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玲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陕西宝鸡是炎帝神话的重要传承地,当地至今仍有炎帝“生于濛峪,长于瓦峪,沐浴于九龙泉,成于姜水,葬于天台”之说,与之相关的风物遗迹甚多。宝鸡峪泉村曾建神农祠,于20世纪50年代被毁,今仅留九龙泉古迹。1991年为弘扬炎帝文化,宝鸡市政府易地重建神农祠,并于1993年建成后改称炎帝祠。因炎帝祠所在地为河滨公园,故河滨公园又更名为炎帝园,用以祭祀炎帝。宝鸡每年正月十一日(炎帝诞辰)为神农庙会(民祭),七月初七(炎帝忌日)为炎帝祭典(公祭),虽当地政府的炎帝祠公祭一度中断,但宝鸡市炎帝与周秦文化研究会每年清明的祭炎活动却传承了下来。1993年农历七月初七,宝鸡市政府在新建的炎帝祠举行了首届公祭炎帝典礼,2008年6月“炎帝祭典”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名录,祭祀活动被逐步推向高潮。目前宝鸡存在两个不同的炎帝文化关注群体:一个以地方学者为中心,致力于炎帝神话、历史等方面研究。如宝鸡炎帝研究会会长霍彦儒,他一方面陆续出版《炎帝传》《宝鸡历史文化》《炎帝故里》等著作①,一方面积极联合政府举办全国性炎帝文化研讨会②。此类研究重在对炎帝文化渊源的历史性钩沉,力证宝鸡炎帝文化存在的合理性;另外一个群体注重对炎帝文化的产业化开发,如宝鸡炎帝陵管委会主任潘XY等人通过对外宣传炎帝文化,吸引游客、信众前往炎帝陵参观、祭拜。宝鸡炎帝陵开发也引起了不少学者的关注,该类文章多从旅游开发角度展开讨论,内容宽泛,针对性不强。本文立足于宝鸡炎帝陵开发现状,重点分析当代炎帝陵的产业化路径,并试图对其文化资源化的社会实践进行反思。
《国语·晋语四》记载:“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1](P356)《帝王世纪》称任姒(女登)“游于华山之阳,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生炎帝。……长于姜水,因以氏焉。”[2](P3)《路史》亦云:“母安登感神于常羊……炎帝长于姜水,成为姜姓。”[3]姜水之名在《水经注》《明一统志》《陕西省志》等文献中记载清晰,称姜水在宝鸡境内,这成为“宝鸡炎帝故里说”的重要证据。乾隆本《宝鸡县志》进一步阐释了姜水源头:“直南二里曰姜水。……北流入栈道,……又三十里受峪河水,又五里经姜氏城至石家营入渭。”[4](卷二)县志中提及的峪河、姜氏城等河流、古迹至今仍有迹可寻,是炎帝神话的重要传承地。“峪河,在县南十里,源出诸葛山之东,迳西北流十五里,入姜水。”[4](卷二)宝鸡当地民众多述炎帝生于峪沟(峪河旁即为峪沟)一带,这种讲述既暗合了文献记载,又增加了地方性色彩。姜氏城在“水南涯,又东则浴圣九眼泉在焉”[4](卷十四)。九眼泉又称九龙泉,“今按泉在姜氏城东,相传炎帝始生浴此,有浴圣九龙泉碑”[4](卷二),九龙泉旁即为神农祠所在之地。
