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
一
在野客栈,坐落在玉皇山脚下。山间缭绕的云雾,不时大模大样地趴进客栈院子里做客。
说到做客,客栈就来了客,大大小小五个人,确切说,是一个大人带着四个孩子。
住宿安排停当,稍一打听,老板老谢和老板娘朱丽丽就明白了,他们来自一家棋馆,大人是教练,四个男娃娃都是上小学五六年级的弟子。住在这里,是教练突发奇想开设的夏令营——总是在棋馆,孩子们都腻了,换个地方教,孩子们感觉新鲜,也许进步会更快些;也可以顺便爬爬山、野野餐、陶冶下艺术感觉。
“可别小看感觉,下棋,也是艺术。”教练姓别,他说。
这点老谢承认。老谢没辞职前,也是个资深街头棋摊艺术家,在单位竞技,成绩也总在前三左右,没下过前五。当然,他们单位小,会下象棋的总共也没超过十个人。
老谢看过别教练的身份证说:“你的父母肯定有文化,别晓轩,瞧这名字,起得多么艺术!”老谢夫妇常年开店,店里生意又冷冷清清,逮着有点意思的客人,老谢总是话很多。
别教练并没有接老谢的茬,改口说:“你也会起名,在野客栈,高!”老谢哈一声笑了:“这是老板娘的功劳!不瞒你说,我姑娘的名字就是她妈起的,估计全国独一份!厉害吧?”朱丽丽嗔怪地说:“你这个人,也不管别人感不感兴趣,只管自己絮叨!”
在野客栈的生活,节奏特点就是慢,太阳都到三竿了,人才起床洗漱,夜幕都笼罩快半夜了,晚饭兼夜宵才端上桌。别教练和孩子们入乡随俗,也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吊儿郎当。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就是他教孩子们的课堂,一本棋谱、一块白板、一支签字笔、几方水磨石的桌椅、一个大人和四个孩子,世外桃源般。不,还有老谢,这个旁听生开始是远观,后来就老往跟前凑。
有一天兴起,趁着课间,老谢的心里痒痒的,他谦虚地说:“别老师,也教教我?”
两人都还摸不着对方底细,都没敢大意。第一局五分半钟,老谢就丢盔卸甲了。第二局三分钟不到,老谢又落荒而逃。第三局一分钟快棋,老谢几乎还没反应,又瞅着无力回天了。
这算一场的三局。旁边观战的小孩子们都在乐。
第二场依然三局。第一局别教练让了一个车,老谢依然毫无还手之力。第二局别教练让了一个车、一个马,老谢依然没看到占上风的影子。第三局,别教练让了个车、马、炮,老谢还是抱头感叹:“嘿!教练还真是教练哈!”
别教练一咧嘴说:“不要拿你的业余爱好来挑战我的专业。”“专业?你不是自学成才的?”“我小时候也师从名家啊!”
老谢一拍脑袋,站起身来说:“我今天状态不好,改天,等我调整好了,我再请教。”
这事让老谢心里一整天都不爽,想想都觉得丢份子。白天很忙,又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孩子们看出他心里很在意这个事。到了晚上,朱丽丽在看书,他也翻出一本发黄的棋谱,认真研读起来。白天的事朱丽丽并不知道,她一直在屋里绣十字绣。
这会儿,看见老谢看书,朱丽丽从鼻子里哧地笑了一下,顺手把书扣到他脑袋上,仔细打量着书名说:“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这都多久没见你翻过书了。哎哟,我还以为看的什么经典呢!”老谢拨开她的手,说:“别捣乱,棋谱也是书。我告诉你啊,白天我输给那个教练了。”老谢三言两语把战况汇报了一下。朱丽丽笑着讽刺说:“好歹也是单位里挑头子的,输得这么惨?”老谢斜眼瞪着老婆说:“咱是业余的,人家是专业的,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你是不会下,你要会你去试试,我看三秒钟都坚持不住。”朱丽丽“切”了一声,说:“行,行了,别在我这儿找自尊了,赶紧刻苦去吧!”
