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
这里所读的,是云南三位小说家,杨昭、包倬和伍世云三篇中短篇小说。
之一:杨昭《日蚀》(见《大家》2005年第5期)
如果小说有色调的话,那么,杨昭中篇小说《日蚀》什么色调呢?
是一种复合色调:漆黑、铁灰、血红。
无论在哪里,时至今日,日蚀都不是毁灭性灾难,它压根儿就不是灾难。但永康镇那场日蚀,却带来一个世界末日,笼罩一座人间地狱。漆黑,铁灰,血红,这种复合色调,就是世界末日、人间地狱的色调。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日蚀本是描绘对象,怎么它带来的末日和笼罩的地狱,其色调竟然成了小说色调?而这恰恰是《日蚀》了不起的地方之一。小说色调不是板结的,它的描绘对象色调也不是凝固的,两者浑然一体,一直在流动,就像流经永康镇的那条河,横江。小说的每一个句子,也都浸染上这种色调,它们的讲述也像横江之水,不止息。哪怕只从色调上看,小说《日蚀》也将描绘对象日蚀和盘托出了。而那场日蚀,既然是末日、地狱,小说家这得有多大的勇气和力量啊!
我想起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地狱变》,良秀画师画出“地狱变”经受的试炼与煎熬。这部《日蚀》,三万字,杨昭至少写了十年,不止一次推翻重来。1996年,我侥幸录取到昭通师专读书,杨昭老师在中文系教授外国文学课程,我有幸成为他的学生。这年秋天,学校创办一份文学内刊,刊名都取好了,叫《蒹葭》(不知为什么会取这样一个刊名),让野草文学社承担包括编辑在内的一些事项,而我已加入文学社,因此读到《蒹葭》“创刊号”部分稿件,《日蚀》即是其中之一。《蒹葭》无果而终,连“创刊号”也没有印行。我当时读到的《日蚀》初稿,大概六七千字。我至今记得,日蚀过后,人们感觉到被愚弄了,看到太阳好端端的,一直不炸,就十分义愤,主人公王孝子还用昭通方言骂了一句:“老天爷,我×你小舅子!”小说就此结尾。较之于近十年后的定稿,初稿只相当于小说的一个切面。当然,这不是六七千字和三万字篇幅上的区别,别的不说,在色调上,初稿还只是浅灰单一色调吧。更不是文学准备上的差别,因为杨昭生来就是一个文学人,其身世、阅历、命运和学识、才华、热爱,让他在大学时期就有深厚积累,况且初稿完成已近而立之年,本该是爆发的时候了。可能因为杨昭对自己作品要求极其严苛吧,他并不满意这一稿。也可能因为《日蚀》乃是杨昭命运之作,他从三十岁一直写到四十岁。还有一种可能:帕乌斯托夫斯基在《珍贵的尘土》中所写到,让·夏米在首饰工匠那里清扫尘土,从那些尘土中拣选、积攒黄金屑,他得拣选、积攒一辈子,才够铸造一朵小小的金蔷薇,献给爱过却不能再爱的苏珊娜。杨昭经过长时间沉淀,中篇小说《日蚀》由初稿浅灰单一色调浸染成定稿漆黑、铁灰、血红复合色调。(当然了,远远不止一个色调浸染这么简单)我自己就曾计划分别以眼中的颜色为题,写作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第一篇名叫《红》,主人公是一位遭受他人剥夺的妻子,丈夫试图为她讨回尊严,发表于《山花》2005年第12期;第二篇本想叫《黑》,但觉得这篇名状态过于静止,就叫《越来越黑》,主人公阳光亮自称黑研究专家,他用一只箱子,暗箱,来模拟黑,发表时被改名为《天才的去向》,小說中,此人并非下落不明,而是“现在押”。两篇小说都暴露了我的浅显,并没有写出预期的红与黑。这写作计划就中止了。因此,我深知,作品呈现出红与黑或其他任何一种单一色调,要写到这份上,难度也极大。再后来,我对单一色调的偏颇、错误看法还得到了纠正。纠正我的是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这部中篇小说就是单一色调,接近于浅灰。通往科马拉的道路,科马拉这片荒凉之地,散落在半月庄的房舍,半月庄这座人间地狱,通通浅灰色。就连三代佩德罗·巴拉莫之死,也是浅灰色。科马拉、半月庄其他人的死亡、逃亡,无数鬼魂重返人间,还是浅灰色。神父是浅灰色,教堂是浅灰色,礼拜是浅灰色,祈祷是浅灰色。第三代佩德罗·巴拉莫杀死神父的弟弟,玷污神父的侄女,这些罪恶都是浅灰色。在色调上,单一的浅灰,同样成就了《佩德罗·巴拉莫》。这也带来一个疑问,《日蚀》初稿也是浅灰,杨昭为什么要以漆黑、铁灰、血红复合色调来定稿?我找到的答案是:科马拉还有一位上帝。因为有上帝,人们才那样忍受,也才那样死亡、逃亡。虽然神父怀疑上帝抛弃了他,也抛弃了科马拉,但胡安·鲁尔福不这样认为,他没有去写上帝的颜色,上帝肯定不是浅灰色。胡安·鲁尔福处理、解决不了,束手无策的事情,他都交到上帝手里。而永康镇没有上帝,曾经的算命先生被罗大爹做掉了,做法事的阴阳被“咵”要了命,观测日蚀的科学先生也死于非命,只有罗大爹和么儿些,还有写进县志的王孝子,被做掉的镇长赵成章和继任镇长并给官府呈上报告的陈正彪,任何处理、解决不了,束手无策的事情,杨昭都交不出去。《佩德罗·巴拉莫》单一色调就够用了,但《日蚀》非复合色调不可。赫拉巴尔写到的汉嘉,他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使用一台压力机为被处置的书籍打包,那里也有上帝。