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爱民
王云岭教授的《参悟生死——来自中国本土的生死教育》(以下简称《参悟生死》)一书出版,是国内生死教育界的一件大事。本书实际上基于王云岭教授十几年来在山东大学开设的生死教育课程而总结出来的关于中国本土化的生死教育应该怎么做的系统论述,其课程性、系统性、本土性特征十分明显。本书对意欲在中国大陆学校,尤其是大学开设生死教育课程的教师而言,是一本很好的开课指南,其内容的广泛性、对相关问题论述的专业性、书中方法与案例的明晰性,都为未来中国内地本土的生死教育提出了一个范式与实施路径。
作者在本书中交待得很清楚,这是基于他在中国东西部高校联盟“智慧树平台”所开慕课的大体底稿和文字原型,即本书的起源与基础就是王教授生死教育课程《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的基本内容。正因为本书与生死教育课程的设置直接相关,所以它的课程性特点就十分明显。无论是从涉及的十个章节的总体设计,还是从每个章节论述的具体问题与关键要点来看,本书都精选了当前生死教育领域中许多重要的议题、理论、案例分析等,集中体现了授课者为课程受众精心设置的专题与环节。实际上,王教授在山东大学开设生死教育课程,可谓筚路蓝缕,起初是面向医学生的,为有专业需求的学生群体授课,后来受众扩大到非医学生,即开设了通识教育性质的生死教育课程。也就是说,大学生的生死教育如何进行,王教授提供了一个路径。这部著作在这方面为我们提供了具体方案,他根据自己的开课经验与研究理解,大致划定了一个可行的开课范围,即大学生生死教育通识课程可以涉及生命意义的追问、死亡焦虑与死亡恐惧、濒死体验、自杀危机干预、尊严死、安宁疗护、安乐死、殡葬礼俗的意义、哀伤辅导等热点议题。关于生死教育的目的、主题以及怎样开展生死教育等,本书在第一章开门见山地论述了,生死教育的目的“名为谈死,实为论生”,“谈生论死”应该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社会的共识,它也是大学生通识教育应该了解的基本常识。近年来,国内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了生死教育的重要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参与到生死教育中来。但是,许多教师苦于没有开课经验,不清楚如何开设,于是,有些同仁不断建议:邀请相关专家,组织同行编写一本适合国内生死教育实际情况的参考教材——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事情。目前中国大陆的出版物中,以生命教育、死亡教育为名目出版了相关书籍,但以生死教育为名、面向生死教育同仁、能为生死教育开课者提供参考的教材却十分紧缺,王教授此书可以说是目前不可多得的参考教材与指引性书目。
熟悉王教授课程的同仁都清楚,他在山东大学开设生死教育的课程名是《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在书中他明确提到使用“生死教育”这个名称的理由,一是为了适应华人社会普遍避讳死亡的特点,二是承接中国台湾学者的习惯叫法。用“生死教育”而不是“死亡教育”,这个做法可以说是用心良苦,实际上按照王教授的本意,似乎用“死亡教育”更加直接,国际社会通行的“死亡教育”(death education)概念也比较容易被学术同行接受。但是,为什么最终还是要改成“生死教育”呢?除了王教授在本书中提到的两个理由之外,笔者认为还有两个重要理由:第一,死亡教育的本土化,即怎样在中国内地推行生死教育,这需要对外来的死亡教育进行创造性转化,打通生死两分的说法。第二,生死教育强调生死二者一线贯通,不厚此薄彼。虽然中国台湾生死教育大家钮则诚先生明确主张“向死而生、由死观生、轻死重生”[1],他坚持“轻死重生”的价值取向,但是笔者认为:在当前中国大陆普遍忽视和忌讳死亡、过度关注“生”的情形下,生死教育应该更多地关注死亡问题,直接抛出死亡话题,至少生死两端应平衡关照,否则,生命教育就会落入不痛不痒、隔靴瘙痒的局面。换言之,应该突破当前生命教育中较少谈论死亡的现象,突出死亡,强调生死一体相依的特点。这两个理由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两个问题,即一是如何在当前中国社会让国人重新发现死亡、直面死亡;二是在当前中国教育体系中加入既包括生命又涉及死亡的生死教育通识内容。死亡觉醒,对于一个宗教并不占主流的世俗社会和多民族国家而言,它需要更多的替代物,需要人们做更多工作来安顿世俗生活,化解死亡带来的焦虑和恐惧,阐述人生的终极归途。