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全还是决定要去一下梅桥。不过,已经不再觉得那是一种仪式,并且需要那样一种仪式了。他的心思,已然全部放了下来。那件事情,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也仿若是衣服上的一点灰尘,掸下手指,便被掸掉了。因此,出门时,便也不换衣服,还是平常那一身。年轻时打篮球穿过的灯笼口运动裤,十几年前当奥运志愿者时发的T恤衫。都是纯棉布,松松垮垮的,没个什么形状和颜色。裤子和布衫上早已被洗出了许多处洞,边缘上还飘着线头。苏全差不多整年都穿着它们。他觉得,衣服被洗到了这个程度才真正做到了和身体贴合,和皮肤亲润。他喜欢那软软乎乎的布面磨蹭着肌肤的滑腻腻的感觉,像是有无数只婴儿的小手,无时不刻在周身游动。就时常想,都说女儿是贴身小棉袄,大概就是这般的舒适吧。书包也不背。累赘。就把那只边缘上已经都磨出黑渍来的,曾经被许多人认定是收停车费标配的蓝色腰包往腰间一系。不过,刚要把脚伸进圆口布鞋里时,却无由头地迟疑了一下,从鞋柜里翻出了那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白色“麦七”。
其实,苏全是个凡事都要有仪式感的人。這样看,或许有人猜,他应该是个什么大人物了。平素剪个彩,上主席台发个言什么的习惯仪式了。但却不是的。只是一个退了休的、六十三四岁的、剃着光头、且靠社会最低级别养老保险金过活的老头儿。所以,这样看来,有仪式感习惯的,不只是大人物,没当过局长、处长,甚至连班组长都没摸着边的人,具体说就是咱们的苏全,也会有的。
说到梅桥,实际上早几十年之前便已经没有了。现在的人们,即便是本地人,在梅桥一带长起来的,对它的印象也模糊不清了。但苏全却始终记得。梅桥的桥身不高、不长也不宽,是用石头和木料混合而成。人在上面蹦,桥面就砰砰响,牛车马车特别是汽车在上面过,桥身还会摇摆晃动。尤其是桥面上的一个破洞,还曾经让不少马蹄子陷落进去,由此翻了车的也屡见不鲜。苏全他们一帮孩子最喜欢在桥上玩耍,还特喜欢看车经过桥面。看笨拙的牛怎样漫不经心、晃着脑袋躲过那个破洞的暗算;看精明的马失落前蹄;看汽车轱辘如何从上面碾压过去。还常去桥头上摸。桥头石柱上雕刻着一朵梅花,梅花有五朵花瓣,它们一片叠压一片,错落有致,花心处的花蕊也一根一根清晰可见。凡到桥上,男孩子都要在梅花上摸。据说是将来能找到一个漂亮媳妇。梅桥桥身的石头缝隙里,长着数不清的酸枣树,在桥上面玩儿的时候,渴了饿了就随手摘下几棵酸枣来吃。梅桥下面,是几乎就要干涸了的古老的护城河,河里有芦苇和菖蒲,也有几处莲。碗口大的甲鱼会在有太阳的时候爬上岸,小眼睛微闭着,喝醉了酒似的,享受日光的抚摸,而浅浅的水窝子里则藏着各种各样的鱼。都不太大,手指头般粗,一拃来长。苏全对鱼印象似乎比梅桥还要深些。那鱼多半很傻,不需要刻意寻找,只要从水边经过时闹出响动来,它们便蹿起来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之后只需顺着那道浑水用手一按便可得到了。把捉到的小鱼用一根柳条从鱼鳃里穿过去提回家,别管一条、两条还是三条、五条,妈妈就在鱼身上裹些面,之后下油锅炸,随着滋啦一声腾起来的那股令人垂涎欲滴的奇香,苏全至今还记得。后来,这般的趣事再没了。因为要修地铁,那座梅桥,连同桥连接着的高大宽厚的城墙,便被连挖带刨地给鼓捣没了。桥下的护城河和桥头上的梅花自然也没了。那时候,附近的人疯了似的哄抢城墙上的城砖,就连苏全他们几里地之外的人也跑了去。先下手的,便抢得了刻着梅花的那几块。苏全那时候还小,不懂得那梅花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只知道摸了将来能找到漂亮媳妇。等后来明白事了才知道,原来古城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城门各司其职。南面的城门专走运送黄土的土车,被称作土门;北面的城门专走运送玉泉山甜水的水车,被称作水门;东门是漕运码头,走粮车,是粮门;西门因为专门走西山煤矿的煤车,所以叫煤门。煤和梅同音,取其美意,于是,在煤门的门头和城门外的小桥上,便被刻上了百媚生娇的梅花。
