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安二年镇压张昌起义所见西晋政局

2021-11-30 03:04钱久隆
关键词:都督荆州司马

钱久隆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自晋武帝去世后政局日乱,内部矛盾重重,元康元年(291)洛阳发生了一系列政变,杨骏、司马亮、卫瓘、司马玮等朝中宗王重臣先后被杀,自此贾后独揽大权。永康元年(300)赵王司马伦又再次发动政变诛杀了贾后,随后篡逆称帝并引起了更大规模的混战。太安二年(303)荆州江汉地区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流民起义——张昌起义,这场起义声势浩大,“六州之地,柯振叶靡”[1],张昌及其党羽最盛时占据了荆、江、徐、扬、豫五州的大部分地区,“五州之境皆畏逼从逆”[2]2614,最终引来朝廷的大规模剿灭才被平定。对于这场农民起义,学界历来关注不多,陈寅恪先生曾指出张昌起义背后具有天师教的宗教背景[3],其后学者多从宗教文化的角度对其进行研究,但如果对太安二年朝廷对张昌起义先后不同的态度及之后的镇压措施进行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太安二年镇压张昌起义一事背后暗含了当时的政治局势,这一事件对西晋之后的政局走向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镇压张昌起义一事剖析

太安二年益州流民起义越发严重,为加强对益州流民的镇压,朝廷在荆州发布壬午诏征召百姓前往益州镇压,这使荆州百姓极为不满,恰巧此年江夏郡粮食丰收,“流人就食者数千口”[2]2612,张昌趁此机会煽动百姓、聚集流民,率领他们与官兵对抗,攻占郡县,扶立县吏丘沈,称他为汉室后裔,随后建国立号,组建政权,并用哄骗强迫的手段促使江沔地区大量百姓响应,“旬月之间,众至三万……江夏、义阳士庶莫不从之”[2]2613。张昌起义愈演愈烈,都督荆州的司马歆派出军队镇压却大败,朝廷派监军华宏镇压在障山也被打败,面对“江沔间一时飚起,竖牙旗,鸣鼓角,以应昌”的局面,司马歆无奈之下只得上表请求朝廷“请台敕诸军,三道救助”[2]2613,西晋执政司马乂在接到这一请求后也随即大发军队支援,但细究司马乂的安排,其发兵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镇压张昌。

《资治通鉴》载:“及张昌作乱,歆表请讨之。时长沙王乂已与颖有隙,疑歆与颖连谋,不听歆出兵,昌众日盛。”[4]2727可见在张昌招揽民众屯聚之初,司马歆便已经有了举兵讨伐的打算,但是由于司马乂的猜疑而没有实行。到了五月,张昌起义规模更大,司马歆再次上表,“妖贼犬羊万计,绛头毛面,挑刀走戟,其锋不可当,请台敕诸军三道救助”[4]2727,这次终于得到了司马乂的回应,“朝廷以屯骑校尉刘乔为豫州刺史,宁朔将军沛国刘弘为荆州刺史。又诏河间王颙遣雍州刺史刘沈将州兵万人并征西府五千人出蓝田关以讨昌……于是刘乔屯汝南,刘弘及前将军赵骧、平南将军羊伊屯宛”[4]2727。从表面来看司马乂第一次拒绝司马歆出兵是因为他低估了张昌势力,误会了司马歆请旨的目的,而在张昌势大后才意识到之前决定的失误,遂应允了司马歆第二次的求援。但是司马乂这两次迥然不同的态度并非是对张昌起义的错误估计,反而是刻意为之,其第二次派遣援军的目的是利用支援军队与张昌义兵限制甚至是代替司马歆在荆州的势力,其矛头最终指向是司马歆背后的成都王司马颖,他正是司马乂此时最大的政治对手。

司马乂在司马歆第二次求援后派出了三路援军,即荆州刺史刘弘、豫州刺史刘乔以及雍州刺史刘沈,虽然刘沈最终未能成行,但算上屯守宛城的赵骧、羊伊,仍是规模可观的数路军队。这些军队部署的目的并不全是为了镇压张昌,而是针对司马颖阵营中都督地方的诸王,下面对司马乂的安排逐一进行分析。

