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苏州高新区第一中学 黄燕亚
古典诗词的表层意象是浅显明确的,一读便知,不教也会。而意境的整体感悟,因为有难度,往往被忽略,更不用说意脉了,它潜隐于意象之间的空白处,其实是诗歌情感变化、思维逻辑的动态体现。教学中,教师往往得“象”忘“意”,过于笼统或失之片断,对于深层的贯穿整体的意脉梳理不够。如果能触发自我的生命体验,还原瞬间的情绪因由,帮助学生把呆板解剖诗词变成欣赏、共情,进而把握意脉,就可以真正提升语文核心素养。本文试以《念奴娇·过洞庭》为例,抓住一个关键词——宁静,尝试从三个维度进行解读,感知诗歌的意境,寻觅诗歌的意脉。
南宋词人张孝祥(字安国,别号于湖居士)在岭南做了一年的知府,被谗落职北归,途经洞庭湖。恰逢中秋,平湖秋月夜,触发诗性,创作此词。本词即景抒怀,妙手偶得。
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诗词创作,过早写“满”是大忌。满则意味着尽,尽就意味着突破之大难。但于湖居士下笔即大手笔,无一丝挂碍。《尸子》曰:“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过洞庭》巨大的宁静便源于“宇”和“宙”两重横切的创设——秋夜与湖泊。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开篇纵观,营造出一种恢弘的宁静的氛围。秋夜,近中秋,月向圆。可以想见,秋意渐浓,天地清远明净,山林空旷寂寥,月光清朗爽洁。夜,又让白日喧嚣之声平息,行路奔忙之身放松下来,感官触角变得敏感舒展。
于是产生了第一重感受——空凉。秋夜,这是时间赋予的巨大宁静。
其二,湖泊。水的生命状态中,湖泊可以说是最宁静的存在了。江河奔涌,海浪澎湃,溪涧跳脱。它们的流动性,即使在夜色中也能鲜明感受。比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些诗意中,也营造了一份巨大的宁静,但依然有奔涌撞击的声和力,光影摇撼,云诡波谲。
湖泊,是可能趋于静止的。刘禹锡《望洞庭》写道:“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湖泊本就有浩瀚渺远的气象,此时洞庭青草两湖相连,开放包容,更可谓巨大。在这样宏阔的世界里,“更无一点风色”,妙在“一点”,落在“更无”。恢弘宁静之氛围跃然纸上,弥散心头。
开篇,似乎写尽,再如何?看下文——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于湖居士的这份宁静,更有中国画所讲究的“意境”。如果说前文写尽了“宙”的切面。那么,天月湖泊便打开了“宇”的高妙窗口。在“宇”的切面中,洞庭青草和一叶扁舟是两个对应的组成部分。想象一下,风平浪息,秋水近于玉璧的凝定温润质地,如无边的玉镜、无垠的琼玉田野。恢弘宁静的湖和微小如叶的舟互相映衬对照。舟小,则湖大天大;舟中人小,则拥有的这份宁静更加恢弘无限。
于是,借着水与舟,远离了地与岸。置身这巨大的宁静中,不止远离了人间,甚至屏退了自然万物的包围,实现了空间上的两次突围。诗人就这样无意地融入了一个与尘世无染、浑然独立的静谧世界。水天之间几乎绝对静止,让一切失重、虚化、消失。
第二重巨大的宁静,可谓空阒。
这幅“宇”之切面图画,在作者的笔下并未止于“下”的湖、人之比,而是放眼引到“月”“河”之境,自成“上”“下”勾连。“月”“河”之笔,恢弘宁静之外,更在透明。透明的宁静,是作者另辟的蹊径,是“尽”之后的再次突围。
如果说,巨大的宁静让人在天人对应中看见了大美和小我,那么,这份透明的宁静消弭了肉体的屏障,模糊了虚实的界限。
是什么样的透明具有“化我”的力量?来自两种光的呼应交融。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月光自上而下,清清朗朗,轻轻盈盈,笼住这一片大湖。星子千万,微芒点点,汇成灿烂的银河。月光、星光、银河投影入湖,光影间遥相呼应,又与秋水的透明交融为一,就创设了一个清亮明洁的宁静世界。
