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眼睛

2021-11-30 02:46叶剑秀
躬耕 2021年11期
关键词:辘轳老井井水

叶剑秀

老井是大地上的眼睛。老奶奶说这话时村里正在淘井,她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一边择菜一边自语。

奶奶的话我听不懂,以致后来的几十年我也没弄明白。那时候还是懵懂少年,往往当作老人的絮叨或胡言乱语,蹦跳着去看淘井了。

淘井,也叫洗井,每年夏季伏天,村里都要重复一次。淘井开始,挑选出来的壮实汉子,在众人的注目下,脸上带着几分荣耀和自豪,光着膀子晃动着壮硕的躯体,饮下几口烈酒,扯过井绳缠绕腰间,被人摇动辘轳送下井底。一年积存的淤泥和瓦砾等杂障,被一筐筐淘洗出来,井水便更加清澈和甘洌。

淘井是件庄严隆重的大事,老井的身旁围满了村人,场面很是壮观。我和小伙伴儿们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只为目睹壮汉出井时的飒爽英姿。就在那一刻,心生的敬仰在幼小的心里,激发了长大成人的急迫与向往,梦想有一天能够成为那个淘井的人。

老井在村子的中央,村里人把老井视为神圣之地,不容丝毫的亵渎和不敬。

老井什么时间挖掘的,无从查考。从历代相传的民间版本里,大致认定为明朝村里几家大户人家出资修建,深五丈余,圆筒井壁为大号青砖垒砌,井口由青条石拼成方形。一竖井架,一弯辘轳,数圈棕绳,坚挺着日子的姿态,延承着光阴的稠密和精细,见证着岁月的粗粝和温润。

上善若水。村人恪守着方与圆的行世信条,在时光的阴郁和明媚中蹉跎岁月。内圆外方与内方外圆是辩证的统一,缔结成为醒世格言,做人和做起事来就井然有序。

淘井,按照奶奶的说法,就是给村子清洗眼睛。

老井仿佛有取之不竭的汁液,四季滋養着村民,维系着村子的命运,承载着村子的精神慰藉。

农家后生稚嫩的肩膀还没长圆,刚拢出点儿力气,勉强能为家里做点儿事,大都是从学挑水开始的。尽管人生的起步还有点儿趔趄,但毕竟有了担当与作为的最初历练。

清早的晨光还没透开,三三两两的人影从柴门篱户里晃悠出来,肩挑两只水桶,在雾霭里悠悠穿行,身着异样的衣装,扭动着不同的姿势,汇聚在老井身旁。彼此的问候简约而粗俗,免不了插科打诨,却自觉遵守着先来后到的规矩。随着辘轳嘎吱嘎吱地快速转动,一桶一桶的井水摇上来,吱扭吱扭地闪走了,辘轳又一次地摇动起来……

树上的枝叶挂着薄雾,鸟儿在无忧无虑地欢唱。也有礼让推辞的时候,必是哪家有了婚丧嫁娶的急事,或是家有残疾病人,大伙儿没有半点儿怨言,热切地上前照应和帮衬一把,先把他们安顿妥当了,众人心里才踏实。

阳光铺满村子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水缸里,盛满了日子的储备,大伙儿还要赶着早工的农活呢。

错过早晨或饭前的峰期,老井就安闲下来。

村里的老婆婆和年轻村妇,大都会选择这个时刻,到老井去涮菜洗衣、淘洗粮食。淘洗出来的蔬菜和谷米,放在木筐或苇席上晾晒,引来了鸭或鸡的兴致,伸脖曲颈地围圈打转,十分滑稽的贼模贼样,逮住时机就扑上去猛啄。人们手里的竹棍挥舞起来,追逐、横扫,打落一地羽毛。鸡们鸭们扑棱丈余,收紧抖开的翅膀,回首窥视,欲望驱使它们再次重演相同的情节。

不远处俯卧的老牛,上颚和下颚不停地错动,反复咀嚼着日光的清素和漫长,嘴角挂着白沫,牛铃叮当……

三个女人一台戏。冬暖夏凉的井水在村妇粗糙的指尖滑过,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日子的苦涩和心事。嘴没闲着,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世态落寞,苦并乐着,话语间泛着杂陈滋味,神情却蕴含着意趣和某种神秘。忽闻张家媳妇哼一曲撩人的民谣,略带几分酸腻的情调,便把气氛活跃起来,李家媳妇急忙接过:那晚哥到了我门口,惊动了俺家的大黄狗……

阅尽世事沧桑的老婆婆,就显得慢缓和沉稳,她们从戏文说起,大抵是一些忠烈报国的内容。也有见过世面的老妇,居然能扯到孙二娘和潘金莲,最后还没忘吐槽一阵聊斋里的狐狸仙……

天近晌午,或夕阳落暮,老井周围的热闹渐渐消散。村妇们起身回家,开始捯饬家人的粗茶淡饭,或者去侍弄关乎温饱的炊烟,把欢乐和感叹留在了老井的苔藓和辘轳的摇把上。

老井似一位仁慈的母亲,日复一日地闪动着清澈的眼睛,体察着村子四季的冷暖,操劳着各家各户的炎凉酷暑,呵护着子女一样的生灵。

老井在疲惫和憔悴的时候,就和天上的星星对话,究竟说了什么,我们无法知晓。老井从不对村子和村人诉苦、怠工,无论遇到什么委屈,依然以坚强的毅力默默支撑着时光的流转。实在疲倦不堪的时候,她才会发出干裂嘶哑的声响。

老族长正在家里饮牛或者喂猪,老井传来的声音揪住了他的心,他把长烟杆横在腰里,噔噔出了家门,走近老井,板着铜褐的老脸吆喝:老井生出毛病了,都聋了瞎了?