首先来说出任荆州刺史与豫州刺史的刘弘与刘乔。据吴廷燮《晋方镇年表》可知,永安二年时都督荆州诸军事为司马歆,都督豫州诸军事为司马虓[5]3429,3446,此二人都出现在司马颙讨伐司马冏的上表中,司马歆虽然当时并未依附司马颖,但在司马冏死后便“自结于成都王颖”[2]1126,可见他们都是司马颖一党。其时荆州刺史宗岱刚刚病死,豫州刺史无记载或缺任,司马乂此次借支援之名将刘弘、刘乔任为二州刺史,其目的应当是趁机削弱司马歆、司马虓对荆州、豫州的控制。另外,刘弘“转使持节、南蛮校尉领荆州刺史”[2]1763,刘乔“出为威远将军、豫州刺史”[2]1673,二人均带有军号。我们知道西晋罢州郡兵后,一般地区的都督与刺史分治军事与民事,刺史不干涉地方的军事,只有部分需要重兵防备的州才会令刺史加军号领兵,但是“八王之乱”后西晋政局混乱,原先专治民事的刺史也开始带有军号并得以领兵[6]。刘弘与刘乔带有将军号,从二人镇压张昌的调遣来看,他也掌有一定规模的军队,司马乂这样的安排就加强了对司马歆、司马虓的牵制,在荆州、豫州这两处战略要地打入两根楔子。从之后司马虓与刘弘、刘乔的不和,甚至发展为武装冲突,可以看出,司马乂的这一安排收效明显①(1)①《晋书·刘弘传》载司马虓在刘弘与张昌交战不利时曾指派手下张奕任荆州刺史,但随后被刘弘攻杀,刘弘上表请罪却被朝廷安抚。又《晋书·刘乔传》载司马越起兵讨伐司马颙时以司马虓为豫州刺史,刘乔因此与司马虓交战。。

其次是领州兵的雍州刺史刘沈。刘沈于太安二年受诏前往益州主持镇压李流起义,但途中被都督关中的司马颙留为军司随后兼任雍州刺史。虽然刘沈受任于司马颙麾下,但是从之后司马乂受司马颙攻打时,刘沈举州兵支援司马乂的行为来看,刘沈其实是受司马乂的调度。司马颙与司马颖关系极其密切,是司马颖最重要的支持者,且他坐镇长安实力强大,是司马乂的一大威胁,此次司马乂以刘沈领雍州兵调用司马颙征西将军府的军队,其意图便是借镇压张昌的机会削弱司马颙的实力,而司马颙对司马乂的这一命令也十分抗拒,“颙不奉诏。沈自领州兵至蓝田,颙又逼夺其众”[2]2306,从司马颙的这一反应也能看出司马乂此举对司马颙的利益是多有侵逼的。

最后是镇守宛城的羊伊,羊伊屯宛的具体时间十分关键。按《晋书·刘弘传》载:“(刘弘)率前将军赵骧等讨昌,自方城至宛、新野,所向皆平。”[2]1763又《晋书·张昌传》载:“前将军赵骧领精卒八千据宛,助平南将军羊伊距守。”[2]2613从这两处记载可知,赵骧是由刘弘指挥带领驻守宛城的,羊伊既然受他们相助,而这一次镇压张昌的调兵安排中又没有将他调至宛城的记录,那么可以推断羊伊早在司马乂发三路兵镇压张昌之前就已经驻在宛城,甚至在张昌起义之前就已经在任,但具体时间不详,需要更进一步去推测。

