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说明一件事,我们这套书,还有一位主要的策划人是袁善腊先生,以及大楚兄、益善老师,包括我们整个《芳草》杂志团队,不是某一个人的功劳,作为这套书的主编,也只是这个团队的符号。这套书的策划,包括幕后的支持,还有湖北省和武汉市有关方面的领导,同样功不可没。
感谢各位在疫情过后的特殊时期接受我们的邀请,来到千年古城襄阳,参加《美丽乡愁》文学研讨与采风活动。它的意义和对未来的作用,大家都说得很好,我只谈一点个人的看法。
《美丽乡愁》这套书,从二○一四年编辑出版《绿是青山,红是生活》开始,做第一本书还没有形成成熟的想法,之后的《美丽乡愁》即变为主动构思,精心策划了。在这套书的推进过程中,每做一本书,社会生活就像是翻开一个新的篇章。一年一本共七本书做下来,七年前和七年后的变化更加明显,更加清晰。到了二○二○年这种变化更加一目了然。
新冠疫情暴发之后,整体社会的变化,超出人们的想象,从城市到乡村都是如此,况且还是难得一见的完全同步。在大家谈到的所有变化之外,我再谈一点大家还没有谈到的一种变化。过去我们谈乡愁,表面上文字是诗意的,字里行间的愁绪却是悲凉的。说起乡村,无法不回忆过去。二十世纪八〇年代中国社会从乡村的田间地头开始,迅速实现全面而深刻地改革,在包产到户充分调动乡村中人的生产积极性,给国家带来一大波极其兴旺的浪潮以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忽然陷入空前的凋敝与艰难,人人怀着分享幸福的愿望奔赴改革一线,现实生活却又逼着所有人不得不面临分享艰难的困局。从集体经济转变为包产到户的乡村更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勉勉强强的小日子还过得下去,真正的阳关大道似乎又看不出在哪里。近十年来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乡村这盘散沙又重新组织起来。二十世纪九〇年代乡村也搞过“奔小康”,但是很勉强,没有深入人心,从事“奔小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搞法才是對的。后来全社会慢慢一步一步地摸索,才找到精准扶贫的方式,乡村振兴的目标。最重要的是在实现乡村振兴的目标时,用精准扶贫的方式,将广大的乡村重新组织起来,重新结构成一个整体。我们过去说,团结就是力量!过去在乡村看不到团结,看不到这种团结起来的力量。现在这种力量重新出现了,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是表现在精神和文化层面上的一种伟力。
老家团风县最近在并村,这在村组结构上是一件大事。小时候在乡下生活,觉得一个村就已很大了,去一趟村部总得计划好久,只要一动步,半天时间就没了。现在骑上电动车呼啦一下就到了,若再呼啦一下就会出村界,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交通能力的改善让人的行走能力大大增强,也让传统的村子变得越来越小。并村之后,可以节省不少行政资源。更有意思的是,老家的村子合并后,这两个村过去的名字都不用了,村民们在一起合计,要将村名改为凤凰琴村。老百姓同意,乡亲们开心,这种何乐不为的事,放在以前是很难想象的,大环境变好了,细节自然跟着发生改变,看上去只是一个地名,本质上是乡村精神境界的跃升。
冯艺兄谈到他老家的道路建设。我也有感慨,回乡下去最怕“村村通”堵路了,那种时刻,警察顾不上,又不知道车主是谁,只能耐心等到车主把酒喝好了,将亲戚走遍了,回过头来将车开走,否则,连土地菩萨也都没有办法。就那么一车宽的路,人家不走你就走不了,你不能把车抬起来走。当时很烦,过后想起来,人家用乡音跟你聊聊天、说说话,也挺有意思。我到过秭归县屈原的出生地,现在名叫屈原村。村对面老高的山坡上,有四户人家,当地政府花了四百万给他们修了一条“村村通”。有人说,为什么不让他们搬下来呢?搬下来不是成本要低很多吗?这就是乡村在发展过程中文学要格外关注的问题,凡事不能一刀切下来了事。人的生活意愿是最重要的文化,有人愿意住在山上头,也是为社会生活提供继承不同传统的可能与范本。
刚才是哪一位谈到现在孩子都出生在产房,我女儿是在同济妇产科出生的,女儿长大后,曾带她去看妇产科大楼,她一点感觉没有。然后我就想起小时候在鄂东,那个年代哪有到医院去生孩子的,生孩子的事都在各人家里。生完孩子的胞衣,现在叫胎盘,不能随便丢的,就在自家后门口,挖个坑埋起来。等到孩子大了,要出门离家远行时,家里的长辈就会将他带到后门口,指着地上说,你妈生你的胞衣一直埋在这里。在这样背景下长大的人,对家的概念,对血肉相连的感觉,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掉。就算妈妈不在了,老了,去世了,仍然知道同自己一起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还埋在那里呢!龙仁青说故乡和家乡的概念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是不一样,有时候却是一体的。家乡是血肉相连的,故乡是精神的依附,在我们内心里,美丽也好,惆怅也好,乡愁都是无法去除的。
我们的文学,我们关于乡村的文学,一定要回到现场。当下的一些写作就像不在现场,基本上是从这一本书到那一本书,从别人的书写再到自己的书写,缺少人间烟火,感觉不出社会脉动。不到长江上游通天河边的曲麻莱县,就不知道藏族人在文化心理上是讨厌藏羚羊的,将藏羚羊说成是魔鬼的化身,因为藏羚羊长着一副魔鬼脸,而且品行非常恶劣。与之相反,全世界的人都认为狼是恶魔,他们却将遇见狼认为是一种吉祥。其中道理并不深奥,都是日常生活中天天都有的,只是非要到现场才能有所感觉。
文学一定要回到第一现场。我自己这几年在外面行走很有收获,比较集中的有,走南水北调,走长江,前不久又去南海一趟,每走一次就开一次眼界。一位伟人曾经表示自己所羡慕的生活是上午种田,下午钓鱼,晚上学哲学。在南海的十几天,天天上午看岛,下午游泳,夜晚在不到五平方米的舱室里谈海洋与文学。虽然不敢说这样的文学肯定有强大的生命力,然而,那些不在现场的文学,与海洋远离十万八千里写海洋的文字,肯定不会有生命力。
所以,只要乡村仍在这个世界上,仍存在于生活的现场当中,乡村所伴随的乡愁就会一直在我们无法割舍的文学中延续下去。
(刘醒龙系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芳草》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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