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于星瞬雪骤

2021-11-29 00:10言峭
南风 2021年11期
关键词:老林木屋

言峭

世人为爱奔逐,总可以不顾一切,仿佛这浩淼人世只有爱恋是救赎,是永恒。

(一)

橙红色大巴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冰结的公路上,嶙峋的石子被寒冬腊月的水雾包裹成一团,漫无目的地散落在雪山云谷。

“简之粟,你还好吗?”

队长的呼声轻飘飘地落入简之粟的耳边,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来回最终化作一股水汽消失在这茫茫四野,简之粟努力地抬了抬眼皮,刺眼的光线穿进她的虹膜,隊员们都围了过来,有人说:“这是高反了吗?”

“我想下车去吹吹风,感觉……车里好闷。”

简之粟终于坐直了身子,队员们闻言面面相觑,副队面色凝重,“简之粟,现在外面风雪很大,你出去很危险。”

“我已经没事了,你看。”简之粟说着站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见副队还是面色沉重便道:“我很快就回来,就看一眼,只一眼。”

语气近乎哀求,队长最终叹了口气说:“三分钟,不许走远。”

下了车后,简之粟深呼一口气,寒凉的空气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冲入简之粟的鼻腔,简之粟捂了捂红彤彤的鼻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一座雪山走去,像是在一条既定的路线上跋涉,雪山边的蓝色铁牌在簌簌雪花中显得肃穆又孤寂。

风雪窸窣而过,卷走一切尘埃,天光疏落落地散了,一眼望过去,一片昏沉。简之粟只觉得通体舒畅,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忘记了时间。

天色越来越昏暗的时候,简之粟才转身看着来时的路,白茫茫一片,飞鸟也不肯驻足,地上的脚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雪地复归平坦。

看到木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整片天地宛如一面描金白玉珐琅台砚,狼毫挥下,点滴蔓延。

木屋中只住了一个人,约莫二十六七的样子,厚棉军大衣套在近一米九的个头上,仿若秀场的模特,一头短发利落干脆,眉毛浓密整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你是什么人?”

简之粟整个脑袋都缩在羽绒服里,只探出两只灵动美丽的眼睛,宛如黑夜的精灵,“我是地质勘测队的,不幸跟队伍走散了,你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他盯了她一会儿,瞳孔深处闪出几道浅浅的光很快又归于平静,幽深的眸子像是能穿透她坠落在雪面上,良久才侧开身子,“进来吧。”

木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排老式掉漆柜子,一台被火熏得发黑的炉子,墙上兽角上挂着一把猎枪,以及另一个兽角中间夹着的一张照片,照片受时光侵蚀,泛出淡淡的土黄色,远远地能看到照片中央立着一个美丽的黑发女郎。

简之粟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很快又抽离,伸出冻得红肿的手在炉边烤着,“你在苍流山做什么?是苍流山的巡山队员吗?”

一连串问了两个问题,沈慕一个都没有回答,将水杯递到简之粟面前,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问题倒是不少。”

这番讥讽让简之粟忍不住红了脸,捂着杯子匆匆忙忙往下灌,动作急促禁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汪汪的,像极了林深处的小鹿。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狼在后面追你。”

“话说这雪原有狼吗?”简之粟的脸还涨红着,忍不住抬眸看着沈慕,沈慕的眉眼生得很是好看,有少年人的桀骜,也有青年人的深沉与冷淡。

在简之粟清澈的眸子里,沈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透过那双眼睛他仿若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六年前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他还不在苍流山,这个木屋里也住着另外一个人。

“不管有没有狼,狼来了最先抓的人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沈慕收回视线盯着炉子上燃起的火光,语气清冷又正经。

简之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缩着脖子小声问道:“什么样的?”

“胆子小,乱跑还问题多的。”

“我是跟队伍走散了,可我不是有意乱跑的。”

也不知沈慕有没有在听,背靠在椅子上静看窗外,仿佛入定了一般。

“你是哪里人?”

她想了想转移话题,沈慕掀起眼皮望了她一眼,“你是哪里人?”