羊伊“历平南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镇宛,为张昌所杀”[2]1025,可见其时羊伊以都督江北诸军事镇宛城。按洪饴孙《三国职官表》可知,甘露四年分荆州为二都督,增置都督江北一人,往往镇宛城或新野。羊祜出镇荆州时名为都督荆州诸军事,但实际上并不能控制都督江北所辖的汉东、江夏军队,后晋武帝为准备伐吴才罢都督江北以使羊祜全面指挥荆州[2]1015,可见都督江北诸军事控制汉东、江夏地区,掌握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对都督荆州诸军事具有一定的牵制。吴廷燮《晋方镇年表》记羊伊任都督江北诸军事的时间在永宁元年,接替因支持司马伦而被杀的孟观[5]3424,但我认为此说法有误。如前文所述,都督江北诸军事与都督荆州诸军事在位置上相互牵制,都督江北诸军事往往所镇的宛城是荆州通往洛阳的必经之地,统治者常设置都督江北一职以监视荆州镇将。如永宁元年(301)司马伦篡逆称帝后将镇守荆州的亲信孙旂召回,而将就国于荆州的新野公司马歆授为南中郎将以图拉拢,但同时又“以(孟)观所在著绩,署为安南将军、监河(江)北诸军事、假节,屯宛”[2]1635,也就是说司马伦在将孙旂调离荆州后,又先后将司马歆与孟观同时任为荆州地区的军事长官。按孙旂调离荆州后并未记载何人接任都督荆州诸军事,或即暂缺。南中郎将按惯例“或领刺史,或持节为之”[2]747,羊祜在晋武帝罢都督江北后领南中郎将指挥荆州军队,石崇也曾“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2]1006,另张鹤泉先生认为四方中郎将也是“监”“督”级别都督诸军事的本官[7]。司马歆此时未记载担任都督诸军事、刺史,但其本身掌有一定的军队,荆州名义上又缺少最高军事长官,以他南中郎将的职位及宗室的身份,一旦联合司马冏等人起兵,司马伦极有可能会失去对荆州的控制。正因如此,司马伦在召回孙旂,任司马歆为南中郎将的同时,又使孟观屯宛城监江北诸军事,其目的就是扼守洛阳通往荆州的门户,监视荆州的司马歆。这一时期都督江北诸军事设立的意义可见一斑。

以此来看,司马伦死后,司马冏进入洛阳执政,虽然他得以成为中枢政权的掌控者,但也因此失去了对豫州这一强大军事力量的掌控①(2)①《晋书·齐王攸附司马寔传》载:“永宁初为平东将军、假节,加散骑常侍,代齐王冏镇许昌。寻进安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增邑满二万户。未发,留为侍中、上军将军,给千兵百骑。”可见司马冏在入京后想让其兄司马寔接替豫州,但没能成功,最终由司马虓任都督豫州诸军事,而司马虓是武帝的弟弟,与司马冏关系疏远,司马虓镇许昌说明司马冏失去了对豫州的控制。,在此情况下他以同党司马歆接任都督荆州诸军事,其目的是希望借助荆州弥补自己受损的军事力量,那么对于司马冏来说,司马歆对荆州的控制是越紧密越好,司马冏也自然没有理由再使人接任都督江北诸军事来分散司马歆的力量,也就是说,在司马冏执政期间羊伊应该没有机会担任此职。那么羊伊担任都督江北诸军事就应当发生在司马乂执政时期。司马乂击败司马冏的时间是太安元年(永宁二年)的十二月,他杀死司马冏后对其党羽大肆清理,“同党皆夷三族,死者二千余人”[4]2721,这样规模的政变难免会造成朝堂政局的动荡,司马乂应该无暇在这一年剩下极短的时间里设立江北都督并安排大臣外镇,因此羊伊担任江北都督诸军事镇宛城应该在太安二年之初。此时司马乂安排羊伊外镇的目的或许就是分散司马颖党羽司马歆在荆州的势力,形成对他的牵制,可见司马乂对司马歆以及其背后的司马颖早就抱有警惕之心。之后司马乂借张昌起义所安排的赵骧等人,进一步加强了宛城的军事力量,其目的应当不仅是镇压张昌,更在于对司马歆造成威胁。

从上文分析中可以看出,司马乂在太安二年对张昌的镇压另有目的,他意图借镇压张昌起义一事削弱司马颖阵营内的各个势力,通过将自己的势力安插在荆州、豫州等地以应对强大的司马颖阵营。而司马乂之所以在最初驳回了司马歆讨伐张昌的请求,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司马歆联合司马颖以此举兵,另一方面想坐视张昌势力强大,以逼迫司马歆主动向朝廷求援,而华宏的战败也的确迫使司马歆不得不向朝廷请求更大规模的援军,司马乂借镇压张昌来削弱司马颖阵营的目的也就得以实现。

二、从镇压张昌起义所见司马乂势力

司马乂镇压张昌起义的真正目的如上文所述,他意图借机削弱司马颖阵营力量,同时扩大自身势力,太安二年的三路大军实际上是司马乂针对司马颖阵营的一次政治打击。通过司马乂这一次镇压张昌的具体部署我们能够看到司马乂洛阳执政所依靠的政治力量为何,也能够看出这位“八王之乱”中的弱势宗王缺少足够的力量,他的政治实力远远不如司马颖等人。