要说起来,苏全和梅桥是缘分十足的。从小在这里玩大,后来娶了梅桥的媳妇,还生活在了这里。等到后来公家分配了房子,搬到了三环的边沿上,还要经常回来看望老人。即便是现在自己老了,为了努力多给自己争取些养老钱,对外称为了躲个清净,把房子租了出去,在六环的边沿上租住,也由一条由历史踩踏出来的运煤的古道连接着梅桥。特别是,苏小全也还在这里。即便是两年多了,没见过一次,可心里也还是系着这个地方。
天气晴好。蓝天上飘着白云。细细的风,顺着那条茶马古道从远处的西山上吹过来,掀动着梅桥甬道边的柳丝。
梅桥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街心花园。有个很靓丽的名字叫梅园。有绿色的草坪,有各式各样的花卉,尤以梅花最多。春天的时候,这里的梅,红的粉的,一朵朵,一丛丛,一束束,争奇斗艳,煞是好看。只是地铁二号线经过这里,站名叫了阜成门,很煞风景——最起码在苏全看来,是这样。难道就不能叫梅桥吗?多有历史感?要讲现代,叫梅园也是不错的呀!并且,小花园是先有的,梅也是先开的,那个叫阜成门的家伙不分青红皂白,愣生生地从地面下冒出来还不算,竟蛮不讲理地把一大片梅给毁掉了。其中就有那一株。苏全在上面刻了字的: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日苏全高京。苏全那天是看到了的,也可以说是特意去看的。一个铲车工人轰隆一下子就把那株梅给挖了出来,又轰隆一下子把它扔到了几米之外。当时树上开满了花。鲜嫩嫩的。树枝咔嚓嚓地就折断了,粉红色的梅花水一样泼了出去,散落了一地。苏全有一点点小迷信,认为这很不吉利,心里便一揪,赶紧跑过去,递上烟——苏全本是不抽烟的——拙笨地划着了火柴,恳请师傅把这梅移栽到其他的地方,位置他都选好了,可是那师傅把烟吸了两口,之后烟屁一丢,轰隆地把机器开动起来,从那株梅上碾压了过去。
苏全从阜成门地铁里走出来时,没坐滚梯。他每次经过这里都不会坐。滚梯出口的位置,就是那株梅生长着的地方。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日那天的下午,他和高京就站在这里。
阜成门地铁站——苏全实在是不愿意这么叫——它的北面,是那座深灰色的万通商贸大厦,俗称万通。苏小全刚来时,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层的一个工位上。后来,苏小全在二层有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房间不大,有张长沙发,有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有台电脑。遗憾的是顶部是敞开着的。所以一进来苏小全就用手指指天花板,示意苏全,说话要注意。
的确是要注意。
苏全那次是去和苏小全说关于李桂儿的事情去的。
地铁站的南面,与那座深灰色大楼遥相对应的,是一座米黄色的大楼,一共八层。这在周边的一片胡同里,属于鹤立鸡群的建筑。它的门牌号是阜成门八号,可是当地人却从不说阜成门,也不提八号,尽管这是一个非常吉祥的号码,就只管它叫大楼。说起来,大楼确实很有名气,几乎是古城尽人皆知的。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古城建立的三座公社大楼之一。三座大楼一个图纸。全部仿苏公寓式设计,居室分列南北,中间是宽大的走廊,楼的左中右有三部电梯。按照城市人民公社运动的构想,住户家里没有厨房,原因是无需做饭,大楼的一层设置了能容纳五百人的大食堂,一日三餐,全楼的人都到食堂集体用餐,不需要交钱,吃完了抹嘴就走,连碗都不用刷。除了集体大食堂之外,在这座公社大楼里还有托儿所、理发室、小卖部、保健室和开水间。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大楼的地下室,还有一处配给站,居民谁结婚,就到里面领一张床、一只柜子以及桌椅板凳;谁的衣服、鞋子破了壞了不能穿了,就去里面换一套新的。配给站的物资齐全,小到一颗螺丝钉,大到箱子柜子,凡生活中涉及到的,样样俱全。大楼内无处不在的公共设施,给楼里的居民描绘了一张美好的集体生活画卷。楼里的居民,很享受地过了一阵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衣食无忧的日子。