这部中篇小说叫《过于喧嚣的孤独》,也是差不多用了十年时间,三次推翻重来,才得以定稿的。因为又上帝,《过于喧嚣的孤独》连浅灰单一色调都没有使用,它的光线类似于黄昏时分。赫拉巴尔还有老子《道德经》哲学,让那位叫汉嘉的打包工,差不多耗尽积蓄,买下报废压力机,安装在舅舅院子里,陪伴余生,直至与压缩过的那些书籍中,他亲近过的思想一起升天。确实荒唐,但毕竟有一份温情。较之《佩德罗·巴拉莫》和《过于喧嚣的孤独》,《日蚀》无以交付,也无以依靠,只得凭借一己之勇气和力量来成就。从这角度讲,无论是谁,恐怕都不能总是面对日蚀这样的写作对象,否则消耗实在太大了。事实上,《佩德罗·巴拉莫》对胡安·鲁尔福的消耗,在其创作生涯中也是空前绝后的。而《过于喧嚣的孤独》,给赫拉巴尔带来的消耗,也超过他另一部中篇小说《严密监控的列车》和唯一的长篇小说《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
日蚀,乃是永康镇之极端事件。
但在日蚀极端事件爆发之前,永康镇就是一片极端土壤。
一切都极端。
偏狭到极端地步:
镇街边的横江,一片白花花的水光,闭了眼不看,血光也穿透眼帘子,往困疲不堪的脑壳里撞磕。人些都像被抽了骨头,歪三倒四的。街面上的石板,软耷耷打不起精神。整个永康镇,仿一碗蒸菜。
江那头是几匹在云雾上面飘飘悠悠的山,一匹藏在一匹后面,唆使苕宝往前露脸。挨拢山顶的坳子里,山沟佬的几座草房茶杯样大小,被一转坟堆围拢,闪也闪毬不出来。……真正有活气的还要算江面和镇街这一股带,百十座吊脚楼挽了裤腿站在江边踩水,鏬开窗子就可以屙屎,屎掉进江去就有一大帮鱼来抢食。正是发大水的时节,泥汤样的江水掳了些庄稼秆秆慌慌张张地跑,却被一堵峭壁活煞神样地挡住。那峭壁枯骨也似的一片灰白,有的地方却是屁黄屁黄的,就仿石头生了疮。
太阳总是从那里升起的。那个山坳形状仿个朝天撅起的鸡屁股,公鸡叫过一阵后,那鸡屁眼就慢吞吞往天上下一个蛋,金红金红的一个蛋黄,不见蛋清,也不见蛋壳,鬼跳鬼跳跳到天上去了。天是一张灰白泛青的死人脸,蛋黄的血色洒在上面,反而显出凄凉不祥的阴气。
凶残到极端地步:
在横江这一股带,哪个认不得罗大爹他老人家是最见多识广的人物?眼下却也吃不准南京来的这五个杂毛到底是值得宰一刀的肥猪呢还是妖门邪道的先生。如果是先生事情就不毬好整了,三十几年前罗大爹也曾遇见过一个从猪蹄府来的先生,也说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狗日的硬说罗家的祖坟上地理有亏缺,水陆不相间,脉相是断的,二天怕是要绝后,叫罗家拿六十六两银子来他帮他们整一下就好了。那年子罗大爹才十五岁,裆里那家什还没掏出来使使就遭人恶咒了一通,一气之下约了几个老表弟兄割下了那鸟先生的口条和那话儿来喂了狗。先生活是活毬不成了,那预言却成了他的阴魂,凉飕飕地跟定了罗大爹。按说罗大爹这些年来在女人身上是够用功的了,跟他老人家睡过的女人掰着手指脚趾都数不过来,绝婆娘些硬是没有哪个给他老人家生过半个儿女。女人,没得一个是讲点良心念点恩情的。她要你钱物的时候,可以在你身子底下千娇百媚哼哼唧唧,过后却从不争点气给你生个崽儿存个念想。罗大爹算是看白毬了!上了点年纪,罗大爹慢慢就默出了做先生的杂毛们的厉害,再不叫手下的么儿们索要他们的钱物性命,也不让他们给自己卜课占卦,远远地避着这号瘟神。
“苦主呢?苦主呢?”
苦主王孝子刚刚跑拢,人些递一把杀猪刀给他,说:
“老规矩,他整了你婆娘,你照老规矩来整他。”
好些人这才晓得水妹子是王孝子的人。
王孝子右手攥刀左手揪住陈耀祖的那话儿,刀尖拨了两拨,插进去,陈耀祖鬼喊了一声妈,身子直僵僵一挺,一道血涌出,山泉样的顺腿流下。再齐根一旋,把根血潸潸的东西完整地扯了下来,顺手丢给了狗,急将搭在肩头的自家的衣衫堵住血眼。人些一片声赞他仁义,没赞完,王孝子已挤出人堆,提着把血刀找寡辣子索要他昨晚给的钱去了。
现在,人些已不再睬陈耀祖,都朝水妹子这头拱。后头的人一搡,小庆一个趔趄栽在水妹子身上,就势抱紧才没跌倒。人些一片声赞他机灵,小庆就机灵地吹了泡鼻涕水出来,不往脚后跟揩,直朝着水妹子白生生一对乳抹下,一直抹到腿才抹干净。
一霎时,满场子擤得出来擤不出来的都在捏了鼻子使劲吹,一片怪声响彻云霄。水妹子嫩生生一个身子,立时被抹捏揪搓得红肿淤血。
伪善到极端地步:
王孝子背了老母,镇街上转一圈,不停跟人些打招呼,眼睫毛上尽是汗。溽热粘腻的六月天,老母在背上烙着,就仿鬼节时街前一口红彤彤烧着阴钱的黑铁锅,背又背不起,摔球了又得罪不起神灵。
那晚王孝子因听了罗大爹他老人家说要将寡辣子家的水妹子整给他做媳妇,一身火烧火燎,搓了几回反而搓大,就赶了二十多里路去牛角湾骑了一回红艳。累了一气后已是半夜,就干脆在红艳肚皮上趴了一夜。
王孝子是进过学馆的读书人,咋说将来都是要进县志垂范的,要痞也远远跑到大龙洞、二甲、牛角湾去痞一把,断不肯学那等不长进的烂廝在自家永康镇地界上鸡鸣狗盗,做那下三滥的勾当。因此一个永康镇,谁人不敬哪个不爱?开学馆的顾泽旭老大人亲自给他画过一幅关公正气图,还写了一副对子,曰:“忠臣孝子皇天保佑,邪男淫女看我大刀!”
