民服务”思想对传统民本思想的重大突破不仅是一种理想层面上的突破,而且是一种具有实践意义和整体意义的突破。这种革命性的矫正与超越,集中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立足“自由独立的人”,突出“民本”中以“民”为本的终极价值追求
在传统民本思想中,“民”是一个具有鲜明等级性的存在。所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左传·昭公七年》)便是很好的证明。具而言之,“民维邦本”中的“民”是作为与“君”相对立的概念而出现的,君民之间不是平等关系,而是统治与被统治关系,民是专制统治的对象。表现在称谓上,“民”只是一个大类名,标志着一个整体性的抽象存在。对统治阶级和民本思想家而言,“民”确实有可畏的一面,但更多时候,他们将“民”看成既可怜又愚昧、更无政治地位的被统治阶级。不难看出,传统民本思想是站在专制统治立场上处理“官”与“民”的关系的,所谓的“民本”充其量只是驭民之术,民众充当的不是价值之“本”,只是工具之“本”而已。在这种思想统摄下,人性的本质内涵中是没有任何全面自由发展的自觉追求可言的。这就是我国封建社会之所以长期延续的文化根由,也是我国历代人民对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思想如此朦胧陌生而又如此真挚向往的心理根由。
唯其如此,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便在人类历史的逻辑行程中,必然演化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目标。但这个问题的真正解决和全面解决,只能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才能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理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占据中心地位,而“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思想的核心。马克思主义明确指出:未来社会将是“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1]649,这一论述从终极高度揭示了一个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理论事实:社会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前提是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前提是人的个性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亦即恩格斯所说的:“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2]217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逻辑起点和最终归宿,即“全人类的解放”。
由此可见,在马克思主义概念系统中,“人”不仅是社会群体意义上的类概念,更是指感性的、现实中的人,即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人。进入这一境界,“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人才“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3]757-758无疑,这种人性的境界是对全人类所理想的文化境界的全息概括,也就是共产党人的最终奋斗目标。这一体认,是唯见于马克思主义而不见于其他任何一家理论体系之中的。
将马克思主义上述理论主张融入中华传统民本理想之中,赋予中华传统民本思维以自由发展的全新品格,是毛泽东对中华文化的历史性贡献。毛泽东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文化巨人,不仅对马克思主义上述理论主张表示出真挚认同,而且结合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人性论精华对此做出了深刻发挥,对这一具有世界性意义的课题,交出了一份充满东方智慧的答卷。在这一份具有本体论品格的答卷中,人的解放和自由是其人学思想体系的逻辑原点和实践主题。其基本内涵与逻辑思路就是:将人的个性解放与全方位解放相结合,并由此达到人的全面解放和全面发展。请看毛泽东在中国现代历史上留下的几个深深的脚印。
早在青年时代和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就一直倡导人的个性解放。他曾说:“人类生活之本意,乃在发达其个体也。”[4]240
当用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理论去审视旧中国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时,他看到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社会图景:“中华民族几万万人,几千年来都是干着奴隶的生活,只有一个非奴隶的是‘皇帝’。皇帝当家的时候……是不准我们有思想,有组织,有练习的”,从而得出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国民大,各人小,国民重,各人轻”的结论。[4]393,242以此为据,他将造成这种严重扭曲的根由,直指中国的社会制度:“中国什么‘师严而后道尊’,‘师说’,‘道统’,‘宗派’,都是害了独断态度的大病,都是思想界的强权,不可不竭力打破。”[4]368在这严密的逻辑推理中,青年毛泽东把是否尊重个人价值、是否利于个性解放作为权衡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价值观是否正确的依据,将个性解放明确归入人的解放理论的重要内容和基本诉求之中。
成为中国现代革命的领导人后,毛泽东对尊重与解放个性有了更为明确和深刻的认识。针对那种指责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压制个性的观点,毛泽东在1944年8月31日致信秦邦宪说:“解放个性,这也是民主对封建革命必然包括的。有人说我们忽视或压制个性,这是不对的。被束缚的个性如不得解放,就没有民主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5]216在他看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目的就是解放个性,“民族压迫和封建压迫残酷地束缚着中国人民的个性发展,束缚着私人资本主义的发展和破坏着广大人民的财产。我们主张的新民主主义制度的任务,则正是解除这些束缚和停止这种破坏,保障广大人民能够自由发展其在共同生活中的个性”。[6]1058此种认识高度,在当时的学界与政界中是独具一格而难能可贵的。
1945年4月,毛泽东在中共七大报告中明确指出:“在我们党领导的解放区,不仅社会上的人都有人格、独立性和自由,而且在我们党的教育下,更发展了他们的人格、独立性和自由。”然后,他引述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名言:“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更进一步指出:“不能设想每个人不能发展,而社会有发展,同样不能设想我们党有党性,而每个党员没有个性,都是木头,一百二十万党员就是一百二十万块木头。”[7]4161947年新年祝词中,毛泽东确信:“在不久的将来,自由的阳光一定要照遍祖国的大地。”[8]2111957年7月他描绘了社会主义中国的文化建设所应实现的目标,这就是:“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
