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乐晖
(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上海市,200433)
“青花瓷”是指应用钴料在瓷胎上绘画,然后上透明釉,在高温下一次烧成,呈现蓝色花纹的釉下彩瓷器。青花瓷成熟于元代,成熟元青花瓷的主要要素有三点:①洁白的瓷胎和纯净的透明釉;②运用钴料产生蓝色的图案花纹;③熟练掌握釉下彩绘的工艺技术①。这也是探讨元青花起源的三大技术要素。胎釉和钴料这两个要素的来源是明晰的:首先,元青花胎釉质量的提高主要归功于其采用了瓷石加高岭土的“二元配方”原料;其次,绘制元青花的彩料以使用西亚地区进口钴料较多,用国产钴料较少。但是,有关元青花釉下彩绘工艺的来源尚存在较大争议。因此,本文将主要聚焦景德镇元青花釉下彩绘技术这一视角,通过整理归纳学界观点分析影响其釉下彩绘的因素,从而探讨元青花的起源。
元代景德镇青花瓷的烧制成功标志着中国陶瓷釉下彩绘技术走向成熟,其实可能早在唐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原始的青花瓷器。随着近几十年来考古工作的推进和研究成果的涌现,学界对于“唐青花”和“宋青花”的认识也逐步加深。那么,是否可以说唐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青花瓷这一釉下彩瓷品种,学界争论不休的“唐青花”与“宋青花”与景德镇元青花是否具有承继关系,这都有待做进一步讨论。
从彩绘工艺来看,与较成熟掌握青花釉下彩绘工艺的景德镇元青花相比,产自巩县窑的“唐青花”运用的是一种釉中彩技术,很可能是在烧制唐三彩的过程中偶尔烧成的②。而宋青花在装饰技法上,既有釉下彩,也有釉上彩,其胎、釉和青花色泽都无法和巩县的“唐青花”相比,更比不上景德镇元青花,其彩绘技术与元青花高温釉下彩的方法相去甚远。而且“宋青花”数量稀少,至今无确切烧造窑址可考,还有待于今后继续发掘和研究。而景德镇釉下青花瓷是将钴料直接画于生胎表面,罩釉后在高温还原焰气氧中一次烧成。相比之下,河北磁州窑和江西吉州窑在宋金时期就掌握了较为成熟的高温白釉釉下黑彩技术,从技术层面更有可能是景德镇元青花高温釉下蓝彩的源头。
从彩绘色彩来看,虽然“唐青花”、“宋青花”和元青花都是运用钴料绘制彩绘图案,但青花的发色仍有出入。“唐青花”与唐三彩如同一母同胞,其青花钴料发色也与唐三彩的蓝料相近,从扬州出土的青花瓷片来看,其青料发色较浓,带结晶斑,为低锰低铁含铜钴料,有可能是从中西亚地区进口的钴料。而元青花大多使用的是高铁低锰的进口钴料,即苏麻离青,所绘青花呈色比“唐青花”更浓艳深沉,并带有紫褐色或黑褐色的结晶斑,呈鲜亮的靛青色,显得比“唐青花”更泛紫色,并不像是学习“唐青花”的结果。而浙江出土的“宋青花”标本,青花发色比较暗淡,多呈灰蓝色或灰黑色,也有直接呈现黑色的,使用的应是本地产的浙料。因此,从蓝彩彩料来源来看,“宋青花”不仅与“唐青花”没有直接的承继关系,也不应是元青花的“始祖”。
从彩绘的纹饰风格来看,存世的“唐青花”标本多绘制花草纹,其中花草纹又分两大类,一类是典型的中国传统花草,以石竹花、梅花等小花朵为多见;另一类是在菱形等几何图形中夹以散叶纹,为典型的阿拉伯图案纹饰③。除了常见的花草纹,丹麦哥本哈根博物馆收藏的唐青花罐绘制有生动的鱼藻纹,郑州市上街区出土的塔式罐绘制有独特的“曲棍球图”、牡丹纹和“卍”字纹等。现存“宋青花”标本的图案纹饰多为牡丹、菊花等简易花草纹,圆圈纹、弦纹、线纹、波浪纹等几何纹以及文字等,整体来说留白较多且图案简单。相比之下,元青花的纹饰题材则更为丰富,主题纹饰如麒麟纹、龙凤纹等组合繁密的花卉纹,以及人物故事纹等,辅助纹样也十分多样,如缠枝花纹、回纹、卷草纹、变形莲瓣纹以及云肩纹等。与元青花纹饰图案繁密复杂、构图丰满、充满层次感的风格相比,“唐青花”和“宋青花”都显得非常简约。因此,从图像学或类型学的角度来看,元青花与“唐青花”与“宋青花”之间都不太可能存在直接的继承关系。