然则从红艳肚皮上爬下来回到家,就听说太阳要出大事情,忠臣孝子皇天也不保佑,眼看着一个也活毬不成了。王孝子气急败坏,冲到镇街上找众人评理:凭啥子我周周正正一个王孝子也要跟不三不四的废人些一起死毬?
理倒是评赢了的,人些酸溜溜望着他,说:
“仿你这号人倒怕是要留下来做种的。罗大爹亲口说了:一件亏心事都没有做过的人,老天爷是不收的。”
一副鸡胸翘翘地挺起。歇一气想起红艳她们犯贱的时候,胸脯子也是仿这种挺法,遂谦虚地佝了,萎缩缩回了家,不再张狂。
老天有眼,都死毬了好!剩下满世界金银财宝,都是老子的!
不对哩!仿骑红艳、羞月、香香她们这号事情,算不算亏心事?还有……日他个鬼!再想下去真要见鬼哩!
二姨妈来了,叫王孝子出去,关上门,帮老母上上下下洗了一气,换了身新崭崭衣裳。猛烈间二姨妈鬼叫豽喊了一声,王孝子慌慌张张踹门进去,只见穿戴一新的老母躺在竹榻上,颈子里插了把剪刀!
老母乱蹬着,全身仿打摆子样的使劲抖,两只柴爪,死死拽住刚上身的新衣衫,就仿新衣衫是杀人真凶样的。那剪刀,正正扎穿血管,一輩子的血浆浆血泡泡找到了出口,顺着剪刀缝,欢天喜地朝外边逃。王孝子跌过去,攥住血糊漓淋一把剪刀,抽将出来,血柱就恶狠狠喷了他一脸。一霎时,满世界只剩铜的腥甜脓的闷臭,王孝子使劲一忍,生生将一肚子苦辣酸甜咽回去。急将手捂住刀口,血浆恼羞成怒,从指缝间迸出,就仿满竹榻的血,全是他爪子挤压出来的。
老母猛咳起来,每咳一声,血就扑哧喷道红雾,把个世界涂成绝美的红尘。王孝子一急,跃在老母身上,双手紧紧拤住老母脖子,不准血再喷。老母又蹬几下,喉哝被拤出咯的一声,头一摆,乖了下来,不再跟王孝子闹。眼里,暖暖一道夕照,熄了。
邪恶也到极端地步:
吴老颠抱了酒罐走近王孝子老母的尸身,先咕嘟了一大口,砸砸嘴皮,满意地呼了口长气,又含了一口,低了头,凑近寡白一张老脸,“噗——”一声喷出。煞了秽气,要开始装殓了,吴老颠说:
“属虎属蛇的避一下,撞磕着邪魔我不负责。”
王孝子正好属虎,就出去找了块荫凉歇了。一身严严厚厚的白孝裹着束着,汗汲汲仿刚从水里捞出来晾晒。
屋里,吴老颠取来几捆绵纸,把个王孝子的老母,扶起来搡下去,翻过来覆过去,上上下下裹得比蚕茧还好看。人些一阵喝彩,说:
“好了好了,搭把手入了棺就可以吃饭了。”
没得哪个看得出来,裹的是五花大绑款式,而且一对老乳间,早硬戳戳藏了一根铁钉。
丑时,王孝子使劲踹过几回后,吴老颠总算是迷迷憧憧睁开了醉眼,挣起身子,背了竹篾子背兜,高一脚低一脚,歪三斜四地颠着走了。颠一回,王孝子用麻线拴在背兜外面的皂角就咵地敲响背兜一声,给他打着拍子。
吴老颠着街边一个酒鬼呕出的汤水味呛了一口,心里恶翻翻的,弯下腰,也呕了一气。呕完酒就醒了一大半,再一颠着走,就注意到了背上咵咵的响动。
吴老颠立定,咵就不在了;一颠,咵又回来了。他想起在王孝子老母胸口上藏的那根铁钉,立马就默过来那根钉子起效了,它让王孝子的老母变成了厉鬼,此刻厉鬼就牢牢跟在他身后咵咵。他本意是让厉鬼去缠王孝子的,却不料鬼怜家人,错找上了他吴大爷。
吴老颠站定,手指搭了个型,默念了一遍降妖大转咒。收了功,气定神闲,又开始一颠一颠地走。哪晓得他的咒降不住厉鬼,它又在他后面咵咵,咵咵咵了。以前,仿这号日怪事情是从未遇见过的。吴老颠一副童子身,九岁就拜了宋端公为师。从来,从来就没有他吴大爷整不赢的鬼。
再站定念一遍拐子咒。念的时候确实是降住了,一走动咵又回来了。
吴老颠不再站定,边走边念得勒经。咵跟他较上了劲,咵咵地陪着他玩。咵嘻皮笑脸地调戏他,他颠多快咵就有多快。
吴老颠猛然想起镇上人些说的太阳要出事情的传闻,看来大难临头,连鬼些都厉害百倍了!
