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笑楠
在青年马克思的理论文本中,“劳动”概念并非一开始就成为理论的核心关注点,而是经过了他性语境到自我运作的复杂过程。直到“巴黎笔记”时期,“劳动”概念才在经济学理论中被广泛深入地研究。但是,它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一跃成为哲学运思的理论重点。这种文本现象从侧面显示了马克思该时期对于“劳动”问题的研究进展,但是劳动类本质及异化劳动的逻辑过渡是如何实现的呢?对此,我们需要回到《巴黎笔记》梳理马克思摘录和研究劳动问题的线索,寻找逻辑可能得以深化的理论节点。但是,在《巴黎笔记》中,马克思关于“劳动”概念的使用是较为分散的,并不存在专题化的研究及论述,多为对摘录对象的原文引用和部分评论。从词频分布的角度来看,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使用相对集中在对萨伊、斯密、李嘉图的著作摘录和研究当中。从文本现象来看,马克思对于“劳动”问题的研究经历了跟读、理解和反思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对劳动主体性的理解都得到了深化。换句话说,马克思对于劳动主体性的理解随着经济学研究的推进而加强。这不仅仅需要理解现实劳动的经济学,更需要反思劳动本身的哲学。接下来,笔者将按照《巴黎笔记》的写作顺序梳理马克思关于“劳动”概念的相关摘录和论述,试图还原劳动类本质理论形成的可能路线。本文对《巴黎笔记》写作顺序的理解,参照MEGA2 IV/2 对笔记本的编排顺序和张一兵教授在《回到马克思》中对《巴黎笔记》文本结构的界定。实际上,“李嘉图笔记”之后的“穆勒笔记”是《巴黎笔记》全部经济学笔记的最高点,其对劳动问题进行了直接的理论表述,然后马克思就跳出了国民经济学去摘录了恩格斯和黑格尔等人的著作。所以,本文对《巴黎笔记》中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之形成线索的讨论限定在“穆勒笔记”之前的内容。
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摘录首次出现在第二笔记本对萨伊《论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当中。萨伊是“大陆经济学家中首先正确认识并运用斯密原理的人”,他对劳动的理解充满了“启蒙”色彩。劳动最初在古希腊时期指代农奴从事的操劳活动,在中世纪被设定为人的原罪。一方面,劳动不仅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兽性,也是为了供养上帝。另一方面,物质是上帝的馈赠,而非人力的创造,劳动结果没有独立性。所以,劳动一开始就充满了消极意味,人类更无法创造物质财富。面对这种理解范式,政治经济学重新赋予劳动以积极意义。比如,萨伊通过效用区分了物质与财富,重新阐释了“劳动”概念所具有的主体价值。对此,马克思摘录了萨伊的观点:“物质不是人力所能创造……人力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改变已经存在的物质的形态……或提供此前所不具有的效用,或只扩大原有的效用,因此,人力所创造的不是物质而是效用。这种创造我叫作财富的创造。”[1]302萨伊认为物质的有用性实则为主体所需要的效用,人的劳动改造物质的形态提供或扩大效用,而且把这种人力的创造称为物质财富的创造。此时,劳动的含义发生了重大转变,它从一种消极的身体操劳变成了积极的主体实现。这种转变得益于资产阶级的现实发展,直接体现在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主张中,核心内容就是劳动变成财富的来源。劳动开始变成主体能力和意识的表现,更是实现自由和幸福的手段。萨伊等国民经济学家使劳动摆脱了奴性、宗教的局限而具有了私人生活的积极意义。从此,劳动被烙上了财富的标签,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劳动”概念的接触最早也是从这一点切入的。