这些深深的脚印,清晰地记载着一个不容辩驳的理论事实和实践事实:毛泽东对传统民本思想进行超越与升华的历史功勋。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人性意识真正走出了历史局限的理性飞跃,在理论上即发端于此并得力于此。中国共产党站在人民立场上提出了“以人为本”的政治纲领,率领人民群众真正实现了在国家和社会中的主体性地位,在实践上即依据于此并得力于此。
2.坚持“人民当家作主”,赋予“以民为本”,以真实的政治权力和严格的制度规定
坚持“人民当家作主”,赋予“以民为本”以真实政治权力,是马克思主义“解放全人类”政治主张中最具有核心意义的内涵,也是它与传统民本思想的最具本质性意义的区别。
传统民本思想中在一定程度上含有重民、亲民等内容,体现着爱民、宽民等思想倾向,但统治者和民众并非利益共同体,而是处于对立利益的两端。在统治者眼中,“民”是自己统治秩序中的“子民”“庶民”,充其量不过是供给自己奴役和使用的工具。因此,在身份认同上,民众是低贱的,而自己则是高贵的。统治者扮演着救世主角色,通过由上而下的施舍解决民众的生计问题。民众则处于统治者的对立面,寄希望于圣君清官对他们的拯救。由于这种人为划分的不平等和隔离,统治者是庙堂之上的发号施令者,民众只是被动的听命者和执行者,由此形成了“君为民作主,民依君行事”的局面,民众自己作主的权利和地位是根本得不到的。
“以民为本”的政治权力的真正实现,只能发生在无产阶级政权体制中。这就是《共产党宣言》中宣示的:“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9]283这是马克思主义对社会主义运动本质特征的科学揭示,也是对“以民为本”的本质特征的科学揭示。马克思恩格斯对巴黎公社的系列论述,就是这一深刻体认的理论概括。
以马克思主义关于人民政权建设理论为指针,毛泽东对中国传统民本思想进行了彻底扬弃,在中国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现实平台上,演绎成为一个具有东方智慧的思想政治理论体系,并创造性运用于中国现代改天换地的革命实践中,由此改变了中国人民长期处于奴隶地位的历史宿命,而毛泽东则是这一伟大理论与实践的伟大奠基者。毛泽东这一历史贡献的理论集中,就是他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完整体系。毛泽东这一历史贡献的实践集中,就是他缔造共和国的伟大功勋。这一理论与实践的核心内容,就是以宪法和制度的铁律,确立人民当家做主的权利。这些权利具体包括以下内容。
(1)民主选举权
人民的选举权利,是毛泽东人民民主专政思想和实践的第一追求。从投身反帝反封建政治运动开始,毛泽东就高扬人民民主的旗帜,为人民民主权利而斗争,而人民群众的选举权利,就是这一斗争中的核心目标。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毛泽东就十分重视根据地的政权建设,确保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民主权利,逐步形成行之有效的机制和措施。1934年1月,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通过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第二条明确规定:“中华苏维埃政权所建设的,是工人和农民的民主专政国家。苏维埃政权是属于工人农民,红色战士,及一切劳苦民众的,在苏维埃政权下,所有工人农民红色战士及一切劳苦民众都有权选派代表掌握政权的管理。”[10]644-645这部宪法确立了人民主权原则,赋予根据地劳动人民广泛的民主权利。这一民主权利以最高法令形式在全国范围内的实现,是1954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赋予人民以选举权,这是中国人民从政治上真正站起来的最鲜明的标志,也是毛泽东人民民主专政的理论与实践成为人民的生活现实的最鲜明的标志。
(2)民主决策权
民主决策就是每个公民都享有表达政见、提出决策或立法建议的资格和机会,以及对他人的政见和建议提出异议和否决的权利。唯其如此,民主决策便必然归列为人民民主政治建设的重要内容,也必然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客观要求。
从决策内容上看,毛泽东要求一切决策为了群众,一切决策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由此制定出来的政策必须符合广大人民群众需要,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这就是毛泽东所深刻指出的:“一切为群众的工作都要从群众的需要出发,而不是从任何良好的个人愿望出发”,“这里是两条原则:一条是群众的实际上的需要,而不是我们脑子里头幻想出来的需要;一条是群众的自愿,由群众自己下决心,而不是由我们代替群众下决心。”[6]1012,1013唯其如此,“要办什么大事,要决定什么大计,就非问问工农群众不可,跟他们谈一谈,跟他们商量”,因为“智慧是从群众那里来的。”
从决策方法上看,就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集中群众智慧,积极维护和实现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质言之,就是让人民群众参与重大决策。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制定过程,就是具体历史见证。其根本原则就是:“人民民主的原则贯串在我们整个宪法中。”也就是毛泽东所谆谆教导的:“没有民主,就不可能正确地总结经验。没有民主,意见不是从群众中来,就不可能制定出好的路线、方针、政策和办法。”[11]294这就是这部人民宪法如此深入人心的根由。
(3)民主管理权
民主管理指人民作为国家的主人,有权利对国家政权的运作过程实行管理和参与。享有民主管理的权利,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根本标志。这就是列宁所明确指出的:“民主意味着在形式上承认公民一律平等,承认大家都有决定国家制度和管理国家的平等权利。”[12]201“没有民主,就不可能有社会主义。”[13]168
毛泽东作为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集体的核心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他继承了马克思主义民主管理思想,深知民主管理在政权运作与经济运作中的重要意义,也深知对权力实行民主管理的极端重要性。1957年4月,中共中央《关于研究有关工人阶级的几个重要问题的通知》指出:“如何调动工人阶级的积极性,充分发挥工人阶级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的积极作用,是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一个极关重要的问题”。为此,“必须扩大企业管理工作中的民主,扩大职工群众参加企业管理的权利,发挥职工群众对于企业行政的监督作用”。[14]对于“如何进一步吸引职工群众参加国家政治经济生活问题,特别是参加对国家经济管理机关的监督及城市政权工作问题”,中央要求各级党委“加以考虑”。[15]157
(4)民主监督权
