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关于水墨中观念与图形的问题,我谈三点。
第一点,仅仅做观念的时代已经渐渐远去,往后,一件作品很可能做观念的同时又必须做精彩的图形;第二点,艺术家在这种情势下该怎么做;第三点,在这种情势下,批评家、理论家该怎么做——按理说作为一位艺术家是没有资格来谈这个问题的,只是因为我自己也写点文章,这实际上是对自己的反思。
我认为仅仅做观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观念艺术占据了当代艺术中一个重要的位置,但是大家对观念作品的视觉方面很少关注,也从不关心这些图形在艺术史中的价值。因为我们在艺术中希望获得的是多方面的满足,视觉的、心理的、历史的、哲学的等等,但是我们渐渐发现今天很多作品在视觉上不够精彩。最近读到一篇文章,英国一位导演写的,题目是《清理当代艺术的垃圾桶》。他说,很多当代艺术是有意义的,但意义被大大高估。这反映了人们心底的疑惑。观念与视觉上高标准的分离,是人们不满的原因之一。任何视觉作品都包含图形,但我讲的是对图形更高的要求:艺术史上的独创性。它必须与观念上的深刻、尖锐和独创性连在一起。
这种情势对艺术家提出了新的要求。水墨毫无疑问首先是平面作品。今天的平面作品如果不包含观念,已经没法吸引观众。整个当代平面作品,无论是具象还是抽象,都已经无法让我们心灵得到满足。影像、装置强大的冲击力,对平面造成一种压倒的优势。基弗用30吨水泥废墟做成一件作品,你怎么在气势上跟它去拼?我觉得水墨只有靠观念,靠智慧。
我经常对着毕加索的作品想,那个时代的人真幸福,只要你具备对形式出色的敏感和想象力就能冒出来,但是今天不行,仅仅具备这些不够。
第二点,图形。要达到我们对图形的要求,同样艰难。关于图形我说两点。第一点,在笔墨的把握上以20世纪最高水平为目标,这可以以齐白石、黄宾虹为代表,一件优秀的当代水墨作品在笔墨上要达到这个水准。第二点,图形的独创性必须放在20世纪全世界的优秀作品中去进行鉴别。
第三点,关于理论家。谈到当代缺乏优秀作品,人们往往会去指责艺术家无能,其实真正新颖的作品,一定是艺术家与理论家共同努力的产物。固有的思路是无法发现真正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的,因为那种意义处于已有的意义系统之外。
具体来说,理论有两点需要注意。
其一,必须要有新的阐释思路。我们读过很多批评文章,当代重要的思想家、批评家已经开拓了一些阐释的路径,但源自中国独特文化传统和社会境况的作品需要新的阐释思路,否则不可能揭示那些原创作品的意义。一位中国当代批评家必须开拓出人们意想不到的方法和路径。
其二,对被阐释的现象重新进行认识。艺术家必须具备往作品中注入观念的能力,而理论家必须具备从通常认为没有观念的作品中提取出精彩观念的智慧。观念往往隐藏在作品中而难以觉察,看似缺少观念的作品中往往隐藏着常识之外的意蕴,因此理论家不能轻易否定作品的观念性,而必须对所有考察的现象持一警惕的态度,以便从看来不可能具备思想性的作品中发掘出重要的观念。
近来重新阅读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他认为中国书法文献中只谈到技术性、经验性的东西,精神上的蕴含远远不如中国绘画深厚、丰富。其他观点不加评述,我只追问一点:对技法的描述仅仅是技术、经验吗?这些经验如何被定义、被陈述,如何被组织在前后关联的文字中,其实便包含着某种方法和观念,只不过它们隐藏在字面意义之下。把它们揭示出来,应当是思想史的工作。这是现象中隐藏的观念被忽视的一个例子。至于书法、绘画作品中所包含的观念、意蕴,也远不止徐复观用老庄和儒家思想所阐释的那些。“中国艺术精神”包含许多从来未被认识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