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辉 戴玢冬 曹锦亚 魏镜
自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暴发至今,世界各国已采取不同的应对政策并相继开展疫苗接种,但COVID-19仍是对全人类构成威胁的流行性疾病。在不断扩大接种疫苗人群数量的大背景下,病毒变异、病毒传播和感染能力增强等问题仍然突出。自武汉“战疫”胜利至今,国内仍有多次的局部疫情爆发流行,但在严格隔离措施、切断传播链的基础上国内各地局部疫情均在较短时间内被有效控制。总体而言,中国经验抗疫所获得的抗疫效果有目共睹,实现了恢复国内基本正常生产生活的目标。与2020年疫情初期不同,在当前疫情常态化阶段,我国国内疫情呈现的特征已发生变化[1],具体表现为:(1)边境口岸城市是主要的疫情发生地。(2)重点人群的主动监测和筛查及门诊报告是主要的疫情发现途径。(3)进口污染成为主要的传播源。(4)均可在较短时间内控制疫情传播和反弹暴发。(5)部分地区发生多源头多传播链。随着对疫情风险研判能力水平的提高及疫苗接种覆盖率的增加,根据病毒传播风险级别不同而实施的分级封闭管理模式(例如整体社区封闭、全域封闭甚至全城封闭管理)是当前我国面对局部疫情发生而采取的主要疫情管理办法。
由此,因早期大规模“封城”管理带来的恐慌感已显著减少,在疫情常态化的新形势下,居家隔离已成为疫情防控隔离措施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居家隔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减轻长期集中隔离对个体产生的负面影响,但无论何种级别的封闭管理都会对被隔离者的正常生产生活造成一定影响。为适应当前的新现实情况,针对疫情隔离措施中居家隔离人群的心理及行为应对,相较去年“恐慌”期的推荐[2],有必要结合相关研究结果进行调整和更新。了解居家隔离对被隔离者产生的心理健康影响,根据导致不良影响发生的原因进行相应的干预和指导,对被隔离人群具有重要的个人价值,对进一步精准调整疫情防控执行策略有重要的社会意义。笔者主要从居家隔离措施对居家隔离人员的心理影响及相应自助干预措施两方面进行综述。
对中国疫情最早期(2020年1月31日至2月2日)的一项调查研究发现[3],一般隔离人群(非医护或其他高风险职业暴露人群)中有45.3%存在中重度抑郁症状,而这些人当中有84.7%每天居家隔离20~24 h。由于该研究时点尚处于疫情风险未知、疾病认知不足、物资供应无前期准备的阶段,很多压力来自于对未知疫情风险的恐惧、对感染的过度担心及物资供应紧张等,而不单是居家隔离措施所造成的心理影响。
居家隔离者的心理健康逐渐受到国内关注。马翠等[4]的研究证实,居家隔离人群存在一定的心理健康问题且受多种因素影响。王珍妮等[5]的一项研究发现,居家隔离条件下,青少年群体压力水平高于中老年群体,待复工人群的抑郁水平高于已复工群体,长期居家者压力水平显著高于外出较频繁患者,主观因素对居家隔离人群感知压力水平影响大于客观因素。包括:(1)居住地:居住地为农村的人群比城市人群具有更高的风险。(2)担心感染:由于网络信息的快速传递和不准确性,容易引起人群猜疑和疑虑,引起心理健康问题的增加。(3)隔离时间:隔离时间较长,且无具体解除隔离时间会增加人群心理负担。(4)较低外出频率:长期居家人群的压力应对能力显著差于3 d外出1次频率的人。
但居家隔离也不一定全部都是带来负面感受。笔者在与很多曾被居家隔离者的临床访谈中发现,部分人群在隔离早期会产生轻松感,因为疫情期间的居家工作或工作量减少能够减少过度社交消耗、消除通勤之苦、缩短工作时长,与家人相处时间增加,自由支配时间增多。但即便如此,因为隔离带来的自由支配时间增加所带来的影响也需要辩证对待。研究表明[6],过少的业余时间给人带来压力感,而过多的业余时间并不会转化为幸福感,反而可能因无所事事而降低主观幸福感。