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此时对“劳动”概念主要进行了基本内涵的摘录,但是在比较劳动与财富的过程中无形推进了对劳动的理解。其一,劳动“是指在从事任何一种劳动工作时所进行的连续不断的动作,或在从事任何一种劳动工作的某一部分时所进行的连续不断的动作”[1]304,而财富是作为劳动的创造结果并以物质形态存在。其二,机器和分工能够提高劳动的功效,扩大人类的产品和享受,也造成了财富的积累。但是,劳动产品的积累就带来了财富的归属和分配问题。跟随萨伊的理论布展,马克思对财富分配的前提进行了专门的摘录,呈现出两栏写作的文本现象。在左栏,马克思摘录了萨伊的法文论述,在右栏使用德语评述。萨伊认为:“政治经济学假定所有权的存在是一个既定事实,对所有权的基础和结果只不过偶尔观察一下罢了……没有所有权就不可能有财富……所有权是对获得财富从而也是对生产的最大刺激。”[1]316-319换句话说,财富作为劳动的结果内含了归属的方向,它被所有权所规定并构成了国民经济学的前提和基础。但是,马克思对劳动产品的私有制前提却充满了质疑:“私有制是国民经济学不予论证的一个事实,但这个事实却形成国民经济学的基础。没有私有制便没有财富。”[2]30其三,劳动直接满足自然需要的部分并不构成财富。财富的实现在于转让自身不需要而别人需要的效用,而效用就代表了物对主体的价值。对此,马克思评述道:“财富就在于人们‘不必要的’、于个人需要所不需要的物”[2]30,即作为财富的劳动结果内在具有交换的因素。此时,马克思跟随萨伊从主体的需要来规定物的效用,从劳动来理解财富的来源,实则从普遍的、类的自然需要来理解财富的意义,充满了自然主义的理论色彩。
紧接着,马克思在斯卡尔培克(F.Skarbek)《社会财富的理论》的论述中接触到了关于劳动的主体维度的更加直观表述。斯卡尔培克认为:“生产是对人的道德和身体能力、对自然生产力的同时使用,目的是创造新的价值或增加现有的价值。”[1]328斯卡尔培克已经清楚地表明生产的目的就是增加物的价值,而生产的过程是对人的能力和自然力的双重使用。对此,马克思使用德语归纳了价值的两种来源:“类似人的智力能力和物理力量”和“自然的生产力量”[1]328。相较自然力,人的能力是由两部分构成的,包括人的道德能力和人的身体能力,而劳动就是对两种能力的综合。这种解读方式无疑给劳动引入了主体的线索。虽然马克思对此没有展开评论,但是他随即连续摘录了两段关于劳动的论述。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存在着一个重要的推论:“劳动……构成了自然生产力之后的第二生产原则。”[1]328换句话说,劳动不同于生产的自然构成,它具有独立的生产意义。劳动之所以能够成为第二种生产原则,是因为它包含了不同于自然力的道德能力,这是只关乎主体的本质层面。这种理解范式已经包含了对劳动的主体强调,可以链接到哲学人类学的讨论视域,这条线索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可以清晰捕捉得到。比如,马克思就专门强调了斯卡尔培克对于劳动的类本质层面的区别:“斯卡尔培克把个人的、人生来就有的力量即智力和从事劳动的身体素质,同来源于社会的力量即相互制约的交换和分工区别开来……因为分工和交换是人的活动和本质力量——作为类的活动和本质力量——的明显外化的表现。”[3]当然,马克思此时还无法注意到物质生产和劳动过程的真正区别,也无法从类本质的角度对劳动进行理论指认,但是他已经为劳动的主体性找到了经济学的理论依据。