乾隆本《宝鸡县志》记宝鸡神农庙:“一在东关,即先农祠;一在西郭内;一在县南五里九龙泉上。”[4](卷六)民国年间神农庙仅剩两座:“一在东关即先农祠,一在县南五里九龙泉上。”[5]材料中九龙泉上的神农庙即神农祠(乾隆三十年《重修神农祠九龙泉碑记》中称神农庙为神农祠),创建年代不详,当地俗传安登③感神龙,三年后生炎帝,炎帝出生后被族长与女巫丢弃,安登半夜时分在荒郊草丛中找到炎帝,并将炎帝置于泉水,泉周围九条小龙围着炎帝游来游去。女登白天骑青龙隐居于峪山石洞中,夜晚又驾青龙到九龙泉处为炎帝沐浴。炎帝成人后,教民耕种,成为部族首领。人们为纪念炎帝,在此处修建了神农祠。[6](P8-10)乾隆二十九年(1764),宝鸡邑令许起凤“赴兰州调议,沿途亢旸,起凤轸念县属未雨,素食默祷,归来苗已将槁,徒步炷香于九龙泉,翼日得雨,岁获有秋,其请项修城”[4](卷九)。乾隆四十九年(1784)邑令邓梦琴续修神农祠,民国二十年(1931)前后神农祠再次修葺。[7](P154)1949年初,神农祠毁。近年来峪泉村又新建起神农祠,2002年村中“干部民众以大局让路,于国道之畅修,迁建祠泉于旧址之近侧”④,新建神农祠内神像众多,供奉神农炎帝、其母安登,其父少典,以及扁鹊、太阳、太阴等多个神灵,甚至在炎帝塑像下还放置着信众拿来的财神像,平时庙门紧闭,前往信众也多是村中妇女。
夏国祥“从八十年代初,就开始奔走呼号……呼吁重视炎帝研究,重视天台山的开发和利用”[8](P193)。宝鸡“直南四十里曰天台山,诸山圜拱,岗阜突出,形似莲台。上建圣母宫,后庋五层楼,山腰有洞,旁渟灵泉,旱祷有应”[4](卷二)。宝鸡当地流传有“炎帝尝火焰子,葬于天台”的神话,山上又有神农寝骨台、烧香台等遗迹,炎帝文化资源较为丰富。“在海内外炎黄子孙寻根祭祖热的推动下,地处天台山下、姜水河畔的神农乡决策者们敏锐地认识到了开发天台山、重修炎帝陵的重大意义。”[8](P194)但实际上,文献中并无关于宝鸡炎帝陵的只言片语,当地重修,实质是依托炎帝神话新建炎帝陵。主要涉及《烧香台》《祭陵》《天台山与炎帝神农》三则神话:
(1)烧香台是宝鸡终南天台山的第一道山峰,据说是九天玄女居住之地。炎帝晚年隐居在天台山,和九天玄女制医药。有日黄帝在西泰山召开部族首领会,要求各族首领年年朝贡。蚩尤对此不满,便打着自己祖父炎帝的旗号兵发涿鹿。黄帝与蚩尤几次交锋,各有胜败。于是黄帝便带领众臣前往天台山,吃斋三日,亲自点燃信香,向隐居在天台山莲花峰的炎帝神进行祈祷,请他出山调解。炎帝接到黄帝信香,派九天玄女劝说蚩尤退兵,未果。于是又派九天玄女下山为黄帝面授兵法。黄帝学得战法后,焚香三日以谢炎帝。由于这座山峰是黄帝焚香请求炎帝下山调解讲和的地方,故称烧香台。[6](P16-18)
(2)终南天台山主峰又叫祭陵,传说炎帝吃了“火焰子”死于天台山。黄帝得知消息后带领各族首领,身穿白色孝服,赶往天台山,这天正逢七月初七安葬祭祀炎帝之日。黄帝先点燃八八六十四堆篝火当作香火,又命九九八十一位首领稽首叩拜。自己亲自主持祭祀、诵读祭文。后人因为黄帝在天台山祭祀过炎帝,也把天台山称作“祭陵”。[6](P22)
(3)炎帝尝火焰子中毒死于天台山,其妻及子孙族民便在天台山设祠祭祀,长达十日。后来人们将炎帝停尸的地方称作“神农骨台”,并在此建造了炎帝寝殿,修筑了神农骨床,长期祭祀。
自1992年新加坡邱氏祭祖团、台湾民道院寻根问祖团前往宝鸡神农祠祭拜后,同年6月,宝鸡市“神农乡邀请宝鸡市学者四十余人,专门论证了开发天台山、修建炎帝陵的可行性问题”[8](P194)。三则神话中“炎帝居于天台,葬于天台”的讲述,以及神农寝骨台、烧香台等遗迹,成为当地专家论证天台山上曾建有炎帝陵的证据。其中《烧香台》神话在《九天玄女传》中有迹可循,黄帝“战蚩尤于涿鹿,帝师不胜。……帝用忧愤,斋于太山之下,王母遣使披玄狐之裘,以符授帝曰:‘精思告天,必有太上之应。’居数日,大雾冥冥,昼晦,玄女降焉。……玄女即授帝六甲六壬兵信之符,灵宝五帝策使鬼神之书,制妖通灵五明之印,五阴五阳遁甲之式,太一十精四神胜负握机之图,五狱河图策精之诀”[9](P2537)。可见《烧香台》的叙事框架与文献记载相近,只是人物角色发生了变动,圣母元君被置换为炎帝,并在讲述中添加了诸多地方色彩,九天玄女传记被借用改编成为解释宝鸡风物遗迹的地方性叙事。但为何九天玄女会与炎帝发生勾连,实则与当地九天圣母宫关系密切:
九天圣母宫在县西南二十里戬祉山,旧有湫洞。乾隆五十年夏,知县邓梦琴祷雨有应,倡捐建庙。有碑记:“宝鸡故多灵湫,其祷祠所常至者,惟近城之九龙泉,相传为炎帝遗址。乾隆五十年春旱,往祷。微沾膏润,未沐甘霖,乃更祷于邑南二十里之戬祉山。翼日,沛泽周被,二麦丰收,其后秋种不入。往祷,再应,遂庆有年。”[4](卷六)
在当地人的讲述中,九天玄女即九天圣母,是神农炎帝的大弟子,二者神职功能相近,因此向九天玄女祷雨也会灵验。且戬祉山与天台山相隔不远,九天玄女的事迹也易与炎帝发生附会。《祭陵》《天台山与炎帝神农》神话则进一步为炎帝葬于天台山提供了合理化解释。基于宝鸡学者们的论证与政府支持,神农乡决策者开始筹建开发天台山、修建炎帝陵之事。由于资金匮乏,便与铁道部宝鸡桥梁厂(大型国营企业)合作,由该工厂提供资金设备,与神农乡共建炎帝陵。但因天台山山势较险,资金投入成本太高,神农乡最终将陵址选在清姜河东岸常羊山上。常羊山与天台山相连,山下即峪沟,当地相传是炎帝诞生之处,山下附近又有姜氏城遗址、九龙泉遗迹,故将炎帝陵选址常羊山。修建工程于1992年12月启动,由宝鸡桥梁厂全权负责,1993年8月前竣工。为增强炎帝陵的合法性,1993年4月17日-19日神农乡领导及周围群众,一同将天台山莲花峰上的炎帝“灵骨”迎入了新建帝陵的墓穴中。17日10点炎帝“灵骨”运抵峪泉村口,当地十五位长者对着“灵骨”三叩九拜,待司仪宣读祭文后,开始游灵。送灵队伍由三位捧炎帝“灵骨”的长者、十几名手持古兵器的壮士及数十位胸配白花、手举古幡的妇女组成,其余参祭者拿着祭品紧随其后,当晚陕西省政协委员及当地两位有声望的人士在此守陵。18日,台湾同胞、宝鸡市厂矿企业、神农乡各村组、岐山、凤翔等县代表前来参加吊唁活动。19日9点整,送葬队伍抬着炎帝龙棺开始从常羊山下前往炎帝陵,10点龙棺抵达墓穴,各界代表三叩九拜,伴着送葬曲炎帝龙棺下葬完毕。至此,新建炎帝陵成为海内外炎黄子孙祭祀炎帝的主要场所。
宝鸡市姜氏城、祠庙、烧香台等遗迹分布在炎帝陵周围,其中姜氏城遗址、峪泉村距炎帝陵5千米左右。陵中均为仿古建筑,属于当代新建炎帝陵。其开发主要是凭借宝鸡地区的炎帝神话和信仰资源,依托“宝鸡炎帝故里”这张名片吸引游客、信众前往,并通过导游讲述神话传说、举行祭典和传承文化来拓展炎帝陵的历史内涵。目前宝鸡炎帝陵开发路径包括景区内涵打造、组织祭典与研学活动两种方式。
发展旅游是炎帝陵最基本的开发路径,开发者主要依靠收取景区门票(30元/人)与打造“归根堂”两种手段获取收益。整个景区分为陵前区、祠庙区和陵冢区三个区域。这三个区域通过牌坊、大殿、神像、壁画、史料陈列、文化墙、雕塑、陵墓等展现炎帝神话。
陵前区包括常羊山下神农门、入口处羊石、炎帝功德文化墙以及华夏始祖牌坊,这类人文景观主要通过导游词加以激活。导游词首先介绍炎帝出生,由此引出“炎帝九龙泉洗三”神话,并杂糅《路史》中炎帝“生三辰而能言,五日而能行,七朝而齿具,三岁而知稼穑般戏之事”[3],凸显炎帝神性。导游词中对炎帝部族迁徙的阐释,既解释了为何全国多处都有炎帝陵的现象,同时也为“宝鸡是第一代炎帝居住地”的说辞提供依据,无疑提升了宝鸡炎帝陵的地位。功德文化墙主要呈现炎帝教民稼耕、发明医药、首倡交易等十大功绩,这些表述同样见于山西高平、湖南炎陵县的炎帝陵。但在具体导游讲述中,又加入了一些地方性知识。如“发明医药”板块展示了炎帝尝火焰子葬于天台山的神话;“首倡交易”板块通过讲述炎帝以日中为时间点教民贸易来解释当地集贸市场的来源。其他壁画则多是全国性公共知识的罗列,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他者认知”来对“自我文化”进行建构,其中不乏有生硬拼凑之嫌,使得“地方性知识”被遮蔽。