不过,大楼出名,还不止于此。还有一个关于鬼的传说。据说大楼的地下室有灵异事件。当然,这是修地铁之后的事情了。建国初期,大楼的地下室里开了一间街道工厂,专门生产棉丝,也有叫棉纱的,是擦拭大型机械不可或缺的东西。可是后来就没了销路。街道工厂最后宣布倒闭。这之后,怪事发生了。大楼一直空无一人,尘封的地下室里,忽一天半夜,闪出了诡异的影子,随着魅影的出现,怪叫声也随之而来。嗷嗷的叫声时高时低,若隐若现,令全楼人骇然惊悚。大楼里素来有几个胆子大的,就纠集起来组织了敢死队,端上手电,提了棍棒,仗着胆子寻了叫声去巡查。可是走到地下室,却声音全无。工厂大门紧锁。把电光从污秽不堪的玻璃上照进去,里面除了灰尘和蛛网,没半点声息,即便是脚印,在地上也没有一个。于是,人们就更加认定了那是鬼。
苏全那时虽然已经结婚居住在大楼里,却没有亲耳听到过那鬼怪的声音。更没见过它那神秘莫测的影子。不过,从外地出差回来时,他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件事情。有人在他刚掏出钥匙来准备开门时拽住他,很神秘地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出了怪事,大楼里冒出来了个鬼,一到了晚上就发出婴儿般的哭声——嗷,嗷……苏全当时便感觉毛骨悚然——关于大楼那鬼怪的传说一直流传于今天。不信,各位请到网上查阅。阜成门八号地下室的鬼叫传说,是古城的八大灵异未解之谜。在网上,还能查到见证人二如和他老婆的名字。有的帖子里,还提到了李桂儿。
上午的阳光,从白塔寺那座白塔的宝顶上方,把阳光斜洒过来,投射到了大楼的东墙上。大楼上,清晰地有了白塔的影子。
大楼已经被封闭起来了。脚手架正在搭建。一副工地的样子。苏全钻过围挡的铁皮围墙走到了楼里。看门的二如初见苏全的时候,以为是捡废品的,就厉声呵斥轰赶。待苏全叫了二如的名字,他才认出了他,叫了声大哥,立即不好意思地从保安室里跑了出来。二如仰脸问苏全来干什么?怀旧?他说最近有不少人过来拍照片,现在上头明令禁止了。苏全朝下望着他,点头,说算是吧。二如从口袋里摸出了烟,递给苏全一支。苏全摇头。二如嘴一咧,开玩笑地说还不抽呢?不是据说人受了挫折立即就把烟酒学会了吗?苏全想想还真是这样,当年老爸就是因为受了冲击而学会的吸烟。但苏全没接他的话茬,看看大楼的地下室问,现在还闹鬼吗?二如一愣,迟疑了一下,说,那都是老娘们瞎胡说,哪里有什么鬼。那时候,你真没听见过鬼叫?小孩似的,嗷嗷嗷。苏全问,不是说,你当时还是敢死队的成员呢吗?二如就也转了话题。他看看苏全的脚,问大热的天,怎么穿这么一双厚鞋?看样子也不是你的吧?苏全一边在二如的配合下钻进铁皮围挡,一边说,苏小全的。二如说,看着就像。咱们这岁数的,没人花那冤枉钱买什么名牌。二如说,那小子那些年天天脚上不是乔丹就是科比,我记得你隔一段时间就带他去一趟王府井的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二如的个子小。他的哥哥大如比他大三岁,身高一米八,他却不到一米六。据他妈妈说,是生下来大楼的食堂刚好关张了,没饭吃的缘故。因此,二如掀开的自己能进身的洞口,苏全钻进去时,有些费力。谁年轻的时候不美?苏全钻进去了后,喘着气说。
门窗已经被拆掉了。好在门口画着的一溜铅笔道道还没被损坏。那是苏全画上去的。苏小全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苏全都会让他到这个地方,立正站好,之后用三角板测了身高,用铅笔画下来,并在上面标注上日期。长长一溜标记,如同尺子上的刻度,伴随着苏小全一点点长高。把铅笔画的标尺用手机拍下来,进屋。从六楼残破的窗户往外看,白塔就在眼前,那华丽的宝顶近在咫尺。
