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越
近读林鹏先生《丹崖书论》一书,其中,无处不渗透着他的美学思想,故加以整理,分别从书写的状态、风格和取法以及思想的转变这三个方面,浅谈对笔者的启发。
《丝素》是一首谈论书法艺术创作的五言律诗,提及写字状态,其中隐藏着微妙的乐趣,尤其是笔墨相发时,更觉得心应手、乐不可言,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在这期间自然是不会考虑什么报酬的,因为艺术创作本身带来的乐趣就是最好的报酬。其间,提及写字与佛家的相似之处,都需要经过一番修炼,要有一定的悟性,在寂静中沉思探求,正所谓宁静致远,不停歇的思考、探索之后才能倾泻于纸。一味地循规蹈矩是不可能的,往往有成就之人都会令众人不解,不被世俗认可,然而真理就在少数人手中,这才算是真正的捷径,而这所谓的捷径又充满了艰难,需披荆斩棘方能达到最后的大彻大悟。而现在的日常生活中,早已有了比毛笔更为方便的记录工具,甚至连笔都已不再需要,那么,这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因此,书法艺术也只能算作人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或者称之为精神财富,理所当然就与物质剥离开来,那么,同物质利益纠缠在一起谈“报酬”二字就显得荒唐了,自古以来,听到过不少以歌舞绘画谋生的却极少听到以写字求生的,其实,这都与中国自古以来“书如其人”的思想主张有关。
被称之为“君子之艺”的书法强调自己创作与发明的同时,仍要立足传统。说到傅山“书如其人”的思想主张,不难会产生疑问:生性厌恶没有骨气、随波逐流、批赵骂董的他为何对于降清的王铎产生了偏爱?原因就是他们艺术同道,在书法艺术上走过的道路几乎完全相同,风格也非常接近。其实,古人的心胸要比我们想象的宽广得多,即使是立场不同的宿敌,也不影响产生的钦佩之心。傅山对待旁人在书法上取得的成就十分客观,在谈论同时代人取得的成就时总是津津乐道,其实,在政治上所处的立场是由个人决定的,虽说无法改变,但在学术上是可以绕开的,二者并不冲突,只是我们今人一直在耿耿于怀罢了。用林鹏先生的话“因为我们把政治看得太简单,同时,又把艺术看得太下贱的缘故”来说是最合适的了。傅山对王铎深有研究,对其早期和晚年的书法作品都非常熟悉,教导后生只学习他四十岁以后的书法。
书写状态是一个极其复杂而又综合的因素,这种状态来源于生活,又受思想、个性、风格、气质等因素的影响。书写状态下表现出的美和现实中的美大不相同,源于现实但高于现时,现实生活越是混乱、动荡,这种美就越是个性、孤傲。正如,不懂东坡的颠沛流离也就不会理解他那结体短肥的“石压蛤蟆体”;不懂徐渭的坎坷波折,也就不会看懂那《墨葡萄图》的笔墨挥洒;不懂朱耷的孤寂怪诞又怎会看懂那藏巧于拙,涩笔生朴的线条。这一系列的书画作品,如果不了解作者的经历以及时代背景那自然是很难理解他们的作品,就更不用说艺术风格后隐藏的深意了。似乎这样个性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疯癫狂妄一类的人在现代却很难见到了,这是因为我们现在都生活在丰衣足食的太平盛世,不愁吃不愁穿更不用担心社会动乱,因此,也用不着坚定什么信念,执着什么热情,只需循规蹈矩。如果能够更多一些体验自己所忍受的痛苦,才更有可能真正地达到觉悟。任何事物都是相反相成,相生相克,没有严寒何以见得春光的温暖,没有谬误何以见得真理的可行,正如恩格斯所说:“义愤创造了诗人”,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和王粲的《七哀诗》,他们直指现实,言辞犀利,用白话般的玩笑语气吐露着民众的诉求。因此,那些艺术史上独特而又高雅的艺术作品都由血泪铸造而成,都是在王朝濒临崩溃之际,内心几乎支离破碎之时诞生的,而不是模仿或者刻意做作而成的,从他们的作品中能使我们体悟到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时代氛围。正所谓一定的时代产生一定的个性,反过来也一样,独特的个性造就独特的时代,例如吴镇、杨维桢、倪瓒等人为代表的元代隐士书家群体的形成,他们的艺术创作我们很难理解,大概是相似的时代,相似的生活背景,人们的艺术作品所表露出的思想情绪才能相似,相互理解的缘故吧。可见,文字是书法的基础,既载于政治又载于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沉淀。
风格即其人,风格即其时代。这话颇有道理。傅山常常借晋人庾亮“家鸡野骛”之言,形容自己书法是“鹜书”,同时,也表明了对清初朝廷所谓公认的董赵一路纤弱柔媚书风的不满,把馆阁体看作“家鸡”,可见其喜野鹜之拙,厌家鸡之巧,就好似艺术中秀丽之美和壮丽之美,傅山更喜后者一般。作为明末清初的杰出思想家,傅山本人思想是极其有辨识的,有言:“洒脱一番,长进一番。”思想和艺术等各方面素养能够真诚洒脱表露一番,即是很大的长进,但这都以见识和觉悟为前提。他对赵孟頫的态度也并不是一味排斥,甚至七十岁以后毫无贬义,剩下的只有倾倒之心了,在他的《秉烛》一诗中“秉烛起长叹,奇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异,管婢亦非常”可见,这都是赞美松雪夫妇的言辞,并且在诗的后半段也表明了自己像赵孟頫学习的决心,要在书法艺术上有所建树。可见晚年的傅山已经抛却了血气方刚之时的偏激思想,对待一切事物都客观了许多。