(一)对皇权的依靠

从太安二年张昌起义一事中我们看到,司马乂的计划之所以能够实施,主要得益于他对惠帝皇权的依靠。司马乂最初有意放纵张昌起义时,是以惠帝名义禁止司马歆出兵,之后安排各路军队时亦是凭“诏”调动,他的这些私人命令实际上都披上了惠帝皇权的外衣。也正是由于司马乂背后依靠的惠帝皇权,他的这一系列命令才得到诸王、朝臣的遵守服从。

祝总斌先生指出“八王之乱”时期的宗王们“争夺对全国的统治权,就得打着反对篡逆、拥护皇权的旗号,必要时就得‘矫诏’。也就是说,必须借助强大的皇权来达到个人目的”[8]。无论是“八王之乱”前期的楚王司马玮诛杀杨骏等人,还是赵王司马伦篡逆后的“三王举义”,他们均是打着维护皇权的口号,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各方势力仍然认同惠帝是国家政权中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在这种情况下惠帝的皇权只要得到一定力量的支持就能够起到相应的政治效果,就如同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一般。

由于自身实力的不足,司马乂对于皇权的依靠相较于其他诸王更加紧密。我们知道,“八王之乱”中的诸王,大多具有地方都督的身份,这代表他们掌握了地方军府的强大军队,也代表他们各自拥有一批以军府幕僚为主的支持者,如都督豫州的司马冏,督邺城的司马颖等,正是担任地方都督带来的军事、政治基础支撑着诸王在乱局中对权力的争夺,也正因此,具有足够势力的他们往往不甘愿服从惠帝的皇权,对痴愚无能的惠帝并不亲近。但是司马乂从未出任过地方都督,也没有担任过朝中重臣,缺乏足够军事、政治基础的司马乂只能通过惠帝的皇权来保障自己在中央执政。在史籍中能看到司马乂即便是在之后与司马颖、司马颙交战艰苦之时“奉上之礼未有亏失”[2]1614,虽不能肯定地说司马乂对惠帝的忠诚全然是利益关系下的粉饰,但至少是包含了这一原因的。

(二)与外戚的联合

在司马乂的安排中,羊伊是牵制司马歆的关键,早在张昌起义之前司马乂便已让羊伊外镇宛城,可以推断羊伊是司马乂十分信任的心腹。羊伊出身于泰山南城羊氏,是羊祜兄长羊发之子,这就使我们联想到当时同为这一家族出身的羊皇后,而羊皇后之父羊玄之不仅是皇后之父的身份,还担任尚书右仆射,是朝中的重臣。从羊伊与羊玄之的任用来看,司马乂维持执政的另一股政治依靠便是外戚泰山南城羊氏。

《晋书·成都王颖传》记载:“(颖)遂与河间王颙表请诛后父羊玄之、左将军皇甫商等,檄乂使就第。”[2]1617司马颖在上表讨伐司马乂时以诛杀羊玄之与皇甫商为借口,这之中皇甫商因安定地方豪族受到司马乂的重用,是司马乂的坚定党羽,而羊玄之同列此处,他极有可能也是司马乂在朝中立足的支持者,虽然《晋书》中对羊玄之记载不多,也缺少他与司马乂有所交往的记载,但从他任官的变迁中可以一窥他与司马乂的关系。《晋书·羊玄之传》载:“玄之初为尚书郎,以后父,拜光禄大夫、特进、散骑常侍,更封兴晋侯。迁尚书右仆射,加侍中,进爵为公。”[2]2413羊玄之在其女封后之前仅担任尚书郎,张旭华先生认为尚书郎在两晋时期已经成为高级士族子弟的起家官[9],羊玄之担任起家官直到女儿封后才得到擢升,他在西晋政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值得注意的是羊玄之先后受到了两次升迁,但这两次所迁职位的重要性却大相径庭:拜为光禄大夫、特进、散骑常侍仅仅只是彰显虚荣而已,并无什么实权;而担任尚书右仆射、侍中则是从清闲的皇亲国戚转为朝中的重臣。使羊玄之真正参与朝政的第二次升迁正是发生在司马乂执政时。

