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翘
(淮安市淮剧团,江苏 淮安 223001)
自上世纪50 年代现代戏创作成为时代主流到上世纪60-70 年代的样板戏创作,戏曲现代戏基本步入模式化样态,公式化、概念化、脸谱化以及绝不触碰人的真实情感等,这些问题都成为现代戏中的顽疾。然而,盐城市淮剧团的一部红色题材现代戏《送你过江》,却是在极低期望值的前提下获得了近年来欣赏现代戏此类题材的最大惊喜。
这部戏源于70 年前由战地记者邹建东拍摄的题为《我送亲人过大江》的照片。在浩荡的长江江面上,一个身材瘦小、梳着大辫子的姑娘正努力摇橹,一心想把木船行驶得飞快,好让船上渡江的解放军战士尽快登陆上岸打胜仗;另一位姑娘半蹲在船舱内,一个年迈的老船工在后舱船板上掌舵。70 年前的渡江战役,人民解放军和千千万万的渡江支前民工以排山倒海之势,英勇作战,不怕牺牲,以天地间的英雄正气推动历史的车轮,催生着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淮剧《送你过江》描述的背景,与每一支参加过渡江战斗的部队经历的战斗过程都极其相似,但又不具体到某一支部队。这部戏可能发生在江苏的泰兴、扬州,可能发生在安徽的庐江、安庆,也可能发生在江西九江、湖北黄冈,但又不具体到某一个地方。作品从苏中长江边卢荻村一户普通渔民家庭切入,以渡江战役前夕渔民支持渡江部队过江为大背景,讲述了江老大、江家童养媳江常秀、江家二子江更富、江常秀养女豆花和解放军郭逸夫教导员以及民运科长王进之间发生的故事。
剧中,一只船、一条江成了舞台形象的天地,既承载了剧中人的理想信念,也承载了他们的坎坷命运。在中国革命最后一战的关键时刻,“送你过江”,要出工、出力、出船,还可能要牺牲。“送你过江”以小见大地道出了全中国人民的心声,反映了民心向背,表达了千千万万人民群众将革命进行到底、夺取全国胜利的决心。
《送你过江》的最后,江常秀在渡江战役中失去了亲人、爱人与同志。这一幕,戏曲化地呈现了情爱悲剧与战争悲剧交织的深情、悲壮与崇高。“叫一声,江边倒下的兄弟们,大江作证人有情。南北东西百家姓,两岸处处是家人,南北东西百家姓,四时八节祭英灵。”从为自己挚爱的爱人、亲人送葬,到为所有渡江而牺牲的无名战士祭奠,江常秀一声声“南北东西百家姓”的吟唱,不仅喊出了个人的伤痛与心声,也喊出了“南北东西百家姓”对所有渡江战士的心声,由个人而集体,由家庭而国家,军民鱼水情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经过了情与义的煎熬,最终在情的奉献、生命的牺牲、对新中国的希望中获得了定格。观众就在这样一场交织着生死情爱、充满着家国之义的抒情演出中,获得了一场关于人民、关于战争、关于英雄的回想。
由胡宗琪导演、陈明编剧的《送你过江》以新中国诞生前夜的苏中长江边卢荻村一户普通渔民为切入,以渡江战役前夕,渔民支持渡江部队过江为大背景,讲述了江老大、江家童养媳常秀、江家二子更富、常秀养女豆花一家人和解放军郭逸夫以及王进之间所发生的故事。这里面有红色题材最寻常的军爱民、民爱军的鱼水情,但是往往最容易流于简单化、浅表化、公式化的军民情感却通过编剧大胆的构建和突破,让人物关系、情感渲染、故事发展透着十足的戏剧张力。
淮剧《送你过江》对英雄人物的塑造是有极大突破性的,而这一点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戏曲创作者都无法走出的隐形壁垒。通常演出的剧目中写英雄人物易犯的毛病是,由于怕冒犯英雄而不敢写英雄的毛病、弱点、有失完美的地方,从而使得人物的塑造不真实、不感人、缺乏人情味,有时候还会缺少足够的情感逻辑,为表现英雄人物的高大而常有生硬的成分。但是,在这部戏中,江常秀、郭逸夫、王进这三个常规意义上的英雄人物却塑造得极为“反常规”,在“反常规”中又处处彰显着人的味道。江常秀是江家的童养媳,是江老大从船祸中救上来的女孩,但是常秀未圆房的丈夫,也是江老大的长子却常年瘫痪,这就抵挡不了江常秀对正常爱情的追求与渴望,有文化、有新思想的解放军郭教员则满足了江常秀对异性的美好想象。而拥有新思想、提倡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郭教员在识字班上被江常秀的上进、善良、聪慧所吸引,可惜她是别人的妻子,而三年后重逢,当知道她瘫痪的丈夫已去世,这个契机促使郭逸夫开始对常秀有了行动;王进作为郭逸夫好兄弟,为了阻止郭逸夫和常秀结合,不惜从中作梗,让郭逸夫远离,但其实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住自己好兄弟身上这套军服、这份做军人的荣誉。作为英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有逾矩的行为,都是有瑕疵的,在伦理和道义上似乎都是不尽完美的,无疑与平常我们看到的大多英雄很不同。但是,这三个人物的行为由于是合乎人之情理的,所以,这是一部把英雄当作真实的人、当作我们普通人中间的一份子来写的作品。