“西齐市。”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青年的脸,久久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这才有了一句回复,“没有家。”

明摆着不愿吐露有关自己的往事,简之粟没再问,垂着头盯着地面半晌,良久又抬头看向了墙面上的照片。

那个女人她认识,苏嘉知,西齐一中2010届的学生。

(二)

第二日大早沈慕便出了门,他动作很轻,可简之粟还是听到了,等到沈慕将地上铺的垫子,褥子收拾好出门后,简之粟才侧过身子望着被岁月洗礼过的天花板。

沈慕是中午回来的,进门的时候发现简之粟还在,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没走?”

“我不认识路……”简之粟的声音细弱蚊蝇,沈慕没说什么,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房间是你收拾的?”

她还没有回答,他又说:“没有必要。”

“白吃白住太不好意思了,给你钱你应该也不要,我只能做做事情来回报了。”

沈慕微愣,利落地将打回来的鸟拔毛,冲洗,掏掉内脏,切块放入不锈钢锅里,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转头对简之粟说:“一天一夜过去,你也找不到你的队友了,明日一早我送你去配送站,那里有人会送你离开苍流山。”

“我要去找我的队员。”

简之粟态度坚决,沈慕也没再劝阻。第二日简之粟大早出了门,过了会儿又退了回来,“什么时候雪停?”

杯子被擦得锃亮,一圈圈过去泛着光,简之粟等得有些急了,迈开步子进了室内,沈慕这才看她一眼,“把门带上。”

大雪不歇,简之粟出门寻找队友的计划被迫终结,终日跟沈慕共处一室,简之粟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这个木屋像是悬浮在时空里,与万千尘埃相向而立。

望着沈慕一日一日重复同样的工作,简之粟觉得无趣至极,“你就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吗?”

“离开这里去哪里?”

“回家啊,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家吗?”

“我说过我没有家。”

仍是那般执拗,简之粟默叹了口气,“若是你家人知道你这样说,指不定有多难过。”

简之粟一副善解人意,悲悯众生的样子,沈慕觉得有些好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说完了?”

冷漠的样子令简之粟一时不该如何接话,只能垂着头,半晌憋出一句,“你这就是典型的消极避世。”

“人的最终结局便是同一切决别,既如此,何苦再徒增羁绊,徒生挂念。”

“但人生漫长,该出现的并非偶然,总不能因为害怕花谢就拒绝花开吧。”

“可我不愿经历这般苦楚。”

沈慕勾唇望她,眸子中却没什么笑意,让简之粟一阵怔然。

“行了,别在我这浪费力气,还是想想怎么解决你自己的事情吧。”

简之粟微愣,反应过来后又惊又喜,“你愿意帮我找队友?”

就在沈慕答应简之粟的第二日,沈慕出了一趟门,直至傍晚都没有回来,他不是一个让人担心的人,重现的惶恐渐渐侵蚀了她的大脑,简之粟迅速地出门去寻找。

远处云雾万丈,笼罩住一片寂宁,也笼罩住了他的身影,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沈慕,你回来!”

这声压抑已久,充满绝望的怒吼最终还是散落在天地间,简之粟颓败地站在雪地里,天空宛如被打碎了一般,成千上万股寒流斜斜落在她的身上,一道一道钻进她的身体里。

最终她是在一棵枯败的树干后找到沈慕的,沈慕蜷缩着身子偎在月牙形乱石里,霜雪覆住了他的身影,將英俊的面容雕成了石塑,简之粟颤抖着身躯蹲坐在地上,直到确认沈慕还有呼吸之后才开始大口喘气。

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弥漫在她的肺腑。

过了会儿,沈慕终于醒了,掀着沉重的眼皮望了她好久,“哭什么?”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手忙脚乱地拭去泪水,他看着她,像是安抚,“放心,我死不了。”

简之粟用力别过头去,没有看他,生硬道:“那最好了,你要是死了就没人帮我了。”

他忽然一笑,声音又轻又低,“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言罢他挣开她的搀扶,一摇一晃地独自走在了前面,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简之粟望着他虚弱的背影张了张口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吸了吸鼻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三)

回到木屋后,沈慕便睡了过去,简之粟抱着被子去了椅子上。第二日沈慕醒来看到简之粟歪躺在地上,烫红着脸蛋,沈慕摸了摸简之粟的衣袖,眸色幽深,良久叹了一口气,简之粟迷迷糊糊间醒来看见沈慕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她扯起一抹笑,“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沈慕倾身端了一杯姜水递给她,“喝了再说。”

简之粟望着黑乎乎的姜水没有接,“这什么啊,我不喝。”

沈慕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强求,“你发烧了,不愿意喝的话,咱们现在就走,到山下尽快找医生治疗,这也是比较好的选择。”

简之粟闻言猛地抬起头,沈慕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尽快下山去找救援,而不是一个人去寻找。”

“不是还有你吗?你说过要帮我的。”

“我是说帮你找队友,但没说是单枪匹马出发。”

简之粟微怔,思索了一阵后转移话题,“照片上的姐姐是谁啊?”

