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歌是“男”是“女” ?
——中国声乐作品中的性别文化谈

2021-12-02 02:04
歌唱艺术 2021年5期
关键词:男声女声戏曲

张 燚

一、不同类型的歌曲,不同的性别文化

歌曲有没有“性别”?

在生理学上自然是没有。歌曲根本就不是生物,何来生理上的性别?

在社会学上也可以说有。比如,歌曲《新贵妃醉酒》唱道,“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这是以杨玉环的身份在倾诉,含蓄优雅,女性气质非常明显。比如,歌曲《满江红随想》,这是以岳飞的身份“精忠报国牢记在心间”,交给女歌者演唱不免让听者“风中凌乱”。往下说,凳子都有性别,社会学意义上的性别。比如,体态宽大、色彩沉郁的太师椅,男性意味很明显;至于绣墩,伶俐秀气,则把女性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再往下说,歌曲不仅有性别,还有年龄。一首《娃哈哈》由老歌唱家演唱总是缺了天真烂漫,黄口小儿来唱《夕阳红》,恐怕主要是为了博君一笑而不便“总结”艺术水准。

我们当然可以说女性也有刚猛一面,男性亦具温柔情怀。然而,女性的刚猛和男性的刚猛还是不一样。穆桂英出身草莽,但《穆桂英挂帅》中的唱腔与同样出身草莽的窦尔敦如何可能一样?同理,男性亦有温柔的一面,不过男歌手唱起《绣荷包》依然足以使人头皮发麻。

为什么?原因千万条,词义第一条。歌曲有语言的加入,有明确的语义出现。“三月桃花开,情人捎书来,捎书书,带信信,要一个荷包袋……”男性能不能绣荷包袋?在法律上没有限制,但在社会性别制度上并不能。乡土社会在文化上禁忌很多,并没有那么宽容。但假如没有语言,音乐作品的性别倾向就没那么明显了,在古典音乐中性别更是隐匿起来。女性一袭黑色礼服,演奏男性化的贝多芬作品没问题;反之,男性音乐家演奏柔情似水的作品也无不妥。

语言之外就是声音。一架钢琴、一把小提琴,它们本没有社会性别。但是一条声带,以及围绕声带组织起来的呼吸、语言、语气习惯,却有明显性别差异。比如,“嗲声嗲气”对于女性是成立的,甚至可以建立起女性专属的囊括娇媚、温柔、情趣、谈吐、姿态、出身、学历、技巧等方面的“嗲文化”,对于男性却不成立。日常生活中,一位女性语音低沉或一位男性语音脆丽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有没有社会性别不明显的歌曲?当然也有。《松花江上》无论男女歌者演唱,悲壮即可。其性格特征主要不是来自性别,而是作曲技巧:其分解和弦式的西式旋律进行,更适合西洋唱法。《松花江上》在唱法上的规定性,远大于性别方面的规定性。甚至是《教我如何不想她》,刘半农在这首诗中首创了“她”字的使用,并一直沿用至今,自然是描述(男)“他”想念(女)“她”。然而,一位女性来唱也无不可,换作“他”字即可,语音效果上并无任何区别。

不同类型的声乐作品对性别的规定程度也有所不同。戏曲有规定角色,角色有规定性别,所以戏曲演唱有着严格的“男女”区分。然后是艺术歌曲,其作者属性较强,演唱者要尊重作者的规定。比如,《我爱这土地》属男属女?从歌词上看不分男女,但曲作者陆在易明明标示“为女高音而作”。继而是民歌。民歌演唱的自由度很大,歌者想改词改词、想改曲改曲,男、女声也就不做要求了。但民歌中有一种显著的“男作女言”—男性以女性口吻用男声来演唱,这一现象并未得到充分认识,闹出不少笑话。