羊玄之的第一次授官应当是司马冏所授。立羊氏为后是在司马伦篡逆之前,“贾后既废,孙秀议立后。后外租孙旂与秀合族,又诸子自结于秀,故以太安元年立为皇后”[2]966,胡志佳先生认为孙秀选择立羊氏的主要原因便是泰山羊氏其时政治地位早不如昔,将羊氏立为皇后有利于更好地控制皇后与后族的外戚,以防再次出现贾后时期后族专权的局面[10]。也就是说司马伦与孙秀立羊氏为后的目的是为了方便其后行篡逆之事,而羊玄之第一次授官时受封“兴晋候”,这样的封号与司马伦僭越称帝的举动恰恰相冲突,因此羊玄之的第一次授官应当并非司马伦所为。司马伦死后司马冏继为执政,而司马冏与泰山南城羊氏有着较为亲近的关系[10],因此司马冏在执政后对与母亲同族的羊玄之进行优待并给予升迁是极有可能的,且羊玄之的第一次授官皆为清显而无实权的职位,这与司马冏入京后“惟宠亲昵”[2]1606,只重用起兵以来身边心腹的行径相符合,故而羊玄之的第一次授官应当发生于司马冏执政时。羊玄之在第二次升迁后得任尚书右仆射,因此只要对他何时担任这一职位进行考证便可以推断出他第二次升迁的时间。按《晋书·乐广传》记载:“(乐广)迁吏部尚书左仆射,后东安王繇当为仆射,转广为右仆射,领吏部,代王戎为尚书令。”[2]1245又按万斯同《历代宰辅汇考》所载,羊玄之是继乐广为右仆射,那么只要确定乐广何时代王戎为尚书令就可以推测羊玄之任职的时期了。按《晋书·王戎传》载:“惠帝反宫,以戎为尚书令。”[2]1234又按《资治通鉴》载:“(太安元年)十二月,丁卯,颙表至;冏大俱……尚书令王戎曰……”[4]2720可知太安元年十二月时王戎仍为尚书令,而同月司马乂便击败了司马冏,那么乐广代替王戎为尚书令,羊玄之代替乐广为尚书右仆射就应当是发生在司马乂执政时期。

司马乂在执政后没有对与司马冏关系紧密的羊氏一族作出处置,反而任用羊玄之为尚书右仆射,任命羊伊外镇宛城监视政敌司马歆,这些举动显示出司马乂对泰山南城羊氏一族的信任,其背后应当就是泰山南城羊氏与司马乂在政治上的联合。我们知道,司马乂以军事政变的方式掌握政权,在政变成功后又对司马冏的党羽大肆清洗,这难免会引起局势的不稳定,此时外部又有司马颖、司马颙的虎视眈眈,因此司马乂急需在朝中获得强有力的政治支持以稳固权力。而外戚自两汉以来便是政治生态中的重要一环,尤其在东汉时期更与国家政权紧密相连,西晋时的外戚在政治上则是东汉时期外戚政治的发展与继续[11],杨骏、贾后等皆凭借外戚势力影响着西晋政治。此时的泰山南城羊氏既是后族外戚又与司马氏素来关系密切,他们的支持能够为司马乂稳定政权带来极大的帮助。同时,泰山南城羊氏自元康三年、四年的齐王攸就国一事后开始受到晋武帝的猜忌,家族的核心人物羊琇去世后便再无可替代的成员出现,这一家族在西晋政治中的地位在逐渐降低,因此无论是将羊氏再次扶上外戚地位的司马伦,还是与之交好的司马冏,亦或是此时的司马乂,泰山南城羊氏都必须靠紧他们,以此换取家族政治地位的稳固,这也是羊氏家族为门户计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三)禁军的支持

司马乂在司马歆求援后派出三路援军,“于是刘乔屯汝南,刘弘及前将军赵骧、平南将军羊伊屯宛”[4]2727,这之中刘乔与刘弘为州刺史,他们所领的军队应为地方的州府兵,羊伊为都督江北诸军事,所领应为军府的部队,前将军赵骧“领精卒八千据宛”[2]2613,既然赵骧以前将军领军,那么他所带的这支部队就应是朝廷的中军,也就是禁军。如前文所述,羊伊所屯的宛城是司马乂牵制司马歆的关键,同样也是遏制张昌攻势的要地,司马乂以赵骧率中军驻守此地,可见他对中军十分信任。

西晋的禁军与皇室关系向来密切。张金龙先生研究指出司马氏通过驻守宫城外的护军武装夺取了曹魏政权,故而对禁军极为重视,为了遏制地方的反对势力,司马氏又一再加强禁军,至武帝受禅时,中央禁军已经成为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12]193。西晋一朝为加强对禁军的控制,司马氏诸王常以禁军校尉为起家官,司马乂即于元康元年担任步兵校尉。按《晋书·职官志》所记,步兵校尉为禁军五校之一,虽为汉朝设置,但在魏晋之时“犹领营兵”[2]740,司马玮诛二公时司马乂便以禁军将领的身份领兵驻守东掖门。三王举义后,司马乂因功被封为抚军大将军,领左军将军,按西晋所设左右前后四军是由中领军所统,为禁军系统中的重要一环,左军将军相比步兵校尉军权更重,可见司马乂在执政之前就与禁军关系紧密。

