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晴
小说创作是不是只是作家的专利?一个创作的人,即是一个选择用写作(write)来表达的人,在这个动作的后面加上一个后缀,就变成了write。某种程度上,每一个生活在当下的社会人都具有与生俱来的表达欲望,都有创作的激情和潜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生活里的作家。
或许也因此,课本里的欣赏外国小说的部分,就设计了创作小小说的单元任务,它是这样表述的:“只要你认真观察,你就会发现生活中存在着不少小说元素,或让人感动,或引人深思,或令人开怀,试着从中采撷一二,以之为基础创作一篇小小说。”小说创作源于生活,那么,小小说有哪些特质呢?
其一,篇幅字数有限。小小说大多篇幅不长,因而构思和行文时就当注意字句的简约凝练,微言大义,用最经济的语言,来表达生活中最生动精彩、最感人肺腑的片段,去戒赘词冗句。小小说的语言倘能卓荦有音,字字有硬度和力度就更好了。
其二,人物情节集中。小小说创作应力求时间、地点、人物都尽可能地简约集中,使结构简练精巧,一如微雕工艺。小小说的创作限制了选材不能选取生活中的大场景,只能在大场景中取小场景来概括叙述。小场景虽是一片段,却有尺幅兴波之力。创作实践中,作者往往选取面上的一点——当然,这个点是运动展开的,可以称作影视中的“镜头”,捕捉住这耐人寻味的镜头,来展现创作者新鲜的思想。因此,小小说要在选材、剪裁和布局上下功夫,要能以小见大,以微知著,以一当十。
其三,立意精警深刻。小小说的“小”只是篇幅短小,而不是它的容量与质地。一篇好的小小说只要质地扎实,容量丰厚,它的分量就不低于一部长篇小说。与其他小说相比,小小说现实感强,迅速轻便,更能及时地把握时代变革及其在人们心理上的反响,准确捕捉现实生活中的折光,使读者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某种特殊的体验和启迪,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心理和审美趣味。
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小小说的性质被界定为“介于边缘短篇小说和散文之间的一种边缘性的现代新兴文学体裁”。阿·托尔斯泰认为:“小小说是训练作家最好的学校。”
作为学习创作的我们,在小小说的撰写中有哪些技巧呢?
其一,谁来讲这个故事?是小说主人公的第一人称“我”,还是全知全能的作者上帝视角?讲述者选择怎样一种语气、语调、情绪、意绪?在《大卫·科波菲尔》一书中,狄更斯就选用了不同的视角来展开故事情节,既有成年狄更斯对往事回忆所用的第三人称,又有幼年狄更斯身历其境的第一人称,狄更斯还时不时自己现身,来揭示自己的创作之思。因此,小说写作过程中,作者要思考哪一个视角能为你提供观察人物、展现情节的最优化角度。如果是第一人称叙述,那么叙述者与情节之间的联系是不是更真实紧密?如果作者在初稿的时候选用了第一人称叙述,在改稿时候变成了第三人称叙述,作者考虑的不仅仅是把“我”改成“他”的问题,更需要重新考虑叙述者与人物、情节之间的距离,叙述的表达方式以及语言运用的纤薄浓密。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这是铁凝在《哦,香雪》里的句子,文中有与读者对话的“你”,以第二人称拉近作者与读者的距离,仿佛作者正与你娓娓道来。但对主体描述对象,铁凝则运用了第三人称,称台儿沟是“它”,是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皱褶里的,是接受大山任意给予温存和粗暴的默默忍耐者。这样的叙述视角的选择,传达出作者怎样的情感和意绪呢?
我们知道,《哦,香雪》所描绘的心灵风景,是镶嵌在古老中国的传统农业文明遭遇到现代工业文明冲击这一历史背景上。与一般的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立场不同,作者并非单纯地以现代性为立足点来审视处于蒙昧状态的乡土社会。如果是那样,我们就不能理解萦绕在作品中那殷殷的希望与淡淡的忧伤,也不能清晰地把握小说复杂而独特的审美内蕴。在现代工业文明不可避免地向台儿沟袭来之时,作者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铁凝热情地欢呼乡土世界的自我觉醒,但另一方面,对于那个“旧的世界”,铁凝始终对其保有同情与理解,怀有温情与敬意。因此,第三人称的选择,是刻意保持的叙述距离,是情感的冷静与节制,是为了要将笔墨指向那群善良而自尊,在觉醒中追求新世界的女孩子们。
其二,如何让“时间”自由穿梭回旋,在时间的起伏间腾挪跌宕小小说的无穷魅力?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起笔就是“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未来与过去交织着现在,时间的魔方闪耀着冰冷的绚烂之光。马尔克斯的小说里不仅有时间,时间里还串织着人物,以及含着隐喻特质的意象。“在那里,记忆中的父亲就是四月份来到的肤色黝黑的男人,回忆中的母亲就是左手戴一只金指环的肤色黑里带黄的女人。一个人的生日变成了云雀在月桂树上唱歌的最近的一个星期二。”正是通过这些跳跃于时间羁绊之上的意象串联,马尔克斯才掀开历史的遮蔽,将百年沧桑里的孤独与痛苦、欲望与徒劳、挣扎与注定、灵魂与梦想铺展在读者面前。
而小小说的优点则在于它的简洁精练,能让作家将整体概念化,立竿见影地看到时间游戏如何影响一个作品和阅读它的体验。我们鼓励同学熟练地使用时间元素,我们把小说里的“时间”意识视为苍茫人生中默默无闻的伟大英雄。