祠庙区是炎帝陵的中心,由前后炎帝大殿、两个祭祀广场、炎帝史料展室组成。炎帝大殿供有炎帝塑像,内设香案与功德箱,导游往往一边讲解殿内陈设,一边引导游客请香祭拜。大殿四周壁画环绕,分为常羊育炎、浴圣九龙、农业之神、太阳之神、医药之神、炎黄结盟等六幅壁画,每幅都有与之对应的炎帝神话。炎帝大殿前的祭祀广场修建较早,可容纳千人;大殿后的祭祀广场新建于2005年,用以大型祭典。炎帝史料展室分布于前祭祀广场两侧,室内多是对炎帝典籍文献的展示。陵冢区主要建有炎帝墓冢,冢内葬有从天台山上迁下来的炎帝“灵骨”,但守陵人认为它仅是衣冠冢,真正的墓冢仍在天台山。⑤可见,虽然前有宝鸡市政府“为炎帝陵正名的移灵仪式活动”,后有景区不遗余力地借用当地神话传说、典籍文献增加帝陵历史底蕴之举,但因陵内并无古迹,所获效果甚微。
2005年在新建炎帝祭祀广场时,开发者在广场内还修建了“归根堂”,成为炎帝陵的主要经济来源。其修建目的在于“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姓氏文化,学好家风家训,做好传统文化的传承”⑥。深圳一家董事长姓姜的公司,2016年先后出资200多万修建此堂,并建立了第一个宗祠——姜氏宗祠。堂内共规划了49个姓氏宗祠,截至2019年11月已建成6个,分别为姜氏、苏氏、郑氏、张氏、王氏、马氏。印度尼西亚同胞又捐建了陈氏、黄氏、林氏三个宗祠,修建工程尚未启动。49个姓氏宗祠围绕归根堂内大型炎帝塑像,依次排列在四周,现已修建好的6个祠堂位于炎帝塑像以东。以苏氏宗祠为例,占地面积10平方米左右,坐西朝东,门前悬“苏氏祠堂”匾额,门扉左侧挂《修建宗祠记》石牌。祠堂内设香案,案上摆放苏氏先祖牌位;牌位后为先祖画像,画像上高悬一块巨额木质牌匾,刻有“根深叶茂”四个大字。画像两旁为楹联,右书“汉室忠诚第”,左书“宋朝学士家”。香案前放置一张方形四角桌,旁边配有两把木椅,距离桌椅前1米处的地面上摆放有三个绣着“苏氏”字样的蒲团,供人跪拜使用;南北墙上又镶嵌着刻有本族家风家训的展牌。其他宗祠风格及内部陈设与苏氏祠堂相近,仅是牌匾字样、家风家训不同。归根堂既是游客旅游观光的景点,也是吸引企业或个人投资炎帝陵开发的渠道。一方面,开发者通过讲述宝鸡炎帝出生、殂葬神话传说,宣传炎帝为百家姓氏之祖,吸引企业或个人出资修建祠堂;并运用制造稀缺的营销手段,仅规划49个姓氏宗祠,促使投资者“尽早出资,否则以后想修建都没有机会”⑦。另一方面,开发者通过提供祭奠仪式、清扫祠堂、代祭等服务,获取管理费用。每逢清明、中元等祭祖日,祭主可前来祭祀,无法亲临现场者也可付费让景区工作人员代为献花祭祀,通过微信视频将画面传递给祭主即可。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宝鸡炎帝祭祀方式主要分为三种:一是由宝鸡市政府组织的官祭;二是由官方与民间合力举办的公祭;三是由峪泉村村民自发举行的民祭。官祭是指通过祭炎办公室组织的清明节祭祀活动,由宝鸡市政府主导。其目的不在于恢复当地的炎帝民间信仰,而是宣传“宝鸡炎帝故里”品牌,提高地域知名度,发展旅游经济。目前官祭基本中断,炎帝祭祀主要是农历七月初七炎帝陵公祭。该类型祭祀所需经费由政府、企业、社会人士共同承担,整个仪式活动分为祭告礼、秉烛请灵礼、进香礼、献花篮礼、进馔礼、献爵献茶礼、开读祭文礼、行侑食礼、行鞠躬礼等9项内容。炎帝公祭主要由炎帝陵管委会主任潘XY组织,前期通过微信公众号、自媒体等方式为祭典活动造势,邀请某些社团组织、社会人士、记者等前来参加。待祭祀结束后又在自媒体上推送相关新闻,以扩大炎帝陵及炎帝祭典的影响。民祭是指农历正月十一炎帝诞辰在峪泉村举行的祭祀活动,主要以民间庙会的形式存在,会期3—5天,祭祀内容一般包括祭酒、献牲、诵经、送神等环节,所诵之经为《地母经》与《神农真经》。后者讲述了炎帝出生、尝百草等神话:
姜炎圣母神农情,神农生在蒙峪沟。吾本姓姜名字火,瓦峪寺中长成人。黄鹿原上扎下根,天台山上把药寻。……神农肚皮明光亮,五脏六腑看得清。口尝百草辩药性,才将五谷留世中。[10](P256)
民间祭祀炎帝缘于信仰,带有一定的宗教性,炎帝祠的官祭及炎帝陵的公祭活动则包含着明显的政治经济诉求。组织炎帝祭典既是团结海内外炎黄子孙的重要举措,也是炎帝陵产业化开发的主要途径。宝鸡炎帝陵开发者借助炎帝祭典进行文化宣传,通过向游客、信众提供宗教性服务获得经济收益,涉及吸引企业祭祀与组织研学活动两个方面。
企业祭祀往往是其负责人带领员工前往炎帝陵祭拜,需提前与景区工作人员联系,确定祭祀日程。整个祭祀仪式由景区专业人员参与完成,流程大致与七月初七炎帝祭典相近,但祭祀人员有所减少,企业员工仅需要佩戴绶带(景区提供),站立于祭祀队伍即可。企业负责人通常为主祭人,需敬香、诵读祭文等,参与度较高。企业祭祀所需费用与祭祀规模成正比。一般来说,景区提供三种祭祀规格:大祭为最高祭祀之礼,祭祀者高香九柱,秉烛五对,焚表九沓,象征始祖的“九五之尊”;中祭是挚诚之礼,祭祀者秉烛三对,高香六炷,焚表九沓,以示“三六九,朝上走”;小祭是常规之礼,祭祀者高香三炷,秉烛两对,焚表三沓,表示对先祖的敬仰。自景区开展这项服务以来,先后就有陕西、上海、深圳、北京等地10多个企业在此祭拜,企业祭祀成为景区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炎帝祭典仪式的日常化,本质上属于对文化资源的利用与重构,祭祀的宗教性、神圣性被削弱,商业色彩较为浓厚。
此外,炎帝陵开发者还组织了“研学祭祖”活动。其兴起主要得益于国家主流话语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在国学热的大背景下,研学活动成为景区获得收益、拉动旅游业发展的重要方式。炎陵“研学祭祖”活动于2016年启动,内容主要包括拜华夏始祖、学传统文化、画姓氏图腾三个部分。“拜华夏始祖”即祭拜炎帝,祭拜形式根据具体收费情况来定,分大型祭祀和普通祭拜两种规格,前者会提供服装道具,后者仅是由工作人员带领学生鞠躬敬拜,流程有所简化。“学传统文化”即学习姓氏文化与诵读家训,通过讲述炎帝出生、尝百草等神话来开展对姓氏、家训的学习,景区为学生现场提供笔墨纸张,供他们临摹姓氏图腾。景区将姓氏配以图像(他们称之为图腾)制成展示牌放置于祭祀广场内,学生可依据姓氏图像进行现场临摹。“研学祭祖”活动以中小学生为主,也有幼儿园、高中生参加,除本省西安市、宝鸡市等学校外,亦有来自黑龙江、安徽、浙江、广东等地学子参与。寒暑假“研学祭祖”活动愈发密集,仅一个团体的参加人数可达四百余人。研学团体的组织者要向景区缴纳一定的门票(学生半价)和服务费用,开发者也会为研学团体提供或推荐住宿餐饮,从而拓宽了收益途径、延长了产业链。
宝鸡炎帝陵管委会也积极进行炎帝文化符号的打造:2016年11月管委会曾以炎帝陵为故事发生地拍摄文化旅游微电影《寻根》;2019年管委会又联合姜炎文化院、陕西金色伽罗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筹备电影《寻根》,其选址与场景仍在景区内,意在借电影宣传炎帝文化,打造宝鸡炎帝品牌,推动炎帝陵产业化开发的结构升级。