第二天,老謝从屋里偷偷打量着葡萄架下的课堂,寻思了几回,想想还是得稳住:骆驼倒了,架子得在。他没有出屋,只是趁着送开水,坐在一边旁听了一会儿,又观了一会儿学生的战事。
第三天他还没有去,连观战都没有,只是一边看着电脑上的棋谱,一边用自己的小棋盘小棋子比画着。
第四天他忍不住了,又发起了挑战——两局六战。结果,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看老谢还有点不过瘾,别教练也不知道是宽慰还是挤兑,笑着对他说:“太费脑子了,我歇会儿。”又一招手说:“来,小杰,你向谢伯伯学几局,看看最近有长进没?”回头又对老谢解释说:“这是我最好的学生,别大意,好好杀!”旁观了几天学生们的厮杀,老谢是了解的,这个小杰年龄居中,但棋术确实是拔尖的。
老谢有点犹豫,输给教练还情有可原,这要输给学生,岂不太丢份了。小杰的小脸朝上,眼巴巴地看着他说:“谢伯伯,玩玩吧,玩玩吧!”
孩子既然这样说了,周围一圈人又鼓起掌来,连朱丽丽也闻声走了过来,提前坐在棋桌旁。老谢心想,就算败,毕竟人家也是专业的,丢一回人也是丢,丢两回也是丢,围棋、国际象棋大师里,不也有很多小年轻嘛!这才能彻底摸清自己的水准层次。他一屁股坐下,一个个摆着棋子,反而谦虚了,说:“来,承让哈!”
噼里啪啦,两局六战,老谢依然收获了六局的惨败。所不同的是,用时稍微长了点,小杰也只在最后一局让了一个车。
小杰似乎也有些意外,不好意思地说:“谢伯伯,要不是跟着别教练学过一期班,我肯定也赢不了的。”
老谢忙转头对着别教练说:“看来,我以后也得正经拜师了。”别教练摆摆手说:“可别,高抬我了!”
这一天下来的时光,老谢过得更不得劲儿了,老觉得嗓子眼里哽着个东西,吐不出又咽不下。他问朱丽丽:“这咋人越老这心理素质还越差了?你说,我这是不是更年期?”朱丽丽宽慰他说:“不就输了几盘棋嘛,啥大不了的!一个是专业教练,你该输。一个虽说是半大的娃娃,可人家也是奔着专业去的。”老谢说:“道理是这么说,可输这么惨我可是平生第一遭。”朱丽丽说:“想开点吧,你原先的棋盘都是在啥井底呀?就是想赢,这一时半会儿也提高不了多快不是?”
老谢唉声叹气地坐在柜台前,在电脑上到处翻找棋谱。
吃过晚饭后,老谢又一屁股坐在电脑前,半晌不动窝。这时,别教练走下楼来。坐在沙发上的朱丽丽朝别教练努努嘴。别教练会意地点了下头,走到老谢身边,两手往老谢腋下一伸,说:“起来,老板,歇会儿眼睛,让我用下电脑。”
老谢舍不得似的,只把屁股一挪,挪到旁边的椅子上,手里胡乱抓起一本棋谱,嘴里顺口说着:“行,行!”见老谢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别教练索性也不管他,只管打开一个网页,研究了一番,敲击键盘填写起来。
老谢要上卫生间,起来时瞟了眼屏幕,问:“这是报啥名?”别教练停止了敲击,扭头回答:“嗯,南京有个象棋比赛,我带孩子们去试试。”
老谢回到门厅的时候,别教练已经上楼了。见别教练已关了机,他也就没再开。
二
回到楼上的别教练,却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久久凝望着窗外朦胧月光下的山影,他失眠已经好些年了。恍恍惚惚中,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和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那孩子朝他慢慢走来。
那孩子泥猴一般,已经九岁了,才被城里的父母从乡下奶奶家接了回去。父母习惯了家里的清静,他的归来没有给父母带来丝毫的新鲜。那孩子吃啥东西都上手抓,晚上睡觉不刷牙不洗脚,刚上身的衣服没一会儿就皱得不成样。妈妈是城里人,和婆婆从伺候月子就埋下了矛盾。一出周岁,父母就把他和奶奶都送回了老家。奶奶对他说了不少妈妈的闲话。很小的时候,他就恨妈妈。
那孩子回到这个他从小就没回过几次的家,喊他从小就很少亲近的爸妈,生活习惯还是次要的,要强的他,这点他随奶奶,奶奶就是个吃苦到老的要强人。要强的他,他想改,他狠狠地努力过,可是不行,索性算了,反正他认准了,他做什么,爸妈都看不上。
那孩子从心理上习惯了嫌弃。他有时倒觉得,被爸妈打骂才是应该的。他糊涂啊,不知逆反害的是自己!学习本是那孩子唯一的优势,他却弃权了。他逃学、抽烟、喝酒,跟着街上的小混混胡跑。因为打群架,挨了留校察看处分。他偷了爸的钱,想偷偷跑回老家。被爸妈从车站追了回来,暴打了一顿。
到了青春期,他会和父母对打了,父母打不了他了,勉强初中毕业,爸妈托关系给他安插进了厂里的技校,毕业就当了又脏又累的车工。
他委屈啊,前程都被父母耽误了!他只要一回家,不是摔锅就是打碗。总归是爹妈身上掉下的肉,为了不落埋怨,父母又托关系给他换了工种,当了车间保管,他该好起来了吧!可他搬进了职工宿舍,很少回家了。
“家?那是我的家吗?!”他心里总是泛起这样的迷茫。工作闲了,业余时间多了,他迷上了街头棋摊。爷爷就是个高手,从小就教过他。
别教练想着想着,脸上开始露出了一丝笑容:谁也没想到,他有天赋。没到三年,一心钻在棋局里的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高手,很多老棋手也纷纷败在他手下。他扬眉吐气了,他买了很多棋谱,整日钻研,先是厂里,后是市里、省里、全国,他屡屡获得市棋王、省冠军。别教练想,那时候的他,只有在棋场上,才觉得自己像个样!
