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辉,夏百玲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对待传统马克思主义,墨菲(和拉克劳)以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和“再激活”方式采取了“面向事实本身”的现象学方法。(1)关于现象学方法的介绍以及现象学还原等相关概念的分析,黑尔德的编辑给我们提供了精彩的范本。读者可以参照分析。[德]埃德蒙德·胡塞尔:《现象学的方法》,黑尔德编,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8页、第29页及以下。在胡塞尔那里,现象学方法表现为先验自我意识的内部发生和活生生的建构活动,它建立起现象学的生活世界。这个世界的建立需要对以往的理论和经验进行现象学还原,建立一个纯粹的先验自我,先验自我通过意向性活动建立一个“关于某物”的正在发生的现象学的“生活世界”。(2)现象学的意向性活动、“生活世界”概念在倪梁康的《现象学概念通释》中有清晰的说明。见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313-314页,第271-274页。这个世界是属于先验自我的内在世界,是先验自我意识的内在自我发生和逻辑构造。这个世界是时间性的绵延,是一个先验自我的意识流。而以往的理论都是这种特定意识活动的“沉积”和遮蔽,因此需要通过现象学还原重新发现这种先验自我的意向性活动。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被(拉克劳)墨菲称为解构主义理论的“再激活”过程。“被沉积的理论范畴遮蔽了它们原初的创造活动,而再激活因素使它们的行动再现出来。”(3)[英]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尹树广、鉴传今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二版序言,第2页。这种理论的原初创造活动就是胡塞尔现象学的建构活动和“前理论”的生活世界的发生过程。不同的是,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是必然的、逻辑构造过程。在(拉克劳)墨菲看来,传统科学理论是对现象学生活世界的遗忘和概念“综合”过程,马克思主义理论就是这种遗忘和概念的沉积,应该进行现象学还原和解构主义的“再激活”。(4)德里达通过发生问题论述了解构主义对现象学的“再激活”问题,见[法]雅克德里达:《胡塞尔哲学中的发生问题》,于奇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68-269页。“再激活”是对现象学还原的激进化,将胡塞尔现象学的先验自我进行拆解并进行“偶然连接”的实践,显示出先验自我作为综合范畴的“原初偶然性”。“与胡塞尔不同,再激活应该显示综合的原初偶然性。马克思主义的范畴则试图建立这样的综合。”这种理论范畴和综合是对现象学原初建构活动(偶然性)的遮蔽。(拉克劳)墨菲要通过现象学方法的“再激活”来恢复马克思主义范畴得以构造的“前提条件”和“关于它们在当代资本主义之中的偶然性和断裂的问题。”(5)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3页。通过现象学还原和解构主义的“再激活”,(拉克劳)墨菲使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多样化了,用他们的话说,它打破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描述的那种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所具有的整体化怪癖。”(6)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3页。为了打破斯大林带来的理论教条主义倾向,(拉克劳)墨菲要通过现象学还原和解构主义“回到马克思”,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核心范畴概念进行后马克思主义的解构和现象学的“再激活”,进而发展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新的可能性。