于是,村人争着抢着去给老井治病,先去察看井壁浓厚的绿苔是否遮挡了老井的呼吸,再去查验辘轳后边的座石是否稳固,井绳的一环一节是否脱絮断裂,最后给辘轳的关节处抹油,一层一层细致地抹,辘轳润滑了,日子也就润展了。养护老井的村民,不时瞥一眼神情恼怒的老族长,直到老族长的脸色舒缓开来,烟袋锅磕出几声信号,忙碌的手方才停下。

老井的水甘洌醇正,夹杂着丝丝的甜,可做饭烧茶,也可生饮,不必担忧生病,祖辈早已做了定论。家里若来了客人,主人慷慨舀出半瓢井水招待,热情在,心意有,乡下来不了多有身份的尊贵客人,谁也不作计较。

冬日的井水带有蒸腾的暖意,刚出井的水冒着稀疏的雾气,直接可用来漱口洗脸,也可用来淘洗红薯、谷米,贫寒的日子里,节省了柴草、矸煤的燃烧,也便节俭了日子的开销。冒着热气的井水端给牛羊猪等家畜,咕嘟咕嘟饮下,坏不了肠胃的,日复一日地习惯,佐证久了,便是牢靠的经验。来自地表深处的井水,极富营养,挑进各家各户,村人就有了天生丽质的俊朗,往雅里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暑夏的井水透着清凉,是那种爽人的甜凉。紧邻村子原本有一条河,到了夏季,村人大都去河里洗澡。也有懒汉,喜爱老井,在老井里打一桶凉水,先是低头撅腚一阵子畅饮,而后把水桶举过头顶,哗哗啦啦浇下去,深深喷出一口抒情的惬意,仿佛那是最高级别的享受了。

哪家顽童在老井耍闹,无知无畏地恶作剧,站在井台撒尿,这便是天理不容的造孽。不待村人指责惩戒,羞耻早把家长弄得怒火中烧,拉小儿到老井旁,当着众人面一顿胖揍,用布鞋或厚掌雨点儿般猛扇,瞬间屁股红肿,伤痕凸起。年长者发话了:年少无知,让他长点记性,差不多得了。家长还在蒙羞的状态里,却是十分感激,面对围观村民,合手行礼。

村子和村人敬仰着老井,老井护佑着村子的生灵。走过岁月年华,走成了年轮的记忆,走成了沉重的缅怀,走成了挥之不去的雕像。

老井不仅是村子的眼睛,养育身心的源泉,更是村子的精神坐标。但凡村里的人,在淳朴的民风里,自觉接受着与井相关的熏陶和浸染,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诲中,洗涤心灵,完善和强化人生的性格与品行。

老人在教化儿媳时,谆谆告诫,要亲操井臼,勤俭持家。学堂的师长教育晚辈时,强调莫学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要以学以穿井的毅力,开阔眼界,走出穷乡僻壤,报效家乡和国家。

村人最不愿意提到的一个词就是背井离乡。这个词太沉重,有种深深的灼伤和刺痛,祖祖辈辈中不止一次地发生过,那是灾难的逼迫和生命的逃离,甚至是祖先的疤痕和耻辱。

当无助的村民拖家带口,挑着破烂不堪的行装,离开生养的老井和相依为命的故土,行走在逃荒路上,那便是人生极大的落魄和悲凉。

四季轮换,血脉在不断赓续。生活的方式和生存的样态,发生了质的变化,村人开始打量外面的世界,仰望新的山峰,期望走出封闭的乡村,去拓展和打造另一片天地。

这离乡的出征,没有悲怆和哀怨,这背井的行程,没有失魂和落魄。故乡在,家就在,老井在,魂就在。走与回,成为习以为常的生活节奏。

家乡成为一个概念的延展,老井依然是灵魂的寄托。村子在变,房舍在变,道路在变,习俗在变,锅里碗里的花样在变,唯有不变的是离乡时、归来时不忘去谒见厚德载物的老井。

有人在外辉煌,荣归故里,老井给你一瓢清冽的井水畅饮,促你回报家乡,意气人生。

有人在外受挫,遍体鳞伤,带着疲惫和失意,低迷而归,老井会用它独有的方式安抚。哗啦一桶井水,冲刷你所有的忧伤和颓丧,清醒你的头脑,让你振作精神。

也有人迷失回家的路,背弃老井,从此就没有了行走人生的方向。

老井老了,迷惘的眼里开始昏花无光。

老族长也老了,身体瘦弱,浓密的胡须日渐稀疏,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有力道了。

最初老井受到冷落,是压井的出现。家家户户打了压井,简易方便,再不用去老井上打水了。偶有零星的脚步踏上青石幽幽的井台,辘轳摇起,瘦骨嶙峋的老井依然用力用情,似一秉蜡烛在微风里闪耀着微弱的光亮。