尽管大楼里的房子都已经拆得面目全非了,但是苏全过去住的那一间还基本没动。屋子里的隔断墙还完好。因此,里外屋的格局还在。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日那天,苏全就是在这间屋子的外间和高京见的第一面。是他的同学吉瑞带他来的。吉瑞家住在花市三条,胡同里有间副食店,有个说东北话的高师傅。高师傅托吉瑞给自己的侄女找个男朋友,并开出了年龄、身高和学历的条件。吉瑞原本按照这个条件对号到了另一个同学老华身上,可是一问老华已经有了女朋友,吉瑞就又找到了苏全,他作着揖说哥们,救救急,条件是差了点,医院的小护士,但是求你了,去应付一下,否则哥们儿完不成任务,今后没本,没指标,要再想吃到猪肉可就没门儿了!苏全因此就为了吉瑞,到大楼来应付一下。原本和吉瑞商量好了,寒暄几句,走完了过场形式,就起身告辞。可没想到被礼让到沙发上,和穿着米色喇叭裤、白色高领羊毛衫、端着茶过来的高京一打照面,就被她那双大眼睛给吸引了,接下来,她的长睫毛上下一忽闪,简直就把苏全的心给扇呼乱了。下一个环节,高师傅安排,俩人出去走走。哥们儿,行嘿。吉瑞在走到电梯口上时,悄悄捅了苏全的肋骨一下,暗下里给苏全竖了竖大拇指。
苏全就和高京出了大楼,慢慢朝梅园走。那时候的梅园远不及现在的规模,地上还没有草坪,更没有那么些花卉,但是梅树已然种植了不少。一株梅树横着一条枝子,恰好如同一条手臂伸过来,苏全就和高京走过去,靠在了上面。这里,从前有座梅桥,你见过吗?高京问他。苏全也正想说那座梅桥,还想说摸过上面梅花的事,便立即答,见过,常来玩儿。高京问,你家住冰窖口,那么远还到这儿来玩儿?苏全说,不远,跑着一会儿就到了。我,我还摸过桥上的梅花呢!说着,就瞟了高京一眼。你,摸过上面的梅花?高京问。苏全答,是。都说,摸了,摸了……高京没等他说完,就用大眼睛瞥了他一下,说,讨厌!苏全感觉很受用。无论是那一瞥还是那两个字。心里立即就美滋滋的。甚至伸手要去抓她的手。不过,正鼓着胆子的时候,高京说,其实我爸我妈让我跟你出来,是要我转告你一句话的。苏全似乎是感觉有些不妙,就立即收了那个念头,赶紧问,什么话?高京说,我爸妈是工人,不想找你这样知识分子家庭的,也不想让我找大学生,只想让我找个工人家庭的,找个技术工人。苏全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有些蒙,就问,马师傅不是说你找朋友的条件之一就是大学生吗?高京说,那是她的意思。我爸我妈根本就没托她办这件事。而且,我爸我妈平时最烦的就是她,她尽干不着调的事。高京说完,苏全感觉再无话可说,就要起身告别,可当他把还要到图书馆查阅下资料的借口说出来之后,却发现高京似乎并没有听,也并不急于走,她始终靠在梅树上不动。就在苏全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高京把身子朝他这边扭过来说,但是他们的意见并不代表我。
中午,二如要请苏全吃饭。苏全跺了跺脚上的灰土说不了,还要再到其他地方看看,老不进城来了,多转转。二如顺着苏全的话说,人老了,就爱怀旧。苏全说,就是。总想梅桥。二如问,现在还打篮球呢?苏全说,基本不打了。偶尔打,也坚持不了半个小时了。鞋上蹭了污渍,跺不掉,苏全就蹲下用手去擦。二如是进去过的人,出来之后没工作,那时候苏全的单位大,有钱,随便进一两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就介绍他去当了维修工。介绍时,夸赞他水木瓦电样样都拿得起来,而且干活能吃苦,属于拼命三郎的那种。二如讲义气,一直对苏全都客客气气的,连他媳妇也是这样,人前人后大哥大哥的总不离口。当年苏全从外地出差才回来,那个在楼道里拽住他,看看四周无人,悄悄告诉他地下室闹鬼,叫声像婴儿哭的人,就是二如的老婆。
你也值夜班吗?苏全临别时问二如。
值。二如说。
真没见过闹鬼?苏全问。
没,没。二如说,哪儿有的事儿!
没有嗷嗷的叫声吗?苏全问。
二如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捻了,说,别听我家那老娘们瞎胡说!
