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绮纯
(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中国 香港 999077)
语言作为社会交往的基础,在不同社会因素的作用下,容易受影响而发生改变,其中便包括语言接触、性别①如Gal Susan.Peasant men can’t get wives:language change and sex roles in a bilingual community[J].Language in society,1978,7:1-16.Labov William.The intersection of sex and social class in the course of linguistic change[J].Language Variation and Change,1990,2:205-254.、社会阶层②如John L Fischer.Social influences on the choice of a linguistic variant[J].Word,1958,14(1):47-56.、宗教③如Marie-Aimée Germanos,Catherine Miller.Is religious affiliation a key factor of language variation in Arabic-speaking countries[J].Language &Communication,2015,86:86-98.、身份认同④如Ding Seong Lin,Chong-Chieh Wu Kim-Leng Goh.In quest of a new identity?Language variation in Sabah[J].Lingua,2019,227:1-16.、社会变迁⑤如洪丽芬.马来西亚社会变迁与当地华人语言转移现象研究——一个华裔的视角[D].厦门:博士学位论文,2006.、商贸⑥如[美]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M].李明欢,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23.等因素的作用。Thomason 就其提出的“接触引发的演变”(contact-induced change)这一概念指出,两个讲不同语言的社群之间的社会关系决定了语言变迁的方向,甚至是语言变迁的程度[1]。“语言接触”是指不同语言或不同方言在某一社会中并存、交替使用的情况。经过语言接触,两个或多个不同的社群在语言上互相影响和调整,从而产生语言的变迁,例如受语系统特征的增加(addition)、消失(loss)或保留(retention)[2-3]。族群之间的互动以及互动的程度,会带来某一种语言在不同国家、地区中演变的路径差异。由于向海外移民,如今华人已经遍布全球各地,华人在祖籍地家乡所传承的语言,随着他们的迁徙与定居,自然而然地传播到世界各地,而他们与不同的人群接触与交流,同时也带来形式各异的语言本土化。
在华人占总人口将近三成的马来西亚,时常能够遇到会讲一种或多种华人语言的本地华人,例如华语(普通话)、福建话、广府话、客家话、潮州话等。除了华人讲的各种华人方言之外,马来西亚的国语为马来语,华人当然也都会讲马来话,在一些其他马来西亚民族居多的地方,有些华人还会讲这些族群的语言,如泰米尔语(印度泰米尔族的语言)、伊班话(砂拉越伊班人的语言)等等。另外,马来西亚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时至今日,英文仍旧是当地各民族的一个通行语言。马来西亚多语并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关注语言接触和语言变迁的绝佳环境。华人迁徙并定居在马来西亚,既参与缔造当地多语并存的环境,不同人群之间的交流,也带来了语言间的接触,导致了华人语言自身内部的变迁。通过对当地华人某一社群语言的研究,并且将其与他们祖籍地家乡的方言进行对比,有助于了解语言的变迁,以及华人文化认同之丰富内涵。不同层次的语言表达与转化,生成了不同类型的华人文化认同,华人华裔可能共同持有对华人族群的认同,但是在表现自己族群身份时,则相应地运用不同层面的文化表述。
本文关注马来西亚潮州人社群的潮州话本土化现象。学界已有不少学者关注到了马来西亚华人语言的本地化现象,例如探讨闽南话与马来话之间词汇互借现象的文章[4-7],而有学者就沙巴地区客家话本土化和客家人身份认同之间的关系展开讨论[8]。但是有关潮州人社群及其语言之变迁的研究,就相对欠缺。其中,王琛发分析了槟榔屿潮州话受马来语、英语等语言影响的现象[9],他的讨论启发笔者对潮州话本土化议题的进一步关注与探讨。本文主要以雪兰莪州的潮州人渔村为田野点,关注当地潮州籍华人潮州话之涵化现象,从饮食、政治经济生活、日常起居、卫生医疗等几个方面展开分析。