如果说这份透明的宁静是物理的宁静,那么这一“分”一“共”便有了精神的透明宁静。秋夜之中,湖本无辉无影。但月不羁于你我,而分辉于湖,则平湖添银辉;明河不羁于你我,愿把自己的光影与湖共享,则平湖增滟影。素月明河,在这里就不单是自然的存在,而是精神的高标。分和共,是坦然无私,是光明普度。
过洞庭,本是于湖居士归途中的一个逗号,却无意中成为了他精神高标的感叹号,此中奥妙,当在这透明的宁静。乾道二年四月十八日,被弹劾罢职,六月,离开桂林。途径岳阳时,已近中秋。数月奔行,路途的艰辛难免,而心中更难消解的,当是“治有声绩,复以言者罢”。这不是第一次了,谗言恶语,如暗礁暗箭,徒增坎坷。那么,如何涤荡这权谋的浊恶?如何面对被口舌摆布的人生?洞庭湖意外地帮助于湖居士完成了一次精神自渡。
宗白华曾说:“自然始终是一切美的源泉,是一切艺术的范本。”自然本身的这份美,让人欣赏沉醉,享受一份艺术境界,而且它还具有一种洗涤和感召的精神力量。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言:“大自然充满了一种使人心平气和的美与力。”
于是,笼罩于这片澄澈光影中,人也变得轻盈透明了,表里澄澈,内外通透。那些谗言浊秽,宦海沉浮,人情恩怨,车马钟鼎都不见了。肉身的重量消失了,俗念的负担消解了,晦重的怨气荡涤了,都是因为这一片巨大的透明的宁静。无我,则透明;透明,则宁静。
澄怀洗心,人成了这透明世界中的一个微小透明体。如水滴归于湖泊,物我相谐,天人相合。此种可遇不可求的境界——空明,已近禅意天机。神圣的美感让内心产生一种神秘微妙的愉悦,却无法言说,也无人分享。所以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空凉,空阒,空明,置身于三空境界中,人,生出了慧眼,目光超越时空。宁静让万物返回到它的本根,此刻,诗人心灵的虚寂达到极点,人也复归本性。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映着明澈的月光观照自己时,自问“肝肺皆冰雪”,透明清澈,问心无愧。这“肝肺皆冰雪”自然是另一个“表里俱澄澈”。岭海一年,哪怕孤绝无知音,但仰头可见清光永恒,于是拂去风尘,依然白衣如雪心如冰。那些经历风霜,放逐天涯也磨蚀不了的生命内核,显现了出来。当确认了自己的质地和纯度后,过往的经历就变成了今晚的底气。“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面对岁月的刻痕,时节的萧冷,宇宙的无垠,稳,是光明坦荡,是初心不改,是超然洒脱。
诗人襟袖冷而襟怀阔,如秋月秋水。正如梭罗所说:“如果我们自己心中没有自由与宁静,如果我们内心深处和隐藏最深的自我只不过是一潭酸臭污浊的死水,那么争取身外的自由又有什么价值呢?”宁静使人超脱,获得心灵自由。净化升华之后,人的浩然之气,与天地风云同在。此刻,我即宇宙,明月是我的眼睛。“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微如芥子化为巨人天神,星斗为樽江为酒,万物为客我为主。此等潇洒浪漫,此等大气,扫尽失意人的颓丧惋伤。
“扣舷独啸”,不觉孤独,只有吞吐浩宇的畅豁无极之气。拍打船舷啸歌,如虫唧于野,鸟鸣于林,风行水上,浑然无隔。“不知今夕何夕”,忘情之至,无我无物,身形消失了,空间消失了,连时间也消失了。扣合开篇“近中秋”,又超然于时空,余味无穷,实乃空绝。
“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清代叶燮认为,诗歌的根基,是作者的胸襟抱负。它对作品格调的高下往往起决定作用。张孝祥才华高卓,潇洒倜傥,英伟不羁。他及第不久便上言为岳飞鸣冤,不惧权相秦桧,又慷慨主战,力图恢复,历经沉浮而不改初心,其坚贞风骨和赤诚热情让人感佩。
唯有这样的张孝祥,才能写出这样充满浩然正气和空灵清气的杰出诗作。他创设出三重宁静境界,意境绝妙,意脉流畅,气象阔大又逻辑谨严。于巨大的宁静中看天人对应,于透明的宁静中看内外同化,于超然的宁静中看宇宙情怀,豪放旷达,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