苏全就掏出手机来,点击搜索给二如看。在阜成门八号事件的词条下,立即就出现了有关地下室闹鬼,时常听见小孩哭声的帖子。亲历者写着二如。有的帖子里出现了李桂儿的名字。
李桂儿出现的时候,是将近夏天的样子,那时候玉米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玉米的高度,苏全是看高京拍回来的照片知道的。照片里有李桂儿、苏小全、高京,还有一条白色的京巴狗。李桂儿是大楼地下室那家街道工厂的司机,开一辆国产客货两用汽车。汽车的标牌和字母早已掉光了,苏全认不出是五菱還是松花江,总之车是个白色的,又被晒得发了象牙黄。他日常工作是接送领导和送货。苏全对他印象深刻倒不是他经常找高京,是经常见他在大楼前面修车。穿一身油脂麻花的工作服,脖子上围一条沾着油渍的白毛巾,不是趴在汽车上就是仰面躺在汽车底下。他还给高京修过自行车,把车大卸八块了,手指上粘上黄油抹在车轴上,再用棉丝把滚珠一颗颗擦干净塞进轴碗儿里,很有耐心。车修好了,拍拍后座上带小孩子的小挎斗,媚笑着对高京说,你骑在上面,要不是有这个小挎斗,还以是个小姑娘呢!后来,工厂倒闭了,每个人可以领到三万块钱的买断费,由于他老婆是领导身边的人,是街道厂的会计,所以不但领到了三万块钱,还得到了那辆车。不过,那辆车的车况不好,油耗也高了,李桂儿支付不起维修费用,就托高京在医院找了个地方暂放了起来。高京由于在医院工作的缘故,在大楼是人人都用得着的,很多人都求她。李桂儿的老婆李平燕是个大药罐子,肚子里的零件和那辆破车一样,几乎全部都坏死了,一年到头轮番着看,所以经常找高京带着拜访各科的大夫,以求延缓生命的长度。
一个周五的下午,苏全到翠微小学接苏小全放学。路上遇上了西翠路口的红灯,所以苏小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苏全就听得特别清楚。
苏小全说,明天我和妈妈要去李大大那儿。到大望路总站坐车。
大望路总站,让苏全心里轰隆地震动了一下。
这之前,他正疑惑着这个地方和这个总站。
苏全那段时间下岗了。其实,也谈不上是下岗了。是单位机构改革,部门调整,需要他重新选择一个新的老板,可是他左挑右选,都不大看得上眼,偶有他心仪的部门,老板又瞧不上他,就动了自谋生路寻找新机遇的念头。经朋友介绍,河北野三坡附近,有条可开发的山沟,苏全就兴冲冲地跑了去,要弄个景区,开发旅游。
这天苏全从山里回来,见家里很乱,就开始收拾屋子。收拾到冰箱上时,发现上面有叠纸,拿起来看,是发票和说明书。发票上开具的是奇胜DVD,价格不便宜。之前,家里是准备添置一台DVD的,见高京买了回来,苏全就想看看,并同时想到了家里是有张那种光盘的,害怕被还不大懂事的苏小全给无意中播放了,就去找。结果满世界都翻遍了,抽屉、柜子、连同厕所厨房甚至床底下,也没找见。返回头来再找那台DVD,却也不见影子。不过,在翻找中,苏全又找到了一张提货单的附联,上面有用复写纸的痕迹留下来的一行标注文字:请送货到大望路总站。笔迹无疑是高京的。同时找到的还有一张手机话费缴费清单,机主出乎意料的是李桂儿,通话费用更是高得吓人,居然有一千八百多元。再细看,其中市内通话费用仅两块五,其余的全部是长途漫游费用。
找到DVD发票和手机缴费发票的时候,苏全还不知道大望路总站在哪儿,为什么要送到那里去,高京凭什么要给李桂儿缴电话费。一切还都是个谜团。
李桂儿买断了之后,拿着三万块钱,在河北省大厂回族自治县承包了二十亩地搞养殖,苏全还是听高京说的。她说她去看了,好大一片地,真棒!说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句:李哥说了,可以划给我一块地,我也种点啥、养点啥。苏全是一贯反感高京这么称呼李桂儿的。不过也没办法,就问,他要不要钱?高京说,当然得要钱了,亲兄弟明算账嘛。苏全就说,那不如我在野三坡给你找块地,你爱干什么干什么,种植养殖全成,并且一分钱不用交。高京说,不去,远!苏全说,大厂多少公里?两个地方远近差不多吧!但是高京执意要去大厂投资。苏全倒也不太在意,只是问了一句,你去的时候李平燕在不在?高京说,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苏全就嘱咐她说,以后李平燕不在的时候,最好别去,免得李平燕有想法。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要去,就带上苏小全,这样好一些。苏全当时说这句话真的是出于好心。那时候,他对所有的事情尚且一无所知。
