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教授辨治泄泻经验及验案举隅

2021-11-29 23:35张芸旗洪靖王恒坤张杰
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中焦吴茱萸运化

张芸旗 洪靖 王恒坤 张杰

1.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 广州 510006 2.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3.安徽中医药大学国医堂张杰名老中医工作室

泄泻是临床常见病,是以排便次数增多,粪质稀薄或完谷不化,甚至泻出如水样为主症的病证。泄是指大便溏薄,时作时止,病势较缓;泻则是大便直下,如水倾注,清晰如水而势急。泄、泻临床难以截然分开,故合而论之[1]。常见于现代医学中因消化系统功能性和器质性病变而导致的腹泻,如胃肠功能紊乱、急(慢)性肠炎、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initable bowel syndrome,IBS)、功能性腹泻、炎症性肠病、吸收不良综合征等;或因其他脏器病变影响消化吸收功能导致的,以泄泻为主要表现的疾病[2]。目前西医治疗本病多使用抗生素、止泻药、微生态制剂、营养支持等,虽有一定疗效,但停药后易复发,难以根治,而中医辨证论治则有着独特的优势。

张杰教授系安徽中医药大学主任中医师,南京中医药大学师承博士生导师,国家级名老中医,全国第三批、第五批老中医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指导老师,安徽省国医名师。张教授从事中医教学、临床与科研50余年,学验俱丰,临床专攻各种内科疑难杂病,尤其擅长治疗脾胃肝胆相关疾病。笔者有幸侍诊左右,获益良多,现将其辨治泄泻的经验总结如下。

1 病因病机

本病首载于《黄帝内经》,有“婺溏”“飧泄”“濡泄”“洞泄”“注下”等不同病名。就其病因而言,《黄帝内经》中记载“久风为飧泄”“多寒则肠鸣,飧泄,食不化”“湿胜则濡泻”“暴注下迫,皆属于热”,认为感受风、寒、湿、热邪气皆可导致泄泻,其中以湿邪为主。还提到“饮食不节,起居不时者……下为飧泄”“怒则气逆,甚则呕血即飧泄”,说明饮食不节和情志失调亦可引起泄泻。就其病机而言,《景岳全书》中有云:“泄泻之本,无不由于脾胃……若饮食不节,起居不时,以致脾胃受伤,则水反为湿,谷反为滞,精华之气不能输化,乃至合污下降而泄痢作矣。”[3]认为脾胃受损,运化失司,湿滞肠道,清浊混杂而下,导致泄泻。赵献可[4]在《医贯》中有云:“今肾既虚衰,则命门之火熄矣。火熄则水独治,令人多水泻不止。”阐述肾脏虚衰,命门火衰,火不暖土,运化失司而成泄泻。唐容川[5]《血证论》中言:“设肝之清阳不升,则不能疏泄水谷,渗泄中满之症,在所难免。”将泄泻病机归于肝气不疏,脾失健运,即肝脾不调。

张教授溯源经典,踵武前贤,认为泄泻的基本病机为脾虚湿盛,脾胃受损,湿困脾土,肠道功能失常;病位在脾胃、大小肠,与肝、肾密切相关;病性总属本虚标实,脾虚为本,湿盛为标,脾虚失运,产生湿浊,湿盛碍脾,进一步加重本虚,故两者相互影响,互为因果,形成恶性循环。张教授结合其多年的临床诊治经验,总结泄泻的病因病机有四大特征:一则湿邪为主要病因,湿邪可外受亦可内生,可兼夹寒、热和食滞;二则脾虚是泄泻之本,以脾阳虚为要,或兼脾肾阳虚;三则肝脾失调亦可致泄泻,常由木不疏土或土虚木乘而起;四则临床泄泻之病纯寒或纯热者少,寒热错杂者多。