小小说因为篇幅有限,常常需要在时间中自由穿梭而不迷失方向。如何体现故事情节的时间感,如何将时间感和情感强度、思想状态以及回忆联系在一起?试以下面一则文字为例:
外婆离开人世的那个黄昏,外公在病房里陪伴着她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外婆临去前对外公说“放学了”。一直假装平静的外公听完这句话后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葬礼结束后我问起外公这三个字的含义,外公告诉我说这是从前他和外婆还在上小学时外婆常说的一句话: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故事的动人之处,便是在外婆离世的那个黄昏通过“放学了”这三个字,穿越到了外祖父母小学的时光。当然,对于我们同学来说,让“时间”在小说中腾挪跌宕,需要扎实叙述基本功,需要进行场景练习和形象描写,包括意象的设立——受中国传统诗歌的影响,中国现当代小说中时间的“意象”设立颇具隐喻特质;需要我们同学对时间瞬息万变中张力的体验以及对 “日常如小年”的缓慢推进过程中的概括。如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对于月亮的描述: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在“人生代代无穷已”里,从来都是“江月年年只相似”,但正是选取了这个亘古如斯的意象,把这样的具有民族记忆力的意象呈现在这样的时间里,才将故事苍凉而模糊的晕光轻轻濡染开来,从而氤氲出整个一部小说的风情万种。
其三,把空间作为大背景设置有什么讲究?作为小说创作者,我们也不能忽略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他们的思想状态,但如果能把这些人物融入更大的人生故事里,作者能精确定位他们所处的时间点,明确这些时间点所处的更广大的背景,并找到联系空间和时间的方法,这篇小说可能就会有更深刻的内涵展示了。譬如,金庸老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系列,便是将故事设立在北宋与南宋之间,将英雄人物郭靖死守襄阳城的情节赋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主题,更显出武侠小说宏阔广袤的主旨立意。而这则精短的文字正是体现了这一特点:
美国。“嗯……妈,有事吗?”“没事,就是挺想你。”“好啦好啦,很困,这边是凌晨,说多少次了,有时差。”“哦,我忘了,你接着睡,接着睡……”5 分钟后。“哎呀,谁啊,又打电话!”“妞妞,我是你舅舅,你妈妈住的胶州路楼房着火了!”回拨。“妈!妈!快接电话啊!”“嘟嘟嘟嘟嘟……”
情节设立的空间背景一是远在异地美国的孩子,一是上海著名的胶州路大火现场,作者定位了故事的“更大的背景”,在同样写母爱的主题下就融汇了更多更丰富的内涵。
有了这些初步的叙述视角意识、时空安排技巧,那就让我们踏上小小说写作这个征程,让我们成为文学创作的朝圣者,向着远方,行动吧!
佳作show
红·白
赵怡婷 上海交大附中嘉定分校
红 枫
1
我是在小的时候被阿姐捡来的。
仍记得那天,风格外冷,夕阳铺在天边是血一样的红。我跟阿姐在不毛的田埂间择着路。从背后看,她的肩胛在布头下隐约显现,和她两只翻翘的麻花辫,像两个“人”。我没来由地问她,阿姐,如果之后不打仗了,咱们不逃命了,你想干什么?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被扒光了皮的枯树,枝干冲着天空,像一根倔强的食指。
“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看看故乡的红枫。”
2
阿姐停下来掰着手指头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阿姐每天都保留着记日期的习惯。我问她为什么要记日期,她说阿妈曾经告诉过她,如果一个人连日期都忘记了,总有一天他也会忘记自己。
阿姐仍掰着手指头,突然笑了,补上一句:而且今天是我的十岁生日。她领我到一间半塌的茅草房,在地上铺好茅草,又掏出一个米糠饼,还有一件衣服。她一边帮我把脸揩干净一边说,这衣服是她小时候穿的,现在要给我穿。
她搓着通红的手,脸也红红的,问我,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讲的红枫树吗?我说记得。她抬头看向我,却分明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向了她那无限遥远的红枫树。
“我说啊,秋天的时候,平时不怎么注意它的。只要有一天你突然想起了它,你就会觉得,整棵树好像是一夜之间被染红的,红得比太阳还红,比血还红。远看像是树上着火了,风一吹,满树的火焰就在跳动;近看些,是无数个红手印在树上向你招手呢……你能想象到吗?只要你看到一棵红枫,就好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红色……”
在阿姐乌黑的眼睛里,我好像看到了她口中的红枫,是红色的、跳动的、生命的,属于她的红枫,又像煤灰上不经意滴落的滚烫的红蜡油。
“你啊要记得,今天是1937年冬月十一。”
3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
像是石子投入了水潭,顿时吞没阿姐眼中的倒影。她的嘴巴翕动着,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紧紧地攥住我,把我推到了房子角落放茅草的小坑里。随后拾起角落里的铲子,颤抖着守在门口……
那一天,她的红枫在她眼睛里永远地熄灭了,随即又在这片土地上着了起来——好像是一夜之间被染红的,红得比太阳还红,比血还红。
红枫啊——!