在第二笔记本中,马克思已经清晰地捕捉到政治经济学对“劳动创造财富”的强调。它祛除了财富本身的神秘性,使得劳动的主体性得到高扬,这也成为马克思初识政治经济学的切入口。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对于经济学的研究,并不在于对阅读内容的经济学把握,而是带有自身理论框架的中介和透视。此时,马克思在对政治经济学的初识中已经接触到劳动的主体性这条线索,这也与马克思此时的人本主义立场和自然主义的“需要”思路形成深层次的呼应,并随着摘录的推进加深其对劳动本质的把握。相较在摘录和评述萨伊时无形中遭遇劳动的主体维度,马克思在研究斯卡尔培克的过程中能够清晰地体认主体的能力与劳动的关系,更加直接地展现劳动所内在包含的主体维度。但是,这种劳动主体性的指认需要在更为广泛的经济学研究过程中进行。
到了第三笔记本,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摘录明显增多,在研究亚当·斯密《国富论》的过程中出现了关于劳动问题的直接评论。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文本现象表明马克思对于国民经济学的“劳动”概念不再只是失语跟读,而是开始进行理论把握的尝试,但是更多地停留在对经济学内容的复述。实际上,在摘录萨伊的过程中,马克思早已接触过亚当·斯密理论的核心内容。此次,马克思对亚当·斯密的分工理论进行了集中的摘录和研究,而对于劳动的探讨也在分工和交换的基础上展开和延伸。该部分,马克思使用德语行文,在论述过程中引用法文原文佐证观点和出处,在对经济学再次跟读的过程中推进自身对劳动的理解。
首先,亚当·斯密将人的交换看作一种自然趋势。需要的延伸要求交换并促进劳动的分工,而劳动分工的扩大导致劳动产品的增加,又导致交换能力的增强,进而要求更加广阔的市场,反过来又对劳动分工提出了新的要求。对此,马克思质疑亚当·斯密对分工和交换的说明是循环论证,但是马克思透过亚当·斯密已经开始注意到市民社会的劳动不再是孤立的个人劳动而是交换和分工基础上的类的、社会的劳动。这也导致主体的劳动不再直接满足自身的需要,造成劳动产品和劳动者相分离,以及劳动目的与主体的直接需要相分离。因此,马克思使用德语概括道:“在社会的进步状态下每个人只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满足小部分的需要。大部分需要只有通过他生产的剩余部分与他人劳动产品进行交换来满足。”[1]337-338虽然这是对劳动现象的准确描述,但是马克思此时沉浸在亚当·斯密分工和交换的思路当中,并没有进一步探讨产生这种劳动现象的原因,而是强调了交换的社会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已经捕捉到劳动的分工使得需要的满足依赖商品交换,这使得人的社会联系发生了变化。所以,马克思摘录了亚当·斯密的观点:“于是一切人都要依赖交换而生活,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一切人都成为商人,而社会本身,严格地说,也成为商业社会。”[1]338但是,马克思此时还无法意识到劳动分工和交往的性质实际上是由社会发展的状况和社会关系所决定的,也无法理解亚当·斯密的社会劳动是历史过程的客观抽象,其还停留在一种隐性唯心主义的理论立场。