二、男作女声,女作男声

梅兰芳是男是女?当然是男性,其是梅葆玖的父亲,而非母亲。

然而,男性梅兰芳在戏曲“生旦净丑”中工的是旦行—其代表作《贵妃醉酒》“红”到美国、苏联。现代人往往认为梅兰芳这是“反串”,其实这是“跨性别表演”,而非“反串”。“反串”并不是“男扮女”或“女扮男”。作为梨园行话的“反串”,指的是戏曲演员临时扮演自己行当以外的角色。梅先生在《赤壁鏖兵》中扮过周瑜,这才是从旦行“反串”到了生行。如果他扮演女丑(表演艺术家赵丽蓉原来工的是评剧女丑)是不是“反串”呢?是。缘由不在性别,而在行当。旦行,对于梅兰芳来说是“本行”,“女声”即他的本行声音,所以他演杨贵妃并不是“反串”。另外,如果梅兰芳唱豫剧中的穆桂英,也是“反串”,因为他是京剧表演艺术家,而非豫剧表演艺术家。

男作女声(乾旦)在戏曲中很常见,家喻户晓的“四大名旦”皆为男儿身。为何如此?一是因为原始歌舞及巫优文化的传统;二是由于戏曲中本就严格的性别隔离制度在明清时期变得更严格,男女合演“有伤风化”、容易出问题。延续到民国时期,戏班就通常采用全男班的形式。但戏剧不可能只有男性角色,怎么办?男作女声,比女声更女声。

有没有全女班的形式呢?在京剧中少见,在越剧中却多见。不过,并非是因为性别隔离制度,而是因为消费文化。早期,越剧和京剧一样主要是全男班,在20世纪30年代随着女子越剧在“十里洋场”上海的走红,全女班渐渐成为越剧团的主流。在其中当然也有男性角色,因此女作男声(坤生)成为主流,如范瑞娟、茅威涛等,当前甚至出现了虚拟的越剧女小生“上官婉儿”。

京剧中当然也有女作男声。比如当下媒体露出最多的戏曲演员王珮瑜就是女老生。王珮瑜人称“小冬皇”,那么“冬皇”是谁?—孟小冬,民国时期最著名的京剧女老生。戏曲中还有一种别致形式,即俗称“女花脸”的坤净。花脸,即戏曲“生旦净丑”中的“净”,脸谱着色较多,皆为豪猛男士,发声粗壮,还经常使用炸音。炸音是集明亮、厚重、沙哑于一身的粗壮声音,这种声音被认为极具男性狂野气质。然而,净行亦有女性从事。比如,很多戏曲剧种里都有女性来扮演包拯,比男声还男声。无论是男作女声,还是女作男声,服装总是要“合声”。著名男旦艺术家张君秋先生曾在舞台上着男装演唱女声作品《忆秦娥·娄山关》,在我看来,总是不舒服。

总之,跨性别表演不仅存在于中国戏曲中,西方戏剧中也有,但像中国这样源远流长并蔚为壮观还是不多见。这其中原有诸多“迫不得已”,在戏曲兴盛时期还往往有不好的东西来“搭顺风车”,但现在戏曲不振,跨性别表演多是自主选择和有效表现手段。跨性别表演不仅称得上是有效的“噱头”,也增加了性别与表现的反差、增加了戏剧张力,给听众更为丰富的感受。在韩国学者郑元祉眼中,中国戏曲的跨性别表演还有“阴阳结合”“两性俱有”的含义,与“和”“中庸”“太极”“天人合一”有着密切关系,乃是同一个体中兼具两种异质要素的意义世界①。

三、事情正在起变化

“女性文化”在人文研究领域已是热点,但在音乐学界还很少见。并且,在这少见的论述中还不乏误读。

中国文学有一条“男子作闺音”的传统,比如屈原《九歌》中的《湘君》和《山鬼》,又如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闺怨”。民歌中这种情况其实更多,我们看到很多女性口吻的民歌,却可能是男性在编排和演唱。大多数“酸曲”即是如此,其中很多曲目仅从歌词来看分明是“闺音”,比如西北“信天游”,“大雁雁回来又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山坡坡草草黄又绿,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但这并非真的是女性演唱,实则是性别借用,乃男性在寂寞难耐下的一种心理代偿。目前,民歌“男声唱闺音”的现象并没有得到有效研究,甚至一些人还将这些歌曲作为“女权”现象来研究,其“荒腔走板”也就在所难免了。