司马乂对禁军的依靠在讨伐司马冏时充分彰显出来。太安元年(302)司马乂杀司马冏时“将左右百余人”进入宫城,挟持惠帝与司马冏交战,“发兵攻冏府”。当时战况“城内大战,飞矢雨集,火光属天”[2]1610,这样的战斗场面表明司马乂发动政变所靠的绝不仅是身边的百余人,而他真正赖以起兵的底牌便是禁军。《晋书·刘暾传》记载:“暾迁太原内史……与三王共举义……迁中庶子、左卫将军、司隶校尉……长沙王乂讨齐王冏,暾豫谋,封朱虚县公,千八百户。乂死,坐免。”[2]1280刘暾原为太原内史,与司马乂共同举义起兵,后又协助司马乂起兵讨伐司马冏。值得注意的是,刘暾在司马乂起兵之时担任左卫将军,这是禁军中掌管宿卫的重职,部下包括左卫营、三部司马、殿中将军,其中三部司马与殿中将军均是殿中护卫[12]207。《晋书·嵇绍传》记载,司马乂、司马冏相攻时,司马冏的司马嵇绍入宫投奔惠帝,经过东阁时差点被禁军射杀,所幸被“殿中将兵者萧隆”拦下而得免,这段记载表明当时宫城内已被“殿中将兵者”控制并为司马乂效力,原因应当就是统帅殿中将军的刘暾对司马乂的支持。可以说,正是禁军的支持帮助司马乂击败了司马冏,又支持他继为执政。

司马乂执政后对禁军更加倚重,司马颖、司马颙起兵讨伐时,司马乂便依仗着禁军的力量与之对抗。司马乂整军应对司马颖时,他的部下是“六军之士”[2]2300,对战张方时他“率中军左右卫冲击之”[2]1620,与司马颖相持时“战士同心,皆愿效死”[2]1614,被张方囚后“殿中左右……谋劫出之”[2]1614,可见司马乂在执政期间所依仗的军事武装便是禁军。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司马乂虽然相较其他宗王势单力孤,但是他执政后通过依靠惠帝的皇权获得了形式上的最高权力,又拉拢外戚泰山南城羊氏作为自己政治上的帮手,并利用禁军作为对抗外镇诸王的军事依靠,正是凭借这些力量的支持,司马乂才能暂时稳固住在洛阳的执政。尽管如此,司马乂所依靠的这些力量并不足够强大。惠帝虽然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但却只是无实际权力的傀儡,泰山南城羊氏也早已不是昔日的权贵望族,禁军则在频繁的战争与政变中实力受损,这使得司马乂的政治地位并不稳固。面对强大外镇藩王们的威胁,司马乂必须采取措施及时增强自身的实力以对抗他们,而张昌起义正是这一契机。

三、镇压张昌起义带来的政局变化

司马乂依托皇权,在外戚、禁军的支持下,利用镇压张昌起义的契机削弱司马颖阵营的势力,其目标直接指向了都督荆州的司马歆、都督豫州的司马虓与都督关中的司马颙,尤其是司马歆。但随着战局的变化,事态并未完全按照司马乂的预期发展下去,他意图削弱司马颖、增强自身的计划遭到了破坏并最终失败,在这一过程中他与司马颖间的矛盾也逐渐激化,进而彻底爆发。