其次,既然主体的劳动不再是自身需要的直接满足,必然需要与他人交换自身的劳动产品。马克思通过亚当·斯密已经认识到:“人们不是自我消费,而是与其他东西进行交换的商品的价值,等同于这一商品有能力购买或支配的劳动的量。”[1]338在这里,马克思不再单纯从物的效用而是引入劳动量来理解价值,并意识到劳动的价值实现需要经过交换的中介。在分工条件下,“劳动自身因而从没转变为自身的价值。它因此是商品的实际价格,货币则是它的名义价值”[1]340。换句话说,劳动是可以被量化的,在现实中它通过价格来表现自身,通过交换来实现自身的价值。此时,马克思无意识地接触到主体的劳动并不表现为既定的劳动结果而是需要在交换过程中实现自身,商品价格和货币都是劳动量的表现。但是,马克思此时还无法在经济现实中指认和提炼劳动类本质的外化表现,而更多地关注了劳动的现实变化,因而“忽视了‘劳动是衡量一切商品交换价值的尺度’这个关键性表述”[4]。
再次,马克思在第V 部分还摘录了亚当·斯密关于劳动的两种区分:“能够提高施加之上的对象的价值的劳动,是生产性劳动,没有这种效果的劳动是非生产性劳动。”[1]359笔者认为这是马克思对斯卡尔培克思路的延续,错失了亚当·斯密原初的理论语境。斯卡尔培克认为生产的目的在于增加物的价值,在于新增主体需要的效用,而这种提高“价值”的劳动也就变成了生产性劳动。这种逻辑的理论核心仍是对自然需要的强调,也使得马克思还无法发现价值所表征着抽象的社会历史内容,更无法去透视亚当·斯密劳动价值论的秘密。但是,马克思对于劳动的理解不再局限于现成的主体结果,而是开始尝试在社会经济交往中考察劳动实现自身的运动过程。
在第三笔记本中,马克思虽然没有大篇幅摘录或专门分析“劳动”概念,但是他在对分工和交换问题的经济学理解中实际上推进了自身对“劳动”概念的理论把握。一方面,亚当·斯密为马克思完整呈现了“劳动创造财富”的理论架构,再次验证了主体劳动对于经济活动的意义;另一方面,马克思虽然没有捕捉到劳动价值论的理论线索,但是他已经意识到劳动范畴对解读社会生活的理论意义。此时,马克思通过亚当·斯密认识到主体劳动与自身劳动产品的分离,主体的本质必须通过劳动产品的交换过程实现自身,而交换何以可能的前提或许就在于劳动是主体间共有的类本质。至此,马克思通过亚当·斯密已经实现了对国民经济学体系的总体认知,在理论消化的过程中意识到劳动在社会经济过程的基础作用。相较第二笔记本中主体需要的视角,马克思已经在分工和交换的基础上认识到劳动的自身运动,无形中深化了对主体劳动作为需要和交换的中介之理解,但是对于劳动在经济活动中的运动过程和现实表现还有待进一步考察和深化。
到了第四笔记本,马克思对于“劳动”概念的关注不再是摘录或复述的状态,借助对萨伊和斯密等人的研究成果,马克思的理论意见逐渐增多并在更加具体的经济学问题中反思国民经济学的“劳动”规定,这直接表现在对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的摘录和相关论述当中。这是马克思在对新获得的国民经济学认知进行理论整合,在文本现象上表现为一种复杂的对照性阅读。实际上,马克思是在摘录李嘉图的过程中又重新遭遇了李嘉图视域中的萨伊和亚当·斯密,在对李嘉图和萨伊进行理论比较的过程中又参照了亚当·斯密的观点。所以,这里发生了理论观点之间的比照和争论。最初,马克思是在通过萨伊式的亚当·斯密来阅读李嘉图,这既是李嘉图著作语境中的内在争论,又是马克思真实的研究顺序和历程,并在对照过程中重新反思萨伊,是在整合自身在前一阶段关于“劳动”概念的理论认知。此时,马克思透过李嘉图使用“劳动”概念外在地把握国民经济学范畴,发现了现实的生产费用掩盖了劳动的主体性以及国民经济学蔑视人性的犬儒主义秘密,也使得马克思逐渐越出国民经济学的理论视域。
首先,马克思发现商品生产中投入的劳动量不一定等同于该物在市场上所能换得的劳动量。马克思连续摘录了李嘉图的相关论述,比如“如果工人的报酬始终与他的生产量成比例,那么确切地说,某商品生产中凝固的劳动量和该商品能换得的劳动量是相等的……但是,这两种量并不相等”[2]32。在这里,李嘉图清晰地说明了工人换取自身劳动的商品的劳动量不等于生产中投入的劳动量,更不等于所需商品的劳动量。所以,劳动者在交换劳动产品时会发生赤贫的现象。更重要的是,工人交换的不平等并不会随着生产能力的提高而改善。实际上,这是劳动与资本矛盾对立的现实表现。但是,马克思此时还无法完全把握这种现实对立,更多的是从物的角度来解读劳动在工资、价格、价值等范畴表现出来的数量差异。