只要你看到一棵红枫,就好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红色……
那是1937年冬月十一的红色。
白 雪
1
我很想看雪。
若是今夜大地上一片白茫茫的雪,倒映在夜空便成了漫天星斗。一辆列车驶入,又离开,不留痕迹。仿佛没有人下车似的,寂静而纯粹的白始终依然。如果可以,我想在只有雪的世界里,干净地活着。
然而我的家乡却鲜有下雪。只听母亲讲过,在我出生时难得下了一场小雪。不过我并不相信是它带来了我的先天残疾。疗养院的墙壁是白色的,却与雪异样,冷峻而无味。不过幸好,我可以在俳句中触摸雪。或许是对雪的谜样牵挂,才支撑我走到现在。
“数度相问,雪深有几许?”
2
今天院里又因为战争发生了争吵。“为了天皇,省吃俭用些怎么了!”“与其抱怨,不如多做点贡献吧。”想必那又是“爱国者”们对别人的斥骂。可那些人只是在抱怨开战后,伙食与水电日渐缺乏而已。
我想说,所谓“天皇的荣誉”不过是冠冕堂皇罢了。肮脏的战争不会怜惜白雪,战争看到的只有鲜血、白银和土地。可是,像我这种废物,也决定不了什么吧。
3
疗养院关停了,我被迫回到逼仄的家中。原本作为高级工人的父亲早就被军队征用,而母亲也毅然决然地进入炼钢厂干那些原属于男人的活。
“作为天皇的臣民,还是要为国家奉献一点力量才是。你说是吧?”半夜,从工厂回来的母亲一边脱着木屐,一边喃喃道。我正在找我的俳句集,便问她有没有看到。母亲顿住了,说,家里的柴火都上交了,能烧的都烧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胸口,然后碎裂。
我就像没听到一样,转而询问她工厂的事情,她终于像被按下了播放键那样自如。
完好的人们都在拼尽全力地生存,我又有什么资格追求那些东西呢……
4
自那以后,在无数个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日夜中,我早已忘了日期与年岁。直到腹部一阵剧痛,我吐出了一些鲜红的东西。我害怕,我是不是要死了。
意识模糊中,我依稀听到母亲说,等仗打赢了,一定要让医生把我的病治好,等仗打赢了,就带我去北海道看雪……
看雪……
好,等仗打赢了。
5
我睁开眼,想要再看看眼前的母亲。
可瞬间,一切都安静了。我的眼前也不是母亲,而是我梦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场景——大片大片的雪……没有任何杂质的洁净的,白雪,铺天盖地的白雪,寂静而纯粹得不像人间。
只是,那感觉过于冰冷了……不,更像是泡在过烫的热水里,产生的错觉的凉意。
……
一瞬间,负载了几千万条生命的、万吨级的冲击波掀翻了千米范围内所有的一切。剧烈的光辐射使眼睛全部失明。房屋、街道、劳作的人、躺在床上的人、跪在床边的人都在一瞬间化为了蒸汽,就好像从没有来过这世上。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我哭了,只是连眼睛都已经变成了蒸汽的我,已经不配拥有眼泪。
我问,如果雪永远无罪,我们是不是都有罪……
白雪没有回答。
【老师说】
《红·白》是两个含有典型意味的片段的拼接,是作者为了彰显同一个主题而匠心独运的精巧构思,整个小小说立意开阔,有着思想的广袤度。
“红枫”着墨于贫苦农村里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妹,描写她俩在战争背景中流离失所的逃难过程;写的是一个流动的“点”,却是中国大地上无数孤独儿女艰难生活的投射。作者还通过姐姐“记日期”的习惯和帮妹妹过生日的细节,表达了中国普通百姓心底燃烧的对未来的希望与热情,而“红”色意象的反复出现,“夕阳铺在天边是血一样的红”“她搓着通红的手,脸也红红的”而至“好像是一夜之间被染红的,红得比太阳还红,比血还红”“只要你看到一棵红枫,就好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红色……”步步铺垫,层层深入,融入的情感不只是对故乡红枫的思念,而是更深地隐喻着新中国红色叙事里的坚持、坚韧和坚守。
“白雪”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间背景下,将空间位置设立于日本这个国度。无论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俳句中“数度相问,雪深有几许”,还是北海道的漫天大雪,“白雪”是大和民族人民纯洁的渴望。然而,发动战争的罪恶,却是冰冷的雪也无法洗白的,尽管民众是无辜的。文末很含蓄地写到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我哭了,只是连眼睛都已经变成了蒸汽的我,已经不配拥有眼泪。我问,如果雪永远无罪,我们是不是都有罪......白雪没有回答”,这些文字简约凝练,清晰地表明了作者的价值立场,显豁地呈现了呼唤和平、反对战争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