司马乂派出三路援军后,张昌的兵势最初受到了一定的遏制,刘弘与赵骧“自方城至宛、新野,所向皆平”[2]1763,张昌派遣攻打豫州的军队也均遭失利。但是张昌马上转变了进攻的矛头,他遣部下攻破了武昌“自领其众”[2]2613,又进攻襄阳杀害了司马歆,军势复振。随着司马歆被杀,司马乂即以刘弘接替司马歆为都督荆州诸军事进据襄阳,他出兵镇压张昌的目的初步达成了,然而司马乂低估了张昌义军的战斗力,“六月……张昌并军围宛,败赵骧军,杀羊伊”[4]2728,此时驻守宛城的赵骧率领的是八千精锐禁军,羊伊统帅的是都督江北军府的部队,他们不仅是司马乂的亲信,更是司马乂所仰仗的重要军力,但是二人却在司马歆死后同样被张昌击败,羊伊更是被杀,刘弘由于后方宛城失守,也被迫退向豫州的梁县,这就使得司马乂的部署完全被打乱,他在荆州的三支军队全线溃败,不仅没能实现控制荆州的目的,还反使自身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在司马乂镇压不利的同时,司马颖阵营也开始采取行动。羊伊战死、刘弘退屯梁县后,司马乂对荆州的控制变得十分薄弱,司马虓开始插手荆州,“范阳王虓遣长水校尉张奕领荆州。弘至,奕不受代,举兵距弘”[2]1764,刘弘先为荆州刺史、南蛮校尉,在司马歆死后代为都督荆州诸军事,“余官如故”[2]1763,则其时荆州刺史仍为刘弘,但是司马虓在刘弘退出荆州后便命张奕领荆州,并在之后刘弘返回时举兵相距,其目的是意图趁机夺取荆州的控制权。此外,司马颖也准备出兵镇压张昌起义,《晋书·陆云传》载:“张昌为乱,颖上云使持节、大都督、前锋将军以讨昌。”[2]1484《晋书·司马颖传》载:“张昌扰乱荆土,颖拜表南征,所在响赴。”[2]1617司马颖远在邺城却上表镇压荆州的张昌起义,其目的应该在于拉拢人心并向司马乂施压,而从随后司马颖与司马颙联合上表讨伐司马乂也可以看出,司马颖此次的上表南征应当是为之后起兵讨伐司马乂所做的准备。

虽然张昌起义最终被刘弘与刘乔镇压,但是司马乂却在这次镇压行动中损失惨重。羊伊的被杀不仅弱化了司马乂对荆州的控制,还使司马乂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亲信,赵骧的战败则使司马乂所依靠的禁军力量受到了削弱,刘弘在击败张昌后致力于维持荆州稳定而无暇支援司马乂。可以说司马乂借镇压张昌而削弱对手壮大自身的计划是不成功的,他自身的实力反而受到了重大打击,并因此引起了司马颖等人的不满,进而导致了双方矛盾的激化与爆发。太安二年八月司马颖与司马颙联合上表出兵讨伐司马乂,司马乂也受诏“为大都督以距颙”[2]1613,双方自此彻底决裂。林校生先生认为“三王起义后的情势,乂、颖合力则锋不可撄,太安两年是其黄金时段;乂、颖交恶则败兆自见,很快被各个击破”[13],司马乂与司马颖等人交恶后不久,便于永兴元年(304)失败被杀,司马颖虽然战胜司马乂,但也在同年被王浚、司马腾击败,之后狼狈失势。

四、结 语

太安二年镇压张昌起义一事可以说就是司马乂针对政敌司马颖的一次政治陷阱,司马乂利用惠帝的皇权安排了一系列的军事部署,其真正的目的是要剪除削弱司马颖在各地的党羽,以此改变原本的政治格局,但是司马乂低估了张昌义军的战斗力,不仅计划未能实现,反而在镇压张昌的过程中自身受损,并进而导致了与司马颖一党矛盾的激化,最终爆发了又一轮混战。镇压张昌起义一事从起因来看是由于西晋中央的衰落。自元康元年政治混乱与军事冲突以来,西晋中央的力量已经受到极大的削弱,到司马乂执政时已经无力对抗地方上的宗王,为了避免司马冏式的结局,司马乂必须抓住削弱对手的机会改变双方的势力对比,而张昌起义正成为这样的契机。从结果来看,镇压张昌起义加深了司马乂与司马颙二人的矛盾,引发了之后的混战。我们知道自晋武帝压制宗室增强帝系后,武帝一系就成为西晋政治中的核心[14],司马乂与司马颖皆是此时具有威望的武帝亲子,本是西晋宗王政治中稳定时局的最好人选,但二人却由于镇压张昌一事导致矛盾公开化,并在随后引发的战争中先后失败,这无疑是对宗王政治下西晋政局的沉重打击。可以说,在西晋政局日益窘困之时爆发的张昌起义,除去其背后的文化、宗教问题外,这一事件亦对当时的政局产生了关键的影响,本就脆弱敏感的政治平衡在张昌起义的刺激下快速崩溃,西晋政权也随之被推向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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