这些工作的完成,一方面需要中国人直面当下的生活实际,在当今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另一方面需要重新激活传统留在国人身上的印迹,接续传统文化遗留给我们的精神世界,在时空坐标中确定自己的来龙去脉以及安置自己的身家性命。首先,接续传统,就是要相信中国人自己的生死问题可以在自己的文化传统与信仰体系中安顿自己,可以不假外求,不攀附他者。生死问题不像其他纯粹的学术问题,一定要跟国际接轨,甚至原封不动地承袭过来。其次,回到事情本身,面对当下生活,不能对过往传统生搬硬套,而要顾及当下国人的真实生活,相信当今的国人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死问题。生死困惑的应对不应由他人代劳,更不能被植入某种特定的生死信条、绝对真理,而要让每个中国人面对自己的生死问题,有选择“信什么”的自由与权利。生死问题根本上涉及信仰,但是信仰不一定是宗教信仰,如果一定要给这个直面生死的语境下的信仰做一番描述,这个信仰就是指人们在充分认识死亡的前提下,依然愿意为某种理想、观念、习俗、意义、人和事等慷慨赴死,并且,这种意愿让人相信:不这样做,就会让当事人感到生不如死、生命没有意义。在这种情形下,人们相信的东西就是广义上所谓的信仰,宗教信仰只是其中一个类型。建立在这个前提和认知之上,我们有理由相信,本土化的生死教育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深层次上它还关系到中国人的信仰、身份界定、角色扮演、世界图式、人生意义等大问题。因此,对死亡教育进行改造,并不是一个名词转化这么简单的问题,里面牵涉的是中国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与精神再造的问题。死亡教育的本土化面向的是国人生死的安顿、生命意义的重塑、生死仪轨的再造等根本性的大问题,所以它与西方传来的死亡教育有一定的距离,因而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西方死亡教育的现有状况之上。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中国的生死教育一方面要具备国际上通行的死亡教育的学术底色,另一方面还要加入类似宗教信仰的中国人自己的观念、理想与意义世界等深层内容。王云岭教授应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此书明显体现了死亡教育本土化的倾向和立场,本书的多个章节都体现了这个特点。其中,在关于殡葬礼俗的论述中,尤其体现了这个特点,“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这是中国殡葬人比较熟悉的传统观念,王教授从汉语文字学角度以及中华传统丧葬礼仪的典籍记载中梳理了中国传统的殡葬观念与丧葬习俗。本章除了葬法问题涉及其他民族,这个主题中的其他内容,大多都是从中国传统殡葬与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实际二者的关系来处理这个问题。这就是明确的本土化倾向,也是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寻求当代中国人生命安顿最佳途径的努力。目前某些地方殡葬改革失当,引发民众抵制,甚至影响到社会稳定,说明中国人走到今天,应该如何做殡葬、如何安顿亡灵和生民,这么基本的民生大事或者说群体习俗都成了问题,成了人文精神最为匮乏的领域,这的确是需要国人深思的大问题。而且,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能期望通过模仿外国人或者简单地承袭传统的做法就可以解决,而应该面向当下的中国人面向在当今世界生活,重新梳理自己的价值定位和主体地位,进而把生命的尊严与死亡的尊严落实在人们的民生日用之中,这其中自然包括对死亡和亡灵的郑重其事。