吴老颠一身冷汗,酒全醒了。脑壳子疼得要裂,就仿个孙悟空,着唐僧念了紧箍咒。
逃到“雅聚”底下,门早就关了,只二楼一扇窗户还亮着油灯。窗影是个男人,仿在扬鞭催马样地动着。凑着亮光,放下背兜,将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细细察看:上面是几件法器和一罐酒,好不生生的,不像是有问题;下边是芭蕉叶包了的一个猪头,白生生闭了眼微笑。
重新装好背上,咵还是不饶他。眼前活灵活现出白生生闭了眼微笑一个猪头,终于恍然大悟出咵原来就附在那上头。长长舒了口气,又放下背兜,取出猪头来使劲甩下横江。背上背兜一颠,咵又来了!
咵,咵,咵咵,咵咵咵咵咵咵咵!
吴老颠在自家的门前跌了一跤,咵取了他的性命,扬长而去。
在永康镇这片极端土壤,日蚀极端事件爆发之前,末日还未降临,但人们早已坠入地狱,一个漆黑、铁灰、血红世界。罗大爹年轻时就把师父老瘪做掉了,他一人独大。通过科学先生的望远镜,观测正常的夜空正常的星子,罗大爹也陷入恐惧和不安:
只见一大砣暗红色的东西鬼绰绰地悬颠颠地浮在漆黑不见底的天上,从上面默默地看着他,阴浸浸地逼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呲的一声冲上了头顶。罗大爹急忙闪开,又被它的法术拽了回去,眼珠子不转定定往里面看:日他个鬼这哪里是阳间能看到的东西?凡人的眼水再好,也不可能从星宿上看出什么道道来。日他个鬼这种法器实在是太凶了!这黑红黑红的一砣,就仿那年子被他在滩头上做掉的老瘪胸口上的那个枪眼,血要干不干的,不红不黑的,老瘪要死不死的。老瘪说要在那边等他,仿个汉子样的跟他再整一把,不信在那边也狠不过他。老瘪说:“小烂廝养的你鸡巴长硬了!杀起师父来了!你给老子记着:老子咋个死二天你也会咋个死!”
罗大爹的心里恶翻翻的,背脊上的皮子刳喇喇紧绑绑皱缩起来。在黑红黑红一大砣凶兆面前,他老人家平生第一次失魂了。全世界的暗黑都朝他欺逼过来,把他挤得越来越小,小得就仿一只掉进横江里的蚂蚁,死命抓挠,却泅游不过浩浩阔阔的一辈子。他依稀看到了许多年过后自己的死亡,他的身子将绽开大大小小的暗红色窟窿,血要淌不淌,要干不干,黑的蚂蚁和白的蛆虫快活地跑进跑出。他早已被自己暗红色的命数盯死,他躲不掉,也没得哪个人能帮他的忙、愿帮他的忙。他的亡魂从黑红黑红的洞洞中忽忽脱出,趁蚂蚁和蛆不防备的时分忽忽脱出,披头散发,拖舌滴血,在凄风苦雨的深山老林污泥浊水间飘来荡去,恓惶孤苦,无所归依。没得哪个人烧文纸钱给他使使,供他在关节路口通融通融。他在阴间受千般苦楚遭万茬劫难,时时处处被斧劈火烧狗嚼蛇咬。那么些被他送掉性命的冤魂爪撕嘴咬凄厉地啸叫着将他拖到那黑红黑红的一团里去……
但永康镇毕竟是永康镇,罗大爹也毕竟是罗大爹。就像刘震云在《故乡面和花朵》里借他的小说人物所感叹的那样,“这群××人,也不是好弄的!”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研究员到永康镇来,将在猪蹄府观测日蚀天象,科学先生作了解释和普及:
“日,太阳;蚀,亏缺,遮蔽,”科学先生用手指沾着酒在桌上边写边说,“日蚀的出现其实是很有规律性的,现在我们可以预测得分秒不差。但是在地球上同一个地点平均要三百六十年才能看到一次日全蚀,人又不可能活的那么久……”
“人不能活那么久?”
