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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2 00:00:00吴晓乐
青年文摘 2021年8期

村上春树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说:“人类在某些情况下是,只要这个人存在,就足以对某人造成伤害。”打从很小很小的年纪,我就明白我光是日复一日地生活,就能带给你无止境的痛楚。因着你是我唯一的手足,而世人又对我偏心太多。

我们只差一岁,进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你害羞腼腆,不喜多言。你自有一个完整的内心世界,里面的步调徐缓而经久。可惜的是,懂得欣赏这种性情的师长很少,他们更偏好教养我,我多数优点都外显且可供辨识,热情洋溢,又乐于表达,不怕上台。

母亲说,老师们对你的评语时常让她感到揪心,他们很难不提到,这孩子多不像他姐姐。即使这是一个理应属于你的场合,我的名字还是出现了,如同甩不掉的讨厌鬼。你曾经许过一个愿,希望姐姐消失。

母亲偶尔觉得亏欠,她甚至偷偷揣想过,是不是自己在怀孕时漏补充了什么营养,让你早产了一个月,什么都比我慢了些。母亲渐渐对我很严格,对你却充满弹性。我跟你都埋怨过她,我觉得母亲对你过分仁慈,你则认为母亲待我艰苛,是因为母亲对我有更深邃的期待。母亲抗辩,一切的一切,无非是她试图让两个孩子受光均匀。她必须交给我阴暗,因为我在外头快要被师长的赞美晒昏了头;而你,被我给挤到暗处太多年了,她想让你至少在家里,可以无忧无虑地亮上一亮。母亲无法改变我们在家以外所面临的偏心,殊不知我们在家里,也悄悄地竞逐着她的心。我们都觉得委屈,直到年纪抽长,才后知后觉。

我心中对你的感情,难以言喻。你不仅是我唯一的手足,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孩童之间有其神秘特殊的沟通方式,好似真有电流窜过心,带来微弱的信号。在我们都还是儿童时,我不必跟你交谈,就能从你的眼神确知我们在想同一件事。在大人面前,我不免有学习说话的压力,跟你在一起,可以不假思索地用儿童的默契交换信息。你,延长了我的童年。

我也记得自己曾经多么畏惧上学,然而只要看到我背后的你,更彷徨也更无助,我就会提醒自己得勇敢一些,要做个榜样,让你感到安全。你上幼儿园时,一下子暴露在过杂的声音里,因而非常惊惶,你是一个那样敏感的小孩。我时常从自己的企鹅班出发,去你的长颈鹿班找你,坐在你的旁边,安抚你。至今母亲跟老师都以为这是一场姐姐护弟的佳话。不,不是的,我得坦承,在我的体内,躲藏着一颗非常脆弱的心,只要置身太多人的环境,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早已剥落成碎屑。我坐在你身边,是因为你让我感到镇静。我知道我们正在一起承受着我们不喜欢的环境,我幻想我们是故事中的冒险伙伴,共同抵御这世界的风险。我们一同走过狂风暴雨,也一起承担了恶龙的火焰。

你也是我的第一位听众。上小学前,我们睡同一间房,熄了灯,你会央求,你可以说一个故事吗?我答应你,谁叫我自己也喜欢说故事呢。有一次我把女主角形容得太可怜了,你掉了眼泪。我见你掉泪,也跟着哭了。我们两个人被我自己编的故事感动得无以复加。我们那时如此年幼,只是为了消遣睡前的无聊,竟能开展出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对话。

我跟你之间的分岔显现于求学后期。我们就读于不同的学校,人们也会因我们制服所象征的排序,而给予不同等级的赞美。旁人对我们的亲疏,逼得你一再倒退,终于退到一个我再也看不清楚的界外。我怎么调转,都连不到你的频道,我再也不能听见你的撒娇跟亲昵。你也尝试对我咆哮,说我的表现让你的人生全被写成了一个成语:瑜亮情结。我对你感到抱歉,只能管好自己,不要太靠近你,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紧张,我跟你保持距离。

我曾跟我们的初中老师说明我跟你之间形同陌路的愁绪,老师同我吐露,你信吗,他比谁都崇拜你,以你为傲,可是他不愿意让你知道。我追问,既然如此,怎么会对我口出恶言?过了几秒钟,我听见老师的叹息声,唉,在他心底,你是一个好姐姐。

我从不避讳跟友人倾诉自己多庆幸,人生还有一个你。然而,我也能明白你的伤怀。我怕你受伤,也不许其他小孩欺负你,谁能料到,最后带给你莫大痛苦的人,是我,更正确地说,是他人眼中的我。

人与人,一旦被放在天平上,就很难相互友善了。我后来遇到别人家庭里的手足,都小心翼翼,绝不轻率说出,谁比较漂亮,但谁比较会读书;谁成就比较高,谁才是那个体贴的小孩。我自己即因为这样可有可无的对比,而失落了一种联系。

我们先后离开学校,在互不相连的领域工作了一段时日。我们悄悄地,如两棵遥遥相望的树,在地底下,在地面上,根与枝丫,又期待又怕受伤害地朝着对方的方向生长。

每一次去台北工作, 总会规划一个行程去见你,每一次见你,总有淡淡的赎罪的心意。有时候我上台演说,你也会来看我,隔着好几层人群朝我挥手。我刹那间想起二十年前你扯着我的衣袖,低喃,姐,你可以说一个故事吗?

当然好哇。

(摘自《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中国友谊出版公司,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