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概念,比如阶级、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以及生产方式等遭到了(拉克劳)墨菲的解构。他们对这些概念进行了现象学还原,回到这些整体话语和本质主义话语的偶然连接和领导权实践活动。他们对这些概念的形成过程进行解构主义的“再激活”。他们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现实与马克思主义理论范畴能够合法包容的东西之间存在着日渐扩大的裂痕”,(7)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2页。当代的许多对抗和社会问题“外在于马克思主义话语领域,并且不能被已有的马克思主义范畴和术语概念化”。(8)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4页。同阿尔都塞一样,(拉克劳)墨菲发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症候”,他们要通过现象学还原和后现代的解构活动(即领导权连接实践活动)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症候阅读”。不同的是,他们取消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识论和科学地位,进行后认识论和反本质主义的阅读。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等同于众多对抗话语中的一种,随意地与其他理论话语进行武断的“连接”和非法的“移植”,试图取消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和意识形态的领导权。他们更加激进。阿尔都塞通过“认识论断裂”和症候阅读要保卫马克思的科学性和理论性,而他们则否认了马克思理论的科学性和理论性,将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了解构主义的“拆解”并进行偶然的领导权连接实践,将马克思主义理论解构为一种反认识论的话语。
如果说阿尔都塞在某种意义是结构主义者,那么(拉克劳)墨菲则是后结构主义者。他们以德里达和拉康作为他们的“主要理论思考源泉”,“对于我们阐明领导权来说,解构和拉康的理论是决定性的工具”。(9)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6页。通过德里达的“解构”概念对非决定性的强调,“人们可以把领导权看成是包括在非决定性领域的决定性”。这就突破了结构主义的“结构的超决定”和统摄作用,突破了结构主义因果性。非决定性通过解构的概念已经进入到了结构决定性的领域,结构表现为偶然连接的结果和多种异质要素“偶然相遇”进而“多元决定”的产物。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多元决定”或“过度决定”(超定)被(拉克劳)墨菲解构为的领导权的偶然连接实践,解构为“非决定的(决定性)”即偶然性连接。领导权概念在阿尔都塞那里,是结构主导的“超决定性”和结构的统摄性。在墨菲那里,是非决定的决定性或决定的非决定性领域。这个领域是话语对抗的政治空间和领导权实践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领导权“是偶然的连接,这个偶然的连接是再激活因素的另一种言说方式”。(10)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6页。通过解构,结构主义的和本质主义的同质性的空间即传统的政治空间被变成非决定的“场域”或开放的、不确定的“延异”的空间。这个空间具有拓扑学的变形性和连通性,其中的位置具有不确定性和可交换性。一个位置的确定要与通过其他的位置的对抗关系来多元决定。一个位置“是其所不是”,通过与其他位置之间的“错位”“移置”和“凝缩”才“是其所是”。拓扑学空间中的位置是非决定的、非本质主义的由其他位置多元决定的漂浮的能指和 “空位”。不同位置之间的偶然对抗和连接赋予了这个空位的暂时确定性——领导权。在墨菲看来,政治就是这样一个由“解构”决定的“非决定”的拓扑学空间。这个空间的主体位置不是确定的,而是需要偶然的连接才能成为政治主体。政治主体是特定的领导权连接实践构造的产物。