更重要的是,在这部戏中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着鲜明的性格,每一个人也都有着复杂的前史。无论是人物关系还是故事线索,以戏曲的容量来说,这都是一部信息量很大的作品。但是,《送你过江》却似乎并没有因为人物关系的复杂而给人内容过满、不够戏曲化的感觉,这是一个很值得思索的问题。这离不开编剧技巧的应用以及对观众审美心理的把握。伏笔和悬念在这部戏中运用得极好,让人们能够感觉到编剧纯熟的编剧功力。比如,一开场,更富改不了口,一直“嫂子说”,而被江老大数落;比如,江常秀小心保护的小包里面的识字本;比如被江老大私藏起来的龙头大船;比如豆花的身世等等。这些编剧小细节的处理使得整部戏的叙事节奏恰到好处,很能抓住观众。讲故事这一步,编剧可谓完成得游刃有余,但是如果仅仅满足于此,也绝不会是一部成功的戏曲作品。编剧陈明准确适时地设置抒情段落,从而使得这部作品在圆满叙事的前提下,毫不伤害戏曲的特质——写情。当郭逸夫不得不服从组织安排离开芦荻港时,在小我和大爱面前,江常秀通过给郭逸夫缝补肩头这一行动展开大段抒情,唱段字字揪心,把缝补肩头的针线比作自己内心的刺痛,由个人情感的不可得唱到对渡江大爱的支持和理解,从个体的舍唱到民族大义的得,通过江常秀的抒情唱段把普通人面对小我和大爱时的真实的矛盾、煎熬、纠结与理解、退让清晰地表达了出来。在《送你过江》中,这样透射人心的抒情唱段总能在关键时候出现,使得这部现代戏的成色更佳。如“婚礼”一场,同样是通过剧中五个主要人物的抒情唱段,把五个人物之间内心的纠葛、对抗、戏剧性的冲突充分地表达出来。江常秀的报恩心理、郭逸夫的舍得心态、王进的大视角、江老大的小私愿、江更富对这场姻缘的矛盾,全部都是各自内心的对抗,大时代和革命的背景其实在这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在大时代中这一个“人”是怎样的。
通常,在创作现代戏的时候,创作者总是免不了面对时代与人、事件与人的关系问题。戏曲理论家张庚先生曾经在1951 年写的《略谈英雄人物的描写》一文,开篇即说:“事件是人所创造的,没有人就没有事。我们有许多剧作写出了很成功的人物形象,但也有许多剧作常常是为了写事件才写人,而不是为了写人物才写事件。有的同志写英雄事迹写得不真实,不感动人,没有人情味儿,令人感到生硬。这是由于没有深刻地了解人物,所以也不能深刻地理解和表现英雄的行为。”笔者以为,《送你过江》中,编剧陈明恰恰是在深刻了解了人的情感后对英雄人物的书写。而把写人物置于写时代、写事件之上,正是该剧最大的成功,也是这部作品区别于其他红色题材现代戏的高明之处。在现代戏创作时,创作“人”重要,还是创作具有时代烙印的“人”重要?我想还是前者更为经得住时间的淘洗。时代不断在变化,唯有人性不变,这也正是经典之所以为经典的关键。陈明的《送你过江》中在尽情铺排人物情感,完善人物性格的重心下,把新中国前夜的大时代背景轻描淡写,匠心独运地展现出来。将时代作为底色,将人作为前景,这里的人无关小人物还是英雄人物,这绝对是现代戏的突破。值得强调的是,所有剧中人的行动、心理的发展都是紧紧与主要事件胶结在一起的。比如,江老大的藏船与后来的转变。比如,江更富和江常秀洞房夜共同去起船。
淮剧《送你过江》是一次对模式化的现代戏的大胆突破,很好的反驳了时下流行的“题材决定论”。说明,在当代戏剧创作中,被认为很难跳出既定模式的革命题材,或者是紧密扣合当下时代的题材,并不是没有出精品、出经典的可能。
演出现场,观众们屏气凝神,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主人公的感情纠葛与命运起伏而心情跌宕起伏,精彩处掌声四起,动情处几番落泪。“江边倒下的弟兄们,大江作证人有情……”最终一曲唱罢,掌声久久未散。
总之,本剧在作曲、唱腔设计上,剧作者和导演要求音乐要厚重、结实,也希望人物的情感在一个大环境下能有充分的表达,因此创作时在素材的选取方面就加大了“宽度”,“尽量寻找当下人们非常熟悉的音乐”,不仅融入了老淮调,还加上了清唱,在器乐的选择上甚至选用了小提琴来给二胡演绎的苦楚“调调味”,提升境界,升华人物心中的坚定信念。“现在的观众对戏曲可能接触不多,但是不代表他们不理解音乐。有了熟悉曲调的铺垫,观众的带入感会更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