宝鸡炎帝陵在新建之前,当地炎帝神话及其信仰分散于峪泉村、天台山等多地。炎帝陵建成之后,不仅成为宝鸡乃至全国炎帝祭祀的重要场所,而且也成为炎帝文化的新传承场域。开发者对炎帝陵新文化场域的建构,具有重要的社会文化功能,但也暴露出一定的弊端。
宝鸡炎帝陵产业化开发是一场经济性的文化实践,其景区虽是当代新建,但它所承载的炎帝精神与文化却是自古有之。炎帝陵坐落于姜氏城遗址附近,炎帝神话与信仰资源丰饶,开发者借助这些资源,赋予炎帝陵新的意义。
一方面,炎帝陵是一个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纪念物。人在获得物质满足后,往往会转向对精神世界的追求,炎帝陵恰恰成为民众寄托自我情感的文化场域。其文化功能的实现主要依托两个途径:一是行政权力对社会记忆的掌控,二是民间化集体记忆的凸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国民族关系发生了较大转变,“源于近代中国争取国家统一、民族独立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逐渐融合为多元一统”[11](P28)。新语境下,炎帝被重新书写,具体表现为对炎帝“祖先神”文化内涵的重构与宣传。20世纪90年代初海峡两岸共祭炎帝、港澳同胞同拜先祖,炎帝的“祖先神”身份不断被强化。政府依靠“行政力量对大众传媒构成掌握,形成巨大的话语权力和场域氛围,从而构筑公共记忆的政治图式”[12](P115)。民众对炎帝“祖先神”的集体记忆,则主要以“祖先崇拜”为信仰基础。炎帝陵中归根堂的修建,恰与当下“学习家风家训”“各民族同根同源”的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相吻合,因此被CCTV、宝鸡电视台、腾讯网等多家新闻媒体宣传报道。⑧从这一角度而言,“民间化集体记忆在一定社会氛围下处于潜伏状态,被公共话语抑制或无视,但在适当的时机它又会以一定的方式凸显自己的存在,有时会闯入公共话语体系,甚至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被国家征召或利用”[12](P116)。特定历史时期里炎帝信仰被当作迷信遭到遏制,民众外在行为的摒弃并非否认内心的信仰,而是以“集体心照不宣”(kollektives Beschweigen)[13](P248)的方式潜伏于集体记忆之中。当主流意识形态开始认可、征用这种集体记忆时,它又会在新的语境下被提及并获得重构。因此,从“四省五地争炎帝”到“炎帝祖先大家祭”社会现象的转变,既是促使各地旅游业和谐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行政力量对社会文化记忆的掌控与引导,以及对民间化集体记忆的凸显。
另一方面,炎帝陵景区将与炎帝有关的典籍文献、口承神话进行景观化打造,形成了炎帝陵园碑林、考古资料展览室以及祭祀广场等多个记忆场,扩大了炎帝文化的传承记忆方式。宝鸡炎帝信仰最初植根于它的求雨职能,乾隆本《宝鸡县志》称“炎帝为万世田祖祈甘雨者”[4](卷六)。当时民众把炎帝看作掌管甘霖、保佑农业丰收的地方性保护神,神农祠、烧香台等古迹遗址则是承载炎帝神话的重要场域。但在当代,这些遗迹或已重建、或已湮灭,炎帝文化传承场域发生了巨大改变。宝鸡炎帝记忆之场所从神农祠到炎帝祠,再从炎帝祠到炎帝陵的转变,可看作是炎帝文化传承场域的延续。阿莱达·阿斯曼曾将文字、图像、身体、地点看作是文化记忆延续的媒介,那么炎帝陵中展示的文献资料、壁画、塑像、建筑等无疑成为传承炎帝文化记忆的物质媒介。当代不少学者在批判开发商对传统民俗、古迹的重构,认为它们是“伪民俗”“假遗迹”,但实际上重构与发明也代表了当代人对这些民俗、古迹的重新记忆。民众对炎帝的“文化记忆不同于囿限于个体生命局限的交往记忆,它是一种可以对抗时间流逝的、在代际间延传的长期记忆”[14](P49)。开发者通过对宝鸡炎帝文化的整合利用,并借考古发现、典籍文献、口承神话来提升自己的历史地位,不仅延续重构了宝鸡炎帝文化记忆,同时炎帝陵也成为展现当代炎帝精神的重要传承场域。