笔者于2018 年9 月到马来西亚开始本研究的田野调研,为期一年有余。笔者的田野点位于马来半岛西海岸的一处华人渔村,并在此期间走访了雪兰莪州其他几个潮州人聚居点,均位于沿海地区。从田野调查得知,这些潮州人移民在中国就多以捕鱼为生,移居马来半岛后则相继开辟西海岸沿岸各大小渔港,以海为生,自成一格,当地有“海滨潮乡”一说。在雪兰莪州,不似吉隆坡的华人多通广府话,皇城巴生的华人多言闽南话,居住在渔村的华人更流行的是潮州话,村子中相对少众的福建人他们与潮州人日常交流的语言也多以潮州话为主。因这些潮籍渔民多聚居在滨海区,以其中某一华人渔村为例,便可一窥马来西亚潮州话之特色,本文引用的材料则多是基于此次田野调研所得。
在马来西亚西海岸雪兰莪州的几大渔村,包括丹绒士拔(Tanjung Sepat)、吉胆岛(Pulau Ketam)、东姑腊(Bagan Tengkorak)、适耕庄(Sekinchan)、大港(Sungai Besar)、双武隆(Bagan Sungai Burong)、浅顶(Sungai Pulai)、乌暹(Sungai Burung)、新沟(Bagan Parit Baru)、水柳头(Bagan Sungai Lang)、直古鲁(Teluk Ru)、文丁哥坝(Bagan Benting Kepah)等,当地潮籍渔民的先辈大多在晚清和民初从中国的澄海外砂乡迁徙过来,他们的后代至今仍将潮州话作为日常的交流语言①近年来,马来西亚有关的研究机构和会馆先后出版了一些有关潮州籍华人的论著,对了解早期潮州人的迁徙与定居情况,大有裨益。可参阅:詹缘端、徐威雄、童敏薇:《海滨潮乡:雪隆潮州人研究》,吉隆坡:华社研究中心雪隆潮州会馆,2016 年版;何启才:《潮迁东殖:马来西亚半岛东海岸潮州人移殖史与会馆史略》,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东海岸三州潮州会馆联谊会,2015 年版;郑良树:《柔佛州潮人拓殖与发展史稿》,马来西亚:南方学院出版社,2004 年版;巴生滨海潮州会馆:《百年潮涌:巴生滨海潮州会馆一百年纪念特刊(1917—2017)》,巴生:巴生滨海潮州会馆,2017 年版。。笔者在中国潮汕地区土生土长,自幼习得潮州话,因此当选择要在一个潮籍社群中做田野调查时,并不觉得语言会成为研究障碍。然而,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经常会因为语言的问题闹出笑话。
例如,村民喜欢问笔者是否婚嫁,他们抛过来的问题是:
“xiao-jie,le Kahwin a bhuê”①本论文的罗马式拼音采用马来西亚一般非标准的拼写,一般与国际音标相当接近,但有的不同,如斋咖啡kopi or,国际音标应该是kɔpi-ɔ。文中所标注的潮州音乃是参照李新魁(编)《新编潮汕方言十八音》,广东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
(中文为:女士,你结婚了吗?)
其中,xiao-jie 是中文“小姐”的普通话发音,le、a、bhuê 分别是“你”“亚”“没”的潮州话发音,kahwin 则是马来语。当第一次听到时,觉得莫名其妙,心里暗暗揣测:“这些人怎么这么奇怪,一见面,就唤我‘小姐’,还问我勾引②马来文的“kahwin”一词听起来与中文词汇“勾引(汉语拼音为‘gouyin’)”较相似,因而误听。了吗,我能勾引谁呢?”后来了解到这里的华人唤女人做“xiao-jie”(即“小姐”,普通话发音)以示友善,“kahwin”则是“结婚”的马来语。当笔者询问村子的人数时,村民惯用的表达是“某某ba-siang”,例如“二十ba-siang”。笔者一开始把“ba-siang”,听成了“百千”,之后才知道原来“ba-siang”并非“百千”,而是英文字“percent”(百分比)。除此之外,又如:tabi(马来语tapi,指“但是”)、balu(马来语baru,指“刚刚”)、samua(马来语semua,指“全部的”)、su kah(马来语suka,指“喜欢”),等等;气味则称为ba-u,是马来文的“bau”,而肥皂为sa-bun,即马来文的“sabun”,洗衣粉就是sa-bun hung(“hung”是中文字“粉”的潮州话发音)。这些马来词汇,当地潮州人张口即来,而笔者在一开始则听得晕头转向。
马来西亚的潮州人将普通话、马来语、英文、潮州话、福建话等掺杂讲话,是为平常,他们甚至形容自己已经“番化”,即不纯正,讲的话就像本地的一种小吃——rojak(水果或蔬菜沙拉),杂七杂八,将不同的语言杂糅到潮州话中。笔者作为潮州人,进入他们的潮州社区,没想到当头一棒的,竟是语言。对于笔者这个在中国长大的潮州人,与这边的马来潮州人打交道,也不得不从语言开始学习,聆听他们自己定义成“rojak”的本地潮州话。