知道了DVD、电话费、大望路总站,苏全不可避免地就要问高京这些都是怎么回事。高京给出的解释是,李桂儿想看DVD,害怕李平燕不同意,就以我的名义买了一台。苏全说,你这不是破坏人家的家庭和睦吗?再说,你凭什么给李桂儿缴电话费呢?高京说,顺手交的。我上班离着电信局近。苏全说,他们家就住在电信局旁边,不比你更近吗?高京说,他没时间。苏全马上回应,他忙,家里还有老婆呢!李平燕也不工作,整天闲着没事!再说,他们两口子是你的病人,天天求着你,李桂儿只有给你交电话费的份儿,你怎么反过来给他交?!两个人那天的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苏全不断地质问,高京不断地狡辩,最后把苏全气得不行。他没辙了,就拿上自己的身份证和高京的身份证,去电信局查,他到底要看看,李桂儿那么多钱的漫游通话费,是不是都打给了高京。可是到了电信局一查才知道令人疑惑的事情还远不止DVD和手机缴费清单,原来高京把自己的手机早已做了变更,机主现在是李桂儿。而过了没几天,李平燕又来电话,跟高京索要李桂儿的身份证。
旅游项目到了修路阶段,有段山路需要爆破,而炸药须得他这个负责人才能签领。苏全还没处理好家里的事,就急慌慌地跑回了野三坡。可等到他再从山里回来时,家里已经被搬空了。本想打电话问问高京这是怎么回事,可看看就要到放学时间了,便立即去接蘇小全,没想到苏小全见到他,原本跟同学正兴高采烈说着什么的笑脸忽然呱嗒一下子由晴转阴。苏全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了?苏小全哭丧着脸说,妈妈说了,你回来了她就不再回家了!
苏全素来爱哭。妈妈曾经说过他不像个男人。苏全回到家里就开始落泪——其实路上已经落了几次——他本想躲在卧室里捂着脸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害怕苏小全喊饿,就进了厨房,一边做饭一边抖动着下巴哭。眼泪噼里啪啦掉进了饭锅里。那天,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苏小全写完作业,坐在饭桌上时问他,您说世界上有鬼吗?苏全不想多说话,就默默地摇了摇头。苏小全说,老师也说没有。不过,我有些犹豫。苏全就呆呆地看着他,等着答案。按照科学上说,应该没有鬼。苏小全咬着鸡腿说,可是,可是在李大大那儿,每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时,都能听见嗷嗷的鬼叫声。苏全当即就打了个冷战,浑身像过电一样激灵了一下。还不只是这样,还有一记闷棍当头打来!
眼前就一黑。
苏全要来梅桥已经有些时日了。苏全觉得苏小全已经长大了,娶了妻,生了子,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他了。也或者说,他们之间应该有个了断了。最初,他设计了一个既简单又庄重的仪式。他要把苏小全从梅桥的那座深灰色的高大建筑里请出来,然后很郑重,但又很平和地把那件事情告诉他。之后不管他的脸上露出何种表情,惊讶抑或不屑,都很和蔼地笑一笑,最后朝他伸出右手去,只说四个字——那就再见!?一定要把语气掌握好。“那就”和“再见”之间要顿一下。让感叹和遗憾两种语气在四个字之间有充分的体现。说完,再把嘴唇使劲儿咬一咬,显出悲壮和刚毅来。
之前,苏全已经把一些属于苏小全的东西交给了他,让他自己保管。苏小全小时候的电动玩具,小儿书,电子琴、英语考级证书,以及从一年级到小学六年级的教科书、作业本,还有出生证明、过生日时同学送的贺卡等各种小零碎儿。后来,苏全要把自己的房子出租出去,好多攒些养老钱,搬家时又给苏小全拍了室内的照片。苏小全睡过的小床、用过的小书桌。把照片发给苏小全时,他特别强调说,看到你睡的那张小床和对面那张沙发了吗?它们之间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你一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和你妈妈把你放在地毯上,让你练习站立,我在床这边扶着你,妈妈在沙发上坐着朝你拍手,你呢,忽然一转身,就迈开步子,朝沙发上的妈妈走了过去。苏全说,这张照片太珍贵了,这是你迈开人生第一步的地方,珍藏着吧!