话音落下,简之粟咽了声,在听到沈慕声音的时候才抬眸,“上一位巡山员,苏嘉知。”

简之粟松了一口气,胡乱攀扯起来,“她生得真好看。”说这话时,简之粟略屏住了呼吸,抬眸正见沈慕神色不明地看着她,她迟疑着开口,“怎么了?”

“没有。”他的声音淡淡的,过了会儿又缓缓道:“你跟她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清澈灵动。”

简之粟笑笑,“是吗?很多人都夸我的眼睛生得不错。”

“是啊,我第一眼见你还以为你是她的姐妹。”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淅淅索索的,急一阵缓一阵,像是在酝酿一场阴谋,将这木屋连根拔起。

简之粟身体一僵,手指攥起了床单,却听沈慕一笑,“要不是我知道她是独生女,只有一个表妹,我都差点误认了。”

“她对你很重要吗?”

“嗯。”

简之粟深吸了几口气,浑身都凉凉的,又听到他说:“我很敬佩她。”

简之粟忍不住苦笑一声,似是觉得他没有说实话,想了想又问道:“那她现在去哪里了?”

“很早之前便去世了,死在苍流山的一个风雪夜。”

简之粟的眼睛忽然很酸涩,努力眨了好几下才缓过来,惋惜道:“那太可惜了,在意她的人一定很难过。”

苏嘉知的往事,简之粟向来清楚,门第出身,天才少女,少时便拿奖无数,大学毕业后抛下一切,毅然决然来了苍流山做巡山员,孤寂地度过一年又一年,最终长眠在这里。

普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一切,她唾手可得,却毫不在意地丢入污泥。

沈慕对苏嘉知的情深,大家都看得分明,每次苏嘉知回家,沈慕都雷打不动地立在楼下,只为送上几封信。苏嘉知一个电话,沈慕可以跋山涉水去探望。

苏嘉知毕业的那一年,沈慕刚刚大一,坐着绿皮火车颠了好几日到苏嘉知的学校,仅为兑现对苏嘉知的承诺,完整地看完她的毕业典礼。

或许是应证了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道理,沈慕多年的爱恋未能圆满告终,在苏嘉知去苍流山的第二年,一场雪难永远地留住了苏嘉知。

世人为爱奔逐,总可以不顾一切,仿佛这浩淼人世只有爱恋是救赎,是永恒。

沈慕在苏嘉知离去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退学去延续苏嘉知走过的路,接替苏嘉知成为苍流山的巡山员,一巡便是五年。

漫长时光的蹉跎,简之粟不知沈慕是如何度过的,只能世俗地认为是沈慕那段无疾而终的单恋为沈慕做了支撑。

(四)

苍流山的极光很美,许多人不远万里来到苍流山只为一睹那飞逝的璀璨。沈慕答应在离开前夜陪简之粟去看极光,简之粟乐得在雪地里跳起了舞,一会儿爵士一会儿拉丁。

“不伦不类。”沈慕毫不客气地点评,见简之粟眼神如刀,浑不在意地继续道:“塌腰耸肩,腿上无力,你的舞蹈老师便是这么教你的?”

“对呀,我的舞蹈老师就是这么教我的,他还跟我一起乱舞呢。”简之粟恬不知耻地回着,沈慕目光幽幽地盯她,忽然一把捞住简之粟的肩膀原地转了个圈,而后掰过她的肩膀立稳,“自身功力不够还怪师傅。”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没错,可是师傅不着调该怪谁。”

沈慕嗤了一句没再理她,一个人回了木屋,简之粟在后边喊道:“你不是答应带我去看极光的吗?”

“我是答应你了,可没说是哪天晚上。”

“我要明天走的。”

沈慕头都没有回一下,简之粟气不过,大声又喊了句,“你无耻,你阴险你狡诈!”

