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惠敏
我的乡亲们
相见必要聊上一聊
一个在坎上劳作
一个从坎下路过
双方停下,要高喊着
聊上一聊
渐次西斜的声音飘上山顶
这山头一个摘瓜
那山头一个打枣
续上山下的话题,像唱歌一样
聊上一聊
沿着一个长句子,声音飘上天空
左面一只喜鹊
右面一只喜鹊
续上刚才的话题,抖翅引颈
聊上一聊
它们用的是土话和白话
只聊喜事,不聊悲伤
我嫁给上庄长大的他
每次回村,我都有很多称呼:
侄媳妇、弟媳妇、二嫂、二婶
从村口喊到老屋
我顺着这些纹理
回应着婶子大娘、哥哥嫂子、兄弟和侄儿
从丈夫的讲述里我也回到了他们的过去
曾经的他们也和我一样是新人
未来的我也和他们一样成为旧人
如果,我们一起往回走
是否可以回到开始
共同沐浴最初的光
盘点陪伴父亲一生的家伙什
一一点名,它们纷纷应答
刨子,刨平过许许多多的木板
却刨不平岁月的坑坑坎坎
至今还微露着不甘心的锋芒
父亲一年的劳动终止于除夕的爆竹声
开始于正月初四自己的生日
桌椅板凳、大红灯笼
父亲刨出了几十里乡邻的嫁娶婚丧
并先于刨韧,把自己变成各种平和
抚平张家恨、李家怨
锛子,锛去了树木的枝枝丫丫
依然留下一些生活的疙瘩瘩
短锯、长锯、大板锯
让分离变成一些锯末
也变成一方有用之才
那些把柄,已经被老茧手盘出了包浆
十二年了,还在放映着辉光
那是父亲的肌肤吗
曾经最最怜爱他的姑娘
还有一些粘接好的木板
没有做成箱箱柜柜未装进去的
留在世间让我们怀想
我抚摸着墨斗线迸溅的痕迹
那多是我和父亲合作的耿直
一些墨汁溅在我的脸上,那一刻
父亲的眼神和笑容就刻在我的骨头上
这间小屋从来没有落寞
每每回家,我必要在这里停留
我说给它们的话,它们会学舌给父亲
有形家具里藏着隐形之灵
正如母亲收起一些褪色的桌子腿、凳子板
那多像父亲的一举手、一投足
那些卯和隼,是夫妻肩并肩,是兄弟手拉手
是一家人扛起命运的姿势
云朵和雨一起落入山坳
云朵自在轻缓地躺下来
而雨的脚下一滑再滑
滑进泥里,不能自拔
在天上,云躺在雨上面
在地上,云还是躺在雨上面
云放下了沉重
灵魂自在逍遥
闭门十日,出门撞个秋
秋,在银杏肩上黄着
在老人怀里凉着
在远山的花襖上蹦跳着
在追风的芦苇下潜伏着
我熟知的那个秋,是个深情的人
在呼伦贝尔的雪地冰天里
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一个好消息
一棵草是另一棵草的骨肉
一节车厢与另一节车厢脊椎相连
一样的绿色带给多少人梦想
草地从山坡蜿蜒到沟谷
车厢从山根拐过山脚
用一车草换一张火车票
到远方去!到远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