其次,马克思尝试从劳动的角度把握国民经济学范畴的构成。虽然李嘉图是从劳动价值论的角度来解释商品的价值构成,马克思受到竞争思路的影响还无法理解这种客观的理论逻辑,但是他已经跟随李嘉图外在地从劳动的角度把握现实的经济因素。例如,马克思在摘录了“劳动……是一切价值的源泉”[2]32论断之后总结道:“李嘉图阐明,劳动包括价格的全总总和,因为资本也是劳动。”[2]32因此,资本和地租等就变成了劳动不同的表现形式,对生产费用的讨论就变成对劳动如何在生产费用中表现和实现自身的说明。在马克思看来,“土地和资本对生产的必要性,仅仅在于就维持资本和土地需要劳动等等这一点上来说对费用进行估价,即它们的再生产费用。但是,只有超过费用的部分,增加了的部分,才形成利息、利润和地租”[2]34。换句话说,利润和地租的产生应该是以满足劳动再生产的费用为前提,而超出的费用本质上仍是劳动的结果。但是,劳动再生产的现实需要并没有被满足,利润和地租掩盖了劳动的性质而变成私有财产的积累。对此,马克思采用了蒲鲁东对所有权的批判思路,认为积累就是对劳动结果的剥夺。
再次,马克思明确强调了现实的经济运动对工人劳动的压迫。在对《自然价格和市场价格》一节的摘录中,马克思发现李嘉图对自然价格的讨论预设了所有权的合法性,掩盖了劳动对生产费用的原初构成,使得竞争决定生产费用成为自然而然的事实,实为国民经济学粉饰自身具有严密规律性的把戏。马克思再次引证了萨伊的观点来说明:“自然价格……像是……虚构的东西。在国民经济学中仅仅存在市场价格。”[2]34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理论逻辑只关注市场的价格逐利,从来不关注产品给提供劳动的人带来了什么,以致在现实的经济活动中出现了生产过剩而工人过度贫困的怪事。所以,马克思认为在国民经济学的理论视域内工人的劳动及其产品“便不再从它们的生产费用方面来考察,生产费用便不再从人的方面来考察,而是从肮脏的讨价还价的角度来考察整个生产”[2]34。此时,马克思通过生产费用对劳动性质的掩盖,越发意识到国民经济学的非人性,而主体劳动的现实变形也成为马克思继续分析工人悲惨生活状况的核心线索之一。
最后,马克思明确标识了国民经济学对主体劳动的排除和遮蔽。在《论总收入与纯收入》一节中,李嘉图强调真正构成国家纯收入的是利润和地租。相较工资、利润和地租构成收入的三种来源,李嘉图认为工人的劳动所得仅仅是必需的生产费用,甚至认为“只要它的纯实际收入、它的地租和利润不变,至于它是由一千万人或是一千二百万人组成,又有什么关系?”[2]39换句话说,只要确保利润和地租的收入不变,那么工人的数量变化、劳动和生活现状等问题对国家纯收入而言就毫无影响。因为“工人阶级的价值仅仅限于必要的生产费用,工人阶级仅仅是为纯收入即为资本家的利润和土地所有者的地租而存在。他们自己仍然是而且必定仍然是劳动机器,只要对这些机器花费一些为维持其运转所必要的资金也就够了”[2]39。在马克思看来,国民经济学需要的只是可以生产的劳动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本身,劳动只是人作为生产机器的功能,劳动丧失了对人所具有的一切积极意义,而沦为一种必需的、维持生活的活动。所以,国民经济学从既定的私有制前提出发,将工人的现实生活排除在自身理论视域之外,活生生的具体劳动也就只具有抽象的理论意义。对此,马克思控诉道:“由于国民经济学否认总收入即生产和消费的量(撇开剩余不论)的一切意义,从而否定生活本身的一切意义,所以它的抽象无耻到了极点。”[2]39这是让马克思最为恼火的地方,对国民经济学的理论研究也逐渐变成一种彻底的道德控诉。