颀长的身影没有一丝动摇,简之粟负气似的丢下一句话转头就走。

“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没有你我也能行。”

时间过得慢,寒风呼啸,简之粟冻成了个冰人,心里有着气,誓要挣个颜面,糟糕的环境倒奈何不了她。只是茫茫雪原,雪花腾跃是常事,即使小心翼翼的,不弄出动静,也免不得承一场雪浴。

还未等到天黑,简之粟就被迫撤离,可是长久缺乏锻炼,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滚滚雪团涌过来,四散的雪宛如泼出的水,一桶桶地朝简之粟泼过来。

手腕兀地被人一握,连拖带拽地被拉起狂奔,到了安全地方才被松开。

望着沉着脸的沈慕,简之粟一句话都不敢说,低着头看着雪面。

寒风刮在脸上宛如刀割,一寸寸的到了底,野蛮地露出骨骼。

沈慕一言不发地转头走了,简之粟连忙追了上去拉住沈慕的胳膊,“你不要生气了,我错了,对不起。”

刚毅俊俏的脸没有表情,声音又冷又低,“这句话你该对自己说,对你的生命说。”

“我知道我太莽撞了,可……若不是你出尔反尔,我怎会自己去。”

越到后面声音越小,简之粟一点底气都没有。

“好,现在是你自己去了,那结果呢?”

“好自为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清,简之粟憋着气,“是你说要陪我去的,可你并没有实现。”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沈慕微皱眉头,“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一味寻死,我没有去陪葬的道理。”

沈慕说话向来不留情面,简之粟被怼得哑口无言,“如果是天气不合适,你大可以跟我说,而不是对我不理不睬。”

“你会听吗?”沈慕低笑一声,语气有些嘲讽,像是看透了她一樣,简之粟一股无名火涌起,对着沈慕的背影喊道:“你似乎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背影没有丝毫停顿,简之粟又道:“那只是你自以为,什么事情都不说清楚的自以为。”

一股雪流涌了过来,简之粟脚下不稳摔倒在地上,沈慕快步走过来伸手去拉简之粟,简之粟不为所动,“我不会再接受你的帮助。”

沈慕不语,一把抓住简之粟的肩膀将她打横抱起,任凭她怎样踢打反抗都无动于衷,到了木屋才把她放下来。

“明天我便会离开。”

他望了她一眼,“明日有雪。”

第二日简之粟还是下了山,没跟沈慕说一句话。

幸好翻过一小座雪山就遇上了配送站的老林,不然简之粟真怕自己走不出去。老林热心,将她送到临近车站还给买了车票,简之粟感动的稀里哗啦,在车站立了好久才坐车离开。

(五)

回到家后,简之粟第一时间去找了主任,跟着忧心忡忡的主任及救援队一起进山。站在铁牌路口,简之粟指了指远处一片皑皑,“他们走了这个方向。”

主任跟搜寻队一起进去,简之粟想要跟上去,却被主任拦下,“前方的路你没走过,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们这么多人肯定会找到的。”

简之粟被劝离,只能跟着配送站的人离开,还没走多久,天空就下起了大雪,老林表情严肃,决定明日再下山。若是不下山就只有一个去处,老林以为简之粟会拒绝,没想到简之粟极为配合,面上没有任何排斥。

再见沈慕,那张脸仍然冷漠俊逸,可多了几丝脆弱与苍白,老林拍了拍沈慕的肩膀,“多歇歇,别让自己累着了。”

简之粟忍不住打量起沈慕,正好跟沈慕的眼神碰上,简之粟急匆匆地往出走,“好热,我出去凉快一下。”

老林一头雾水,沈慕追了出去,两人在檐下落定,简之粟口不择言地解释,“不是……不是我要来的,情况突然,雪太大了。”

“我知道。”

沈慕语气平静,简之粟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忍不住道:“沈慕,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我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气你不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

总觉得他意有所指,脑海中一道火光闪过又熄灭,让她捕捉不到,她道:“我是真的想看极光……相传看过极光的人会很幸福。”

他深邃的眸子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今天晚上我陪你去。”

她展颜一笑,明媚的笑容中好似洗尽了之前的阴霾,“好,一言为定。”

“我知道你不会食言。”她又说。

晚上,风平雪寂,是看极光的好时候。

在那流光溢彩,美伦美奂之下,简之粟偏头看沈慕,“相传一起看极光的人会很幸福。”

“那祝你幸福。”

他惜字如金,简之粟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一个人来看的。”

他没有答话,深邃的眸光不知落向何处。

“沈慕,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离开这里?”

