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奶黄馅

居何

一

叶昕半夜十二点给顾渝修发微信，字字出于肺腑：“我想吃煎饼果子。”想了想，又追加一句：“还有公司对面巷子里的油条。”

对面回得很快，刚换了几天的头像旁边跟着一条冷静的白色气泡，说的是：“叶小姐，你是不是忘记我们已经分手了？”

叶昕打定了主意厚颜无耻：“没忘啊，但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顾渝修半晌没回信，叶昕只好摸摸鼻子讪讪息掉屏幕。在气话说出前，她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夜色稠到月光化不开，永无止息的秒针走动声里她忽然觉得气闷，抓起枕头边上的玩偶就是一顿猛捶。捶完又觉得后悔，毕竟当初顾渝修为了抓它，在娃娃机前赔光了身上所有现金。

第二天叶昕眼底坠了沉沉的乌青，隔壁工位的同事凑过来，神色暧昧：“听说了吗，顾渝修要辞职了。”

叶昕含糊应了一句就低头去看手里的文件。中央空调在她头顶肆意释放冷气，暑期将尽，连带手心也凉起来。玻璃门被推开时悄无声息，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顾渝修走进来，再看到他安静地在斜对面坐下，很快响起键鼠。

目光得不到任何回应时，冷气流经皮肤就像化冰。钝痛从血管里木木地漫上来，一块一块，轻而易举地将她蚕食殆尽。

二

叶昕在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认识了顾渝修——他们原本是素未谋面的大学校友，巧的是在同一场校招进了同一家公司。

公司为应届生提供一年宿舍，叶昕那时还披着长卷发，把行李箱艰难地搬到宿舍门口后，发丝一早被汗水黏满一头一脸。顾渝修从她身侧经过，深灰衬衫带清新的皂香，像橙子混着苍兰，好闻到被暑热蒸昏头的叶昕下意识吸了一大口。

后来顾渝修旧事重提，说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女孩。叶昕把手上的冰糕咬掉一大口，再把缺了半边脸的小雪人递到顾渝修嘴边。奶油融在她的舌头上，连带着话音也缠绵不清：“尝尝，可好吃了。”

那大概是他们迄今最好的时光，虽然当时谁也没意识到。仲夏蝉鸣划破滞热的空气，叶昕的手环在顾渝修的腰上，两个轮子的车载着他们飞速前进，就这样轻松把葳蕤浓郁的樹木与泼泼洒洒的野花全数甩在身后。车子停下后叶昕第一个落地，把晒黑几个度的胳膊递到顾渝修眼皮底下，理直气壮地撒娇：“怎么赔我？”

顾渝修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搭起凉棚，眼神清亮得像三月里的溪流：“以后我会替你挡住风吹日晒和雨淋。”

谁也不能否认，他们之间确实有过真心。夏夜里街灯亮过天上星子，叶昕拉着顾渝修去逛夜市，把大大小小的吃食抱了满怀。臭豆腐过了油，撒上芝麻香菜，淋上甜酱辣酱，顾渝修刚拿了签子插好喂她，又要忙着替她擦去嘴角的酱花。叶昕没耐性，进了嘴的东西就要一股脑囫囵吞下去，气得顾渝修掐上她的腮帮子：“不怕烫坏了喉咙？”

灯火将熄时叶昕拉着顾渝修的手慢慢往回走，夜风绕在他们腕间，像柔软的红线。吃得太饱，走着走着，叶昕渐渐泛起困意，干脆把脑袋搁在他骨棱宽直的肩上。

顾渝修把她扳正：“站好了。”

叶昕可怜巴巴：“我累了。”

“那也要先站好。”顾渝修面上不改严肃，但很快将她打横抱起，让叶昕明白天旋地转是怎样的光景——是不知天在水，是清梦压星河。

三

在分手前，叶昕煞有其事地问过顾渝修：“以后咱俩的娃要是问起来，能不能说是你追的我？”