民主监督,是人民运用民主权利对党组织、政府及公务员施行的监察和督促,是人民当家作主权利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这就是毛泽东所深刻指出的:“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16]157毛泽东将其视为摆脱“历史周期率”的根本途径,并将其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位。为了保障人民的民主监督权利,毛泽东还提出了一系列极有价值的思想与措施。
其一,是加强党内监督。其具体对策是以下三个方面:首先,要把党的思想建设放在首位,加强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用无产阶级思想克服非无产阶级思想,增强自我监督的自觉性。其次,健全党内民主生活,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也就是毛泽东所着重指出的:“处在伟大斗争面前的中国共产党,要求整个党的领导机关,全党的党员和干部,高度地发挥其积极性,才能取得胜利……而这些积极性的发挥,有赖于党内生活的民主化。党内缺乏民主生活,发挥积极性的目的就不能达到。”[17]528-529最后,强化党内监督机制,充分发挥纪检、监察机构的作用。建国前后,成立了中央和地方各种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监察委员会,设立人民监察机关,严厉处分违法乱纪和严重损害群众利益的党员。
其二,是加强群众监督。毛泽东明确认为,“共产党是为民族、为人民谋利益的政党,它本身决无私利可图。它应该受人民的监督,而决不应该违背人民的意旨”,唯其如此,人民政权必须“倾听人民群众的意见,要联系人民群众,而不要脱离人民群众”。[6]809为了保证公民监督权的实现,我国建立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政府、人大、检察院、法院等部门的专门处理人民来信来访的工作机构,各级国家机关都建立了相应的工作制度。
其三,是加强舆论监督。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共中央就作出了《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明确指出:“我们的党已经领导着全国的政权,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很容易危害广大人民的利益,而由于政权领导者的地位,领导者威信的提高,就容易产生骄傲情绪,在党内党外拒绝批评,压制批评……由于这样的原因,中共中央特决定:在一切公开的场合,在人民群众中,特别在报纸刊物上展开对于我们工作中一切错误和缺点的批评与自我批评。”[18]316毛泽东强调,所有的报刊都应该刊登群众来信,反映群众呼声和要求,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凡典型的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和违法乱纪的事例,应在报纸上广为揭发。”[19]255
3.坚持“群众路线”,赋予“以民为本”的价值实践以强大的方法论凭借
群众路线是中国共产党一切工作的根本出发点和归宿,也是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得以实现的决定性方法论凭借之一。就其具体内容而言,可以归列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一切为了群众”:毛泽东群众路线的起点和归宿。
“一切为了群众”,是毛泽东群众路线在政治伦理上的最高境界和终极追求。
1938年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所作政治报告《论新阶段》中明确宣示:“共产党员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以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而应以个人利益服从于民族的和人民群众的利益。因此,自私自利,消极怠工,贪污腐化,风头主义等等,是最可鄙的;而大公无私,积极努力,克己奉公,埋头苦干的精神,才是可尊敬的。”[17]5221944年,毛泽东在张思德追悼大会上提出了“为人民服务”的重要口号。在次年的中共七大上,把“为人民服务”作为党的宗旨写进了党章并从此延续下来。毛泽东在中共七大政治报告中郑重提出:“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向人民负责和向党的领导机关负责的一致性;这些就是我们的出发点。”[6]1094-1095
这一宗旨与政治伦理原则所规范的是党、党员干部与人民群众之间的鱼水之情的关系,也是对人类未来理想社会的无我境界的真挚追求。这一真挚追求,是对马克思主义“解放全人类”的理想目标的继承和发展,也是对中华佛教文化中的“无我”境界的继承与升华。
其二,“一切依靠群众”:毛泽东群众路线的动力论凭借。
“一切依靠群众”,是毛泽东群众路线的动力论的总根源。
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长期斗争中,毛泽东一贯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人民群众是历史的缔造者这个普遍真理。他深信,人民身上的枷锁,只有依靠人民群众自己的斗争,才能够打破;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只有依靠人民群众自己的双手,才能够创造出来。因此,他在制定中国革命路线的时候,总是把坚决依靠群众和放手发动群众作为根本的立足点;在制定中国革命纲领的时候,总是以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最大利益为最高标准;在指导中国革命斗争的时候,总是十分重视发扬人民群众的革命首创精神。他的总体性的指导思想就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6]1031
毛泽东的这一理论主张和实践总纲,体现出他对人民力量的坚定信心和诚挚信仰:人民群众之中蕴藏着革命事业获得胜利的不可或缺的巨大伟力。毛泽东的这些体认不仅升华为一种明确的巨人式战略视野,而且凝聚成为一种深沉而又真挚的道德情怀——融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中华传统的人本论为一体的独具一格的鱼水情结。这就是他在《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中所说的:“党群关系好比鱼水关系。如果党群关系搞不好,社会主义制度就不可能建成;社会主义制度建成了,也不可能巩固。”[11]460鱼水情结和一切依靠群众的思想不仅是毛泽东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毛泽东思想的活的灵魂之一,也是中国共产党最大的政治优势,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获得全国人民的衷心拥护从而取得全国性胜利的根本原因。
其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毛泽东群众路线的方法论凭借。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是毛泽东群众路线在方法论层面上的决定性凭借,是毛泽东制定正确路线和方针政策的核心依据和工作纲领:“在我党的一切实际工作中,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6]899
毛泽东的以上论述,不仅发展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演化为可行的方法论,而且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党的群众工作方法及党的领导方法结合起来,具化为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具有实践意义的工作步骤,对党提高自身为人民服务的工作能力和领导水平产生了十分积极的作用。