2 辨治经验

2.1 脾阳为本,兼顾肾阳 《黄帝内经》曰:“人之生长壮老,皆由阳气为之主;精血津液之生成,皆由阳气为之化。”阳气具有推动、温煦、防御、固摄等作用,是构成和维持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之一。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主运化的功能与脾阳密不可分。黄元御[6]《四圣心源·天人解》中说:“脾以阴体而抱阳气,阳动则升。”脾为太阴湿土,得阳始运,得阳则升,脾阳充足则犹如阳光普照,可将阴霾散尽,水谷随阳转运,正常有序,生生不息。然而当今之人贪凉饮冷、衣着不当、作息非时等摄生不慎,以及寒药所伤,都易损伤脾阳。张教授认为脾阳对人体健康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脾阳健旺,则病邪难侵,虽病也易痊,由此提出了“脾阳为本”的理念[7],临床主张健运脾气、振奋脾阳以扶助正气,抗御外邪,梳理内乱,选方用药时也注意避免苦寒之品伤及脾阳[8]。泄泻的产生与脾阳不足的关系也相当密切,脾阳虚损,运化失常,湿从中生;或外受寒湿,脾阳不运,导致泄泻。而脾喜燥恶湿,湿常困脾,湿又为阴邪,易伤阳气,复使脾阳不振,运化无权,加重泄泻。临床症见大便清稀或完谷不化,形寒肢冷,腹部冷痛绵绵,稍进食生冷或身体受凉即泄,舌淡苔白,脉来濡缓。张教授常用附子理中丸加减,鼓荡脾阳以散寒除湿,其中必用干姜,干姜为辛热之品,《神农本草经》曰其能“温中”治“肠澼下痢”[9]。 若兼见腹冷痛明显或便血者,则以炮姜易干姜,功专温中散寒止痛和温经止血,守而不走,收效更捷。若阳虚症状不明显,以脾气虚为主,则以健脾益气为主,酌加防风、白芷、葛根、升麻等祛风胜湿,胜湿止泻。辛味之风药与甘味之补脾药配合具有协同作用,升发阳气,助长脾阳[10]。肾阳为脏腑阳气根本,肾阳温煦脾土,助行运化水谷之权。若肾阳虚不能温煦脾阳,或脾阳虚累及肾阳,出现五更泻或久泄,张教授常用附子理中丸合四神丸以“补火生土”,酌加肉桂、赤石脂、罂粟壳、乌梅或仙鹤草温肾涩肠止泻。

2.2 肝脾建中,身心并治 肝脾同居中焦,解剖位置相近,生理上相互联系,共助纳运,协同升降,藏统互用。脾主运化水谷,为气血生化之源,散精于肝,利于肝的疏泄;肝主疏泄,调畅脏腑气机,促进脾的运化,助血液的生成。胆汁为肝之余气所化生,肝的疏泄作用正常,胆才能正常贮藏和排泄胆汁,帮助饮食水谷的消化吸收。在病理上,肝脾亦相互影响,相互传变。《金匮要略》曰:“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肝气过盛,可克伤脾土,肝气不足,则不能疏通脾土;而脾土不足,不能荣养肝木,也会加重肝之疏泄不利。张教授对陈修园[11]“中央健,四旁如”理论颇有研究,认为中焦是后天之本,持中可守方圆,抓住中焦的本质就掌握了全局,故而将肝脾作为一个矛盾的整体纳入疾病的辨治过程中,独创“肝脾建中”的辨治思想,病在脾胃先查肝胆,病在肝胆当思脾胃,肝脾同治[12]。肝脾失调型泄泻主要表现为腹痛即泻,泻后痛减,腹胀窜痛,因情绪紧张或忧思恼怒而发作或加重,脉滑而弦。《医方考》言:“泻责之脾,痛责之肝,肝责之实,脾责之虚,脾虚肝实,故令痛泻。”[13]张教授临证主张调和肝脾,常以痛泻要方(白芍、白术、陈皮、防风)加味,全方以泻肝实脾为主,配合健脾理气燥湿,使肝脾调和,痛泻自止。此外,吴茱萸汤亦是常用的调和肝脾之方。吴茱萸汤本为治厥阴头痛、阳明寒呕、少阴下利而设,张教授认为此方有暖肝散寒、健脾温胃之功,不必见头痛、呕吐涎沫等浊阴上逆之症,只要紧扣厥阴肝胃虚寒之病机,用于治疗肝胃(脾)不和之泄泻也能收获良效。方中主药吴茱萸温散开郁、疏肝暖脾、助阳止泻,人参、生姜、大枣温胃补中,实为肝脾同治之良方。长期学习、工作、生活紧张等不良情志刺激,影响肝之疏泄,肝气乘脾,导致泄泻的发生或加重。国内对BS的流行病学调查研究亦表明,IBS患者普遍存在躯体化(包括消化不良、躯体疼痛),人际关系敏感,情绪不稳定如焦虑、抑郁等问题[14]。对于肝脾失调型泄泻患者,张教授在药物治疗的同时亦不忘 “治心”,注重心理调适和情绪疏导,耐心安慰开导患者,积极给予鼓励,帮助患者增强治疗的信心,并嘱患者“忌生气”“少紧张”,尽量避免情志刺激,从而缓解泄泻的症状,控制发作频次。