青蓝光影之下,沈慕的脸被映得透亮,高挺的鼻梁将面颊分得明明灭灭。

“简之粟,我们该回去了。”他的声音又低又沉。

“是因为她吗?”

沈慕没有回答,利落地起身,简之粟伸手抓住沈慕的胳膊,仰着下巴,“你看我这张脸,跟她像吗?她不在了,还有我啊。”

语气卑微,宛如含苞的花跌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湿。

“苏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苏笺……

她都要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她最初的名字,如今被他念起倒有一些陌生,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

“是不是我无论如何做都比不上嘉知姐姐?”

是不是我无论如何做,你都看不见我?

“你是你,没有必要成为任何人。”

他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简之粟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红红绿绿的极光好像将天砸出了一个窟窿,黑洞将简之粟吞噬。

在那场情爱追逐中没有苏笺的名字,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可是她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也曾亲密无间,家长亲昵地给订过娃娃亲,她又怎算局外人。

说起来沈慕跟苏嘉知的相遇还是苏笺促成的。

游泳馆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学习游泳。苏嘉知虽然聪明,悟性高,可对于水却是怎么都学不好,顽劣的孩童打闹时不慎将池边坐着的两个人推下了水。

教练没有注意到这边,做错事的孩子们也不敢声张,是苏笺拼了命将两人救了上来。救了人后苏笺也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是在医院,沈慕凑在一旁跟她打听苏嘉知的事情。

落水的两个人都跟苏笺有关联,一个是表姐苏嘉知,一个是沈慕的弟弟沈桐。

沈桐以为是苏嘉知救了他跟苏笺,回去对着沈慕一顿夸,沈慕这才打听起英勇胆大的苏嘉知。

做错事的孩子早就一溜烟的跑了,苏嘉知也早早回了家,苏笺是个讨厌麻烦的人,因此没将真相讲出来。

这大概是她这一生中第一大后悔的事情了。

(六)

第二大后悔的事情是在高中,她不该告诉沈慕有关苏嘉知的动向。

沈慕那时候成绩优异,天赋卓越,爱好舞蹈跟围棋,却是个话唠,嘴就没有闲过,能从卫星发射聊到坎儿井,简之粟被吵得烦了,一个眼刀扔过去,“你再烦我就别想从我口中得到一点苏嘉知的消息。”

沈慕这才闭上了嘴,在沈慕那双充满期待的漂亮眼眸里,简之粟坏脾气地指挥着沈慕给她带早餐,给她背书包。

等到沈慕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简之粟才给沈慕透露几件事,比如苏嘉知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在家,窗户朝哪个方位。

就是这些她认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将沈慕彻底推远。

沈慕丢下她去找苏嘉知的那天是个雨天,也是她十八岁生日。

她小时候就暗暗地在心里想,十八岁便成年了,成年也就意味着是大人了,她是不是就可以请沈慕兑现承诺,他能够守在她身边了。

十八岁生日宴许多人都来了,唯独沈慕没有来,宴会的另一个主角没有来。

当晚简之粟提着礼服裙摆淋着雨跑去了沈慕家中,在沈慕楼下嗓子都要喊哑了,却迟迟没有回应。

第二日沈慕给她甩过来两份礼物,“黑盒子是我送你的,白盒子是嘉知送你的。”

她并不领情,将盒子推得老远,“礼物要当天送,昨天你们俩都没来,今日你拿两份礼物来是什么意思?”

“不要拉倒啊。”沈慕护犊子似的将白盒子藏到怀里,“嘉知选的礼物,你不要我要。”

简之粟手指攥紧,将黑盒子也扔过去,“都拿走。”

见简之粟黑着脸,沈慕一笑,“怎么还生气了,不就是我们没有在生日当天送你礼物嘛,至于这么小气吧啦,这可不像你。”

“那我该是什么样子?”