(拉克劳)墨菲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现象学还原和再激活过程实质上是解构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话语连接和领导权实践的过程。这种解构是非本质主义的、反还原论的。概念被“解构”成能指符号,概念被取消了认识的内涵和固定所指,它们都被当作本质主义的残余被清除,只剩下空洞的、漂浮的能指差异关系和符号自由连接的游戏。事物不再具有认识论的内容,而是表现为话语能指符号的游戏和自由连接、错位和组合。事物作为话语构造和能指符号的偶然连接的产物来维持存在的“幻象”和“意识形态崇高客体”(齐泽克语),事物没有固定不变的先验本质和经验的认识论内容,而是对抗的能指符号之间的不稳定的连接。事物表现为一个拓扑学空间中的不确定的位置,这个位置在现实的空间中并不存在。它只是在想象当中通过不断地错位而保持自身流动的、绵延中差异化的存在。也就是说,话语之外、符号之外无物存在,物变成不可能存在,变成了拉康的“真实界”。事物不再具有同一性的本质,而是变成了差异化的绵延之流。所指被能指符号的差异游戏所“换喻”并象征式的表达,能指符号的差异化游戏打开了所指封闭的空间。这个空间变成了不断变形的拓扑学变形空间。这个空间面临着不同话语对抗导致断裂的危险,需要话语领导权的连接实践和缝合,然而这是一种不可能的缝合。特定的话语空间是不同话语对抗的场所,这种对抗使这种缝合和连接总被撕裂,向新的偶然性开放。这种话语对抗和多元的民主斗争使任何的总体话语和同一性的话语不再可能。特定话语总是被其他话语对抗和渗透,由此带来话语封闭的不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总体话语以及由此而来的行动都变成了不可能,话语的对抗和斗争成了政治本身和行动本身。政治表现为话语之争和领导权的对抗,表现为连接的优先权之争。但这种优先权又是不可能的“真实”,一旦获得,政治也就终结了。简言之,任何话语和领导权的连接在逻辑上都是平等的,彼此之间都是可以替换的,而并不影响话语的经验内容和先验本质。因为话语根本没有经验内容和先验本质,话语靠先验的想象力来维持。话语的本质(如果有的话)在于不断的相互替换、错位和变形,在于不断的差异中保持自身的增殖和话语再生产。然而这只是一种想象的再生产,它没有给我们的认识增加任何东西也不能改变任何现实。它只是好像进行再生产,是能指符号机器的空转。是一种好像生产了一切而又没有进行任何生产的生产。这是一种对抗导致的符号增殖和符号增殖导致的进一步的对抗,是在对抗和连接的机制下导致的能指符号再生产。而这就是后结构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是一种并不存在的对抗(马克思的矛盾)导致的话语领导权的增殖和话语对抗的再生产。“政治”是为了对抗而对抗的话语斗争和领导权连接的实践。这是一种“想象的政治”,与真实的政治无关,与现实的阶级斗争和国家政权的争夺无关。它好像激进,仿佛在话语中改变了一切,在话语中一切皆有可能。但它们不能对现实负责。它们只是激进左翼知识分子对现实无力改变的失败的理论想象和精神症候。这种理论想象和精神症候只能满足激进左翼知识分子的进行想象中革命的“意淫”,但却对改变资本主义的现实革命没有任何帮助。这种政治话语只是貌似激进,实则保守。它要在话语中利用一切多元的民主斗争,包括阶级斗争(但他们把它改造成了非本质主义的话语),制造作为“对抗的对抗”或对抗本身的政治话语以便在想象中完成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这些多样化的斗争形式,在话语中都是遵循同等逻辑的。每一个斗争都和所有其他斗争交织(通过错位、移置和交错)在一起,一个斗争即是所有斗争。这就是后现代的政治拓扑学,在想象的地形学平面中,各种斗争和话语对抗相互“多元决定”并由此可能形成一种对资本主义文化的“大拒绝”,一种改变一切的斗争。不过,这种斗争并不是阶级斗争,而是话语对抗或作为领导权之争的话语之争。
领导权是对不同话语对抗产生的话语裂缝和话语真空的缝合和连接。“它不过是要填充历史必然性中被打开的裂缝。‘领导权’将暗示缺席的总体,并且暗示重组或重新连接的不同尝试,这些尝试在克服本源缺席中使斗争有可能赋予意义,使历史力量被赋予积极性。”(11)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页。领导权的连接实践只是为了填补必然性被消解后留下的裂缝和真空,是对这种必然性缺失危机的反映。它暗示一个不可能的总体,这个总体不具有认识论本质和经验内容,不能用概念加以直接定义。而只能通过能指符号的滑动来间接加以描述。这个总体只能通过换喻的形式和话语符号的象征加以间接表达。领导权是对历史必然性消失的一种想象性的补偿,但只是一种失败的补偿。