2.3 寒热平调,中焦自衡 泄泻治疗不及时容易转成慢性泄泻,病程长,缠绵难愈,多数医家主张久泄当责之虚,多从虚论治。张教授在长期的临床实践中发现,泄泻患者病性属纯虚纯实者少,虚实夹杂者多;纯寒纯热者少,寒热错杂者多。素体阳虚,寒湿内生,日久郁而化热;或素体阳盛,感受湿热邪气,久则耗气伤阴,可见虚实寒热错杂是泄泻不可忽视的一种证候。临床此类患者可见遇冷即泄、腹中冷等寒湿之象,又可兼见泻下不爽,便夹黏冻脓血,肛门灼痛,苔黄厚腻,脉弦滑等湿热壅滞之象。治疗上,张教授认为不可一法图之,纯用甘温补虚则助热,一味清热泻实则伤阳[15],而应寒热并投,虚实共治,常以半夏泻心汤为基础方,或在温养脾胃方中加入葛根芩连汤或香连丸以清热燥湿。若热象并不明显,也常常佐用少量黄连,既防湿邪郁久化热,又可厚肠止泻。若湿热较重,则以当归贝母苦参丸合用三物黄芩汤,以清热除湿凉血,尤其对罹患慢性结肠炎、直肠炎等属下焦大肠湿热泄泻或痢疾者,效果显著[16]。张教授强调,即使是湿热相乘之泄泻,亦当先治其湿,可温化、可芳化、可苦燥、可淡渗、可祛风,湿去则热孤。倘若因见热而重用苦寒之辈,虽能速效清热,却更有伤脾助湿之嫌。由此可见,张教授治疗泄泻,重视用药之平稳,体现了“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一论之精要。

2.4 自拟验方,药用专长 张教授紧扣脾虚湿盛的病机,结合自身长期的临床辨治经验,自拟建中化湿汤加减治疗泄泻,疗效确切。建中化湿汤系由理中汤合七味白术散化裁而来,药物组成为:党参15g,炒苍白术各15g,干姜15g,炙甘草10g,茯苓15g,葛根30g,藿香10g,广木香10g,肉豆蔻10g,炒吴茱萸3g,炒白芍15g,炒川连10g。理中汤出自《金匮要略》,是治疗脾阳虚损、寒湿困中的经典方剂,七味白术散出自钱乙《小儿药证直决》,可补益脾胃,尤善升发脾胃清阳,专治脾胃久虚、运化升降失司之呕吐泄泻。验方中干姜辛热,温运脾阳、散寒除湿;党参甘温,益气健脾;白术、苍术同用,健脾燥湿;炙甘草益气和中,调和诸药;茯苓甘淡健脾,渗湿利水,下引湿邪而竭之;葛根味辛,入脾、胃经,《本草备要》言其“能鼓胃气上行”“为治脾胃虚弱泄泻之圣药”[17],升阳止泻;藿香芳香醒脾,化湿和中;木香味苦辛,可行气止痛;肉豆蔻温中涩肠止泻;吴茱萸温散开郁,疏肝暖脾;炒白芍柔肝缓急止痛。全方偏温,加苦寒之炒川连反佐兼清热化湿,厚肠止泻。张教授集温脾阳、健脾气、升脾阳、调肝脾多法于验方之中,以复建中焦运化升降之职,使泄泻可止。若水液不归膀胱,反走大肠,见小便短少,大便稀薄甚至泻下如水之水泄,张教授常重用车前子30g,以“利小便以实大便”,临床用之取效较捷。

3 验案举隅

3.1 验案一 冯某,女,48岁,2019年11月15日初诊。患者泄泻,日行3次,受凉易发,食生冷和油荤即泄,伴怕冷,失眠,耳鸣,苔白腻,舌淡,脉沉缓。肠镜示:慢性结肠炎。西医诊断:慢性结肠炎;中医诊断:泄泻(脾肾阳虚、寒湿困中证)。治以温中散寒化湿,兼温肾涩肠止泻。拟方:党参20g,炒苍白术各15g,茯苓20g,炙甘草10g,干姜15g,炒吴茱萸5g,葛根30g,炒黄连10g,肉豆蔻10g,补骨脂10g,五味子10g,广木香10g。 共14剂,水煎服,早晚温服。