毛泽东“为人民服务”思想之所以能够正确指引中国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从胜利走向胜利,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对中华传统民本思想中历史性局限进行革命性矫正与超越的结果,也是对传统文化中的人民性精华进行创造性吸收与升华的结果。这一创造性吸收与升华的具体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民本思维是传统政治哲学与道德哲学的根本核心,也是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理论主张的逻辑基点。
中华传统哲学中“民本”二字,首见于《尚书·五子之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里的“民”,具指黎民百姓。此后,又见于《墨子·内篇》:“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以民为本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章句下》)谭嗣同在其《仁学》中亦言:“因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如此等等,其角度虽各不同,而要义只有一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即大众)之天下也。”(《吕氏春秋·贵公》)
就对以民为本的重视与强调来说,中华传统民本思维与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是异曲而同工,不谋而自合的,这就是二者在毛泽东思想中能够顺利圆融为一的根由。但是二者在实践层面与理论层面的交融与互动,并非简单线性叠加,而是一种相互适应与借鉴:既是马克思主义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升华,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的补益。质言之,是一种各有优势而截然有别却又是可以互动互补的双向影响与受益的关系。关于中华文化受益于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学界已作出详尽论述,此处不赘。下面,试就二者之间的逻辑比较以及相互间的丰富与补益,作一简要解读。
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是建立在阶级论基础上的学说,它明确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1]505它所说的“一切社会关系”,既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包括人与人的关系: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思想关系、宗教关系、道德关系,等等。这些关系的“总和”,便形成了社会联系的总体结构。它明确认为,在这一总体结构中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与政治关系。这一部分,是马克思主义中最具有创意的部分,也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最缺乏因而最受启迪与补益的部分。但是任何事物均非尽善尽美,马克思主义理论同样如此,在其将人的经济关系与政治关系阐述得淋漓尽致的领域,也就是它对人性中自然因素语焉不详的灰区,而这,也正是中华传统民本思维中的自然伦理因素对马克思主义中未尽之处最具有启迪与补益之处。
在中华传统治国理念中,民本思想一直居于首要地位。所谓“民”,具指“人”中的绝大多数,即古代所说的庶民百姓。所谓“民为贵”,就是《孝经》上所标示的:“天地之性,人为贵。”以人为贵,就是在人与神及物的多维关系中,以人为本位和价值尺度:人比神贵,人比物贵,坚持人的主体地位与核心地位;在君与民的比较中,民贵君轻,坚持庶民百姓的主体地位与核心地位。这种以人为本位的思想在中国很早就出现了。这一根深蒂固的哲学理念的确立,就是整个中华文化中宗教意识比较淡薄的逻辑根由,也是中华民族关于人的意识觉醒较早的表现。“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这一哲学事实的具体展示和历史见证。
以民为本的思想,也从君民关系的理论主张中清晰地表现出来。中华民本论以本体论为依据,明确认为君民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民贵君轻,民主君从的关系。所持的逻辑依据,就是大自然的哲学启示:从自然发生学的顺序来看,是先有民的存在而后才有君的存在,民是先行性的母体,君是后行性的子体。从自然存在学的层面来看,是君依附于民的关系,而不是民依附于君的关系。这一哲学启示,前人运用诸多比喻做出了极其透彻的说明:
君舟民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
君鱼民水:“衣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民恃衣食,犹鱼之须水,国之恃民,如人之恃足;鱼无水不可生,人失足必不可以步,国失民亦不可以治。”(《刘子·贵农篇》)
君叶民根:“夫治国犹如栽树,根不摇,则枝叶茂盛。”(《贞观政要》)
君墙民基:“民,国之基也。五仞之墙,所以不毁,基厚也;所以毁基薄也。”(宋祁《杂说》)
这些确凿不移的自然事实,从各个不同侧面证明了一条朴素无华的真理——民贵君轻而人民至上的真理。这一真理,就是中华传统民本思维的理论核心。这一理论核心在理论内涵上与马克思主义的人民史观具有同样的价值指向,都是人类文化中的大美与亮点。但就其逻辑依据而言,却又是各循其异而互不相同的。马克思主义的人民史观的逻辑依据,就是它的唯物辩证的哲学凭借:它以人性的本质即社会关系的总和为依据,以人的政治关系与经济关系为思维重点,由此得出以发展生产与阶级斗争的形式来实现人类的解放的终极目的。中华传统民本论的逻辑依据,就是它的自然辩证的哲学凭借:它以人性的本质就是人的天人合一的自然属性为依据,以人的自然关系为观照重点,由此实现以人伦与道德为纲而达到天下为公的终极目的。无疑,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先进性、科学性、革命性与现实性方面,是远远超越于古老中华的人性理论和政治理论的,这就是我国现代的志士仁人之所以奉其为圭臬并为之而奋斗的根由。但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独具一格的自然人性论的理论主张,也是有实可据的一家之言,并足以补益马克思主义社会人性理论中的未尽之处。
根由就在于,人的本质的社会性是毋庸争辩的理论事实,但社会性并非人的属性的全部。从生物学观点来看,人也是一种动物,具有其自然属性。恩格斯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3]441他还指出:“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23]384唯其如此,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是密不可分的。无疑,人的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但本质属性并非人的属性的全部,因为除了人的本质属性之外,还有人的现象属性存在,而本质从来都是现象的本质,现象从来都是本质的现象。也唯其如此,脱离了现象的本质和脱离了本质的现象,都毫无意义可言。