英国的一项研究发现[7],在第一轮疫情封锁(3月23日开始,5月10日结束)开始后的16周内,约70%的人只报告了轻度焦虑和抑郁症状,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而减轻;但也有相当数量的人(27%~28%)报告了达到可能临床疾病水平的焦虑、抑郁等评分,并且有些人的症状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好转;在解封后,有约4%的人的焦虑和抑郁症状缓慢但显著降低;另有超过6%的人即使在解封后症状仍然增加;年轻、既往精神科病史、躯体健康问题者更可能出现较重症状,低收入者更容易出现症状在解封后持续仍不缓解。最近的一项荟萃分析研究发现[8],隔离措施对一般人群的心理影响只限于对焦虑和抑郁产生统计学显著但效应较小的影响,但对幸福感、生活满意度等没有统计学显著性影响,也没有造成孤独感、缺乏支持等负面感受,提示隔离更可能是一系列背景和个人因素的载体,这些差异性因素尤其需要关注。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是效应较小的影响,放到一般人群中,仍是需要注意的影响。Brooks等[9]在疫情最早期发表于《Lancet》中的一篇隔离措施对人群心理影响的综述中总结了以下几个重要的因素:(1)隔离的时间:隔离的时间越长,相关的影响越大,特别是应激症状,回避行为和愤怒。(2)对被感染的恐惧:害怕自己感染上病毒或担心会感染家人。(3)挫折与无聊:被限制,失去日常生活规律,与其他的社交接触和身体接触减少,都会导致无聊感、孤独感、挫折感。(4)供给不足:例如食物、水、衣物等基本生活必需品不足会导致挫折感。(5)信息不足:获得的行为指导不足及不理解隔离的意义会导致焦虑增加,被限制感,应激症状增加。
相关研究发现,既往精神科疾病史、青少年、低收入者是居家隔离中容易产生心理影响的易感人群。
1.既往精神科疾病史者:存在精神科既往史者,由于受到疫情及居家隔离带来的诸多影响,更容易出现抑郁、焦虑、惊恐等症状。另外居家隔离期间正常的规律就诊可能被打断,医疗可及性可能变得困难。相关研究发现[7,10],精神科既往史是居家隔离期间出现更高焦虑、抑郁、失眠等问题及这些问题持续不缓解的重要预测因素。
2.青少年:由于青少年的心理发育阶段特点,与同龄朋友的相处社交对于其内心身份感、幸福感十分重要,因而隔离带来的负面影响更大[11]。研究发现[12],年轻人更容易使用反刍、回避、压抑等不成熟方式来应对问题,而年长者的应对策略往往更为成熟,例如接纳、换个角度看问题、问题解决等。因而年长者对疫情隔离的更有效应对也是相对于年轻人更少有情绪波动的一个因素。青少年中由于手机和社交媒体使用的增加,使得其对周围环境的社交接触减少,尤其对于平时与家人关系不融洽的人,都可导致他们面对一个非常困难的处境。另外青少年对困难情绪的耐受和调节能力相对还不成熟,这些心理和情绪上的不良感受也更容易外化表现为对立、破坏等负面行为。很多父母和照料者因孩子隔离居家学习活动,与孩子相处时间增多而感到压力增加。在单亲家庭、低龄子女和多子女家庭中,因叠加其他压力、亲子间及其他家庭成员间沟通不良等因素,可能导致更显著的家庭内部冲突,甚至家庭暴力[13]。挪威的一项研究发现[14],疫情居家隔离期间,有8.2%的青少年报告了心理虐待,2.4%的青少年经历了身体虐待;处于家庭经济困境、父母有精神健康问题或酒、药滥用问题的儿童报告被虐待的可能性更高,而既往被虐待史是最强的疫情期间被虐待事件预测因素。社交隔离、人际活动减少可能导致发育延迟、社交技能缺乏、焦虑、抑郁症状[15]。在居家隔离的未成年人中,自杀和自伤发生率在既往没有和既往患有精神障碍者中都出现增加[16]。
3.低收入:中国的一项研究发现[17],家庭的过往一年收入是疫情中精神健康状况的强预测因素。另外家庭低收入也是家庭暴力的重要风险因素[14,18]。
在对疫情期间全球各国被隔离人群的研究中还有很多其他值得关注的发现:
1.运动减少:有研究发现[19-20],被隔离者的体育运动减少,尤其在此前大运动量的人群中。而运动对于维持生物钟节律、调节情绪及睡眠、改善一般躯体状况等都具有重要作用。国内也有研究发现[21],体育活动情况是疫情隔居家离期间心理健康状况差异的一个预测因素。
2.夫妻/伴侣关系变化:居家隔离期间,伴侣相处时间增加,由此可能产生放大镜效应,在基础关系好、但平时缺乏相处时间的伴侣间可导致亲密度提升、情感链接增加和相互支持增进,而在有矛盾或冲突的伴侣间可能导致矛盾或冲突增多。
一项2020年3月期间进行的中国线上调查研究发现[21],大部分参与调查者报告夫妻/伴侣性活动未受到影响或受到了积极影响,有不到4%的人受到负面影响;大部分人报告夫妻/伴侣间情感链接增加;结婚时间较短者性生活增加更多;没有稳定工作者由于应激感增高而导致性活动受到负面影响。德国的一项对隔离政策实施后伴侣关系变化的调查同样发现[22],在疫情的最初几周,居家隔离没有对伴侣的关系质量造成负面影响,在年轻者中关系质量进一步改善,而年长者中关系质量有所退步。
尽管缺乏准确数据,令人担心的问题是多项新闻报告提示疫情隔离期间中国家庭暴力增加[18]。一项尼日利亚的研究发现,在疫情居家隔离期间,女性承受的家庭暴力增加[23]。
3.不良应对(烟、酒、垃圾食品、线上游戏、赌博、色情内容浏览等成瘾行为)增加:孤独感、压力感较高的人可能会通过成瘾性物质(烟、酒)或行为(线上游戏、赌博、色情内容)等来应对负面感受,尤其在居家隔离期间无所事事的人群中。以上物质或网络内容容易获得,难以转移注意,使得这些不良应对行为风险显著增加。长期居家也可能导致强制性过量进食高能量食物(高糖和/或高脂)食物的风险增加。一项综述研究发现[24],疫情期间问题性饮酒和线上游戏显著增加。意大利的一项研究发现[25],在疫情封城居家隔离期间,饮酒问题、垃圾食品问题、社交媒体成瘾问题显著增加。法国的一项研究同样发现[26],在居家隔离的学生群体中,随着压力上升,问题性饮酒、垃圾食品、问题性互联网使用问题增多,而压力感与日常生活安排、社会支持有关。一项综述发现[27],在疫情期间,全球不同国家内都出现了线上色情浏览增加。这些问题行为在解除隔离后可能仍然难以停止,造成持续心理社会功能损害,可能还会加重其他心理问题。
中国在疫情早期的研究也发现隔离人群的吸烟、饮酒和互联网使用行为显著增加[28],儿童和青少年中问题性互联网使用显著增加[29]。将社交活动全部转移到互联网可以导致其他活动的废弛,暴露于不良互联网内容及网络暴力[30]。
Seligman[31]提出人的幸福感(well-being)来源于五个支柱:积极情绪(Positive Emotion)、投入(Engagement)、关系(Relationships)、意义(Meaning)及成就(Accomplishment)。 积极情绪包括激动、满意、骄傲、敬畏等多种情绪。投入指的是激发和发展一个人的兴趣,投入的状态可以让人不费劲地沉浸于某一活动,并经常带来愉快和洞察之感。关系是产生积极情感的重要社会联系,可以是家人、恋人、朋友、同事等人际关系。意义是有一个人生方向,有一个比自己的即刻需要更远大的目标或目的,使人觉得人生是值得的。成就指的是接近目标、完成任务的有效性。研究发现[32],上述幸福感五因素是人在被隔离处境中更好适应、更好恢复心理弹性的必要因素,其中“成就”对心理弹性恢复具有预测效应。
对于应对隔离期间可能出现的精神心理问题的自我干预措施,最近的一项综述研究进行了总结[33],该研究表明认知行为治疗、正念治疗和以接纳为基础的活动,选择性积极心理活动,体育锻炼及音乐可作为一线干预措施推荐。与该综述内容类似,国内的学者[34]也提出通过调整认知、冥想、正念、听音乐等方式来应对疫情隔离期间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
笔者根据上述幸福感来源的五个核心支柱及隔离期间自我精神心理健康应对方式的研究,总结提出以下几项居家隔离人群可用于提高幸福感和精神心理健康的应对措施。