每一次补偿的尝试都是一种“错置”和失误,都在激发下一次补偿。是不断的增补、非确定性的增补,是不断增加的对抗的“增补”(德里达的术语)。这个总体性缺失的空间和必然性的裂缝通过增补和缝合不断再生产自身,总体和必然性永远保持着缺席的状态和不在场。但这种缺席和不在场不是无意义的和消极的,它为对抗和斗争提供了条件,为领导权的不断连接和增补提供了空间。正是领导权的连接实践赋予了不同对抗和斗争历史力量,在缺席的历史总体的历史偶然性空间中发挥民主革命和民主斗争的作用,给不同的斗争赋予了创造历史的可能性。历史必然性的消失给象征活动和话语对抗提供了积极条件。“领导权概念将正好出现在不同斗争和主体立场间不确定联合以及分裂经验控制的地方,它将在证明了‘必然性’范畴已经退出社会地平线的政治话语领域中给社会主义者提供新的答案。”(12)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3页。
在(拉克劳)墨菲看来,领导权的概念的变化给激进左翼关于社会主义的策略带来了新的选择。他们“要思考的对象是”完全依赖政治连接而不依赖政治领域之外构造的本质——例如‘阶级利益’——的领导权转换。”(13)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二版序言,第6页。领导权由阶级利益的代表转换为偶然政治连接的实践的结果。领导权对要素进行偶然的(非本质主义的)连接,这种非本质主义的偶然链接揭示了政治领域的自主性和对经济领域的独立性。非本质主义的领导权连接实践创造了后结构主义的政治拓扑学空间。这个空间由对抗所构造并维持,对抗揭示了政治空间的限度和局限性。这种对抗是不可被还原和同一的特定关系。这种关系“显示了所有客观性限度”,社会就由这种对抗关系构成,这种对抗关系是政治的本质。由于这种关系,政治“具有社会本体论的地位”。(14)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9页。社会在本质上是政治对抗构造的,是不可还原的对抗关系,这种关系决定了社会是不可能的,揭示了社会的限度和偶然性。社会完全依赖于话语的对抗和领导权的连接,社会是非本质主义的和必然性的关系。社会是话语对抗和偶然连接的结果。由话语对抗和领导权偶然连接作为机制的民主政治构造了社会,“社会内在于民主政治的可能性之中。”(15)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9页。没有民主斗争(话语对抗)和民主政治(领导权连接实践)就没有社会。政治作为对抗关系是本体论的,是作为对抗的对抗关系。这种社会关系的政治本体论,决定了社会是作为对抗的政治拓扑学空间。因此,“需要接受对抗的不可根除性。”(16)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2页。协商的民主政治是不可能的,“扮演核心角色的对抗概念排除了任何最终调和的可能性,也排除了任何类型的合理一致的意见和完全包容性的‘我们’。”(17)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3页。排除对抗、建立一致的意见意味着对民主政治的终结和极权主义的开始。民主政治是对抗的而不是协商的,是激进的而不是保守的。民主政治是永恒的对抗和斗争而不是和谐一致,是对抗而不是对话。当然,这种对抗也是有条件的,对抗的内部也是有外部限制的。这种内部的对抗受到外部条件的限制,不可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激进性和对抗性。激进民主斗争和民主政治受到领导权连接所获得的一致意见的限制,“这个一致总是阻止民主政治被充分实现的‘外界’。”它是民主政治持续存在的“可能性条件”。(18)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页。简言之,激进民主政治是自毁性的,它不可能完全实现,它的完全实现就是民主政治的消亡。因此,领导权的连接和斗争实践对于激进民主政治是必要的,它们决定了对抗不能实现自身的和解,使对抗作为对抗而存在。它们也使领导权连接不会缝合对抗造成的必然性的缝隙,进而使政治永远保持激进性和各种不同话语的平等性、多元性和民主性。正是因为领导权对于激进民主和对抗政治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墨菲要“回到领导权斗争中去”。(19)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5页。民主的实质就是无休止的话语对抗和领导权的无穷连接,在这种无穷的对抗和连接中,保持民主政治和民主斗争的激进性和多元性。