总而言之,人的总体属性与人的本质属性是两个重叠而有区别的范畴,是两个统一而非同一的存在。本质属性表明此一事物区别于彼一事物的最根本的特性,总体属性表明某一事物的本质属性与现象属性的总和。具体表现在人性的本质与现象的总和中,既包含着人的本质的社会性,也包含着人的社会性借以存在和表现的自然性。比如,就“食色,性也”而言,人和动物似乎并无不同。“但是用刀叉吃熟肉来解除的饥饿不同于用手、指甲和牙齿啃生肉来解除的饥饿。”[23]29因此,人的吃喝绝非简单充饥而成为美食;两性绝非简单交配而成为爱情。这就是现象与本质的交融与共现的具体展现与有力证明。
在这一多维性的存在与表现中,人类各民族的文化体认有如玫瑰花的颜色一样争奇斗艳,既是共美其美的,又是各美其美的;既是各有侧重而各有所长的,又是各有所偏而各有所短的。这就是人类的各种文化之间之所以必须相互交流以取得相互补益的根由。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就是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与中华传统人本理念相互补益以及由此获得的实践成功的具体的历史见证。
毛泽东的卓越与巧妙之处就在于,他成功吸取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哲学精华,也成功吸取了中华传统自然辩证法的哲学精华,将两种在宗旨上不谋而合而在哲学凭借上截然有别的思维融合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凭借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科学性与阶级性内涵,赋予中国现代革命以一种现实性与革命性品格,使中华传统的民本理想变成了人民共和国的现实;也在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性理性思维的刚性成分中,增添了诸多东方特有的自然人性的柔性诉求,使其政治内涵更加充实、温馨、细腻而臻完美,因而赢得了广大人民的衷心信赖和拥戴。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与革命实践,就是具体的历史见证。
抗战胜利前夕,在延安访问的英国记者斯坦因曾向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共产党是‘中国至上’,还是‘共产党至上’?”毛泽东迅即作出了斩钉截铁回答:“没有中华民族,就没有中国共产党。你还不如这样提问题,是先有孩子还是先有父母?”[7]191毛泽东的话语,从人性的终极层面上,生动而辩证地说明了党同人民群众的关系。他明确地告诉人们:这种关系,除了是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阶级共同体的刚性关系之外,还是一种生命共同体的柔情关系。这种独具一格的哲学体认与政治体认,不见于马克思主义的论述而独见于中华文化并完美地交融于毛泽东的思想之中,也是贯彻于毛泽东自始至终的革命生涯之中并贯彻于中国共产党的全部革命实践之中的。
毛泽东多次将党与人民群众的关系,比喻为自然界中生命共同体的关系。他将这种血肉相连的生命共同体关系,视为共产党立党的根本,视为革命的动力,视为革命获得胜利的根本原因:“共产党员是一种特别的人,他们完全不谋私利,而只为民族与人民求福利。他们生根于人民之中,他们是人民的儿子,又是人民的教师,他们每时每刻地总是警戒着不要脱离群众,他们不论遇着何事,总是以群众的利益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因此他们就能获得广大人民群众的衷心拥护,这就是他们的事业必然获得胜利的根据。”[24]这就是他将为人民服务确立为党的宗旨与最高工作方针的终极根由。
家国一体的思维方式是毛泽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升华为道德追求和革命实践的情感动力的逻辑根由。
家国一体是中华传统社会结构的本质性特征。孟子所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就是对这一特征的集中概括,而《礼记·大学》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千古志士仁人对此所作的忘我追求。由此凝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伦理基因与政治基因,深深植入国人的精神生活中,形成了我们民族在社会结构上独具一格的传统模式:家国同构;以及人际关系上独具一格的精神境界:家国情怀。
所谓家国一体,具指家与国的一体化的社会结构。其基本原理与内在逻辑,就是家族本位。家族本位从“家”出发,超越家与国之间的中间形式——社会,直接演化为“国”的内涵:家是国的范本与细胞,国是家的延伸与扩大;家是缩小了的国,国是放大了的家;家拥有了国的政治性特征,国保留着家的血缘性特征。“在中国文化中,‘家’、‘国’两极之上的太极便是所谓‘天下’,所以‘齐家’与‘治国’贯通,在‘治国’之外,还有一个更高境界——‘平天下’。”[25]26在这一逻辑的自然推导下,普天之下成了一个大家庭——天下一家。唯其如此,在中华传统的文化视野中,“天下”是一种人类共同体的价值追求。这种高远的文化追求,是独重于中华传统文化而罕见于其他的文化体系之中的。
中华传统家国同构思想由以下系统要素构成:血缘,地缘,情缘。但是中华文化中所崇尚的情感,绝不是一种肤浅庸俗的滥情。由于传统文化精神讲求“德性第一”,因而与血缘及地缘共生的情感也是极有分寸的,它只能在一定的“理”中运行:“情”是主体,“理”是“情”的运行法则,并以此为文化精神生成过程中运行的精神逻辑。这一精神逻辑的基本思路是,将仁爱视为社会文化的核心追求,将待人接物如同家人般温暖视为人际关系的最高理想境界。其具体的运作途径是:从血缘家庭出发,从家族到乡土,由乡土到宗族,从宗族到乡亲,由乡亲到邦国,由邦国到天下,最终生发出一个“天下一家”的美好愿景。因而“一家亲”意义上的民族共同体,就成了传统文化精神的总象征,象征着兴旺发达、美善和谐的人际关系。就此而言,传统文化也可理解为一种血缘文化与地缘文化,而中华民族大家园就是一个由血缘与地缘构成的温馨的文化实体,一个扩充过的“家”。在这一真挚追求的影响下,传统文化精神全部的努力就在于把整个中华民族营造成为一个“大家庭”,以血缘与地缘所生发的情感为纽带,将五十六个民族凝聚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生命共同体。这就是我们民族的家国意识之所以如此鲜明,我们民族的家国情怀之所以如此真挚而强烈的文化根由,也就是我们民族在任何“最危险的时候”,都能“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历史根由。如此牢固的生命共同体,是独见于中华文化之中的。
将如此强大的精神资源巧妙地融入马克思主义以阶级论为核心的人性论之中,使其获得更加强大的精神力量,这就是毛泽东最高智慧之所在,也就是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做最有代表意义贡献之所在。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就是具体的历史见证。