1.管理行为:由于社交隔离、缺乏心理卫生习惯、反复暴露于负面信息、对不良应对缺乏管理,继而可能逐渐出现昼夜节律紊乱、高警觉、注意力下降、失眠、焦虑、抑郁等。因而,需要建立一个日常计划表,设定好每天的任务和目标,每天的具体生活内容及每项内容的时间窗。如果只是无所事事打发时间,人就很容易产生无聊感,而如果觉得每天做完了一些事、做成了一些事,这些每天完成的内容、任务或目标就是基础的“成就”感来源。即使当前没有或只有很少需要完成的工作,也总能找到一些其他可能有意义的事情。有研究发现[35],通过烹饪,居家隔离者最初获得了开心和放松,不仅获得了特定技能和知识,还实现了自我丰富。在中国大学生中的一项研究发现[36],寻找新鲜有趣的事情去做有助于减少隔离导致的负面影响。通过以上方式可以维持居家隔离人群在隔离期对生活的正常“投入”,从而保持一定的成就感。
读写行为对某些人也可以是一个好的“投入”,可以作为电子产品或娱乐产品的替代选择,并且有助于人们寻找的新的情感支持方式和问题解决策略[37]。阅读除了有助于情感共鸣、情感宣泄外,也有利于加深对自我内心情感和想法的觉察和反省,促进自我的发展和成熟,使得个体更容易使用正念疗法和接纳为基础的活动。更进一步,写作和记录也有助于更好接近内心情感和想法,自我反思对活着的意义、自我与他人关系等重要话题有更多的思考与澄清,在“意义”水平获得更深的洞察。
除了对日常生活内容进行计划安排,适当进行阅读,居家隔离人群还应维持或增加运动[38]:在隔离期间规律进行体育活动对隔离结束后的心理状态和社会功能的恢复具有积极预测作用。因而建议在心身压力较大的隔离期间维持或增加体育活动[39]。
2.管理社交:社会属性是人的基本属性。处于“关系”中是人的基本心理需求。由于隔离导致物理空间上的阻断容易影响个体的社交活动。因此,需要通过选择性积极心理活动,维持一定的社交强度。与重要他人保持适度的文字、电话或语音交流,视频交流,邻里之间在安全距离下的交谈都是有效的社交,尤其是对独居的被隔离者[40]。
值得注意的是,过量时间使用微信等社交媒体可能反而会增强被隔离者的孤独感,因而推荐每天利用适当时间的主动与亲朋进行联系,但不推荐被动地“刷视频”等方式大量停留在社交媒体[41]。
3.管理情绪:与精神动力分析和认知行为治疗相比,冥想和瑜伽等心理干预方法可容易被大众掌握并实现,同时有助于发展平静的“积极情绪”,减少对负面情绪的沉浸。一项在大学生的研究中发现[42],瑜伽和冥想有助于发展心理弹性。尤其对于独处者,冥想是一个应对孤独感的好方法。一些冥想练习的指导语可从笔者此前发表的相关文章和书籍中获取[2,43]。
根据国内疫情常态化防控的现状,“居家隔离”已成为国内疫情防控封闭管理措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笔者建议社区工作人员在工作中提供清晰的指令、明确解释居家隔离要求和隔离意义,并对隔离者提供必需的生活帮助,有助于居家隔离者减少对隔离的负面情绪反应[26,44]。除了必要的社区支持,可通过社区基层心理健康咨询师或具有精神心理诊疗能力的基层医师对所有被居家隔离人群进行健康心理应对的宣教,对易感人群(如青少年、既往精神科疾病史、低收入及矛盾突出或有家暴史家庭、农村居民等)应增加心理评估筛查,对筛查中焦虑、抑郁、失眠等高评分者开展早期干预、规律随访,具体干预及随访方式可以线上+线下;对家暴等事件还需社区、法律、公安等社会力量综合介入、干预。本综述中的心理应对策略可用于向患者提供健康教育和自助资源,也可用作心理咨询中的一般性建议。此前笔者在对被隔离在院持续工作的一线医务人员的心理支持中也作了类似的健康教育和自助资源推荐,对一线医务人员有帮助[45]。对经评估发现的临床显著问题者是否相应药物治疗、药物治疗种类、药物治疗疗程等问题,未在本综述篇幅内,期待未来其他研究者补充。还值得继续关注的事项包括优化干预流程、提高干预效率,以及向不同年龄段、不同文化教育背景、不同基础心理状况等特点的人群提供相适宜的干预内容、途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