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与《四世同堂》的讽刺艺术比较研究

2021-11-30 15:26杨涛陈晓翠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围城

杨涛 陈晓翠

摘 要: 讽刺艺术手法既荒诞又深刻,将讽刺艺术手法运用到小说的创作中,赋予小说情节与人物更深层次的意义,使人们对当下现实社会产生更深层次的理解与认识。在中国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的讽刺艺术小说中,老舍与钱锺书的讽刺艺术最具代表性,其中钱锺书《围城》与老舍《四世同堂》都是在日本侵略中国的大背景下创作的,作者通过各自不同的个性特征与艺术创作风格,使《围城》与《四世同堂》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

关键词:《圍城》 《四世同堂》 讽刺艺术

老舍的《四世同堂》是抗战时期具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描写了从“七七事变”到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的这八年期间,北京小羊圈胡同里以“四世同堂”的祁家为中心的十几户人家的人生遭际以及他们苦难的生活。老舍通过不同的人物形象刻画了当时社会下的市民阶层形象以及日常生活,将个人讽刺观融入人物语言、心理描写等方面,赋予了人物更鲜明的特点。钱锺书的长篇著作 《围城》 也是一部极具讽刺艺术的多重意蕴小说,具有鲜明的讽刺艺术色彩,它是对抗战背景下知识分子群体的刻画,钱锺书同样也是用个人独特的讽刺观来刻画每一个人物形象。本文尝试从两部小说中对比老舍与钱锺书不同的讽刺观。

老舍擅长利用幽默讽刺艺术批判市民的国民性,《四世同堂》通过当时的时代背景,刻画了四十一位不同的人物,每个人物都有其特有的性格特点,塑造的是当时社会环境下产生的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钱锺书的《围城》用一种看似调侃的语调述说了知识分子群体的人生悲剧,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独具风格的讽刺小说。两部作品由于作者不同的文学价值观和写作风格,呈现出不同的艺术效果和特点。在讽刺艺术的创作中各有千秋,值得我们对比研究学习。

一、 讽刺视角不同

《围城》与《四世同堂》采用不同的讽刺视角讲述故事,刻画人物。一种是作者以旁观者的角度,理性审视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仿佛置身事外;而另一种则是作者融入主观思想,采用主观说明的叙事方式叙述故事,是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两种不同的视角使读者在阅读时有不一样的感受和体悟。

(一)《围城》——外在式讽刺视角 钱锺书是一位中外文学史学养精深的学者作家,他在《围城》小说作品的序言里说:

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人物。 a

可见,他在创作构思《围城》这部小说时看到了当时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因此对当时背景下的知识分子群体形象进行刻画。这群现代知识分子不同于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他们没有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昂扬斗志,不致力于为国争光,不考虑时事政治,只为“名”“利”“情”而争斗,将人性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围城》中钱锺书围绕方鸿渐刻画了一群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他们出国留学,归国谋求出路,身份属于上流社会,但却没有上流社会的经济条件,因此在生活上狗苟蝇营。生存在这样的时代里,钱锺书看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可悲、可憎、可笑、可怜之处,并对他们灰色的人性进行讽刺调侃。在《围城》中,叙述者的主体意识突出,他有渊博的知识,对自然、历史、社会、中外古今无所不知,善于利用一切机会,嘲弄挖苦人物、阐发哲思以及表达对社会深层的反思。钱锺书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角度审视芸芸众生,用理性的角度去看待每件事物与每个人物,仿佛是站在围墙之上,审视“围城”内外的人与事,特别是这些西式知识分子在抗战时期的众生相。在作品中,叙述者用理性眼光冷静看待这些人的生活,不论是方鸿渐的自欺欺人与无能,还是孙柔嘉的工于心计,作者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同时这种方式也决定了他无所不知的外在式讽刺视角。

作者在叙述时往往是避开主人公,直接与读者进行对话。作者在叙述人物时用犀利、辛辣的语言去讽刺挖苦这些知识分子的卑琐、迂腐、虚伪、无聊。在作品中,有买假文凭回国而陷入彷徨失落的方鸿渐,更可笑的是他用柏拉图《理想国》、孔子、孟子之事来辩护安慰自己买假文凭回国“交差”;有高傲自满最后贩卖私货的留法女博士苏文纨;有表面小鸟依人、温婉淑良,实际工于心计的孙柔嘉;有外形木讷、内心龌龊,存有私心的假洋博士韩学愈;有表面道貌岸然,实际男盗女娼、贩卖药材、勾搭妓女的市侩教授李梅亭;有敦实憨厚、实为竖子俗物的“新古典主义”诗人曹元朗;有撒谎老练、作假超真、酒色之徒的伪君子高松年……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围城》中应有尽有,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刻画确实达到了作者想要写出某一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 b的目的,并且作者运用讽刺艺术的笔锋直接刺向讽刺对象的本质,揭露他们自私、虚伪的丑处以及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作者这种外在式讽刺视角,必然会使作品中出现大量的讽刺性议论,例如文中对鲍小姐衣着暴露的议论:

“苏小姐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真理。” c

对鲍小姐衣着暴露的事情上升到了当时传统理念转化过程中盛行的议论,即女子无才便是德,等等。作者站在“围城”之上,笑看这芸芸众生,讽刺对象内在精神的丑陋,嘲讽对象的荒谬和伪善,客观理性地讽刺知识分子和社会现象。

(二) 《四世同堂》——内在式讽刺视角 老舍是一位关注底层市民性格和命运的贫民作家,在《四世同堂》中构建了一个“市民世界”,他的讽刺艺术集中在对市民的国民性的书写和劣根性的批判上。老舍生长在北京的小巷胡同,他从小在底层市民中生活,很早就体会到了市民阶层的疾苦与劣根性,也明白市民痛苦与劣根性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作品中。《四世同堂》是从老舍自己的生平阅历出发,通过对作品中人物的塑造,表现出自己对社会生活的爱与憎。从小成长在北京的他,体会到了北京生活的不易,更是对底层人民的苦难与屈辱感同身受。因而在作品中,他讽刺和暴露了北京人民受到日本侵华后的种种人生遭际,同时也像是在叙述自己痛苦的经历。

在《四世同堂》这部作品中不难发现,老舍与作品中的众人物同悲苦共命运。这种融入主观思想,采用主观说明的叙事方式和深入作品中的审视态度,决定了老舍采取的内在式讽刺视角。老舍将自己的经历与作品紧密相连,他与夫人胡絜青结婚后一直过着颠沛流离、同舟共济的生活。1937年11月是抗日救亡的非常时期,胡絜青主动担负起家庭生活的重任,支持老舍出走,表现出了在危急时刻顾全大局、识大体的宽广胸怀。1938年秋天,胡絜青独自带着子女回到北京,隐姓埋名,孝敬婆母,抚养儿女,过了一段艰苦的时日。胡絜青的经历与老舍笔下祁瑞宣的人物形象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样都是在危急时刻懂得深明大义,承担着家庭的重担。可见,老舍是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作品中,与主人公几乎融为一体,表达着自己的感情,同时在人物性格特点、故事情节、字里行间中都能明显地感受到作家的控诉与呐喊。

老舍的内在式讽刺视角必定会使作品中出现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写,这样的写作手法可以描写出人物的思想活动,同时也能反映人物的性格特点,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更能表达人物处在乱世的无奈之情,同时也展现了作家融入作品中的丰富而复杂的思想感情。《四世同堂》里对祁瑞宣的心理描写有很多,通过对他的心理多方面多角度的描写展示出他内心的矛盾复杂、徘徊不定、顾前想后,表现了他软弱的性格和新旧思想冲突的矛盾。祁瑞宣身为祁家的长孙,他面对祁瑞丰的无所事事与祁瑞全想要奔走为国出力的坚决态度,只能主动承担起家里的重担,并受着传统礼教思想的影响,不愿意抛弃家庭离开北京,但为了抗战的胜利他坚决果断地护送祁瑞全离开,他想要像弟弟一样不顾一切出走报国,却又放不下家庭的重担,展现了祁瑞宣既不愿意违心地活着,又不得已的矛盾心理。作品中还有祁老太爷面对世事变迁的困苦、祁天佑自杀时屈辱的心情、祁瑞全离家时的依恋等大量的心理描写,老舍透过细致的心理描写,写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以及对世态变迁的无奈,暴露了国民的痛苦与弱点,同时他也融入了自己的感情,在心理上给予他们深深的同情。

二、讽刺手法不同

《围城》的讽刺艺术手法多样,其中的辛辣、戏谑、嘲弄、犀利的讽刺风格直接体现在其文中绝妙的讽刺语言中,语句的安排,采用夸张、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法以及调侃式、漫画式勾勒的行文等多种写作手法。作者擅于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透视人物言行举止的心理发展。漫画式人物勾勒用样貌五官取笑人物,使其具有幽默性和讽刺性,通过样貌令其人物形神毕露,还未见其人其行,便已看出人物的性格特点和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态度。

《四世同堂》中同样运用了犀利、精辟、含蓄的讽刺艺术手法,在辛辣俏皮的幽默、丰富多彩的比喻和夸张中体现人物形象特点,但作品中更具有特色的是地道的北京方言,通过运用北京口语,使沦陷的北京小羊圈胡同为中心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给平易的文字增添了一些亲切、新鲜、活泼。语言中地道的北京味儿使人物的语言艺术立体化、地方化、个性化,更能贴近老舍笔下的社会底层市民阶级的形象。

(一)《围城》中比喻的运用 《围城》中讽刺手法的独特之处是文中出现别具一格的比喻手法。比喻手法大量的运用既使人不禁发笑,同时又引人深思,给人深刻的道理。

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d

将高松年任职校长职位后行为举止的缺陷比喻成猴子爬树露出供人嘲笑的红臀长尾巴,这样的比喻具有幽默感,引人哈哈一笑,同时也是对高松年爬上校长职位后就显露的险恶本性进行彻底的挖苦和讽刺。再比如方鸿渐一行人在去三闾大学的路途中坐汽车的情形。

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抗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癖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驭了解……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e