毛泽东独具一格的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是以他的独具一格的人民观为逻辑基点的。毛泽东的人民理念,既蕴涵着马克思主义所特有的旗帜鲜明的阶级政治性内涵,也涵蕴着中华传统文化中所特有的温馨醇厚的伦理人情性内涵。毛泽东这一独具一格的哲学体认与情感体认,在青年时代就已经初见端倪:“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具指劳动人民反抗剥削者的阶级斗争,无疑,这里说的人属于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关系的总和”的“阶级”的人。这是毛泽东坚定而鲜明的政治目标,正是这一崇高的人生抱负和政治目标,奠定了他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真挚认同与升华的思想基础。但是,他的认同并不是一种简单的重合,而是一种双向的互动与交融。具而言之,就是他在对阶级论的斗争哲学的接受与吸收中,同时也化入了东方传统文化中的情感与道德的因素。他所表述的“其乐无穷”,就是具体的理论见证与历史见证。正是凭借这一前无古人、后鲜来者的具有辩证意义和创造意义的思想组合,他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中的理性因素与中华传统政治哲学中的美学因素与情感因素,融合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正是凭借这一有机整体,他既提升了中华政治哲学的理性品格,也对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品格进行了极大补益。这一有机的多维度的政治思想整体,就是毛泽东政治哲学的思想依据和逻辑起点,也就是毛泽东“为人民服务”总纲领的思想依据和逻辑起点。毛泽东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建党、建军与建国的思想体系的全息过程,就是具体的历史见证。
毛泽东在自己的革命实践中将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确立为建党、建军与建国的宗旨,这一宗旨的核心就是“为人民”。毛泽东所标举的“人民”,来自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称谓,该称谓原属政治经济学范畴,具指与“统治阶级”相对立的“革命阶级”“历史的动力”“社会生产中被掠夺的大多数”“最强大的一种生产力”。但在毛泽东的概念系统中,人民并不仅仅是一个阶级的概念,而且是一个内容丰富的具有辩证性品格的多样性文化内涵的生动称谓,是融合诸多东方智慧的社会存在。在《愚公移山》中,他把人民比作“上帝”:“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6]1102《关于重庆谈判》中,他把人民比做“土地”:“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26]1162在《中共中央为抗战六周年纪念宣言》中,毛泽东把人民视为“眼睛”,将党群关系比喻为“父母兄弟姊妹一样”的血缘关系,要求“共产党员应该紧紧地和民众在一起,保卫人民,犹如保卫你们自己的眼睛一样,依靠人民,犹如依靠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样”。[7]1162
毛泽东从人性的终极层面上,生动而辩证地说明了党同人民群众的关系。这种关系,除了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阶级共同体的刚性关系之外,还是一种生命共同体与情感共同体的柔性关系。这种关系具体表现在抗日战争敌后根据地的军民关系中,就是人民与子弟兵的血肉相连的关系。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子弟兵”的生动现实与中华特色的温馨称谓,就是对此所做的历史展示与理论演绎。
全面抗战初期,在毛泽东的统一指挥之下,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武装力量团结和凝聚了广大人民群众投入抗战当中。以晋察冀边区来说,数月内军区兵力就由最初的不足3000人扩充到数万人,一年后已近10万人。何以兴旺至此?这和他们创造性地执行了毛泽东所制定的寓军于民、军民一家亲的战略部署密不可分。《聂荣臻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为什么要把边区部队称为“子弟兵”呢?当时是这样考虑的:一是从边区部队的任务来讲,它担负着保卫祖国、保卫边区,首先是保卫家乡的任务,这样的称呼,使部队担负的任务和群众的切身利益紧密结合在一起了;二是从它的组成成分来讲,绝大多数是边区人民的子弟,它同边区人民有着自然的血肉联系和亲缘关系;三是从抗日的统一战线出发,既然是边区人民的“子弟兵”,它就不单纯是吸收某个阶层的子弟,所有愿意抗日的各个阶层的优秀子弟都可以参加;还有一层意思,那时国民党的反共顽固分子总是妄图把我们的部队从根据地挤跑,我们土生土长的人民子弟,扛起枪来保卫家乡是理所当然的,它再想赶跑,当然是办不到的。[27]414-415
这些具有家国乡土特色的体认与部署,都是在中共中央的特别指示下进行的。1939年9月27日,中共中央在对晋察冀工作的指示中指出:“我党应充分的认识当前困难,用一切努力巩固党、巩固军区,来与敌人进行长期的艰苦的奋斗。”[28]17610月,中央在对冀中工作的指示中又就如何巩固军队具体指示:“在军队方面,除三纵队整理一定数量的非地方化的正规化的主力团外,其它部队应当是与本地群众血肉不可分离的很多的小股游击队。”[29]316这意味着各抗日根据地在保留精干主力外,其他部队要“化整为零”与群众真正打成一片,并且力量又不能削弱。关向应在《论坚持冀中平原游击战争》一文中指出:“兵团的行动,因为群众的屏障,隐蔽自己的企图”;“我们看到,人民对军队那样关心与爱戴。冀中部队的一个特质,是军队与家庭联系起来:这个村里有战士的父母,那个部队里有人民的子弟。这一个巨流所汇合的巨大力量,是比水泥钢骨还要坚固的堡垒。”[29]316
1939年5月,平山团与七一七团在上下细腰涧战役中取得巨大胜利。聂荣臻司令颁发嘉奖令,称他们“是太行山上的铁的子弟兵!”(《抗敌报》1939年5月28日)号召边区青壮年广泛参加和充实边区的抗日队伍,做个顶天立地的光荣的民族英雄。从此,“太行山上的铁的子弟兵”在晋察冀边区广泛流传,成为边区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称呼。
这就是“人民子弟兵”这一温馨称谓的由来。这些动人的历史事迹,无一不是毛泽东“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西江月·秋收起义》)、“军队须和民众打成一片,使军队在民众眼中看成是自己的军队,这个军队便无敌于天下”[17]512的诗性情怀和理论主张的生动展现。人民军队自建军以来,就一直深深扎根于人民群众之中,从人民中获得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我军之所以能不断战胜强敌,发展壮大,就是因为始终与广大人民群众站在一起,赢得了人民群众这一牢不可破的依靠力量。也就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所深刻指出的:
历史告诉我们,有了民心所向、民意所归、民力所聚,人民军队就能无往而不胜、无敌于天下。只要始终站在人民立场上,赢得最广大人民衷心拥护,就能构筑起众志成城的铜墙铁壁。前进道路上,人民军队必须牢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做人民子弟兵。[30]