“当然不可能活那么久,你想想你见过谁活了三百六十岁呢?哈哈!这只可能出现在神仙故事里罢了。因为太难得遇到观测日全蚀的机会,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常常要赶千万里路,到适宜于观测的地方进行观测。为了不错过最佳的观测时机,我们宁愿提前一点时间到达观测地作好準备,因为每个时机对我们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下个月四号,也就是阴历初七那天就要出现一次日全蚀。根据我们的推算,猪蹄府那个地方恰好位于最佳观测带内,海拔高,能见度又好,因此我们就大老远地跑来了,要去那里等待观测日全蚀。当然,你们这里也能看到日全蚀,不过千万不能直接抬头看。你们没有我们这些观测仪器,可以打一盆清水摆在门口,滴上些墨汁使水变黑,然后从黑水里看太阳。记住:千万千万别直接抬着头看太阳。时间吗?下午两点五十三分零七秒。嗯,我这样说吧:你们计时不方便,就在吃过午饭后,约莫点完三炷香的功夫。喏,就像这种线香。你们可以喝上两盅茶,或者下河洗个澡凉快凉快,然后呢,时间就差不多了。”
“以后呢,太阳黑过以后呢?”尽管担心遭人耻笑,罗大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以后嘛,一切又会恢复正常,太阳又照样亮堂堂的。”
罗大爹以他邪恶的天才,这场日蚀,他创造性地将南京科学永康镇化,改造、生发为一道又一道恶咒,再让无孔不入的么儿些到处传播:
镇上开始纷纷传开太阳要出大事情的噩耗:
说是有个南京政府蒋委员长亲自派来的科学先生,是个国师,道术十分了得,连罗大爹都亲自给他下跪磕头哩;说是先生带了四员大将,扛了小钢炮,还扛了装着童男童女的“剥尸”的小棺材,要上猪蹄府做法事去哩;说是先生掐准了日子,分秒不差,初七那天晌午太阳就要出事,人些都躲不过这一劫,除非一件坏事都没做过,先生说了人不可能活得那么长哩;说是到了初七那天人人都要沐浴净身,焚三炷香,磕八个头,打一盆清水倒上墨汁摆在门口驱邪哩;说是不仿这样子做的人等太阳一出完事就要被阎王揪去下油锅,冒出巨大的火焰哩;说是科学先生已经正式收了罗大爹做徒弟,哪个不信罗大爹他老人家的话要到阴间去五马分尸哩……
因为通过科学先生的望远镜观测时,让罗大爹陷入恐惧和不安的是,“嘭老屁家屋顶上,蚕豆大颗星子在天上,一明一灭,不怀好意地闪”,所以,“稀奇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先是嘭老屁家的屋子莫名其妙地烧起了大火,一家老小都烧成木炭”。
做过亏心事的人觉得逃不过这一劫,没有做过亏心事的人觉得就这样死于非命不公平,可是又有谁一件两件亏心事都没做过呢?镇长赵成章收好永康镇人的地契、房契,几乎买下整个镇,人们拿著贱卖土地、房屋的钱财,在末日来临前总要坏一下。
都不做活路了,一家子一家子地坐着吃,几斤重的猪娃崽也宰来吃掉了。房子、家什、田地、渔船,只要有人买,都三文不值二文卖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土里钻的,只要有人肯卖,都买来吃了。能吃的难得买进,不能吃的难得卖出。都默过来一个道理:既然钱财带不到那边去,就先抓紧时间在这边快活快活!
平日里想做又有所忌惮的事,现今都可以由着性子胡来了!
胡来一阵子,又慌慌地跟老婆子些去学吃斋念佛;念一阵子佛,又痒痒地跑去跟泼皮胡来。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结果念佛和胡来都不爽利,惶惶不可终日。
日他个鬼还不如早点炸了太阳,大家一起死毬!
日蚀过后,罗大爹将镇长赵成章做掉,么儿些将他家房子烧掉:
两根麻绳,打死疙瘩把赵镇长脸朝下绑在条凳上,条凳的四条腿浸在浅水中。罗大爹举着火把蹚水过来,扯掉赵镇长嘴里的抹布,亲切地问:
“小杂种,还想说点啥子?”
“有啥鸡巴了不得的,无非就是请老子搂着板凳漂一晚上!这起事情好耍毬得很!”赵镇长抬起头来,一脸大无畏地说。
罗大爹就将火把递给别人,把抹布重新堵回去,一只脚抬起来踩在赵镇长背上,问:
“锯子呢?”
就有人递锯子给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接过来,用两根指头弹了弹锯片,满意地吹了一口,然后架在赵镇长的后脖颈上开始使起锯子来。赵镇长脑壳猛地往上仰起,眼珠鼓出来,明显地感到这起事情一点都不好耍。
罗大爹运气不好,没对准骨头缝,才拉了两三下锯片就着骨头卡住了。
付泽刚说:
“您家歇一气,我来整几下。”
就替了罗大爹,一只脚踏实在赵镇长背上,使劲一拉,锯子又拉得动了。骨头面面跟血浆浆一齐涌出。
一开始赵镇长还死命地摆头、蹬脚、摇身、攥指头,嗓管里闷闷不乐地哼,到后来多锯了几下就满不在乎,一动不动了。付泽刚加了把劲,一鼓作气地将脑壳锯落下来,跟几个么儿嘻嘻哈哈地踢着耍。罗大爹笑咪咪地看了一会儿小年轻些作耍,说:
“够了,绑起石头丢进江去。板凳跟锯子洗干净点拿去还人家。对了,还有那些契纸还不毬好整。”
“这个么您家倒是不消操心,等后半夜我哥几个去放把火,烧了狗杂种的窝!”
要绑石头了,德望拦住说:
“慢点,等我瞧瞧。”
德望一刀子扎进赵镇长的肚腩皮,往上直溜溜拉道口子。他撂了刀子,两只手的指头塞进口子,使劲一掰,“嗤”的一声,赵镇长的下水热腾腾地冒出气来。德望翻了一阵找到心子,揪紧了,使劲一扯,筋筋绊绊地扯下了一砣。凑近火把一看,说:
“咦,恁俅日怪!就仿猪心样的颜色。老子还以为是墨黑墨黑的。”
几弟兄都想不通。
给镇长赵成章家房子放火后,么儿些表演了一场救火。赵成章婆娘赵侯氏哭哭啼啼求救,他们就训斥她:“哭,只晓毬得哭!以为你的眼泪水淋得熄火!”
日蚀过后,永康镇从末日回到末日,从地狱回到地狱。罗大爹掌握永康镇控制权,也就掌握永康镇解释权。继任镇长陈正彪执行罗大爹的意思,编排日蚀事件,罗织赵成章、水妹子等人罪状,胡诌诸人去向,褒奖王耀宗(王孝子),盛赞罗延祖(罗大爹),言之凿凿,呈报官府。
这漆黑、铁灰、血红世界,极端土壤、极端事件出现的极端时刻,是这样的:
大白天,天光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了下来。满世界凝结在一大滴浑浊的热松脂里,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一个熟识得不能再熟识的世界,翻脸就不认人,变得假模假式,不阴不阳。在黑水的深处,太阳最后的一弯亮光怕疼似地哆嗦了一下,消失了。它的尸体,一饼圆圆的黑色,比黑水更黑,沉在深不见底的黯然里,无力浮出水面。世界的完蛋就是这样开始的,多少的念想多少的苦乐,说完毬就完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几天以前,哪个会想到那么亮堂堂那么火辣辣的太阳,也会有变黑炸毁的一天?