生死教育者实际上只是人们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与研究结果进行的某种程度的知识传授。虽然国外生死教育的著作与课程已经比较多了,但是,从不同生死教育专家的理论与授课内容来看,他们之间仍然存在着较大差别。这种现象告诉我们:生死教育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和教法,因为生死问题实在太复杂了,生死问题涉及的文化内涵十分丰富。因此,从笔者观点来看,每个从事生死教育的人可以选择不同的路径,关注不同的议题,侧重不同的理论。然而,生死教育既然是一种教育,它必定要向受教育者传授相关的知识、观念、行为方式等,以期达到相应的教育目的。那么,从教育学的角度来看,生死教育又需要每个做生死教育的人不能泛泛而谈,不能只讲感悟、只说故事,而没有理论性、系统性的教育内容、教育目标、教育方法、教育反馈等基本架构与方式方法。也就是说,系统性、专业性是生死教育必然要走的路——无论生死问题多么复杂,否则,人们就容易陷入相对主义的境地,自话自说,难以形成学术共同体,缺少生死教育共识与共同话语,无法沟通。生死教育专业性、系统性的目的还在于让受教育者在接受了生死教育之后,他们能在实际生活中从容应对死亡带来的各种人生问题。如果生死教育者教给学生的不能解决受教育者的相关问题,或者与受教育者关心的问题无关,那么生死教育就会沦为教育者自娱自乐、自话自说的事情。因此,这又要求生死教育者对生死教育、生死学等领域关系到生死的具体问题有深入系统的研究,这样才可能真正应对学生以及社会上人们提出的各种具体问题。简言之,生死教育要做得专业、系统,一方面要求生死教育者能够关注生死学领域的具体问题及其解决方法,另一方面还需要教育者对生死教育进行学理化建构,尤其是涉及到生死教育中关键性的理念、基本观点、应对方法等有清晰梳理。从以上两个方面来看,此书很好地体现了生死教育专业性、系统性特点。从具体问题的论述来看,如尊严死、安乐死、悲伤辅导等问题,王教授有非常深入的研究,而且对一些具体问题(如对悲伤中的人如何更好地安慰等)的处理和应对、注意要点等都有详细讲解,这就是对具体问题的专业性研究,它可以直接回应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从全书的章节体系来看,首章对生死教育的目的、主题、历史、方法有清晰的论述,后面的章节就是分别落实生死教育的目的和主题,传达了生死教育的重要理念、知识要点等:从认识生命、认识死亡,过渡到貌似介于生死之间的濒死体验,再到自杀这种反常的求死现象,再到不得已的正常死亡、人应该如何走向尊严死亡,再到礼敬逝者、举行殡葬礼仪,最后到对逝者家属的关照,即悲伤辅导与生命陪伴。整个书的章节体系完整,秩序严谨,环环相扣,每个章节内部从理论引介到个案分析,从理论分析到应对方法,都有非常系统的处理。因此,可以说此书是生死教育专业化、系统化的成果,值得生死教育界同仁深入研究和社会各界关注生死问题的人们持续关注。
尽管《参悟生死》一书的系统性较强,也比较全面,但是,本书与目前国内出版的其他生命教育、生死教育相关的著作有一个共性,即以定性研究为主,实证研究和定量分析不够。更明确地说,生死教育课程的效果如何、哪种生死教育方式更加有效,本书并没有在实证的基础上进行比较分析。作者在本书第一章论述了怎样进行生死教育,其中提到两种不同类型的课程,一是着眼学理讲述的课程,二是着眼受众体验的课程。实际上,这两种课程侧重不同,课程对学生的影响也不同,到底哪种课程更有效?怎样设计课程更合理?这需要大量的实证研究与数据分析才能获得。相比较而言,国外学者在做生死教育时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如Sharma等[2]通过死亡教育课程发现,相对没有受过死亡教育的学生,受过死亡教育的学生死亡焦虑程度较低;Aradilla-Herrero等[3]在对西班牙护士死亡教育的研究项目中发现,经过3年死亡教育项目学习的护士,他们的死亡焦虑和抑郁程度下降了;甚至还有学者认为,在后现代社会与世俗文化中,没有死亡教育,年轻人将遇到许多存在性问题难以解决[4]。这些结论都是通过实证研究、定量分析得到的。相较而言,本书在定量分析和实证研究方面关照是不够的。这也是国内生死教育同行存在的共性问题,如何进行有效的生死教育,从而达到生死教育的目的,不能仅停留在定性研究和理论分析之上,同时还需要大量的实证研究与数据分析,进而得到有针对性的、可靠的研究结论,因为这样的研究成果更有利于生死教育的推广。
总之,《参悟生死》的阅读,对笔者而言,是一个学习如何做生死教育的过程,思考如何做好本土化生死教育的契机。因此,笔者的角度和关注点可能过于偏狭,从而无法全面概括和准确评论此书。不过,或许这并不重要,因为本书的专业性与通俗性实在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和理解。从生死学与生死教育研究者的角度来看,此书的课程性、本土性、系统性都体现了其专业性特点,值得国内生死教育的同行认真研究或者作为开课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