苏小全六年级之后,就跟着高京走了。高京由于是过错一方,无条件净身出户,不过,她还是带走了苏小全。苏小全临走的时候,很压抑,为了哄他高兴,苏全就带着他去了趟西单,买了一辆变速自行车,赛车运动员骑的那种。还买了一双“麦七”。那都是他一直想要,而高京一直拿学习成绩作为交换条件没给他买的。苏小全穿上新鞋,跨上自行车,由衷地说了声,谢谢您。苏全则满腹心酸地抚着他的头说,不谢!想回家了,就来。钥匙你带好。后来,半年之后,苏全在家门口,忽见一个少年骑着一辆赛车,穿着一双“麦7”唰地从身边超过,就奋力朝前追去。苏小全!一面追苏全一面喊,小全!可是那少年没一点反应,车越骑越快,不一会儿就把苏全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苏全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想苏小全了,那车和鞋,还有校服,让他产生了幻觉。
苏全现在手里还有厚厚一摞日记。是专门给苏小全记的。从出生到六年级。一年几本。按照最初的设计,是要在苏小全婚礼上,苏全把它们用红纸包装成礼包,扎上彩带,送给苏小全的。他因此还设计了一段讲话——这是我送你给苏小全的礼物。大家一定会猜测,这么大的一个包,里面会有多少钱。可非常遗憾的是,这个包里,没有一分钱。但这个包却并不因为没钱而变得很轻。尽管现在是金钱的社会,可是我苏全想,仍然还会有一样东西比金钱还要珍贵,那就是一个情字!与此同时,苏全觉得,他话讲到这里,讲到人间之情时,台下应该有一片掌声。
有次半夜,苏小全喝了酒给苏全打电话,问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最想念的人是谁?苏全准备说,是我。可是苏小全却说,第一是我姥姥,第二是我女朋友的爸爸。苏全等着苏小全说第三个,可是第三个仍然不是他。为此,苏全心里很失落。酸酸的。不过,转而他也很庆幸,有另一个人替代了他。于是就设计了一段讲话,要在苏小全的婚礼上说——首先要说感谢。苏小全从小没和我生活在一起,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缺少温暖,是另一个男人,敞开了胸怀,给了他不曾得到的深深的父爱!这个人就是我们的亲家公!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先说感谢!苏全为此还专门设计了动作——离开话筒,走近亲家公,立正站好,深鞠一躬。
已经说过了,苏全是一个很讲究仪式的人。苏全知道苏小全确定了女朋友之后,就一直在心里做着准备。苏全着重地设计了一个婚礼上独有的环节,自己作为父亲讲完话之后,转身,缓步走到苏小全跟前,把日记本的红包双手递给他,再之后便伸出双臂,拥抱住苏小全。这是苏全参加其他婚礼时不曾出现过的场面,还没有家长做出过如此举动,他要与众不同,要拥抱苏小全,还要亲吻一下。
按照仪式或是礼仪,苏全觉得苏小全是要亲自上门来跟他商量结婚事宜的。毕竟这不管对苏全还是苏小全来讲,都是一生当中最大的事情。但是苏小全却说太忙,筹备婚礼事无巨细忙得不可开交,分不开身,苏全表示理解,于是就来到了苏小全的办公室。苏小全先是用手指指天花板,示意苏全说话时要注意,之后问苏全,您有什么想法?苏全把身子朝前探探,尽量靠近苏小全说,没什么想法,只要李桂儿不参加就行。苏小全说,好,我跟我妈商量一下。
令人遗憾的是,苏全最终没能参加苏小全的婚礼。他没接到邀请。而坐在正宾佳坐上的人是李桂儿。看着家里其他人,母亲,妹妹妹夫外甥女手里的大红请柬,苏全表面上十分淡然,还说,你们去你们的,别受我的影响,并给苏小全的账户里划了一笔钱,可心里却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阜成门地铁的地下通道穿过去再上来,就是那座深灰色的万通大厦。
苏全抬头看了看,尤其是在二楼的窗户上看了看,之后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便把腰包解下来攥在手里,并把手背在背后。可尽管这样,还是有人喊他,哎,大爷,师傅,交停车费了,多少钱?