有关语言之延续性与变迁的研究,一直是语言人类学关注的重点之一。其中,语言学大师Fishman 提出的将语言作为一种社会行为,并在方法论上借用Schmidt-Rohr 的“语域(domains)”概念,了解不同的语域是如何影响双语者或多语者对语言的选择和运用,从而解析社会文化因素在语言变化中所扮演的角色[10]。本文所研究的“语域”乃主要是在当地潮州人的“街市”,或更为具体地是在“咖啡店(kopi-tiam)”。马来西亚的华人咖啡店,潮州话或闽南话称为“kopi-tiam”,是在城乡都常见的小店,人们在那里可以喝咖啡、奶茶或其他饮料,以及消费一些快餐,如汤粉、鸡饭、炒粉、米粥等。在当地华人的生活中,咖啡店的存在能够很好地满足他们日常的用餐需求。由于渔村人口的外迁,现在每家每户常住的人口大体上只有两三个人,因此很多家庭终日不举火,都不选择自己在家做早餐或午餐,街市上的咖啡店则成为这些华人日常用餐的常去之处。笔者认识的一位华人渔民曾戏言:“你们女孩子要嫁人的话,就不要嫁给渔民,我们每天晚上两三点出去捕鱼,捕鱼回来了,又要约朋友喝咖啡,整天都不着家的。”尽管是玩笑之言,但也可以看出,街上的咖啡店对村民的日常生活和交际的重要性。本文所引用的田野材料正是来自于当地潮州人在“咖啡店”的日常交流,与他们在其他语域(如学校、与外籍劳工的工作环境、政府部门等)所运用的语言不同,围坐一团聊天的都是当地社区中的华人,他们使用的是群体内部交流时首选的语言,即他们的亲密语言③有关“亲密语言(intimate language)”这一概念的解析可参阅陈志明:《华人族群:语言、国籍与认同》,载于《迁徙、家乡与认同——文化比较视野下的海外华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局,2012 年版,130 页。。下文则根据田野调查之所得,从饮食、渔业经济、日常起居和卫生医疗等四个方面介绍马来西亚潮州话的延续性与变迁现象。
马来西亚潮州人在日常饮食的选择上,与中国潮州地区的家庭有很多不同。一般而言,中国的潮州人家庭多以米食为主,偶有面食相配,一日三餐,素荤搭配,早餐多食米粥,午餐、晚餐多食米饭,并常有汤汁相送。而当地的华人,就如马来西亚其他地方的潮州人,早餐之前多数人会先喝饮品,如咖啡、Milo①中国香港地区称“Milo”为“美禄”,乃一种巧克力饮品。等,之后才吃早餐,鲜少吃米粥,多数在面包、汤粉、炒粉、鸡饭等中间做选择,而正午不一定用午餐,倒是会在下午两三点时,喝下午茶。下午茶多为咖啡、Milo、麦片等,用饼干、面包等相配。用餐时,常能见到各色辣椒酱。除辣椒外,也能经常看到当地的潮州人用其他东南亚常见的香料烹饪食物,如酸果(asam jawa)、香茅(serai)、疯叶(daun limau perut)、香兰叶(daun pandan)、叻沙叶(kesum)等。因此,在饮食方面所用到的语言,自然也就因时因地演化出了一些当地潮州人约定俗成的表达。
例如zia kopi,“zia”是潮州人常用的一个表示“吃、喝”的动词,而“kopi”则是马来文的“咖啡”,当地的潮州人用“zia kopi”表达“喝咖啡”的意思。而在马来西亚,kopi 指的是一种加了炼奶的咖啡,kopi or 则是加糖而无加奶的咖啡。如果要点一杯没有加糖的斋咖啡,这些马来西亚人(包括潮州人)则会讲“kopi or kosong”,即“空咖啡乌”,kosong是“没有、空白”或“零”的意思。在笔者调查的村子,当地的潮州人亦喜欢用“oiu-za-guê”(中文为“油炸粿”)配“kopi”作为早餐。将炸得金黄的“油炸粿”(潮州话中“油条”的表达)蘸上黑乎乎的咖啡,其中美味,可能也就只有喜欢这道美食的华人说得清楚。另外一种油炸的圆饼,中间夹有馅,当地人称之为“ham chim peng”(中文为“咸煎饼”),则应该是受广府话的影响,中国的潮汕人也有此说法。
另外,印度人制作的薄饼也加入到当地潮州人的饮食中,常见的有“roti canai”(煎饼)、“roti pisang”(香蕉煎饼)等。马来文“roti”指的是面包、饼,这个借用语的马来西亚潮州和闽南发音是“loti”。当地人则还会用“gek”来指“蛋糕”,是英语中“cake”的变音。他们鲜少翻译这些词汇,经常直接运用在自己的日常表达中,甚至做出创作,为其赋予新的指代意义。笔者有一次跟村民吃饭,村民巧妙地用“loti canai”一词比喻政策朝令夕改的现象,例如一个村民评论道:“马来亚政府在处理这些外劳的问题,也是很差的,几个月前说的和几个月后说的不同,他们就像‘loti canai’,转来转去。”②笔者在2019 年1 月1 日,与WANG SF、CAI CJ 等几位村民共进早餐时,他们提到这一说法。值得一提的是,在潮汕地区,“loti”一词指代一种带有糖花的小饼干,来到马来西亚之后才发现,当地人将同一种饼干称为“loti huê”,即“loti 花”。显然,潮州话中有些词汇也受到马来文的影响,这应该是跟潮州人的跨国流动有关。