目前,宝鸡炎帝陵的产业化开发初获成效。景区发展既有当地政府的扶持,也有宝鸡桥梁厂做资金后盾,景区门票、企业祭典与研学系列活动亦为开发者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收益。但据潘XY介绍:“近几年,景区游客越来越少。整个陕西旅游‘东热西冷’,之前虽搞过西部景区联盟,发售旅游年卡,但效果不是太大。”⑨可见,炎帝陵在产业化开发这条道路上仍存在一些问题,景区修建的模式化、炎帝文化内涵展示的单一化、产业结构的初级化等问题成为制约炎帝陵产业化发展的主要瓶颈。
首先,景区建筑与国内其他帝陵修建风格结构相似。全国范围内,景区建筑模式化现象较为常见,主要原因在于承包景区修建的设计单位(或个体)对规划图纸的重复使用。一个团队要设计出一份让客户满意的景区规划图,就必须在前期准备、制定方案、方案评估、实施反馈、策略调整等程序上消耗大量物力、财力、人力,一旦“母图”设计完成,后期复制成本却是极低的。团队受聘参与景区规划,便会凭着一张“母图”进行规划,甚至有时只是略改景区内建筑名称,其修建风格、建筑坐落位置并无大的改变。宝鸡炎帝陵现为3A级景区,陵内建有大殿、展厅、陵冢等多处景观,其内部设计与国内其他帝陵别无二致,很容易让游客产生审美疲劳。与宝鸡炎帝陵相比,湖南炎帝陵主要分为祭祀区、拜谒区、缅怀区三大功能区,虽功能与宝鸡炎帝陵相似,但因地处南方,植被繁茂、山水环绕、景色宜人,2020年已成为5A级景区,观赏性较高。客观地讲,宝鸡炎帝陵景区地处我国西北地区,与南方天然的山水风光不可相较,整个帝陵较为空阔,供游客打卡、游玩的自然景点较少,且景区内建筑已经定型,再次新修需要消耗大量财力,也不现实,那么就需要在已有景观基础上进行多向度开发,打造出不同于湖南炎帝陵的陕西炎帝陵景观,形成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的帝陵格局。湖南炎帝陵依托自然资源,侧重于景观打造,宝鸡炎帝陵则可以避开自然资源短板,注重现代科技运用,如引入3D影像屏幕镜面投射技术,将静态展览板转变为动态影视观赏;或建立情景体验区、打造故事情景剧等,实现炎帝神话讲述方式的多元化,提高游客观赏体验。
其次,景区突出“祭祖”而忽视了对炎帝其他文化内涵的宣传,景区文化底蕴稍显单薄。开发者以“祭祖”为产业化核心,整个景区在开发、宣传路线上都是以炎帝祭典为主。毋庸置疑,祭典活动的参与性较强,可以吸引游客,景区也因此获得不菲收益。但炎帝文化不同于单纯的休闲文化、娱乐文化,它本身所具有的人文、民族文化特质决定了其本质内涵不能被无限度“消费”。开发者向游客提供祭祀服务的同时,也要强调它的文化功能、社会功能,不可将炎帝祭祀完全市场化、娱乐化。在这一方面,湖南炎帝陵在开发过程中,有着可供借鉴的有益经验。笔者在2018年去往湖南炎帝陵调查时,得知当地仍保留着以牲血祭炎帝的风俗,民众通过血祭的方式,来实现与炎帝的人神沟通,与之相关的遗迹(宰牲亭)与传说也延续至今,成为极其珍贵的活态文化遗产。无独有偶,宝鸡也流传有《神农降世》《九龙泉》《炎帝抱太阳》等大量口承神话⑩,且又有民间女登排灯会等民俗活动。景区与其大肆宣传炎帝祭祀,不如将活态神话、信仰活动、景区建设杂糅于一体,打造宝鸡特色炎帝文化,把开发重点落脚于宝鸡炎帝神话上,讲好“宝鸡炎帝故事”,让游客真正了解炎帝神话、体会炎帝精神与宝鸡炎帝文化的独特性。