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瘦瘦窄窄的街是陌生的,歪歪斜斜的房子是陌生的,翻开又合拢的横江是陌生的,竭力支撑的树是陌生的,连绵百里的山是陌生的,从未干净过的天是陌生的,泥菩萨样呆惑惑的街坊邻居是陌生的,泛着黄铜光泽的竹椅是陌生的,呛鼻的汗臭是陌生的,长痱子的燠热濡湿是陌生的,寡辣子喜不自胜的哭叫是陌生的,让人害怕的自己是陌生的。人些熟悉的颜色、样子、声音、气味统统消失了,就仿人些都早已撇下了这世界,迁到了另一个世界。不再有太阳,不再有贤愚,不再有贫富,不再有争抢,不再有风光,不再有县志,不再有孝子,不再有盼望。接下来,就只剩下等着一声轰然巨响,太阳炸毁,天崩地裂,人些的幽魂炸成碎片,变作乌鸦飞到冥府,听候阎王的发落。
这就是日蚀。
到了小说结尾:“西沉的太阳使一个镇子变成了黄铜。横江水面波光点点,仿鱼鳞样的在波涛中闪现,晃得昏昏欲睡的镇子合不拢眼皮。这轮一直赖着不炸的太阳,屙野屎样的,慢慢地一边把光收拢,一边往西面富强县界内的山坳蹲下去,臊得满脸通红。”世界就是这样,还是这样:漆黑、铁灰、血红。
这漆黑、铁灰、血红世界,不仅仅是一个寓言。那么,《日蚀》同时还是什么呢?正如巴尔扎克所说的那样,“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它真是。在这漆黑、铁灰、血红世界,人们能怎么过?“比仿说一只虫虫掉进一盅酒里,满以为自己能爬出去,小脚小手地挣半天,到头来还不是照样死得很难看?”就连王孝子那样的人,也是这样:“他无比惊异地发现以往自己从来没嚼出味来的日子原来竟是如此的让人着迷、眷恋。日他妈活着多好啊!哪怕是仿条狗样地活着。”人们无以为生,活着都是奢望,甚至是唯一奢望。
这漆黑、铁灰、血红世界,它碾压一切。《日蚀》写了十八节(是否有地狱十八层之隐喻?),每节都像一条轨道,这些轨道有时并行,有时交叉,有时重叠。最短的是第十二节,只有一句话:“又等了一天,还是不炸。”即便是这么短一段轨道,也传达出碾压之下的焦灼、震颤,惶惶不可终日。那么,这些轨道有时如何铺设起来的呢?轨道下面的石块被称为道砟。它们大小得体,软硬适中,形状不规则,之间的空隙,所产生的摩擦,及时渗透雨水,并将压力分摊给轨枕,以保证轨道平衡、稳定、长效。杨昭选取那些有“空隙”、能“摩擦”,适合用作“道砟”的昭通方言材料,又经过开砸、打磨,《日蚀》语言棱角分明、粗砺有力、阴阳无界。身为一位昭通人,我可以保证,这篇小说没有一句是原原本本的昭通方言,每句话都是“杨昭式的”发明。《日蚀》的语言,的确也像道砟一样,吸附这漆黑、铁灰、血红,承受这末日、地狱。杨昭发明出道砟般的语言,而道砟般的语言反过来也分担了这世界的碾压,使他不至于被这篇小说无以复加的描绘对象压垮。
(鉴于《日蚀》之特殊,请原谅我引出如此之多的原文)
之二:包倬《鸟兽散》(首发于《十月》2018年第6期,亦见中篇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包倬著,新生代作家小说精选大系,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包倬《鸟兽散》这个小说世界,至少有三重时空: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小说主人公尹万的生活,就是这三重时空。尹万在跑马坪出生、长大,而跑马坪这个地方,还有不少猎人,打猎仍是村民生活的一部分。他父亲也是一位猎人。跑马坪保留着前现代特征。尹万可能是方圆数十里最聪明的孩子,上学又肯用功,考取北京的一所大学。这是跑马坪进入现代的标志性事件。有必要强调的是,这并不意味着前现代的结束。尹万在北京上大学期间,他父亲猎获一只麂子,却与这只麂子一同坠下悬崖。尹万自动退学回到跑马坪,距父亲坠崖身亡半年,在姐姐尹千新婚之夜离家出走。再后来,跑马坪的雨就像《百年孤獨》里的雨那样下,但不需要下四年零四个月,下了几个季节,庄稼就烂在土地上。一些村民只好又去打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他们去打工。尹千新婚丈夫也外出了。留下来的,有周腊八这样的人,他让跑马坪出现电视、录像,还通过播放武打、性的录像卖钱。打工者不断回到跑马坪,又不断离开。现代与前现代交叉,纠缠在一起。那么,尹万离家出走,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他去了帽儿峰,一座山林里。最初,姐姐尹千没能找到他,后来,他回过跑马坪家里。姐夫还到帽儿峰给他送过吃食。村民也都知道他成了野人。在帽儿峰,尹万乃鸟兽之王,受到虫子、蚂蚁、鸟儿和麂子、狼、豹子的拥戴。村民梦中惊魂,尹万率鸟兽来到跑马坪。与梦中野兽来袭场景不一致的是,鸟兽并未侵犯村民。尹万见过家人,村民还没醒来,就又率鸟兽回帽儿峰去了。这是后现代啊。在后现代刻度上,前现代、现代并存,时间一片混沌。
跑马坪的人们是不是帽儿峰的鸟兽?小说中,包倬没有设置这样的疑问。他写出跑马坪发生的变故。哪些变故呢?由于帽儿峰鸟兽的原因(至少猎人是这么认为的),猎人失败,以至于一无所获,甚至死于非命。这是一场变故。导致前现代瓦解,但还残存。跑马坪雨水泛滥成灾,庄稼歉收无收,村民不得不外出打工找活路,也有人又上帽儿峰打猎,还有人在家找生财之道。这是再一场变故。现代从天而降,前现代沉渣泛起。此前,尹万考取北京的一所大学,虽是标志性事件,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现代。这两场变故都是外在的。一条公路修至跑马坪,途经帽儿峰的弯弯绕,在这座山林里穿插,无数树木随之倒下。这是又一场变故。更是外在的。好些人开始打猎,将猎物卖给修公路的。在这三场变故中,内部世界跑马坪,这里的人们,通通成为外部世界的鸟兽。与帽儿峰的鸟兽不同,跑马坪这些鸟兽,谁也不会爱护他们,他们也不拥戴谁。从这角度讲,尹万只属于帽儿峰,属于山林,属于鸟兽,他不属于跑马坪,不属于寨子,不属于村民。尹万是一个与他的出生地、家人和族群决裂的异类,离开人世间,去了鸟兽世界。
如何写出这些呢?