面对李嘉图的非人性结论,马克思反思了早期经济学研究中相对赞同的主体线索。李嘉图为了国民经济学一贯的发财致富而选择对此视而不见,而西斯蒙第和萨伊等人则选择对非人性的结论进行掩饰或抑制,试图将其归结为政治过失的结果。此时,马克思已经认清国民经济学的真实面目:“当萨伊和西斯蒙第……同李嘉图进行了斗争的时候,那他们只不过是同国民经济学真理的犬儒主义的表现进行斗争罢了。”[1]421因为他们都是从私有制的前提出发考察工人的劳动状况,归根到底是不关注人的,流露其中的道德要求也只是外在形式的伪善。至此,马克思站在人本主义立场对国民经济学进行了初步的总体批判:“西斯蒙第和萨伊为了同非人的结论进行斗争,不得不从国民经济学中跳出来,这对国民经济学证明了什么呢?这仅仅证明:人性在国民经济学之外,非人性在国民经济学之中。”[2]40此时,马克思已经识破国民经济学强调劳动主体的虚假性,而对于劳动类本质的理论反思也只能到国民经济学之外寻求。
在《巴黎笔记》的写作过程中,马克思对劳动主体性的理解是逐渐加强的,从劳动的经济学考察走向理论的哲学反思。初遇萨伊时,马克思深化了对主体劳动创造财富的理解;遭遇斯卡尔培克时,马克思吸纳了其对劳动主体性的强调,意识到劳动包含着道德的层面;再到斯密的研究,马克思充分认识到市民社会的劳动是分工和交换基础之上的劳动,劳动与自身的劳动结果相分离并且必须经过交换过程的中介才能实现自身;在摘录李嘉图的过程中,马克思开始从失语跟读的研究状态转向对国民经济学的理论反思,借助“劳动”概念外在地把握现实的经济过程,在对生产费用的分析中发现劳动的主体性质在经济活动中被掩盖,进而揭露出政治国家和国民经济学非人性的本质。这种理论进展可以直接链接到《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劳动的现实理解和哲学解读。作者认为这种理论联结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点:第一点,在《巴黎笔记》中,马克思通过国民经济学对财富的论证发现了劳动的主体性。劳动的结果不仅由人的自然力构成,而且包含了人的道德能力,更是满足生命的自然目的。但是,现实的劳动产品被所有权规定为私有财产,出现了劳动者与劳动结果的分离。究其本质而言,这种私有财产是由主体创造的,而劳动就是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这直接奠定了手稿中“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和“私有财产和劳动”等内容的理论基础和讨论路径。第二点,马克思在《巴黎笔记》中通过对国民经济学的研究和分析,发现效用、财富、价值、货币等范畴都是劳动的凝结和表现形式。换句话说,这是作为本质的劳动在经济活动中实现自身时的不同现象。此时,马克思仅从经济学的角度还无法实现对劳动类本质的建构。实际上,这里已经隐含了重要的论域转换。一方面,马克思已经认识到主体的劳动在国民经济学的范畴演绎和现实主张中所发生的非人性变化,这激活了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中隐性在场的人本主义话语,要求进行更加自觉的哲学反思和理论建构。另一方面,马克思发现了国民经济学犬儒主义的秘密,更加确认政治异化的根源就发生在经济异化之中,就在国民经济学所掩盖的劳动真相之中。劳动主体本质的发现必然要求马克思跳出对劳动的经济学研究走向更深次的哲学反思。如果国民经济学的一切范畴都是劳动的展开,而劳动是作为主体的本质存在,那么现实的经济生活也就变成了主体的运动过程。这种理论逻辑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高度契合,这或许成为马克思接下来思想实验的理论原点。在这个意义上,《巴黎笔记》对“劳动”概念的推进不在于马克思在多大程度上掌握了“劳动”的经济学含义,而在于马克思对于“劳动”的理解在多大程度成为自身联结主体类本质和异化逻辑的理论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