上文从彩绘工艺、彩绘色彩、彩绘纹饰三个角度证实:景德镇元青花与“唐青花”和“宋青花”之间并不存在明显的承继关系。那么,景德镇元青花的高温釉下彩绘技术究竟师从何处呢?究竟是来源于本土还是海外?结合近几十年来相关学者的研究和探讨,认为元青花釉下彩绘技术来源于本土的观点也主要分为两大阵营,即支持“吉州窑影响说”或“磁州窑影响说”。
首先提出“吉州窑影响说”的学者是冯先铭先生,冯先铭认为元青花“白地蓝花”釉下彩绘技术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且有一个渐进的发展过程和序列,即存在“长沙窑釉下褐彩或釉下褐绿彩——磁州窑白釉釉下黑彩(白地黑花)——吉州窑白釉釉下黑彩(白地黑花)——景德镇元青花”这样一个承继关系,如图1 所示,其中,吉州窑对景德镇元青花的出现产生了直接影响。这一观点其后也得到了众多学者的认可。而持反对意见的是刘新园先生,刘新园先生不仅从纹饰特点的角度对比了元青花与磁州窑、吉州窑白地黑花彩的关系,而且从文献记载、考古发现等多重角度证实了景德镇元青花与磁州窑的渊源。
图1 冯先铭“渐进影响说”
既然是探讨釉下彩绘的来源,就不得不从彩绘的纹饰特征入手。元代不仅创烧了白地蓝花的青花瓷器,除此之外还有蓝地白花的釉下彩瓷,这种画法与吉州窑褐地白花彩非常相似,似乎一脉相承。从具体纹饰上也可以看出,元青花瓷器表面某些作为边饰或起间隔作用的纹饰可能来源于吉州窑,如卷草纹、菱形纹、回纹、缠枝纹、海水纹、莲瓣纹等。其中当属回纹最为特殊,回纹绝大多数为正反两个回纹为一组,冯先铭先生认为这种形式只有吉州窑有。但是据刘新园先生观察,回纹和卷草纹之类纹饰并非吉州窑所特有,它不仅见于其他工艺品,亦为宋代石匠用来作墓志边花,景德镇南宋瓷器上也多这类印花纹④。甚至有学者认为这种回纹是模仿商周青铜器上的云雷纹。同时,回纹、缠枝花卉纹这类纹饰在伊斯兰世界亦十分盛行,并不属于吉州窑的地方特色,因此这种类比依然是有待商榷的。而磁州窑釉下黑彩也与元青花有许多相似的装饰题材,最典型的有:牡丹纹、菊花纹、龙纹、凤纹、鱼纹等,但具体比较其绘画风格仍然有出入。以牡丹纹为例,磁州窑的牡丹纹虽然形态各异,但是大多数风格比较抽象写意,而元青花上的牡丹纹则更加形象写实、栩栩如生。比起磁州窑,这种写实的风格更接近于同时期的金银器和织绣作品。与之类似的还有龙纹、凤纹、鱼纹等都可能一定程度借鉴了同时期的金银器和织绣作品。而与磁州窑釉下黑彩风格最为接近的是菊花纹,详见图2,二者存在一定的相似度。可以说景德镇元青花在纹饰绘制上一定程度上学习借鉴了磁州窑釉下黑彩。
图2 磁州窑瓷器与元青花菊花纹对比图
如果单纯从距离因素考虑釉下彩技术的传承,同样位于江西的吉州窑似乎比远在河北的磁州窑更有可能对元青花产生影响。不少学者也从历史的角度提出推测,认为宋末元初吉州地区的抗元战争促使了吉州窑工匠的流动,他们或逃亡或被掳至景德镇,将吉州窑釉下彩绘的技术与青花颜料结合创烧出举世闻名的元青花瓷。有关吉州窑陶工的文献记载见《庐陵县志》载明代吉州太守吴炳《游记》谓:“相传陶工作器,入窑变成玉,工惧事闻于上,封穴逃至饶,今景德镇陶工故多永和人。”⑤此外,元人吴澄在《赠陶人郑氏序》中写到:“今东昌郑氏以善陶名,数百里间,凡民之用器、官之礼器咸资焉……”⑥。