东南亚饮食中一些常用的香料,也时常能够在当地潮州人的食物中看到。他们对这些香料的称谓则大多沿用马来文的表达,如辣椒酱为“sambai”(源自马来语的sambal),“asam”(切为片状的酸果)则称为“asam piang”(“piang”沿用潮州音,为量词“片”),咖喱叶为“kari hio”等,“hio”乃“叶”的潮语发音。在一些食材上,他们也习惯使用马来文,例如balidong 为红肉螺,sotong 为乌贼,本地的中文写为“苏东”。一些在中国少见的热带水果,当地的潮州人更是沿用马来文的表达方式,但时有变音。例如马来文manggis 为山竹,但是当地潮州人称其为“mang-hit”;在中国台湾称为兰撒果的热带水果,其马来文是“langsat”,当地潮州人称其为“mang-sat”;另一种与兰撒果长得十分相似的水果,名为“lonkong”③当地的福建人也有将这种水果叫作“dokong”。。还有另一种水果与这两种长得很相似的,当地人称其为“duku”,三者味道稍有不同④有关langsat、duku 和dokong 的描述,可参阅Tan Chee-Beng.Early Chinese Accounts of Food Commodities and Foodways in Southeast Asia:Learning from the Records of Ma Huan and Fei Xin[J].Asian Culture,2019,43:1-19.。波罗蜜则称为“mang-ka”,为马来文“nangka”的变音;小波罗蜜在马来文中是“cempedak”,当地潮州人称为“chem-pi-la”(音“尖必拉”);人心果在马来文为“ciku”,当地潮州人称其为“ba-chi-ku”,“ba”是马来语“buah”(水果)的变音。由此可见,本地潮州人在本地主流语言的影响下,容易接受一些基本语言体系中没有的词汇,丰富他们的表达,满足他们在当地的日常交流需要。
从事渔业的潮籍华人多选择居住在“ba-gan”(中文写为“峇眼”),该词是马来文“bagan”的潮州话和闽南话音译,指“登岸处”或“渔村”。据当地人介绍,他们的生计方式是沿袭其祖辈在中国所从事的行业。然而,由于两个国家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各有自己的发展路径,两地的潮州人所面临的生存问题也不尽相同。在笔者调查期间,雪兰莪州沿海几大渔村的渔民都在担心政府要全面落实2020 年禁止B 牌渔船①马来西亚渔业部根据渔船船只的大小和作业方式,划分出A、B、C、D 类渔船,要求它们需要在规定的A、B、C 或D 的渔区开展捕捞活动。B 牌渔船可作业的范围是5~12 海里。在现定海域拖网的规定,他们不满政府的这一变革,但也觉得无奈。在此背景下,调研期间大多是关于渔民对自身生存困境的解释,以及他们对此的回应。因此,他们在经济生活中使用的常用语,多数是与这个语境相关。
“Hai zui kuah kuah,zung tao bung ooi langgar”。
(中文为:海水阔阔,船头本会相撞。)
这句话是当地的潮州人用来形容他们在海上渔船相撞乃平常之事,除了“langgar”一词外,其他的词汇保留原来的潮语发音。“langgar”一词,乃马来文,指的是“相撞”。船与船相撞是常事,但船主间也可能因此而争吵,即“ga-loh”,“ga-loh”是马来语“gaduh”的借用语,指争吵、口角。那么,当争吵发生时,一方可能会谴责另一方,“le zia zung zo-ni bho jaga ho”(中文为“你怎么没有看好你的船”),除“jaga”一词外,其他词汇都为原本的潮州音。“zo-ni”是潮州话中“怎么”的意思,现在这个词在中国的网络语言中已经流行开;而“jaga”一词,则是马来文“jaga”,表示“照顾、看管”。当然,他们可以选择跟政府报告,但笔者采访到的渔民很少做此选择,因为他们觉得:
“Samua si deng-nang,sio nion oê zu ho,miang ga zêng-hu kon-pak-le”。
(中文为:都是唐人,相互让一下就好,不用跟政府申诉。)
当地潮州人将华人称为“deng-nang”,中文为“唐人”,中国称为“deng-suan”,乃中文“唐山”。除“samua”“kon-pak-le”外,其他的词汇保留原来的潮语发音。“Samua”是马来语“semua”,指“全部的”;“Kon-pak-le”是英文“complain”的变音,为“抱怨,发牢骚”的意思。
在笔者调查的村子中,有的社区至今仍旧是临时地契,不可作为银行借贷的资产抵押凭证,因此,在购买渔船上,他们会选择社区内部的借贷方式,对社区有一定的依附性。对此,他们时常说:
“oeng gai cu ri‘oang ga-lant’,bho cu ri,bho biang ke ngeng-hang‘tang gong’”。(中文为:我们的房子没有地契,没办法去银行做担保。)