“你还用说吗?”沈慕作势扮了几个滑稽的脸谱,然后笑得前仰后翻,见简之粟面色不虞才止了口,转移话题,“对了,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姐姐说以后可以考虑考虑我。”

简之粟摆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真是感谢你特地来向我分享你的喜悦。”

“那当然,你可是我的好兄弟,以后可能也是我妹妹呢。”

沈慕当时的笑容是那样的刺眼,让简之粟忍不住闭上眼睛。

苏嘉知离世的消息简之粟知道,沈慕要退学的消息她也知道,可那时她车祸重伤,躺在ICU里如何能去留住他。

待到她痊愈,修复好面容满心欢喜去寻他的时候,他已经决心与过去斩断往来,亲人都不愿意见,她又有什么自信他愿意见她。

(七)

沈慕跟简之粟一前一后回了木屋,老林也没有多问,只看了一眼便跟老同事睡了过去。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简之粟忍不住转身,“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沈慕幽深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旋即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笨。”

“笨且不自知。”

简之粟僵着笑,“是,我蠢不自知,平白成了笑料,我就不该迷了心窍地来找你。”

“你也知道你迷了心竅,故意走出队伍来找我,导致队伍为了寻你一人而下落不明。”

沈慕勾出一抹薄凉的笑容,扎得简之粟内心钝痛,他知晓一切却不戳破,像看猴一样看她。她跟着队伍来苍流山就是为了找他,那日生病也是她晚上故意去淋雨,只为能在他身边呆久一些。

“从前是我瞎了眼,错看了你。”

“以后都不会了。”

简之粟跟着老林下了山,沈慕挺直的背影宛如一棵枯松屹立在雪地里,逐渐被白雪覆盖。

坐上车的时候,老林叹了口气,劝道:“年轻人火气大,有事好好说嘛,说清楚就好。”

“我跟他说不清的,他讨厌我,我恨他,说不清的。”

老林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望着玻璃外的雪花,良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世间事是说不清,可情哪那么容易斩断喏。”

回到市区的时候,勘测队的队员已经平安归来了,休养了好一阵才正常工作。

也是这时候,简之粟选择离开,她本就是作为爱好者临时加进去的,如今因她一己私欲做了这么错的事情,她哪还有颜面留下来。

队长劝了一会儿才说:“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因为跟你走散,我们遇上了巡山员,他给了我们这一带精确的地图,并将他的这些年积累的经验传给了我们,这一趟也算受益匪浅。”

简之粟的心咯噔一下,“他什么时候去找您的?”

队长不明白简之粟什么意思,“你离开的第二天跟我们见过一次,后来陪着主任一起搜山……”

简之粟浑身血液仿佛逆流,发了疯似的搭车去苍流山,还没到木屋就被老林拦下,老林面容疲惫,“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很久呢。”

“什么意思?”

一种不祥的预感穿梭在简之粟的神经里,仿佛世界要崩塌了一样。

“喏,这是那小子的东西,带回去吧。”

望着那个大箱子,简之粟僵着身子,动弹不得,“沈慕呢?”

老林犹豫了片刻,終是改口道:“带着东西回去吧,你见不到他的。”

“他去了哪里?”

简之粟固执地抓住这一个问题,老林连叹了好几口气,“你们这群娃娃拥有时不珍惜,啥话都不说清,现在没了, 一个个追着我这个老头子哭。”

“对了,那天是小沈联系我去接你的,车票也是他让买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手笔,他处理好了一切。

在简之粟带着期望的泪眼中,老林还是宣布了噩耗,“死了,那小子来这儿的时候就没多少时间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死活不跟家里人说,宁可背负不孝的骂名也不开口。”

大家都奔赴万里寻找极乐净土,一为避世,一为修行,再一便是等死了。

他曾说他不愿经历这苦楚,已经承受了这么多年孤寂,如何会在意这一点,他怕的是至亲经历这苦楚吧。

时光有多蹉跎,不费吹灰之力将一个放荡的少年变成一个心如死灰,沉默坚毅的男人,他顾全一切,独独没有成全自己。

她这一生第三悔大概是没有早点发现沈慕的异常,那些天他的种种不对劲被她选择性地忽略,她痛恨自己的愚笨。

果真如他说的笨不自知。

箱子里装了上百封信,最上面那封信的开头写:“月影疏寒,涉水流深,不分喜赏,已误半途。余生无冀,顾念卿安。”

不分喜赏,已误半途。

究竟对谁是喜欢,对谁是欣赏,沈慕啊沈慕,你惯常妥善处理一切,为何不将此事交代清楚。

天命昭昭,生也迢迢,在这一片云影雪光之中,大概一切未宣于口的秘密都永久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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