后结构主义将要素看作没有本质内容的能指象征符号,要素的同一性是不稳定的、分裂的。要素的同一性依靠不同话语的偶然连接。要素的含义依赖于话语结构,而“话语结构不是‘认识的’或者‘思想的’的实体,它是构成或组织社会关系的连接实践”。因此,“完全精确地确定‘要素’的含义”是不可能的。(20)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04页。
(拉克劳)墨菲用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概念来说明社会的不可能性。阿尔都塞将社会看作是多元决定的象征性结构。墨菲用“连接”概念激进化了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概念,使它摆脱了经济的归根结底的决定作用。多元决定变成了非经济决定的、偶然的非决定的连接。墨菲将“任何建立要素之间关系的实践称之为连接,那些要素的同一性被规定为连接实践的结果。”(21)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14页。也就是说作为分离和碎片的要素并没有本质的同一性,它们依赖于特定的话语形态和话语游戏。在特定的话语形态和话语游戏中它们作为因素而存在,具有特定暂时的位置。墨菲认为要素变成话语结构中的因素过程是不完善的,“因为话语形态不是被缝合的总体,而且要素转变成因素从来都是不完整的。”(22)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16页。因为话语形态依赖于偶然的连接,它还要向新的偶然连接开放,所以话语形态和游戏始终是开放的、偶然的和不确定的。因为这种偶然的连接,“所有的固定话语都变成了隐喻性的,事实上真正的东西首先是隐喻”。(23)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22页。话语是“从来没有被充分固定的同一性领域,是多元决定的领域”。(24)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23页。特定话语总是言不尽意或它所表达的言外之意总是溢出话语的界限,使话语中的因素总是具有通过新的连接实践被重新组合、重新结构化的可能性。这种偶然连接颠覆了特定话语结构和话语形态的特权和主体位置,它的过剩的意义总是使话语“言不及义”并无法切中表达的东西。这种特定话语结构内部的“沉默”、空白和话语的断裂对于“每个社会实践的构造都是必要的领域,我们称之为‘话语的领域’”。(25)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23页。也就是连接实践的领域和象征秩序建构的领域。这是一个象征意义不断再生产的领域。
话语的领域是对抗的领域。话语领域是对固定的语言形态的断裂,它“使自己处于语言的限制之内并且只能作为语言的中断存在——即作为隐喻存在”。(26)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1页。话语的对抗领域总是要超越语言的字面意义寻求颠覆语言的象征意义。特定语言系统是对对抗关系构造的话语领域的压制,“对抗逃避通过语言来理解的存在可能性,因为语言只作为企图固定对抗所颠覆的事物而存在”。(27)恩斯特·拉克劳 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1页。本质主义的认识论的语言终结了话语对抗和象征领域,使象征领域和连接实践的领域消失。话语领域是语言当中“不能说的部分”,是语言当中“沉默的”部分。这种沉默始终以自己方式抵抗着逻各斯和语言的暴力,总是在颠覆语言的清楚明白和确定性特征。由于话语象征维度的存在和对抗关系的存在,语言不再是完全的语言和透明的表象体系。语言表现为“隐喻和可颠覆的领域”,(28)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2页。话语刺穿了语言的透明性,“阻止了它把自己构造为客观现实”。(29)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3页。话语对语言(作为认识论的表象体系)的颠覆是通过对抗语言的透明性、客观性和现实性的同等逻辑来进行的,同等逻辑消解了语言的差异体系和明确的逻辑结构。同等的逻辑是否定的逻辑和颠覆(本质)的逻辑。“通过同等,废除了所有客体的实证性(对象的肯定性或规定性——引者注)并且同样为否定性提供了真实存在。”