作者将老旧的汽车比喻成摆架子的大官僚、闹别扭的小女郎,既把汽车的破旧展现得淋漓尽致,又把官僚和女郎的丑态表现得入木三分,嬉笑怒骂的口吻引人深思,同时还表达了作者愤世嫉俗的感情。

作品中还有一个特点,作者不仅仅是运用讽刺性的比喻,他还去点评这样的比喻手法,如:

方鸿渐受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f

生动风趣、幽默的比喻又带有点评议论的方式是作者与作品、读者的直接对话,更是对当时社会风气的尖锐讽刺,同时注入了自己喜怒哀乐的感情,也表现出了作者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经验。

《围城》中这样生动有趣的比喻不计其数,作者对大量妙趣横生的新鲜比喻的创作和运用,除了贯穿在作品的情节和心理描写中,还穿插在人物肖像描写、自然景物等多个方面,如:

(高松年)呵呵大笑,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光亮得像擦过油的黄皮鞋。店周围浓烈的屎尿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g

这些比喻既机智隽永,又贴切精到。诙谐幽默的比喻在作品中随处可见,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又引发人们的深思。此外,作者还通过文言和白话夹杂来讽刺人物形象,例如在对方鸿渐父亲男尊女卑思想讽刺的同时,也讽刺了他卖弄学问的丑态。作品中还有通过外文的谐音来机智巧妙的进行讽刺,显得蕴藉而又辛辣,例如“very well”被读出来是“verry wul”像小洋狗在咕噜,等等。这些有趣的比喻在文中无处不在,让读者在捧腹大笑的同时看到其背后的讽刺意义。

通过对社会文化的讽刺,指出了以现代文化观照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弊端,嘲讽对西方文化的生搬硬套,探讨对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化吸收中的荒诞。

(二) 《四世同堂》中方言的运用 《四世同堂》中的北京口语成为老舍最具特色的讽刺艺术手法,作品中善于用通俗的、地道的、富有生活气息的北京口语,使其担负起了文中叙述、描写和对话的任务。主要表现在人物的语言上,例如尤桐芳对冠高弟推诚相见的一段话:

我这一辈子算完了,睁开眼,天底下没有一个亲人!不错,我有个丈夫;可是,又不算个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宽,脸皮厚;要不然,我早就扎在尿窝子里死啦!得啦,我就盼着你有一门子好亲事,也不枉咱们俩相好一程子!h

这段话并没有特意修饰为书面语,而是全部以口语化语言表达,北京味儿十足,给读者形象、生动、鲜明的强烈感受,表现出了尤桐芳内心的无奈与心酸苦楚,同时也真实地写出了旧社会的鼓书女艺人内心的悲痛无奈与善良真诚的秉性。作品中通过人物语言的北京口语化,体现了不同人物形象特征。

北京“儿化音”是北京口语中具有标志性的特点,老舍将“儿化音”运用到了《四世同堂》中,加强了人物语言的生动性、幽默性,增添了作品的“京味儿”,丰富了北京市民文化,将北京人独特的乐观、幽默展现出来。例如:“高第的短鼻子上皱起不少条儿笑纹”,“小崔虽然不会说这些名词,心里却有一股子气儿,一股子不服人,特别不服日本人的气儿”i。

作品中还运用了大量的北京方言口语词汇和土话,这些对人物的行为、事件以及气氛的渲染都有极大的影响。如:“地道”“水大漫不过鸭子”“心里没病不怕冷年糕”,等等,这些都是北京方言中常见的形容词汇。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受到语言的趣味性,加上方言是一种传统文化元素,使得《四世同堂》中的语言运用更加独特。

作品中对当时北平小贩叫卖吆喝的描写,表现了北京话在声调的音乐性上是很讲究的语言。

他们精心地把摊子摆好,而后用清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调的“果赞”:唉——毛钱儿来,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儿,皮儿又嫩,水儿又甜,没有一个虫眼儿,我的小嫩白梨耶!

极具腔调的“果赞”,用通俗的口语和儿化音,显示了它特有的北京味儿,极易上口的吆喝声和语气词的独具匠心,既增强了它的音乐性,又展示了其浓厚的地方色彩。老舍描写得非常生动逼真,仿佛置身于当年的北京。j

《四世同堂》通过对“京味儿”语言生动精确的运用,描绘出了生动鲜活、极具特色的北京社会风俗。语言质朴清新,通俗流畅,幽默生动,既充满了浓郁的京味,又注重人物形象的个性化描写,将社会市民阶层形象及日常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

abcde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序言,序言,第5页,第211页,第149页。

f 刘亚萍: 《谈〈围城〉的讽刺艺术》,《小说评论》2010年第2期,第84页。

g 曾建华: 《论〈围城〉的讽刺艺术》,《安徽文学》2009年第8期,第67页。

h 老舍: 《四世同堂》,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2页。

i 陈晓艳: 《〈四世同堂〉中的“京味”语言艺术分析》,《齐齐哈尔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

j 寧义辉: 《〈四世同堂〉的语言特色》,《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第137页。

作 者: 杨涛,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历史学科教育;陈晓翠,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历史学科教育。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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