其中,“cu(即中文‘厝’)”是潮语中“房子”的意思;“ga lant”是英文“grant”(地契)的变音,而“cu ri(即中文‘厝字’)”为潮州话发音,指的就是“房子的地契”,“tang gong”则是马来文“tanggung”,指“担保”。分股集资是这些潮籍渔民应对这种外部结构性制约的方式之一,他们经常在交谈中提到的“kongsi”一词,乃马来语,指的就是“共同所有”的意思。除了在产权上,这个词也时常用来指日常生活中“共同分享”某种东西,例如“kongsi zia”,是指“一起分享吃”,“zia”是潮州话“吃”的意思。当问及经济能力时,一般这些华人都不直接言明,多数是“agak agak”,跟我讲一个大概的数据。“agak agak”就是马来文,为“大概、估计”的意思。
事实上,对于这些渔民而言,当下出海最危险的事情,并不是船与船相撞,而是碰到政府的出巡船。根据当地渔业部的规定,B 牌的渔船应该到5 海里之外的海域拖网,但有些渔民往往会在5 海里以内的海域“偷拖鱼”,因为那里的渔获量更多。为此,他们时常与政府展开“猫抓老鼠”的游戏,在“salah di-hen”冒险,赚点“sin-nang zin-ngeng”。其中“salah di-hen”就是“禁区”的意思,“salah”为马来文,指“错误、违法”,“di-hen”为潮州话中“地方”的发音;“sin-nang”是马来语“senang”的变音,指“容易”,“zin-ngeng”(中文为“钱银”)是潮州话中常用的表示“金钱、钱财”的词汇。
然而,随着政府出巡频率增加,渔民们开始抱怨到:
“Suku zêng-hu zo do or-pit,hiou mi-gai,bho unlang,tang ring cung-lai ka-chiao deng-nang,zêng-hu to-long huang-gian,huang-gian ke kon-pak-le,zêng-hu zu cung-lai sung”。(中文为:愚笨的政府坐在办公室里,什么都不懂,没有法规的,整天出来修理唐人,政府帮助马来人,马来人只要去跟政府申诉,政府就出来巡逻。)
除“suku”“or-pit”“unlang”“ka-chiao”“to-long”“kon-pak-le”等词汇外,其他词汇保留原来的潮语发音。“suku”是马来文,指“四分之一”,马来西亚的闽南人会用san-suku(3 suku),即马来语的tiga suku(四分之三),指为人或精神不正常的意思,当地潮州人用suku 来形容人的愚笨。“Or-pit”是英文“office”的变音。“Unlang”是从马来文“undang”一词变音而来,表示“规则、条规,法律”,当地人也时常用源自英语的“law”(法律)这个词来表示“规则”,如他们时常提到的“唐人law”“潮州law”“福建law”。Ka-chaio 是马来语的“kacau”,指“捣乱”;to-long 是马来文的tolong,指“帮忙”。
如果不小心被政府抓到,违法的渔民则要接受罚款,船也一年不能出海,谈及此时他们经常讲到:
“Zêng-hu ain ao-gong,zeng huan dio bang zêng-nin,oeng bhoi tahan”
(中文为:政府要罚款,船还要绑一年而不能出海,我们接受不了。)
“ao-gong”是马来语的hukum,指的是“罚款”;“tahan”也是马来文,指“忍受”,他们经常讲的是“bhoi-tahan”,即“忍受不了、承受不起”,bhoi 是潮州话和闽南话的“不会”或“”。当他们的船只违法,被政府扣押时,需要“zion court”,听审判结果,虽不至于坐“ka-ku”,但眼下的条规已经让他们“bhoi tahan”。“zion court”是指“上法庭”,“court”是英文,指法庭,“zion”是潮州话,为中文“上”。“上法庭”在当地也称为“bicara”,乃马来文中“打官司”的意思。“zo‘ka-ku’”是“坐牢”的意思,当地的潮汕人和福建人都是这么表述的,“zo”就是中文“坐”的潮州话发音。
为了避免上述惩罚的发生,当地有些人会采用行贿的方法,“koh mata kopi duit”(中文为:给警察咖啡钱),“kopi duit”两个字是马来文的duit kopi,马来文的形容词是在名词的后面,但在此,当地的潮州人在运用这个表达时,仍旧延续着汉语的语法,把形容词前置,这两个词可直译为“咖啡钱”。“duit”一词,指“钱”,现在中国的潮汕地区还有这种说法,“koh”是中文“给”的潮州话发音。“Mata”源自马来文的mata-mata,指“警察”,“警察局”往往被称为“mata cu”,此处的“cu”与上文提到的“cu”为同一个字,都是中文“厝”的潮州话发音,指“房子”。与此同时,政府现在已经没有再出拖网渔船的“lesen”(即英文“licence”的音译),船主也越来越难请到本地“kuli”(即马来文“kuli”,指伙计),以及上面提到的政策影响,本地渔民则选择较为“sin-nang”(容易)的方法,不再购买新船,只跟渔船出海,乃“zia kuli”(zia 是中文的“食”,食kuli,即打工),有的则选择退休,乃“zia pen-sen”(“pen-sen”即英文“pension”,养老金,“吃pen-sen”,就是“靠养老金养老”的意思)。