由此可见,毛泽东对这种血肉相连和情感相通的生命共同体的柔性关系的革命性的融入与升华,是对马克思主义阶级共同体关系的极大补益和充实,是一种鲜见于马克思主义文化而独见于中华文化并完美地交融于毛泽东的革命生涯中的家国相融合、政治加情感、诗性加哲理的关系与情怀。这种关系与情怀在世界大同层面上的延伸,就是世界人民共同解放的“同志加兄弟”的关系。1953年越南解放后毛泽东立即将“镇南关”改为“睦南关”,胡志明立即在越南《人民报》上发表《只换一个字》的颂诗,赞美毛泽东:“毛公道德,至为钦佩。国际精神,山高海深。”1959年10月1日,胡志明以陈力的笔名在越南《人民报》发表祝贺中国国庆10周年的文章说:“如手和足,如杵和臼,如根和茎,如兄和弟。恩越重来情越深。”1963年5月,刘少奇以国家主席身份正式访越,胡志明在河内机场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以最精炼、最深情的诗句来称颂越中友谊:“越中情谊深,同志加兄弟。”[31]36这些发自肺腑的回应,就是党性与人性融为一体的生动展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人民性精华融为一体的生动展示,也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人民性精华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性理论的补益与升华的具体证明。
对德性的重视和关注,是中华传统思维方法的又一显著特点。孟子“心性论”思想建立在“性本善”的基点上,“善”即归属于道德的范畴。他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从中不难看出,“善”具有根本性意义,是生成道德伦理秩序的内在依据和本源。孟子所言“四心”,对应生成的是“四端”,接着对应生成的是“四德”,即“仁、义、礼、智”。这一对应关系展示的,即是内在良知向外展开和推演的轨迹。而以道德为核心的人性与良知,也就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一种本体论的品格。
在中华传统哲学中,本体不仅是宇宙存在的哲学依据,也是人生意义价值的哲学依据。唯其如此,以“人性论”为基础的儒家“心性论”,也就必然具有了道德本体论的价值意义,并由此激发出并显示出心性的智慧之光。这一特点具有明显的认识论意义。在中华认识论的理论体系中,从来都将道德修养视为取得“真知”的前提,并将其归列为认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文化认为,一个人的道德修养如果没有达到其应该具有的境界和高度,就不能正确认识世界。我们先人把明与蔽作为特定的视窗,对此作出了极其深刻的阐述。
我们先人高屋建瓴地认为,造成认识上明与蔽的根由,主要来自心理因素,而对心理因素的制约或者发挥,只能运用道德修养的方式进行:“心平愉,则色不及修而可以养目,声不及佣而可以养耳,蔬食菜羹而可以养口,粗布之文、粗纟川之展而可以养体。”(《正名》)这种具有正能量意义的心理境界的核心内涵,就是一个“公”字。《黄帝四经》云:“公者明,至明者有功。至正者静,至静者圣。无私者知,至智者为天下稽。”《尸子·治天下》中说:“无私,百智之宗也。”荀子提出:“公生明,偏生暗。”张载认为:“成心忘,然后可以进于道。”(《正蒙·大心篇》)所谓“成心”,即张载所释的“私意”。这些论述从各个不同侧面,揭示出了一个朴实平易而又独具东方智慧的理论事实:人对事物的认识,是与人的道德境界密不可分的,一个人只有站在为公的位置上,才能正确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建成人类的理想社会。正是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前人在自己的社会理想中,既融进了以群体为尺度的鲜明的政治性因素,也融进了以个体为尺度的道德性因素。唯其如此,古人所标举的“公”,便成了政治追求与道德追求的最高境界的总集中和总凝聚。古人追求的最高的社会理想“天下为公”中的“公”字,就是从认识论的角度对此所作出的具体的历史见证和逻辑见证,也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识论优势中的东方智慧所作出的具体的历史见证和逻辑见证。而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就是这一历史见证与逻辑见证的具体展示。
毛泽东在他的思想中将这两种在宗旨上不谋而合而在逻辑构成上截然有别的理论主张,巧妙地融合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由此形成了一个具有明确的政治追求与经济追求的革命目标,这一目标,就是中国共产党进行革命活动的总纲领——使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民本理想变成了人民共和国的现实。也在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性的理性思维的刚性成分中,增添了诸多东方特有的德性思维的柔性成分,使其人性的内涵更加充实、温馨、细腻而臻于完美,因而赢得了广大人民的衷心信赖和拥戴。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就是具体的历史范例和光辉楷模。
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首次使用了“为人民服务”的概念:“这些旧形式到了我们手里,给了改造,加进了新内容,也就变成了革命的为人民服务的东西了。”[6]8551945年,毛泽东在党的七大开幕词中,首次使用了“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这一概念,指出“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中国人民服务”[6]1027。他在“为人民服务”前加上“全心全意”四字的定语,进一步深化了为人民服务的内涵。在《论联合政府》中,他向全党发出了鲜明而又诚挚的号召:“号召全党提起警觉,注意每一个工作环节上的每一个同志,不要让他脱离群众。教育每一个同志热爱人民群众,细心倾听群众的呼声。每到一地,就和那里的群众打成一片,不是高踞于群众之上,而是深入于群众之中。”[6]1094-1095中共七大第一次明确、系统地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党的根本宗旨写入了党章,明确规定:“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具有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的精神,必须与工人群众、农民群众及其他革命人民建立广泛的联系,并经常注意巩固与扩大这种联系。”[32]117从此,毛泽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便成了全党的共识,其在党内的重要地位得到了正式的确立。
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既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在政治哲学方面的高度浓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以德化民”思想在伦理道德方面的重要融入。它既批判性继承了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东方智慧,也创造性丰富和充实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宝库,是我们党和中华民族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这一精神财富的主导思想根源于马克思主义,然而又是在中国革命的特定环境中发展起来的一种思想体系。它既体现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又包含着对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是马克思主义以政治经济为核心关注点的治国理论与中华民族以伦理道德为核心关注点的治国理论的统一。这一精神财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这两个异质而同构方面的有机融合,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则是这一融合中的内在逻辑关系的具体展现。下面试对这一有机融合的巧妙性与深刻性,以及由此生发的丰富内涵,从语法学与逻辑学角度,进行简要分析和品读。