两年前来时,苏全刚一接近楼门,苏小全立即就从大厦里跑出来迎接。苏全觉得,马上,苏小全依然会像上次一样,迎着跑出来,身上深蓝色的正装,迎着风飘展开来,那条他送給他的花条领带,在胸前左右摇摆。苏小全若要是问,您怎么来了?找我有事?苏全就摇摇头,很含蓄地说,没事,恰好路过。之后脸上挂着微笑,看着他。眼睛、鼻子、嘴、下颌,看很久。
苏全其实做过认真的计算。那次出差回来后,听大楼里的人说地下室闹鬼,一到晚上就能听见小孩嗷嗷的哭声的事,恰好发生在苏小全出生一年之前。
苏全是在那个黑色星期五,也就是苏小全跟他说半夜在李大大家听见嗷嗷的鬼叫之后,才真正明白二如老婆那天之所以要拉住自己,悄声说闹鬼的事的。才真正地明白那嗷嗷的鬼叫声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全才把鬼和血型联系在一起。他终于知道,他和苏小全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苏小全出生的时候有个检查,是A型血,记录在他的出生证明上。当时苏全略有疑惑,随口问了高京一句,我是O型血,你是B型血,怎么孩子跟咱俩都不一样?高京解释说,从医学上说,咱俩的血型也可以有A型血的后代。因为高京在医院工作的缘故,又提到了至高无上的医学,更是出于信任,苏全认为她的话就是权威,便没再多想些什么。
苏全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苏小全。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可是大人们的罪孽,却要让他背上用最污秽字眼组成的骂名;大人们的胡作非为,却要让他来买单。在这个沉重的负担下,也或许他一生都抬不起头来。因此,他很心痛苏小全。但是,他又很纠结。自己的无辜呢?自己的痛苦呢?自己心里承受的重压呢?有人来心痛自己、理解自己吗?于是,苏全心里便充满了愤恨。苏全咨询过律师,律师说,不必做DNA,有血型的证据也可以直接起诉。既可以跟苏小全把他结婚时您给的那笔钱要回来,还可以跟高京索赔孩子多年的抚养费和精神损失费。苏全确实需要钱,尤其是他目前的养老账户上还很干瘪荒芜。但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把律师起草的起诉书攥在手里时,苏全总觉得自己攥着的是一把匕首,而复仇的对象是苏小全。可这么些年,虽然早已知道了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苏全始终觉得,苏小全仍然是他的儿子,两个人的关系没有改变。苏全下不去手。不忍心把匕首朝着苏小全的心脏扎过去。苏小全不是也给了你多年的快乐吗?苏全一直这么问自己。他还时常想起来两个人一起在篮球场上的事。小的时候,是苏全带着苏小全打球。等苏小全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又是苏小全带着他在打球。苏全记忆得特别深刻的是苏小全把那双“麦7”下放给了他之后,两个人在篮球场上和一伙人对阵。当时对方的一个愣头青欺负苏全年迈,就在进攻时,一次次用身体朝他身上咚咚地撞,苏小全见了,飞快地跑过来,爸,您让开。说着就把苏全替换掉,把身子抵上去。那天,打完球,苏小全撩开了背心,看苏全的身子,受伤了没有。还特意嘱咐苏全说,您以后看见这样的混人,尽量躲开,我不在,您要注意保护自己!
赢了官司,把钱要回来,你又能真正的高兴起来吗?苏全还总这么问自己,你就能咔嚓一下和过往的情感一刀两断吗?
苏全觉得不能。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苏全对苏小全那父亲般的情感,已然融入到了血液之中。在他心里,苏小全依然还是他的儿子。他们之间依旧还有一根情思的线牵扯着。
苏小全没像上次那样,从那座深灰色的大楼里跑出来。
苏全在楼前有意逗留了一阵,站住脚,让风在他的身上哗啦哗啦地吹,让布衫发出呼呼的响声。
苏全把腰包系回到腰间,又走回到了地铁里。过了马路,顺着台阶走上去,站在了滚梯的出口。
那里曾经有过一株梅树。
后来,地铁职工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
一个光头老头儿,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摆整齐,放在了滚梯的出口处,之后光着脚走出了地铁站。一名职工赶紧追到门口喊,老先生,大爷,您的鞋!
苏全听到了,但是没回身。
他把这双鞋留在了梅桥,留在了那株梅树下。
苏小全下班经过此处,定能看到。
(责任编辑:龙娜娜)
金少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图纸》《金葫芦》《最好的天空》《不留痕迹》《江诗丹顿》等多部,出版小说集《拼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