最后,炎帝陵产业化开发仍处于初级阶段。目前景区开发停留在人文景观打造与组织祭典、研学活动等层面,缺乏对景区文化符号的输出。当然,这也是国内几乎所有神话景区在开发过程中面临的瓶颈。炎帝陵开发是一项具有高风险的事业,因为它是“以文本生产与买卖为主体的”[15](P20),消费者对文化商品的使用“具有高度的主观性与非理性”[15](P21)。例如研学活动的兴起与国学热不无关系,但无人可以预测这场热潮到底能够持续多久,景区如果不能未雨绸缪,寻求新的开发点,必然要承担一定的经济风险。炎帝陵从2016年起陆续开展“研学祭祖”系列活动,但不少地方马上跟进,举办了同质化研学活动,使帝陵研学活动的独特性略显不足,竞争力大打折扣。一旦消费者产生厌倦心理,景区“研学祭祖”活动就会面临衰微甚至消失的风险。虽然炎帝陵管委会正尝试筹拍电影《寻根》,但这部电影能否建构出宝鸡炎帝文化符号,并受到消费者的喜爱认同,还有待时间验证。因此,开发者要加快景区产业化结构升级,打造属于景区的炎帝logo,如通过生产炎帝图像剪纸、炎帝木谱等系列文创产品,输出宝鸡炎帝文化符号,扩大景区影响力,吸引外来游客。
宝鸡炎帝陵产业化从时代发展需求的立场出发,对炎帝文化资源重新建构,炎帝祠、炎帝陵等文化场域的新建,影视传媒、网络科技等传承方式的出现,都对延续炎帝文化记忆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但如何将炎帝文化资源从被动的遗留物式“保存”转变为主动的有效性“运用”,是确保炎帝陵产业化持续发展、激发炎帝文化活力的关键,也是进一步推动国内人文景区开发、地域全面发展需要继续深思的问题。
注释
① 相关论述可参考:霍彦儒、郭天祥著《炎帝传》,陕西旅游出版社1999年版;霍彦儒主编《炎帝历史文化》,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霍彦儒著《炎帝故里——华夏先祖的诞生之地》,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② 宝鸡2002年召开“炎帝与汉民族”国际学术研讨会;2005年召开“炎帝与民族复兴”国际学术研讨会;2006年召开“炎帝·姜炎文化与和谐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2009年召开“炎帝·姜炎文化与民生高层学术论坛”,等等。
③ 当地人称女登为安登,又叫姜嫄娘娘。
④ 公元二零零二年《重修炎帝神农祠碑记》,现存峪泉村神农祠前。
⑤ 访谈对象:郭师傅,炎帝陵工作人员;访谈人:林玲;访谈时间:2018年6月8 日;访谈地点:炎帝墓冢旁。
⑥ 宝鸡新闻网:《宝鸡将建成西部最大的百家姓祠堂》,2018年12月5日。
⑦ 访谈对象:潘XY,宝鸡炎帝陵管委会主任;访谈人:林玲;访谈时间:2019年8月7 日;访谈地点:炎帝陵员工活动室。
⑧ 例如:2019年5月中央电视台在炎帝陵拍摄中华文明的纪录片;2019年1月新西兰导演在炎帝陵为“中新”旅游年拍摄中国宣传纪录片;2018年12月14日专门报道炎帝归根堂百家姓氏祠堂的建设等。
⑨ 访谈对象:潘XY;访谈人:林玲;访谈时间:2018年8月7 日;访谈地点:炎帝陵员工活动室。
⑩ 参看任永华、李晨编著《炎帝的传说》,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张柏拂、任永华、李晨编选《宝鸡民间故事集成第一册·神话集》(内部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