据此很多学者推断吉州窑的陶工迁徙到景德镇地区并参与了瓷器生产。但刘新园先生带着这一推断调阅了浮梁境内诸姓族谱与地方文人集,没有发现任何吉州陶工迁往景德镇的记录。而磁州窑远在河北,从距离角度考虑似乎很难对景德镇产生影响,但是从时代背景来看,元代的社会交流较为密切,“行旅万里,宿泊如家”,如果说把磁州窑的窑工迁往千里之外的江西景德镇也不无可能。此外,磁州窑位于首都腹地,在一段时间内为元代宫廷生产供应瓷器,元大都遗址出土的瓷器大部分都产自磁州窑,可见磁州窑影响力之深远。但元代文献记载中似乎又没有直接的线索可以证明磁州窑的窑工迁往景德镇并促使元青花釉下彩的出现,这就有待于从考古发现中进一步寻找证据。
图3 景德镇红卫影院窑址出土元青花残器
从景德镇元代各窑址的考古发现来看,元代景德镇与河北磁州窑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的。1973 年,刘新园先生等人在湖田窑南岸清理一个元代的灰坑时,曾在坑中发现过数片元青花与一片磁州窑的黑彩瓷,以后在元代窑业堆积区又有类似的发现。1980 年,景德镇一处元代的作坊遗迹曾出土一件釉上彩高足杯的残器,残片的釉面上用含铅的红、绿、黄三色潇洒地彩绘着一枝折枝菊⑦。而釉上红绿彩见于宋金磁州窑,可知磁州釉上彩技术可能已于此时传入景德镇。此外,上文笔者也谈到元大都遗址出土的瓷器大部分都产自磁州窑。依此类推,磁州窑窑工在迁往景德镇的浪潮中带来了独具地方特色的釉上红绿彩技术和黑彩瓷,那么理应将闻名于世的白地黑花彩即高温釉下黑彩技术带到景德镇,如此一来元青花的高温釉下彩技术就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剩下的只是彩绘原料的问题,但是,这一推断并没有非常确凿的考古材料支撑。不过在景德镇的考古发现中,相比于磁州窑,吉州窑的影响力则显得让人有些意外,景德镇元代初年的窑址至今都未发现吉州窑瓷器的踪迹,无论是白地黑花釉下彩瓷、黑釉瓷还是闻名于世的剪纸贴花盏,都没有发现。
综上所述,有关“吉州窑影响说”和“磁州窑影响说”各有其推断和论据支撑,而笔者更偏向于后者。因为如果从彩料、影响距离等角度考虑,吉州窑似乎与景德镇关系更加密切,但如果从彩绘纹饰进行类比、从考古材料中寻找线索,则会发现磁州窑的彩绘技术更有可能是景德镇元青花的“前身”,“磁州窑影响说”也比“吉州窑影响说”更有依据、更有材料支撑。
有关元青花的技术起源,学界历来存在两种声音:一种是“本土起源说”,即认为虽然彩绘使用了进口钴料,但釉下彩绘技术是我国已经掌握的,可能源自高温釉下黑彩技术,上文“吉州窑影响说和磁州窑影响说”一节已详细论述;一种是“西亚影响说”,即认为元青花的釉下彩绘技术和彩绘钴料都来源于波斯等西亚地区。那么,本节将针对“西亚影响说”进行相关探讨。
彩绘钴料方面,上海博物馆等机构都曾对景德镇元青花瓷器进行测定,取得的所有数据证实使用的都是进口钴料,其特点是含铁量较高、含锰量较低,且含有微量的三氧化二砷,发色浓艳且瓷器表明有黑色结晶斑,与波斯青料十分接近,许多学者据此认为元青花釉下彩绘技术起源于西亚地区。那么,彩绘原料的来源是否可以代表技术的来源呢?其实我国早在唐代就已经掌握了运用钴料绘画的技术,唐三彩中的蓝彩就是用钴作呈色剂的实例。而且早在宋金时期的磁州窑就已经掌握了高温釉下彩绘技术,只是并未应用钴料作呈色剂。此外,1982 年韩国新安沉船出水了一批元代早期景德镇釉下黑彩瓷小盘,冯先铭先生据此指出:“元代景德镇在烧制青花、釉里红之前,还一度烧制过釉下黑彩装饰品种”⑧,也就是说,景德镇在创烧出元青花之前就已经掌握了以铁作为呈色剂的釉下黑彩技术,这很有可能与河北磁州窑和江西吉州窑有关。因此,运用进口钴料并不能说明景德镇元青花釉下彩绘技术来源于西亚地区。