包倬爆发式调度现实经验。比如:“大山既给了人们生存的空间,也惩罚了那些贪婪的人。所以,跑马坪从来不缺吃蘑菇中毒、追野兽坠崖的冤魂。”“心跳声像埋在地上的钟表,彼此都能听到。但他们的目光无法从荧屏上撤回来了。画面是鱼,已经紧紧咬住了目光的饵。他们完全进入了情景,呼吸急促,每个人的胯里都夹着一个炸弹或一杆弹药充足的枪。他们不知道,外面已经下雪了。”“有人啪嗒一声按下了打火机,香烟的气味弥漫开来。有人被呛咳嗽起来。荧屏上的男女换了一个姿势,看起来像两只狗。有人突然啊的一声长啸,站起身,往外跑了出去。”“众人回过神来,片子已经放完。周腊八开了灯,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虚脱感,迷迷糊糊,像是刚从梦中醒来。打开大门,雪花迎风扑面。”
包倬巫师一般生发超现实经验。比如:“那羊睁着蓝莹莹的眼睛,有人凑近它时,羊眼里的影子举起刀,割下了羊头。”“很多人梦见鸟兽袭击了村庄。他们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听到一村的狗在号,感觉到地动山摇。而月亮悬在夜空中。胆小的老人、孩子、妇女,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猎枪挂在远处的墙上,却没人敢扣响它。”“人有人心,鸟兽也有心。尹万向鸟兽们捧出自己的心,他不光得到了鸟兽心的回应,还被带进了鸟兽灵的世界。”“在他的带领下,鸟兽们相继爬起来。野猪迈开笨拙的步伐,将尾巴卷成了一个圈;麂子一不小心就冲到了最前面,疯跑起来;野兔离这些大家伙远远的,但它们身体灵活,蹦跳起来像一团团肉球。只有狼还睡在窝里,对外面的动静只发出一两声嚎叫。鸟儿飞在空中,它们张开翅膀,挡住雪花,火燃烧得更旺了。”
除了现实经验和超现实经验,按说,包倬还需要极端事件。比如:尹万为什么从北京退学回到跑马坪?又为什么从跑马坪去了帽儿峰?也就是说,到底是什么极端事件,让尹万从现代滑向(这个用语不一定准确,甚至不一定正确)前现代,又从前现代、现代的交叉和纠缠中滑向后现代?这肯定超出现实经验的世界,可能也突破超现实经验的世界。它或许就不是经验世界,而是寓言世界了。
经验世界如何达成寓言世界?