可以说,20 世纪五六十年代,马来西亚政府从日本、泰国引进的新捕鱼器材或技术,包括塑料渔网、引擎以及拖网技术,大大提高了西海岸各个渔村的渔获量。渔民一般称塑料材质的渔网为“原子网”,引擎为“enjin”,这个词是马来文,来自英文“engine”一词。随着这些技术的使用,沿海渔村社区的经济条件也大为改善。慢慢地,他们开始不用住在“atap”cu,不需要用装过米的“gu-ni do”作为房子内的门,他们走的路也从“ca-gian”lou、“le-mong”lou、“bang”lou 变成现在的“oang-mo huê”lou,甚至连社区中的长者也不再那么“pantang”,以前认为需要避讳的事,现在也可以接受了。(上面这句话的普通话是:慢慢地,他们开始不用住在“亚达”厝,不需要用装过米的“麻袋”作为房子内的门,他们走的路也从“柴仔”路、“棕榈木”路、“木板”路变成现在的“水泥”路,甚至连社区中的长者也不再那么“避忌”,以前认为需要避讳的事,现在也可以接受了。)其中,“lou”是潮州话,指“道路”,“le-mong”是马来文“nibung”,是一种树干有刺的棕榈树。“Gu-ni do”乃“麻袋”,“gu-ni”来自英文词汇“gunny”,“do”则是潮州话中“袋、袋子”的发音。“oang-mohuê”是马来西亚的潮州话和闽南话的讲法,可直译为“红毛灰”,即“水泥”,“oang-mo”是马来西亚闽南人和潮州人对英国人或白人的称谓。“Pantang”是马来文,为“避忌”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因多疑而产生的忌讳心理”,如有人担心女人踩船头,会影响渔业丰收,所以不让女人下渔船,当地人则会称这类人是“pantang”的。
随着时代的变迁,以前老一辈耳熟能详的词汇也渐渐淡出了当代人的日常交流中。像gu-ni do,年轻人基本不知道那究竟为何物。在日新月异的浪潮中,很多新的事物也进入了当地人的生活,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些新的词汇,例如motor(为英文,指“摩托车”)、pa-cia(“pa”为英文“park”的变音,“cia”是潮州音,指“车”,“pa-cia”指“停车”)、tayar(马来文,“轮胎”的意思)、loli(英文lorry,即货车,当地的中文是“罗里车”)、zui-pipe(水管,zui 是潮州话的“水”,pipe 是英语)、tisiu(英文tissue,tissue paper 是“纸巾”的意思,当地的潮州话只说tisiu)、mou-seh(瓷砖,是英语mosaic 的变音)、charge diang(充电,charge 在英文中有“充电”的意思,“diang”是潮州话的“电”)、plastic bag(英文词汇,中文为“塑胶袋、塑料袋”)。“塑胶”在20世纪中被引进到马来西亚时,坊间华人多称其为“原子”,因而便有“原子网”“原子袋”。现在这种讲法已经慢慢消失了,更多人使用“plastic”这个英文词。
在英殖民时代,英国政府开始将西方的医疗体系介绍到马来半岛、新加坡、砂拉越和北婆罗洲。据当地一位谢老先生介绍,他11 岁时(应该是1935 年),从中国汕头港坐船到新加坡后,要先到一个叫作“龟屿”的小海岛停留几天,进行身体检查、打预防针,他称这段经历为“dong gu-se”。在笔者遇到的几位当地第一代潮州人,他们也有相似的经历。可以说,对于这些移民而言,那是他们第一次体验到现代西方的卫生和医疗手段。“dong gu-se”中的“gu-se”是“龟屿”的潮州话发音。我向有这段经历的当地人询问,他们说“dong”就是“等待”的意思,就好像他们“等上一个通宵”,叫作“dong me”,“me”是“夜”的潮州话发音。中国的潮州人也有用“dong me”这个词。马来文中“tunggu”有“等待、等候”意,当地潮州人也用这个词表示“等待”,而他们发“tung”这个音时,听起来就跟“dong”一样。
马来西亚独立后,在卫生体系上依旧继承英国的全民医疗体系(即National Health System,NHS)。即便是在乡村地区,政府也会根据人口规模配置卫生诊所或乡村医院,任何马来西亚公民只需要支付1 令吉①马来西亚货币称为“ringgit”,“令吉”是它的中文翻译。马来西亚货币是以“sen”为最小单位,中文翻译为“仙”,100sen为1ringgit,1 ringgit 约为人民币1.7 元。,便可在政府的公立医院或诊所看病取药,这套医疗体系被誉为“全球最为公平的卫生服务体系之一”[11]。我所接触的当地潮州人也是享受这一体系的马来西亚公民,他们称医院为“lao-gung cu”,诊所则直接叫“clinic”,医生为“lao-gung”,护士小姐为“mi-si”。马来西亚的闽南人将医生称为“lou-kun”,潮州话中的“lao-gung”一词是受他们的影响。我询问中国的潮州老年人,他们说以前听过“huang-kê”②Huang-kê,可直译为中文“番客”,是中国民间社会对海外华侨华人的泛称。讲过,但他们自己不讲。“mi-si”则是受英文影响,为英文词汇“miss”一词的变音。据了解,马来西亚的本地马来人在日常交流中也唤护士为“miss”,这估计是坊间从英政府时期就有的惯常叫法,延续至今。现今,也有人称“lao-gung”为“doktor”,这是马来文,受英文“doctor”一词的影响,中文为“医生”。