公交车上,他认识了一个刷盘子的姑娘,没几个月就和她结了婚,单位不让住了,他领着老婆又搬回了家。老婆怀孕就不上班了。亲子矛盾,又加上夫妻矛盾,再加上他本来就一肚子火爆,他打她,才不管她是不是大着肚子。
别教练长叹了一声,低头望向了自己的脚尖。多少年了,他不愿意想这些陈年旧事,可这些事又如何能忘啊!祸事就从那儿埋下了。爸看她可怜,语言老护着她,那天,爸竟然还仔细查看她被打伤的头,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这一切,正常吗?
兒子生下来了,吵吵骂骂,猜忌打闹,单位终于给分了套小房,几口人都松了口气,这下好了,该好好过日子了。他搬了新家,决心再也不回父母家了,有空都用在下棋上。可他媳妇,却经常领着孩子回去。她非拧着他,行,那他也拧着!他不是下棋、比赛,就是打老婆、骂父母,要不就是打群架、偷东西,脸上的那道疤,就是那会儿落下的。
老婆不干了,要离婚!是自己的错吗?他并不这么觉得,一定是家人的挑拨,是他们教唆的!一这么想,他就跑回家,打骂父母,有时也跑到媳妇娘家,打骂岳父母。岳母看着鼻青脸肿的女儿,说了狠话,她说,儿子不是他的!离婚,赶紧的!
听了那话,他半个月喘不上气。他越想越钻牛角尖,心里越扭曲,儿子不是他的?那是谁的?难道,那“老畜生”不是查看过她头吗?对,没准就是和这个“老畜生”生的……
一气离了婚,他掂起菜刀跑回家,连骂带哭,把家里的柜子砍了好几道口子。没过几天,因为缺钱,在服装市场偷了一包衣服,又被拘留了,厂里也把他除名了。
他从此成了无业游民,他问父母要钱,他们不给,还声明,他不算人,他不顾自己脸就算了,人前人后还丢父母的人,要彻底和他断绝关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喊爸妈了。反正他不算人,他就干脆把儿子骗走,连夜领到临市一个棋友家,既然不是他儿子,他就卖了他,报复他们!他对着棋友哭嚎:他混得太差了,孩子万不能重蹈覆辙,孩子很有天分,就让孩子跟着你学棋,算过继给你。
棋友给了他五千块钱,够他花一阵子了。
爸妈、媳妇、媳妇娘家,都来找他要人,骂他:畜生才卖孩子,不把孩子找回来就报警。没办法,他又缠着棋友“要”回了孩子,可钱已经花了一多半。棋友见他狼狈,也害怕自己受到牵连,又像打发要饭的似的,给了他两千块。他把儿子交给他妈,就带着一副象棋和一个包,上了路。这一回,他真成了四海为家的流浪汉。
活着,活下去,为了填饱肚子地活下去。他四处流浪,四海为家,在全国到处打擂、带学生混口饭吃。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钻进了死胡同:父母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却从小待他跟仇人一样,白白葬送了他这个象棋“天才”的远大前程。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咬着牙想:“我现在,要家没家,要老婆没老婆,连孩子,都可能是他们作孽搞出来的杂种!”他咽不下这口气,这口气憋得他想大骂,想打架,甚至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