再后来,村里来了一拨人,在老井的不远处打了一眼更深的机井,整齐划一地安装了水管,通向各家各户。只需两个手指的扭动,水龙头便喷出日子的便利与舒畅。

老井还在,呼吸的气息一天天减弱。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有人忽然发现老井的辘轳上,闪烁着银色的光亮,极似老井的灿然微笑。有几分文采的老者释义,老井确实在笑,笑村子的殷实丰裕,笑它呵护的人长大成熟,它咋不笑呢。

老井在风雨里怅叹落寞,在酷暑中聊度残年,忙碌的村民再也无暇顾及孤独凄凉的老井。

稳固辘轳的后座石被人悄然窃走,辘轳一头栽在老井上,一向坚挺的身躯瞬间变为挣扎扭曲的塑像,一群鸡鸭呜咽,小狗对着变形的井架狂吠不止,最终变为迷惑不解的呜咽。有村人一旁路过,随意瞅一眼,不觉笑出声来。这麻木漠然的笑容,在不断扩散、撕裂,定格在喧嚣的天空,凝固成令人锥心蚀骨的影像。

屈身承重的辘轳和维系生命的井绳,最终也没逃脱厄运,不知命丧谁手,身落何处。

老井没有了辘轳和井架的遮护,裸躺在村子中央。虽然再没有昔日曾经的辉煌,但依然内圆外方地依附大地,仰望天空,更像一汪明澈深邃的眼睛,盛满天地间的悲欢故事。

浮躁而匆忙的脚步,蹚起的污浊沙尘,一层一层落进老井,砖头瓦砾的肆意侵入,夹杂着生活垃圾的野蛮封堵,老井开始污浊累积。

老井被遗弃掩埋,停止了几百年的心跳。奶奶的话却仍在到处流传:老井是大地的眼睛,眼睛糊上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春天来的时候,我开始回乡寻找老井。我一次次地往村里跑,憑着童年的记忆,去确定老井的具体位置。我在楼房与花圃之间穿行,在空落的村子里游走,记忆越来越迷乱模糊。几个年轻人从身边走过,我急忙上前打问,几个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看我,摇头晃脑地发出一阵嗤笑,嬉闹着走了。我拦住了一辆回村的轿车,车窗落下,露出一个戴墨镜的中年脸庞。那脸庞带着成功者的得意,听了我的问询,反问我道:你谁啊?想干啥?

我是村里的老户,喝着老井的水长大的。

找那破玩意儿干嘛,里边有宝吗?闲得没事干了。

丢下一脸的不屑与轻蔑,轿车哧溜开走了。我站在轿车的尾气里一阵眩晕。

我决定住下来,铁了心要找到老井的归身之地。

请来几个老者,他们虽已老眼昏花,但还能认出我来。我在熟悉的乡音中一下子与村子融为一体,忽然感觉这些老者,每人都是村里的一口老井,眼里和心里装着曾经的童话、寓言和美丽的传说。

在村里老人们的指点下,终于找到了老井的定位。老井在一家小楼下,已经被豪华的楼房覆盖二十几年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午夜时分,我踏着浅白恬淡的月光,在那家小院周围转悠,不知转了多少圈,最终停在院墙外,朝着老井的方位,深深鞠了三个躬。初春的凉意袭来,那一刻,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向村委会提出我的构想:在我家的老宅上,盖一座小楼,装修和家具的规格、档次高一些,与老井上的住户置换,我要让老井重现先前的模样。

经村委干部反复协调,我的愿望落实兑现。

我拿出一生的积蓄,发动儿子女儿,动员亲朋好友,参与老井的复原修缮。儿女们问我,出来四十年了,人也到了花甲之年,干啥要去做这些事呢?

我说老井是村里的根,没有根就没了魂。根要腐朽了,枝枝叶叶就要枯萎了。儿女们没有再做规劝和阻拦,而是倾其所有,鼎力相助。更让我感动的是,从村里走出去的成功人士闻讯,通过各种渠道,不遗余力地捐款捐物。

原来,村子的老井,在很多人的心里占据这么重要的地位。

经过专家设计,专业团队施工,一年后,以老井为主题的村子街心游园顺利竣工。

老井原来的模样,以蜡像重塑,按照村里几位老人的回忆和指导,辘轳、井台等原始形态,逐一复原。老井周围,挑水的村民衣着、神态如初,一群村妇依旧在淘洗蔬菜、粮米,苇席一旁的鸡鸭白鹅活蹦乱跳,俯首偷啄的姿势生动可爱。游园庆典仪式那天,引来许多人的观看与敬仰。以后的日子里,周边村子的车流、人流不断涌来,观瞻的人越来越多。

一日,我做了个梦,梦见奶奶冲我微笑。我对奶奶说,老井淘洗了,井水清澈了,大地上又有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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