20 世纪80 年代,政府开始推动私立卫生体系的建立,提倡国民健康保险制度。“保险”“医疗卡”等新的词汇也进入到当地潮州人的日常用语中,他们在用这些词汇时,多数是使用华文(即普通话)的发音,或依据华文,字词对应,直译为潮州话。此外,在一些疾病的名称使用上,也多数是用华文,如“腰子病”“糖尿病”“尿酸”等。在跟中国人的互动中,当地的潮州人也认识到自己语言的本土化,他们这样提到,“我们这边‘io-zi pai’,叫‘io-zi bên’,你们中国那边叫‘肾病’,跟我们不一样”。其中,“io-zi”是“腰子”的潮州话发音,“bên”是“病”的潮州话发音。“pai”是“坏了”的意思,这个是受闽南人的影响,马来西亚的闽南人用“pai”来指东西或事情变“坏”。
人类学者很早就关注到语言的涵化现象,峇峇马来语、洋腔浜英语等语言都被学界视作语言涵化之典型例子。涵化(acculturation),是指不同族群接触之后,所产生文化变迁的现象。在有关文化变迁与语言涵化现象的研究议题中,有学者已经指出,影响涵化的因素诸多,主要的因素可以包括:人口组成、家庭和亲属制度、婚姻、地域上的族群聚居、与本地主流文化互动的程度、大社会的政治经济势力、国家的族群政策、社会流动、教育、居住历史等[12]。马来西亚西海岸的潮籍渔村的形成,多数是早期移民通过同乡带同乡的方式,迁徙至此,遂而在20 世纪中叶逐渐形成地域上的族群聚落形态。简单而言,以邦戈岛为界,其以北的渔村聚落多是祖籍潮州普宁,而往南至雪兰莪吉胆岛、丹绒士拔则多是从潮州澄海一带迁徙而来。可以说,潮籍渔村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族群飞地,使得原本教育程度低、只会讲潮州话的第一代移民能够运用自己熟悉的家乡话,满足日常的交际与生活。水客也从潮汕地区,将适龄女子介绍到这些渔村,她们的到来有助于增加当地的人口数量,也维持着潮州话在当地社区的生命力。
本论文用田野中日常生活的现实资料做例子,以“咖啡店”作为研究的语域,旨在让读者能置身于当地华人日常交流的具体语境之中,更加清楚了解语言本土化的用法。在这些研究对象的日常生活中,潮州话是他们内部交流的首选语言,因此可称为是这个华人群体之间的“亲密语言”。很明显,在咖啡店的语域中,当地潮州人的多语言运用乃属于“复合型”(the compound type)①有关“复合型”和“并列型”双(多)语者的分类,可参阅Ervin Susan M.and Charles E.Osgood.Second language learning and bilingualism[J].Journal of Abnormal and Social Psychology,1954,49:139-146.,即在同一场合中,当地潮州人在维持潮州话基本用法的前提下,借用马来语、英语、普通话、闽南语、粤语等语码(code),融会贯通,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马来西亚潮州话。当地潮州人的这一语言能力,与他们在其他语域的语言习得过程分不开:首先是马来语,作为官方语言,华人在学校必须学习马来语,并且在与印尼外籍劳工一起的工作中,他们也需要运用这一语言;其次是英语,受英国殖民的历史影响和全球化的社会背景,英语在马来西亚也是通行语言之一;再次是华语(普通话),华语的保留已经是当地华社用以强化华人认同的手段之一,借华文小学和华文中学的教育,华语在不同的华人社群的通用;最后是闽南语或粤语,由于马来西亚的闽南人多,而闽南语又与潮州话很接近,所以有些本土化的用法是潮州人和闽南人共用的,潮州话中也有些是受到闽南人的影响,而其他华人方言的词汇,如粤语,也出现在当地潮州话的表达中。事实上,除了“复合型”外,当地华人在不同语域使用不同语言的多语能力,乃符合语言学者所区分的“并列型”(the coordinate type)双(多)语者。
作为马来西亚少数族裔的华人,在主流文化的影响下,一些形式的涵化和文化变迁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必需的。就语言而言,其最工具性的特征就是日常交流之所用,因此很容易被涵化,甚至被替代。可以看到,在多语言的生活空间,原有的潮州话词汇已经不能满足现有的交流需要,很多新的事物是潮州先民在其原祖籍地所未曾经历的,例如上文提到很多的热带水果,那些都是在亚热带的潮汕地区没有出产的,因此,当地潮州人也不得不借鉴主流文化中的表述,以满足自己的日常之需。马来西亚多语并存的环境,为潮州话的本土化提供了一片肥沃的土壤,潮州人迁徙并定居在马来西亚,既参与缔造当地多语并存的环境,而不同人群之间的交流,也带来了语言间的接触,导致了语言自身内部的变迁。