2019年12月4日二诊。药中病机,泄泻已止,刻下空腹时胃脘隐痛,得食则缓,前方加桂枝20g、炒白芍20g、炙黄芪30g。继服14剂,服法同前。

2019年12月25日三诊。诸症悉除,原方再进7剂,巩固疗效。

按:患者中阳不足,命门火衰,寒湿凝聚,故见泄泻,受凉易发,食生冷和油荤即泄;寒湿中阻,中焦转枢不利,阴阳不交,则失眠;命门火衰,肾气不足则见怕冷、耳鸣。方以理中汤合四神丸温补脾肾、散寒化湿、涩肠止泻,加苍术、茯苓健脾燥湿止泻,葛根升发脾阳,广木香行气和中。全方共奏燠土暖肾、散寒化湿、涩肠止泻之功。二诊患者泄泻已止,见空腹时胃脘隐痛,得食则缓,此为中气虚馁。张仲景《金匮要略》言:“虚劳里急诸不足,黄芪建中汤主之。”在前方加桂枝温阳散寒,炒白芍缓急止痛,且重用黄芪甘温益气以建中,使阳生阴长,阴阳调和,则诸虚不足之证自除。

3.2 验案二 姚某,女,40岁,2019年2月28日初诊。患者腹痛即泄,完谷不化,里急后重,脘腹怕凉,伴胃胀隐痛,泛酸,嗳气,消瘦面黄,烦躁易怒,舌淡红,苔黄厚腻,脉弦。胃肠镜提示:浅表性胃炎(活动期)伴胆汁反流、结肠炎。西医诊断:浅表性胃炎伴胆汁反流、结肠炎;中医诊断:泄泻(肝脾失调、湿热中阻证)。治以调和肝脾、化湿清热。拟方:姜半夏15g,干姜15g,炒川连10g,黄芩10g,党参15g,炙甘草10g,炒白芍20g,防风10g,炒苍白术各15g,陈皮10g,广木香10g,炒吴茱萸6g。共7剂,水煎服,早晚温服。

2019年3月7日二诊。药中病机,腹痛泄泻已止,胃痛泛酸皆轻,大便仍溏,前方加白芷10g、茯苓15g、肉桂6g。再进14剂,服法同前。随访时泄泻已未再发作。

按:《素问·脏气法时论》曰:“脾病者……虚则腹满肠鸣,飧泄,食不化。”患者脾胃亏虚,运化失司,形体失养,故见腹痛即泄,完谷不化,面黄消瘦;土虚木乘,肝气犯胃,故见烦躁易怒,胃胀隐痛,泛酸嗳气;患者又兼脘腹怕凉、里急后重等症,苔黄厚腻,脉弦,可见湿郁化热之势,总为脾虚肝旺、肝脾失调、湿热中阻、升降失常之象。《医碥》曰:“木能疏土而脾滞以行。”[18]治疗当以调和肝脾、化湿清热为则,方以半夏泻心汤合痛泻要方合左金丸加味。半夏泻心汤寒温并用、补泻兼施、辛开苦降,以消痞满,散中焦寒热之邪;加白术,则与党参、干姜、炙甘草共成理中汤,以补气健脾、助运中阳;合痛泻要方(白术、炒白芍、防风、陈皮)以补脾柔肝、祛湿止泻、和中止痛;加吴茱萸暖肝疏肝、温散寒邪,与黄连配伍即左金丸,合白芍即戊己丸,专为肝郁化热、肝胃不和导致的呕吐吞酸、腹痛泄泻而设;再加木香醒脾行滞、和中止痛。全方共奏温中健脾、散寒化湿、调和肝脾、平调寒热之效,以复脾胃升降之功。初诊药后,肝脾得和,腹痛泄泻已止,大便仍溏,此为脾虚运化不足、湿邪未尽之象,前方加白芷祛风胜湿,茯苓健脾渗湿,肉桂少火生气,鼓动中阳以助运化。纵观本案,张教授寓“肝脾建中”理念于复方之中,故而取得满意疗效。

4 结语

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饮食不节、不良的生活习惯以及心理情绪等因素的影响,泄泻患者日渐增多,中医以其个性化、整体化和辨证论治的特点,对于泄泻的治疗具有独特的优势。张教授为国家级名老中医,在中医临床耕耘50余载,理论基础扎实,临床经验丰富,对本病的诊治颇有心得,认为本病以脾虚湿盛为关键病机,脾虚为本,湿盛为标,脾虚有脾气虚、脾阳虚、脾肾阳虚、脾虚肝乘等;湿盛亦有寒湿、湿热之别。治疗上主张脾阳为本、兼顾肾阳,亦重视肝脾建中、身心并治,同时以寒热平调、中焦自衡为度,自拟验方建中化湿汤,药用专长。张教授辨治泄泻,紧扣病机,结合四诊,整体辨证,重视“脾阳为本”和“肝脾建中”理论,疗效显著,其经验值得临床学习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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