(30)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5页。通过同等的逻辑,否定性就是本质规定性的延异,同等就是规定性的否定性,是对同一性的规定的错位的迂回表达。同等是“否定的规定”逻辑,“同一性已经成了纯粹否定性的了”。(31)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4-145页。“正由于否定的特性不能以直接的方式——实证的(规定的、肯定的——引者注)——被描述,它只能通过其不同要素之间的同等被间接地描述。”(32)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4-145页。同等的逻辑作为否定性和象征性的逻辑揭示了事物(要素)作为话语对象是开放的、不稳定的充满对抗关系的空间,是话语象征的空间,是非决定性的空间。正是这个空间为领导权连接实践提供了条件,为激进民主政治提供了可能。这个空间不是现成的不变的,而是通过民主斗争建构的不确定性空间。语言这种“差异系统的非构成性——或偶然性——被显现在同等引入的不固定性之中。这个不确定性的根本特征,所有差别根本上的不稳定会因此在总体的同等关系之中显示自身,在其中它的所有关系的不同实证性被瓦解了。这正是对抗的形式,它因此把自身建立为对社会的限制。”(33)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45页。同等关系(逻辑)使语言封闭系统的差异不稳定了,而不是完全取消了差异。差异如果完全被取消,对抗和颠覆也就是完成和结束了。同等关系(逻辑)本身也就成了新的现实性和客观性和新的同一性,就丧失了颠覆的功能。
总之,“领导权连接的两个条件是对抗力量的存在和把它们分开的不稳定的边界。只有漂浮要素的广泛领域以及把它们连接成对立阵营的可能性存在——它们意味着后者的不断重新定义——构成允许我们把实践定义为领导权的领域。没有同等和边界,就不可能严格地说到领导权”。(34)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54页。“领导权基本上是换喻的:它的实现总是形成于来自置换活动的意义过剩。这一错位的因素对于任何领导权实践都是本质性的。”(35)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第160页。领导权的实践总是不能获得自身的同一性、封闭性和在话语对抗关系中的正确位置,它总是不断地移置和错位,在这种无穷的置换活动中保持对正确位置的希望。这种置换活动、这种换喻的逻辑就是领导权实践的逻辑。领导权是对阶级和国家政权消解之后产生的权力真空的无望和失败的填充,通过领导权的无休止的缝合和连接,以及不同话语对权力真空的主体位置的争夺保持对政治主体(阶级和国家)的幽灵般的记忆。由此,领导权实践就解构了马克思主义传统的阶级政治和国家主权概念,变成一种话语对抗和偶然连接的政治。在墨菲看来,这是一种对“政治的回归”,在我们看来,是一种面向政治本身(政治性)的现象学。政治不再作为由经济利益决定的上层建筑,政治不再从属于阶级斗争,政治作为政治而存在,作为“政治本身”而存在。这种政治本身就是政治的“政治性”和政治现象学的“事实”,就是墨菲所说的“政治的本性”,也就是作为“抗争性”的政治。
按照墨菲的理解,政治应该有独立的实践空间和场域。政治实践不能还原为经济和阶级利益的党派和集团之争,政治领域是独立的抗争性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不同话语都在进行领导权的争夺,这些话语都在争夺一个并不存在的政治主体位置。在这种不同话语的抗争中,每种话语都在通过与其他话语竞争性对抗构造自己的认同和身份,并获得自我的偶然的同一性和暂时的稳定性。正是这种不同话语之间的对抗性竞争活动就是墨菲所说的“政治性”和政治存在本身。这种政治存在是正在发生的抗争活动,是活生生的政治现象学的“生活世界”。它需要墨菲所说的现象学的“再激活”和现象学还原才能获得,它打破了现有的政治哲学体系和政治理论所形成的概念“沉积”,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传统政治理论、新自由主义传统政治哲学以及社群主义理论对“政治性”和“抗争性”的生活世界即政治本身的遗忘。