同时,这种语言的本土化并不是摒弃原语言的表达习惯,迎合主流语言的表达方式,相反,当地人是将他们习得的新词汇融合到自己母语中,保留着原有的构词造句规律,甚至灵活而富有创意地对某些外来语言的词汇加以改造,变音改意,融会贯通,形成本地潮州话。诚如王琛发所言,“在马来亚,潮语从原来泥土,移植到另一片土地上,既保留原有的特点,又有了自己的演变”[9]。例如,kopi duit,这两个字来自马来文duit kopi,马来文的形容词是在名词的后面,但在此,当地的潮州人在运用这个表达时,仍旧延续着汉语的语法,把形容词前置,这两个词可直译为“咖啡钱”。
本土化的潮州话也会随着人潮的流动,传播到中国,某些字词也会进入到当地潮州人的日常表达中,成为他们当地潮州话的一部分,进而丰富潮州话的词库。从20 世纪90 年代,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以及马来西亚政府放宽本地华人出外探亲的限制,两地人民之间的交流日趋频繁。我调研的大马潮州人社群也多次组团到他们祖籍地家乡探亲访友。在互动交流中,双方必然会意识到彼此语言上的差异与共同之处,正如我的访谈对象时常跟我提起,他们的中国亲人以为他们已经完全“番化”,讲的都是“番话”,没想到他们还会讲潮州话,觉得很亲切。他们也发现,他们中国的潮州乡亲竟然也学着讲一点“番化”的潮州话,“我听到我的亲人讲‘suka’,我还以为他们也那么讲,没想到他说是跟我们学的。我们为了让他们听得懂,不讲‘suka’,他们为了让我们听懂,反而讲‘suka’”①笔者于2019 年9 月在马来西亚大港与XIE YS 先生聊天时,他无意中谈及此经历。。显然,语言之涵化乃是在人群的互动中自然而然间进行的,语言本是灵动,无国界与族群之分,因传播路径与范围,才衍生其地域性。事实上,这种交流与互动很早就渗透在潮州话中,好比前文提到的“louti”或“loli”等词汇,中国潮汕地区的长者对此并不陌生。
另外也需留意到,当下马来西亚潮州社区中,年轻一辈和小孩子讲潮州话的频率正在降低,这个与学校和家庭的教育有很大关系。据笔者的访谈对象介绍,大约在三四十年前,当地的华文小学要求学生在学校一律讲华文(即普通话),如果发现学生讲方言,例如潮州话或福建话,则会被学校罚款。而笔者在田野调查期间,也时常发现,当地的家长主动跟自己的孩子或孙子讲华语,而不讲潮州话。他们解释说,那是为了帮助小孩子能够更好地在小学接受华文教育,而潮州话则等到小孩子长大了,自然就会讲。然而往往是,那些自幼在家庭生活中不讲潮州话的小孩,长大后,几乎不可能会像他们的长辈一样在日常生活中熟悉地使用潮州话。他们或许还会对这门语言保有好奇心,甚至是归属感,毕竟长辈们曾经就是讲这种话的,但是他们难以熟练掌握和运用是绕不开的事实。目前,有些潮州会馆也意识到潮州话流失的危机,开始举办相关潮语的学习班,例如吉隆坡的雪隆潮州会馆从2016 年开始,在每周日下午,为潮籍华裔补习潮语②星洲网.学潮语,埋下爱的种子[EB/OL][2019-08-19].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101420.html.。
同样,在中国潮汕地区,潮州话也会受到主流语言的冲击。时至今天,仍旧可以在汕头一些学校、火车站等地方看到贴着“请讲普通话”的告示牌。不过,毕竟在潮州地区,讲潮州话的人群是当地人口组成的大宗,潮州话仍为当地人日常交流的首要语言。但是,当地潮州话受普通话影响而产生的涵化,也是显见的。笔者在跟马来西亚的潮州人交流时,才发现他们口中讲到的有一些词汇,曾经也在潮州地区使用,但是现在几乎在潮汕地区听不到了,例如“头家”(tao-gê)一词渐渐地被“老板”所取代,“栈宫”(zang-gêng)一词被“仓库”所取代。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礼失求诸野”,通过学习马来西亚潮州话,也可捡拾到某些遗落在历史缝隙中的“古早味”词句。
最后,马来西亚华人在其国家社会的生活经验塑造了他们各自独特的华人文化类型。这些经验告诉我们,华人文化内涵之丰富性。正如语言上的本土化现象,马来西亚潮州人经过一个多世纪的适应,他们的亲密语言已经和当下中国潮州地区的潮州话有很多不同之处。这种被当地人形容为“rojak(水果或蔬菜沙拉)”的华人方言,其杂糅性正是华人族群融入主流社会的写照,是马来西亚多语环境下所孕育出来的当地潮州话,彰显了马来西亚潮州人在文化表述上的本土性特征。
* 致谢:在收集田野材料期间,承蒙报道人的接纳与协助,在此表示感谢。文章在写作过程中,得到陈志明(Tan Chee-Beng)教授多次的评阅,并给予诸多修改意见,再次致谢。惟文责仍由本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