八个革命现代京剧曾“红”极一时,塑造了一大批女性英雄:《沙家浜》的阿庆嫂、《海港》的方海珍、《白毛女》的喜儿、《红色娘子军》的吴琼花……在这些戏中,女性英雄数量更多,她们带领男性冲锋陷阵,女性地位貌似被提高到与男性完全平等甚至更高的地步,实际却并非如此简单。是的,这些戏是在磨平性别差异,但显而易见其途径是女性向男性靠拢:唱腔上,把纯四度内的缠绕三音组拉开为五度以上,一味强调高亢、挺拔;身材强健、孔武有力;舞台行动常用弓箭步,右手抬到胸膛前……用戏曲行当的视角很容易看出,这是武生形象,是武打造型,是女性对男性的模仿。在貌似女性地位提高的表象下,这类作品的深层驱动却是更为厚重的男权意识,女英雄不过是“穿着女性服装说着男性化语言的人物类型而已”②。

然而,《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本畅销书的题目即已揭示男女有别、“不共戴天”。性别差异乃客观存在,两性之间存在着显著的生理、心理、语言、行动等方面的差异。性别角色是表演艺术基本的艺术构成,俗语也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性别平等,并不是取消性别差异。如果都像上述作品那样,男性大都鳏孤、女性皆为寡独,那么,不仅与所谓“性别平等”彻底无关,而且很能说明其他方面的问题。我们很容易发现,当时《贵妃醉酒》之类的表现女性柔情形象的作品是不必唱了的。革命现代京剧一方面是“人性的净化”,另一方面也是简化、虚假化。

放眼当下,艺术来到“后现代”,身份错位、性别错置几乎成为潮流,以前的性别禁忌亦逐渐坍塌。不仅女性可以演《贵妃醉酒》,男性也可以了。《赶牲灵》不再是男性的专属,女性也可以唱—而在封建社会怎么可能会有女性去长期赶骡使驴从事长途运输?再如前面提到的《我爱这土地》,虽是“为女高音而作”,但其中的女高音技巧并不明显,所以近来也能见到男声来唱。整体来讲,这是社会性别制度更为宽容的时代。

结 语

艺术往往超前于社会,美术、摄影、雕塑、电影、行为艺术等领域,性别平等和女权主义的行动很多,但在音乐界性别意识还不明显。如果这是性别平等的反映,自然是好事,然而恐怕不是。声乐受“约定俗成”的影响很大。

另一方,约定俗成并非一成不变。如今歌唱家可以具有更为明晰的身份意识,可以通过性别来展开极富表演性的自我呈现。“性感”曾经是罪恶,但现在不是了,女性歌唱家可以展示女性的性别特色。但还要当心,女性特色应是性别平等、自由精神之上的女性特色,不能像歌伎文化那样,女性登场表演是迎合男性口味的“被表演”。我们既可以彰显性别,也可以模糊性别—像著名女摄影家克劳德·卡恩那样,但这应该是在尊重两性性格特征基础上的超越,应该是有坚持、有表达、有技术所以有创造的自主行为,而不是泯灭自我的追随潮流。

统而言之,女性歌唱家不一定非要显示女性的性别规定,男性歌唱家不一定非要显示男性的性别规定,中性之美可以,女性阳刚、男性阴柔也可以。但还是要说,不怕男女中性,却怕男女只剩中性;不怕女性阳刚,却怕女性只能阳刚;不怕男性阴柔,却怕男性只有阴柔。性别错置或性别雷同只能是支流,而不应该是主流,否则,就真的是乾坤倒转、人不像人了。

注 释

①郑元祉《中国古代戏曲中“男扮女装”的文化含义》,《文化遗产》2009年第1期。

②闫秀梅《“文革”样板戏中女性形象意蕴解析》,《潍坊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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