自由主义的泛滥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式微使对政治的理解不再可能。墨菲认为,“自由思想在把握政治的本质上的无能”会对“民主政治学产生灾难性的后果”。(36)[英]查特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王恒、藏佩洪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页。因此,她主张通过施密特的敌-我政治学实现“政治的回归”。“施密特使我们注意到了敌-我关系在政治学中的中心地位,由此我们才意识到和人与人的敌对因素的存在相关联的政治这一维。”(37)查特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第3页。墨菲认为施密特的“敌我对抗”政治观念有助于克服自由主义把握政治本质的无能,能够恢复被自由主义遗忘的对抗的政治维度。对自由主义来说,“政治学已经被缩减为一种工具性的活动,是私人利益的那种自私追求。将民主仅仅限制为一套中立的程序,将公民变形为政治的消费者,以及自由主义对设想中的国家‘中立’的坚信,这一切已经掏空了政治学的所有实质。它已沦为经济学,并被剥夺了所有伦理的成分”。(38)查特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第127页。自由主义遗忘了政治,“自由主义思想回避了国家和政治学”。自由主义“不能理解群体性身份的形成,它也不能把社会生活的群体性方面理解为建构性的。”(39)查特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第126页。这种群体性的“我们-他们”身份的对抗和“敌-我”对立是政治的本质特征。对于施密特而言,“政治与敌友关系有关,政治产生了一个与‘他们’相对立的一个‘我们’;政治是‘决定’的领土,而不是自由讨论的地盘”。(40)查特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第126页。政治学不能体现为自由主义的个人之间的利益之争和理性的协商取得的一致的行动,政治是敌我对抗和群体身份被构造的公共领域。它不能被还原为私人领域的利益之争和经济学的对抗,必须向政治本身即“政治性”回归。
墨菲之所以要提出政治性的概念和向“政治性的回归”是为了克服自由主义的对政治的遗忘和他们导致的“后政治”的状况。在墨菲看来,这种“后政治”的状况和“关于政治性的思考上的无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由主义的无可争议的霸权”。“我的目标是把自由主义在政治性领域中的主要不足——否定对抗的不可根除性——揭示出来。”(41)[英]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周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页。这是一种对新自由主义遗忘政治性的“再激活”和现象学还原,通过这种“再激活”面向政治现象学的“事实本身”,通过现象学还原“回到”被自由主义政治哲学遗忘的“政治性”和现象学的“生活世界”。“政治性”作为现象学的“生活世界”是对自由主义政治的“对抗性”构造过程。政治性就是这种对抗本身,这种对抗就是政治本身。没有对抗就没有政治,没有政治性也没有政治。政治性是政治的生活世界,是政治作为政治得以可能的政治存在。政治性是政治的本体论存在,它是政治的存在论条件,它给出了政治存在的“时间”和发生学前提。它激活了“沉积”在政治中的“政治的意向性”即政治性和对抗性意识,也就是“构造”政治的现象学的先验自我意识。它揭示了政治的独立存在空间,即被对抗性构造的“生活世界”。这个生活世界是政治性对政治的先验逻辑构造“场域”和政治在现象学的先验自我的内意识发生场所。在这个生活世界中,政治作为政治性(先验自我=作为政治的政治=政治本身)自我构造的结果。“政治性总是关于某种政治的政治性”,是构造某种政治的政治先验自我意识。不同的是,这种构造总是通过解构而进行的建构,总是先将某种政治形式“拆解”为政治性的“某物”,再通过“构造”建构出政治性的某物。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和现象学方法由此被理解为“解-结构”活动,也就是拆解和重构的过程。这个过程使先验自我的同一性成为问题,使先验自我处在不断拆解的否定性差异中,并通过这种差异和对抗来获得暂时性地自我认同。也就是说,政治的同一性并不是自明性的,而是通过偶然性的差异性和对抗性构造出来的。政治的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要靠“解构”活动和差异性的对抗活动和连接构造,并依赖于这种构造。墨菲通过运用德里达的“解构”概念将胡塞尔的先验自我变成充满对抗的自我认同和依赖于他者差异化建构的自我同一性,对现象学的方法进行了解构主义的改造,形成了解构主义的激进解释学。