但是,我们并不能否定波斯等西亚地区确实对元青花的出现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波斯陶工也许确实参与并影响了景德镇元青花的生产。从元青花表面彩绘纹饰构图布局来看,其画面工整,纹饰繁密,并富有层次感,具有非常浓厚的伊斯兰风格,这有别于磁州窑和吉州窑中国传统水墨画般的纹饰风格。至于具体纹饰,缠枝花卉纹、阿拉伯几何纹、波斯文字等伊斯兰风格纹饰都频繁出现在元青花瓷器表面。
从景德镇地区元代早期窑址的考古发现中也可以窥见波斯陶工参与景德镇元青花生产的证据。黄薇、黄清华两位学者从文字、器形、纹饰、绘画手法等方面对景德镇红卫影院窑址出土的早期元代青花瓷进行了分析,证明这些早期元青花瓷不仅与波斯地区有密切的关系,而且在制作上有波斯陶工的亲自参与⑨。其中,笔者认为最有说服力的是绘画手法,因为瓷器表明的纹饰、文字等符号只能代表绘画风格的影响和联系,而绘画手法和运笔则能看出陶工的身份来源。从用笔的着力点、力度以及起笔、收笔的效果看,这些早期元青花瓷器的纹饰不是用软笔而是用硬笔所画,且纹饰线条均为侧锋用笔所绘,证明其确实是出于波斯陶工之手。
总的来说,元青花的高温釉下彩绘技术早在宋金时期的磁州窑就已基本掌握,并不能仅从彩绘钴料的来源断定其彩绘技术来源于西亚地区,但在基本肯定技术“本土起源说”的同时也不应忽略西亚地区的作用,波斯陶工的参与确实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景德镇元青花的出现。
本文主要聚焦景德镇元青花釉下彩这一视角,首先对“唐青花”和“宋青花”的发现情况进行了梳理,分析了“唐青花”、“宋青花”与景德镇元青花之间并无继承关系。其次,本文详细对比了“磁州窑影响说”和“吉州窑影响说”,从彩绘原料、彩绘纹饰、影响距离、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等因素综合分析元青花釉下彩绘技术的来源,得出磁州窑的高温白釉釉下黑彩技术更有可能是景德镇元青花的“前身”这一结论。最后,本文也对“西亚影响论”进行了分析和质疑,在基本肯定技术“本土起源说”的同时也肯定了波斯陶工的积极推动作用。
注释
①冯先铭.中国陶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②艾玉庭.浅谈青花瓷的起源和发展[J].佛山陶瓷,2006(04):28-30.
③杨冰,高涛.陶瓷青花装饰的艺术特征[J].景德镇陶瓷,2012(04):98.
④刘新园.元代窑事小考(一)——兼致约翰·艾惕思爵士[J].景德镇陶瓷学院学报,1981(01):67-78.
⑤[清]朱琰.《陶说》卷二.“说古”,乾隆三十九年鲍廷博本.
⑥吴澄:《吴文正公集》卷十五,《元人文集珍本丛刊》(三),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 年,第290 页.
⑦刘新园.元代窑事小考(一)——兼致约翰·艾惕思爵士[J].景德镇陶瓷学院学报,1981(01):67-78.
⑧冯先铭.南朝鲜新安沉船及瓷器问题探讨[J].故宫博物院院刊,1985(03):112-118+121.
⑨黄薇,黄清华.元青花瓷器早期类型的新发现——从实证角度论元青花瓷器的起源[J].文物,2012(11):7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