见对方忍住笑意问她原因，叶昕抠着手指嘿嘿一声：“如果实话实说，那我多没面子。”

分手后顾渝修想起往事，只遗憾自己当时没把她搂进怀里，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感激。

叶昕对于顾渝修的追求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十分刻意。搬进宿舍的第二天，叶昕敲开顾渝修的门，把一盒自制曲奇递到他面前：“一不小心做多了，分你一点。”

顾渝修从善如流，于是有了第三天的玛德琳，又有了第四天的芝士蛋糕。一个月后顾渝修带着体重秤反客为主：“叶小姐，你想让我胖多少斤？”

叶昕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期期艾艾想出下策：“那……那我陪你减肥？”

在这之前叶昕并不知道顾渝修热爱健身，等到她看见顾渝修双眼陡地变亮，为时已经算晚。跑步进行到第五天时叶昕不得已装了病，带着几声咳嗽给他发语音消息，总算求得几天赦免。于是她立刻欢快地约上姐妹去吃火锅，又喜形于色地在楼下火锅店遇见面无表情的顾渝修。

那是她第一次在顾渝修终日平和的脸上看出憎恶的神情，幸而不是对她。坐在他对面的女生画精致的妆，裁剪得宜的裙子整齐熨帖，连指甲尖也缀上珍珠与贝母。叶昕不由自主看向自己坐下后微微凸起的小腹，头一次真正体会到“自惭形秽”的意味。

顾渝修的饭局显然进行得很不顺利，以至于让他在最后豁然离席。叶昕有心去追，但到底只敢悄悄给他发了条消息：“明天一起跑步吗？”

叶昕后来知道那是顾渝修的初恋，贯穿大学四年。谈及分手原因时顾渝修显得坦荡，但这份坦荡却并未换来叶昕的安心——那样漂亮的女生——叶昕不无忧愁地想，如果他拥有过那样完满的月亮，是否还愿意将零碎的星光放在心上？

出于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叶昕主动告了白。出乎她意料的是顾渝修一口答应下来。这样的痛快同样让她心生疑窦——但在初时，她刻意选择了无视。

四

顾渝修的离职手续办完后，叶昕带了满身酒气背靠他的家门坐下。西风吹过天边寥落的几颗夜星，一瞬让她产生天涯断肠的痛感。

门开时叶昕重心不稳，直直向后仰去。顾渝修有一瞬的手足无措，到底下意识伸出胳膊去接。重力带出一个趔趄，这让他差点摔叶昕身侧，好在很快稳住身形，沉了嗓子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叶昕指指天上：“好大好圆的月亮啊。”

顾渝修皱了眉，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嗯，快过中秋节了。”

“顾渝修，”叶昕摇摇晃晃站起身，醉意在她的眼底晕开，竟是泛着水光：“我们为什么分手来着？”

对方不答，叶昕只好抽了抽鼻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离职，这总可以吧？”

“跳槽。”

“跳槽？”

“嗯，跳槽。”顾渝修望进她的眼底：“我说过，要为某人挡住风吹日晒雨淋。”

叶昕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醒了酒，舌尖又麻又甜，像打了结：“那，那我们，不分手了？”

风里送来烤栗子和红薯的香气，顾渝修努力平直唇角的笑意：“不是我提的分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分手。”

经历了前任女友的背叛后，他义无反顾去了异乡，本来要度过很长一段低潮期。可是带着甜点出现在他意料之外的叶昕，不可思议地填平了这段低谷。

他喜欢她，其实远在她的表白之前。

清辉遍洒，叶昕咳一声，把藏在身后的袋子递出：“我做了月饼，你吃吗？”顾渝修伸手接过，凉风带出他衫袖上果与花的香气：“什么馅的？”

叶昕再一指天上盈润的绕地球而转的卫星，正当风起秋桂：“和月亮一样，奶黄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