(42)关于这种激进解释学,国内学者李河进行了系统的介绍和研究,提出了“解构论解释学”的观点,为我们提供很好的理论范例。李河:《“解构论解释学”与解释学的范式转换》,《哲学动态》2013年第11期,第31-38页。她将这种解释学应用于对自由主义政治的“再激活”,使自由主义的政治向后结构主义的激进多元“政治性”回归。这种对抗性的“政治性”对她所主张的激进民主革命和民主斗争是至关重要的。“我的中心目标是政治性。我坚信,在关于‘政治性’的讨论中,至关重要的是民主的未来问题。”(43)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第7页。民主需要一种不同于自由主义的政治,即不同于自由主义的协商民主和妥协政治,而是需要一种“作为对抗的政治性”。在墨菲看来,“对抗是永远在场的可能性:‘政治性’属于我们的本体论状态”。(44)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第13页。自由主义试图消除对抗是一种幻觉,是一种“后政治”的状况。摆脱对抗,先验地决定社会性和政治性是不可能的。
为了突出政治的对抗本性和霸权连接的实践,墨菲区分了政治性和社会性以及沉积性的实践和霸权实践概念。政治性作为不可还原的对抗性,将社会性解构为霸权实践和偶然连接的结果。社会性由作为“构成性外在”的政治性所构成。“沉积性实践”由偶然的“霸权实践”所“再激活”并由此获得政治的维度。“沉积性实践”是在无意识的社会性秩序和结构中进行的,“社会性是沉积性实践的领域——所谓沉积性实践,就是把偶然的政治性创建的原初行动隐蔽起来,而且,这种实践被视为理所当然,仿佛它们是自足的”。(45)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第14页。沉积性实践的领域即社会性是对霸权实践和政治性的遮蔽,需要解构主义和现象学的“再激活”,需要回到霸权实践和政治性创建的原初活动。这种对抗性的原初活动激活了对社会性的政治想象,使人们由社会性回到政治性。社会性表现为政治性的结果,社会性是政治性的。“权力是社会性的构成性因素,因为如果没有借以塑形的权力关系,社会性就不存在”。(46)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第14页。因此,“每一种秩序都是政治性的,并且它是建立在某种排斥形式之上的。总是存在另外一些被抑制的可能性,这种抑制的可能性也可能被重新激活。”(47)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第15页。社会秩序表现为政治对抗和连接的霸权—反霸权实践游戏,表现为对沉积性实践结构(社会性)的解构和现象学的重构活动。这种活动就是墨菲所说的“政治性”或政治的本质,它是解构主义的“拆解”活动和现象学的构造(霸权链接)活动的综合。社会性的秩序在这种无穷的拆解活动中被“再激活”并被重新构造,在差异的持续中(延异)保持自身的同一性“幻象”。每一种社会性,“每一种霸权秩序都会受到反霸权实践的挑战——所谓反霸权实践,就是试图拆解现存的秩序,以便重新设置另一种形式的霸权的实践”。(48)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第15页。正是这种反霸权实践(解构主义的“再激活”和话语对抗活动)定义了霸权实践(沉积性实践和社会性)和社会性认同的可能性,正是对抗性的政治解构了非对抗的社会性。反霸权实践对“沉积性实践”的激活和“解构”就是墨菲所主张的政治的对抗性和政治本身,也是她的解构主义政治现象学(49)张云龙:《从生活世界到公共领域——现象学研究的政治哲学转向》,载《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十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51-62页。政治现象学的研究以古典政治哲学研究者斯特劳斯和海德格尔的弟子,如马尔库塞、阿伦特、沃林等为代表,他们发掘了海德格尔思想中隐秘的政治维度,发展了作为“存在的政治”的政治现象学研究。由此引发了现象学研究的政治哲学研究转向。这种“存在的政治”就是政治现象学的“事实本身”。墨菲通过这种把这种政治理解为“对抗性”和政治本身,发展出一种激进的政治现象学和解构主义的政治解释学。的“事实本身”和生活世界。由此,施密特的“敌—友政治”被墨菲改造为“我们—他们”的身份认同政治和话语对抗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