包倬的小说创作,一开始就进行这种尝试了。只是说,这也经历了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在小说《狮子山》(首发于《人民文学》2013年第7期,也收录于中篇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里,他已进入自觉状态,试图在“狮子山”与“北京”之间,通过“火车”与“猎枪”,引发经验世界与超经验世界,两者对峙与冲突,让寓言像火车一样一声鸣叫,像猎枪一样擦枪走火。包倬最大限度运用了极端事件。他也像帕默克所说的那样,是“天真而忧伤的小说家”。《狮子山》有这样的描写:“那天晚上,他趴在她身上,她有点抗拒,嫌他掀动被子时让风灌进来。‘一会儿就暖和了。他说。他真的运动起来,她却一声不吭,任由他进出。有时候,真的谈不上快感,像一种责任,甚至,她讨厌这件事,比如那些风岭的男人。他们甚至连基本的防范意识也没有,全凭运气,所以当孩子一个个降临的时候,他们都是默默地接受。他从她身上下来以后,一翻身又睡过去了。除了在这件事上,她在他面前没有性别之分。”
到了《鸟兽散》这篇小说,包倬将极端事件放在了最后:
突然,所有的木栅栏在同一瞬间轰然倒下。猎人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见群兽奔涌而出,如决堤的洪水,覆盖了帽儿峰。所有的鸟兽都发出鸣叫,那声音震荡得猎人们肝肠寸断。鸟们在天空飞翔,由八只雄鹰开道。狼张开大口,吐出猩红的舌头,将其他动物围在中间。尹万呢,他在群兽和百鸟的簇拥下,骑着一头豹子,汇入了鸟兽卷起的浪潮。鸟的翅膀连成片,遮住了月光,所到之处,像一片乌云压顶。
鸟兽们像洪水避开石头一样,避开了目瞪口呆的猎人,浩浩荡荡奔向了远方。群兽钻进了密林,仍能看见群鸟在月光下飞翔,越飞越远,翅膀掠过远处山与天边的交界处,消失不见。
这时,猎人们方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手里的枪。
与《狮子山》不同,在《鸟兽散》里,包倬最后没让猎枪打响。
鸟兽散已经注定,包倬小说寻找到新的可能。
之三:伍世云《送伴》(见《收获》2020年第5期)
伍世云短篇小说《送伴》写的是,阿正六岁时就因属相、生辰、命数而被选中,为濒临死亡者送伴。由于恐惧、痛苦、罪孽等种种原因,死亡变得艰难而漫长。而送伴,就是在亲人同处一室陪夜、守夜之外,一个阳气重、火气旺,童男身的非亲非故者,同卧一床,送濒临死亡者走完最后一程。送伴人会害怕,还会厌恶。被濒临死亡者紧紧抱住,哈气在脸上,过后身体上留下瘀痕,死气沉沉,诸如此类,阿正也是碰到过的。一位大端公,通阴阳,知生死,无奈生病久矣,家人都疲惫而厌烦。这位大端公,也要阿正来送伴。但这次送伴不同于别人,因为这位大端公就是阿正女友朵朵的父亲。还有一点特别的,他还是当初选中阿正的那位端公。而且,女友一家与阿正姑母一家相隔不远,多年都有交集。阿正当初被选中,姑母一反别的父母不愿儿子当送伴人的常态,竟然为阿正感到高兴。第一次送伴,阿正喝下姑母准备的可疑蜂蜜水,他昏昏沉沉睡去,那人什么时候咽气都不知道。这次送伴,女友一家不当回事,阿正也草率。大端公临终,拉住阿正的手不放。最后是这样:
见他好了,阿正准备缩手,不料却被死死抓住了,好像床上的人就等着他的手似的。他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下意识地往回一抽,没有抽出来,却把床上的人拉离了原位,原来这个曾经那么风光的大端公变得这么孱弱。他感觉拉动的只是一个稻草人,但是那抓住他手的力量却是很大的,好像不是来自眼前这个稻草人。他想抓他手的这个人现在的眼睛应该是睁开看着他的。但是没有,他的嘴巴眼睛都是闭着的。也许他手上的这些力气就是他跟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了。他突然想起了白天在落照寺里铜钱落下去的刹那间的感觉。他不再往回抽手了,他用另一只手把他往原位推了推,他好像很配合地回到了原位。这让他更加放松了,然后他自己先把屁股坐在床上,然后慢慢地躺了下去。他觉得抓住他的那只手在慢慢地放松。
他没有急着像其他人一样去叫家人来跟死者见最后一面,他希望他这是真的解脱了。想到解脱,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通晓阴阳的人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也许是真有其道的,他身上有“火”,可以立功德。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产生了一丝轻快的感觉,仿佛从什么东西里面挣脱出来。
这篇小说写的不仅是送伴,而且还有死亡;不仅是死亡,而且还有活着;不仅是活着、死亡,而且还有生死之间的苍茫与悲凉。
《送伴》主题,或许比川端康成《睡美人》还要极端。毕竟,《睡美人》的男主人公只是年老,萦绕着死之将至的悲观、绝望和无奈情绪,渴望青春美少女在身边,渡良宵,如果老人猝然离世,那也完全是意外。《睡美人》主题为死亡留有余地,这个余地给了川端极大空间,他得以将“美是邂逅所得”落到实处。凄凉之美也是美,这的确令人动情!
我曾写过一篇题为《终生归一》的伍世云印象记,篇幅极短,里面有这样两句话:“《送伴》让我意识到,伍世云写小说,‘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扬弃了那些可写可不写、写下来也没有多大意思的东西,而去写命运,并且写出了与之相匹配的事物。作为都以昭通乡下为人生出发地的朋友和同行,我深知无论何人,做到这一点,都不那么容易。”
重读《送伴》,我又产生一些想法。像《睡美人》那样的小说,川端展开的还是一个感官世界,只是说,那个感官世界遵循川端的美学本体和方法。川端畢生面对一个镜像世界,所有镜像都来自他的心,因为他的心就是一面镜子。《睡美人》里的“死之将至”也是镜像,也只有镜像才能映照、投射凄凉之美。而《送伴》还没有这么一面镜子,小说家都是天赐,上天赐给伍世云的,不是镜像,是现实本身。与包倬写《鸟兽散》类似,伍世云也调度现实经验、生发超现实经验。《送伴》的现实就像镜子被打碎了一样,伍世云要弥合它。他以现实经验和超现实经验去弥合的,并非《鸟兽散》那样的寓言世界,仍然是现实世界。那么,如果《送伴》去写一个超现实世界,将会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呢?
比方说:阿正送伴,将亡魂送到奈何桥。有的亡魂胆怯,拉住阿正不放,巴望送过忘川河。但是,阿正一旦走上奈何桥,他就不能重返人间了。阿正留念人间吗?他是否有过将自己也送出去的念头?
再比方说:送伴就是渡人,而渡人也是渡己。阿正本人是人间最需要渡的那个人吗?当初被端公选中,除了属相、生辰、命数之外,是否也有、还有罪孽的因素?
又比方说:送伴人阿正,乃是灵童。通灵,对阿正究竟意味着什么?将亡魂送到阴间,阿正在那边会透露人间什么样的消息?只身返回阳间,阿正是只字不提阴间的消息,有所保留说一点呢,还是随口杜撰,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些都是我的假设,或许也是小说的可能。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