当今的我们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继续前进,没有任何取法,凭空创造一种崭新的风格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不仅赞叹他们取得的成就,也钦佩他们的娇娇不群的精神气质和先进思想。作为后生的我们无一不受到这些遗产的影响,反映在不同个体身上只是多少主和次之分,而无有无之别,取法多样就容易杂乱而无从下手,今人虽是行走在平坦的道路上,但星罗棋布,纵横交错,难以抉择,抑或是艰苦跋涉最后又回到原点。而古人仿佛置身穷山恶水,其实不然,他们抬头就可看清山川大势,方向自然清晰明确。
古往今来,习书者数不胜数,然而书法取法反反复复无非钟、王、米等,但我们并没必要去担忧取法穷尽,即使取法相同,但加之个体性格,品质等的差异性也会形成独特书风,正如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不需刻意,做作,也自有独特之真趣,傅山《尊颉堂帖》有小楷数行,中提及:“无心而作,冀有可观”,这也不难推知,傅山反反复复所强调的是写字时切勿有意求之,有意求之就容易导致失“真”。
古人取法直溯自然,而当今的我们临遍百家,也只能学习古人留下的碑和帖,但要知晓博涉群碑只是在取法范围上不断扩充,仍须由博返约,找到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因此,要学会创造性地转化,这才临习的意义之所在。所见所临习的多了眼力提高鉴赏水平自然提升,可见鉴赏水平的高低取决于临习这一前提。但是,我们又不可否认鉴赏能力太低会给临习造成障碍,因此,临习墨迹和提高鉴赏能力二者没有先后之分,最好并驾齐驱。达到一定高度后,想要在书法上取得突破,除了技法上的钻研外,更依靠精神品质的支配,粗略临习苦练探索书艺规律,更不能生活的磨砺,许多的灵感和启发都是在长期的摸索中,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获得的。因此,他提倡书法学习要取法乎上,奔向高峰,而非董赵或清初的馆阁体等,这里所谓的高峰就是王羲之的《兰亭》墨迹。精准的判断力,对于选帖来说是一项重要能力,因为眼睛所见到的只有前人的作品,我们只能临摹这些作品,甚至说只是临本的临本。在碑帖的流传过程中,时间越久,距离原本就越来越远。在间接取法的过程中,判断力十分重要。因此,我们书史上的书家、墨迹进行适合自己的,有取舍的学习才能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书法史上尊家鸡鄙野鹜的说法由来已久,这个比喻中,家鸡指的是正统,而野鹜说的是非正统,即旁门左道。但是傅山却不以为然,反而自称“鹜书”,可见其明目张胆反对流俗的姿态。因此,傅山坚决提倡古法,曾说道:“写字之妙亦不过一正。然正不是板,不是死,只是古法”,学习书法重要精研墨迹,首先挑选墨迹就是一大问题,他曾说道:“真行无过《兰亭》,再下则《圣教序》……然皆婢作夫人”,可见他对圣教序是否定的态度,甚至说它如屋下架的小屋,奴隶的奴隶。
在提到《兰亭》版本时,傅山对于众人称赞的定武《兰亭》彻底否定,自称还不如唐临绢本,可见其异于常人的高超见识。在看待赵氏上,他一方面承认赵孟頫,因为他是学王的“正脉”;另一方面又藐视赵孟頫,因为赵孟頫是研习碑版揣摩书法的,为此他还去考究过,赵所临《兰亭》即是定武《兰亭》,因其第一行最后缺一“会”字可断言,这足以说明傅山对于书法鉴赏之精。在对待篆隶与行草上,一般人常言:擅行草者不擅篆隶,精篆隶者不善行草。而傅山却认为只有精通篆隶的人才能写好草书,草书笔意中许多是直接来自篆书。
受其客所处观现实影响,傅山的取法有过几次变化,青年时期先学晋唐楷书,未能入门,转而学习董赵,明亡后作为反清复明斗士的他对颜体心摹手追,晚年风格一变,直溯王羲之,专攻《兰亭》,并形成自己独特风格,草书上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用笔藏而不露,刚健沉着,用墨浓淡干湿,一任自然,结体颇为支离,章法如云间之群鹤,从整体上说,可谓妙趣天成毫无装腔作势之感。这都和他的创作原则和美学思想有关:“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真率勿安排”。
首先,应把握“自然”,这与安排相对应,诚如古人所说的“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所谓道法自然如此而已。
其次,是对“空”的阐释,傅山存世的书法作品中,较常见的是段锌所刻的《段帖》,其中隐含了他的许多学术思想。虽段锌《自序》记载完工之时,傅山以逝世,但其生前也是看过的并且还给予段锌建议。帖中有一条,文曰:“尽此字排之石上,不必辄满,宁横勿顺,在叔玉兄编排。山拜。”叔玉是段锌的字,由此可见,在对待“手书”转“石刻”上他提倡“宁横勿顺”,即宁“空”勿“密”,切勿使刻石上字字紧挨。
再次要理解“真”,傅山反对扭捏造作,刻意为之,主张“信手行去,一派天机”,直抒胸臆,抒发真实情感,每行每字都有其本身的形态,不必耗费人力安排,说到文艺创作,完全不作是不可能的,但作并不等于矫揉造作,要想拿捏好就需要很深的造诣,广博的知识。
最后,他还主张刚健反对柔媚,鄙薄无骨气之人,所以,也鄙视没有骨气的字,因此,避免不了赵孟頫和董其昌也就包括在内了。一方面称赵字“秀润圆转”,另一方面又说“熟媚绰约”,最后才有了“宁丑勿媚”之说。之前对此观点理解有些偏颇,后来才知晓:是相对于两个极端而言,如果达不到美,宁肯“丑”也不愿“媚”,而不是真的选择一个极端,可见傅山所追求的仍是美而不是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