作为党的宗旨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由三个核心词语构成:“全心全意”“为人民” “服务”。其语法关系与逻辑关系是:
“服务”是谓语的中心词,强调党在社会活动中的特定位置、性质与功能。它明确表示:共产党与社会大众的关系,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而绝非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凭借这一前无古人的语法论断与逻辑论断,毛泽东对传统“君贵民轻”的君本思想作出了根本性的否定和颠覆,也对传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思想进行了深化与升华,赋予这一原始朴实的社会理想以现实性、革命性与科学性的现代品格,也赋予中国共产党所从事的改造社会的活动以现实性、革命性与科学性的政治目标。
“为人民”是修饰谓语中心词“服务”的近端状语,其语法作用和逻辑作用是强调“服务”的对象—“人民”。什么是“人民”?列宁将马克思恩格斯对“人民”的宽泛表述概括为“那些能把革命进行到底的一定的成分”[33]636,并据此作出了具体的演绎与发挥:“只有人民,即无产阶级和农民,才是能够取得‘对沙皇制度的彻底胜利’的力量”。[33]562而毛泽东则将马克思主义的上述主张,浓缩为以下的体认:“什么是人民大众呢?最广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6]855毛泽东的这些论述,赋予了人民的概念以鲜明的阶级论的内涵,将马克思主义的人民观融入自己的认识中,实现了对传统认识的超越。
“全心全意”是修饰谓语中心词“服务”的终端状语,其语法作用和逻辑作用是从服务行为的特定状态的层面,对“服务者”在“服务”中的心理境界作出具有鲜明道德取向的描述和强调。这种描述和强调的重大意义就在于,在“为人民服务”中所秉持并以此为强大动力的“全心全意”的心理状态,实际就是一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境界;这种一尘不染的精神境界,实际就是人类道德追求中的最高境界。这种纯净无私的道德境界,是仅见于东方的道德哲学特别是佛教禅宗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道德追求之中,而不见于此外的任何一家哲学学派之中的。正是凭借这一旗帜鲜明的体认和强调,毛泽东在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追求中,融入了东方智慧的道德内涵,使二者在各自的文化领域中实现了各自的升华和超越,也将这种各自的升华和超越融合成为人类文化共同的升华和飞跃,实现了人类共同的理想社会追求中在最高的政治层面与道德层面上的升华和飞跃。
正是凭借这一将东方道德智慧与西方政治智慧融为有机统一体的具有宗旨性意义的理论纲领,毛泽东不仅吸收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精华,也批判地吸收了古今中外的一切文化成果,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化遗产。在领导中国革命的伟大实践中,毛泽东将儒家“为政以德”“修身治国”的道德理论加以吸收,并改造成为共产党人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积极地改造自己主观世界的思想;将“满招损,谦受益”的哲理,改造成为“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格言;将儒家“重义轻利”“舍生取义”思想,改造成为共产党人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而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勇献身精神和“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无产阶级道德观;将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德规范,改造成为共产党人在人民群众中应该“以身作则”发扬“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先锋模范作用;将古人“举贤任能”“唯才是举”的用人之道,改造成为我们党的“任人唯贤”的干部路线。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一文中所标举的白求恩精神,就是这一道德境界的现代映射的集中表述和具体展示:“我们大家都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17]660
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理论主张对这种东方智慧的继承、深化与成功的运用,全面贯彻在其革命实践中,发展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党性旗帜和工作总纲。正是在此基础上,毛泽东将中国历史上“天下为公”的优秀民族传统,发展成为为绝大多数劳动人民利益服务的政治工作体系和思想工作体系。在毛泽东思想的平台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仅是无产阶级崇高的政治境界,也是无产阶级崇高的道德境界,从而为中国现代革命的胜利提供了决定性的政治保证与道德保证。
唯其如此,毛泽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理论总纲,不仅成为全党的政治目标,也成为全体共产党人修身的道德规范。也唯其如此,毛泽东所标举的这一境界不仅是对中国传统民本论的政治升华,也是对马克思主义人民论的道德升华。就前者而言,他以其政治主张对传统民本思想中为统治阶级服务的“用民”“治民”思想作出了彻底的摒弃,而代之以“人民公仆”的思想。就后者而言,他以其道德追求对马克思主义为人民服务的政治主张做出了更富人性论品格的补充和丰富,使其更臻完善。
毛泽东的这些历史性贡献,已经深深铭刻于中共党史与中华青史。这就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所明确宣示的:“全党同志要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坚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使我们党始终拥有不竭的力量源泉。”[34]无疑,对于新的历史时期中的后人对此发自肺腑的怀念与传承而言,习总书记这些朴实而又真挚的宣示,不仅是最具有永恒意义的纪念碑,也是最具有现实意义的灯塔。
这一永恒的纪念碑和现实的灯塔,铭记着一个重大的历史事实与理论旨归:中华历代相承的民本理想在中国的实现,凭借着一条不可或缺的真理——马克思主义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论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民本性精华的有机融合。这就是中华历代相承的民本理想在中国实现的艰难任务之所以最终落到历史伟人毛泽东肩上,并得到完成的逻辑依据和历史根由,也就是毛泽东之所以成为历史伟人的逻辑依据和历史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