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涛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8)
曹元弼(1867—1953年),身处晚清,遭逢世变,其治学宗旨和进路自有别于乾嘉诸老之所在。简言之,其“以礼经世”与“汉宋兼采”的风格更为明显。而传统经学发展至晚清,如何整合与调适以应对时变,同样是摆在当时读书人面前的一大课题。曹元弼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受张之洞之聘,任两湖书院主讲,其间受命编纂“十四经学”,成《周易学》《礼经学》《孝经学》,均属为初学讲论治经提挈纲领之作;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与梁鼎芬纂《经学文钞》,“撰集自汉以来经师指说大义之文,足以羽翼圣经、扶持名教、感发人之善心者,汇为一编”[1],其存古以应时之意自蕴其中。而“十四经学”与《经学文钞》的编纂,亦可视为曹氏对传统经学的总结与体系性再建的努力。
曹元弼的经学著述实与当时教化为一体,借由书院讲学,曹氏屡次申发其经学大义。除《周易学》《礼经学》《孝经学》之外,其后又撰成《周易郑氏注笺释》《古文尚书郑氏注笺释》等多部著作。然窥其治学之起点,则端在《礼经校释》。此书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奏进南书房,曹氏凭此获得编修,是书在经义的申明和礼经的订讹正误之上,皆奠基于郑玄经说,为其之后整个经学观念和体系的建立,奠定了最初的根基。故欲讨论曹氏学术思想与经学观念的发展,必取资于《礼经校释》,乃能得其源而溯其流。可以说,曹氏诸多经学思想实多滥觞于其早年校礼之时。有鉴于目前学界对于曹元弼礼学的讨论往往多就其《礼经学》立论,而无以凸显其学术发展的历程性,故本文从比较《礼经学》与《礼经校释》二书入手,以见《礼经学》对《礼经校释》之承继与发展。
曹元弼自号“复礼老人”,一生以维护纲常名教、阐发礼义微言自任,在其看来,“苟欲纾君父之忧,闲周、孔之道,正人心、息邪说、激智勇、兴政艺、强中国、御外患,其必自讲学崇礼始”[2]415。盖礼学一道,已被其视为平复丧乱,复兴国家之所在。
曹元弼《礼经学》开篇“明例”,依循《礼记》中《大传》及《中庸》两篇所述,强调礼的内容以人伦为中心,表现为“亲亲、尊尊、长长、贤贤、男女有别”五者。此五者五伦之道,而统之以“三纲”,“三者以为之经,五者以为之纬;五者以为之经,冠、昏、丧、祭、聘、觐、射、乡以为之纬;冠、昏、丧、祭、聘、觐、射、乡以为之经,服物、采章、节文、等杀以为之纬”,最终“本末终始,同条共贯”,以构成经学及教化之全部内涵。所谓:“礼之所尊尊其义。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天经、地义、民行,得之者生,失之者死;为之者人,舍之者禽兽。知者知此,仁者体此,勇者强此,政者正此,刑者型此,乐者乐此,圣人之所以作君作师,生民之所以相生相养,皆由此道出也。”[2]1在曹氏看来,礼学所以可尊,在尊其义,目的在于明人伦,即“亲亲、尊尊、长长、贤贤、男女有别”的纲常伦理,这是“中国开辟以来,历圣相传之教,礼之大本”[3]。曹氏一生强调“复礼”,并以“复礼”二字名其文集,对礼学的研讨,贯彻始终。究其实质,无非意欲复人伦之道,其教化功能分外明显。
曹元弼一生“复礼”的主旨,在早年的《礼经校释》中实已表露无遗:“叙曰:昔者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遇有不合,日夜以思,至于待旦。监于二代,优游五年,然后制礼。威仪三千,曲为之防。夫以圣人之德,多才多艺,犹复博观详择,覃思积年,故其所制之礼,条理密致,经纬相宣,养欲给求,人无所憾。孔子学而美之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与弟子论礼,参伍错综,穷源竟委。自卫返鲁,亲定经文。尝曰:‘无轻议礼。’圣人之于礼,若此其慎也。”[4]528曹氏认为礼为周公所制,其中“威仪三千,曲为之防”。所制之礼,“条例密致,经纬相宣”,实涵盖人之生养欲求之方方面面,故令孔子叹美为“郁郁乎文”。
曹元弼以礼为国家大政礼俗教化之大本,表现于政治,便是以“礼”为核心的礼治,所谓“安上治民,莫善于礼”;表现于文化,即以“礼”为主要内容的纲常礼教,所谓“父子君臣”“孝悌忠顺”。其有言曰:“六经同归,其指在礼;礼者,天地之经纬,民之所生也。《书》曰:‘天叙有典,天秩有礼。’《传》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圣人承天之道,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纲纪,教之以孝弟忠顺慕友子爱,习之进退容止,观之揖让酬酢,范之服物采章,使尊尊上下内外粲然有文以相接,驩然有恩以相爱,放心邪气,不使得接。臻仁寿而去鄙夭,天地位,万物育,故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4]536至于《礼经学》中多次强调的“礼之大体”在“三纲五常”等说法,不过是对《礼经校释》中思想的进一步引申与强调。
可见曹氏治学,从早年时撰《礼经校释》开始,即强调礼学对于维护人伦秩序的作用。这一点,在其《礼经学》中亦得到非常明确的贯彻。其毕生探讨群经大义,参酌时变,以恢复礼教纲常为己任,疾呼礼为大道之本,凡此皆其视礼为致用实学之思想取向。
曹元弼承凌廷堪之后,治礼重明例。其《礼经学》一书,详举法则,依序建立明例、要旨、图表、会通、解纷、阙疑和流别等七目,创为通论,于晚清之际,最为丰赡而具条理。
在《礼经学》中,曹氏继凌廷堪《礼经释例》之轨辙,在其基础之上,进一步详分礼之例与经之例,曰:“礼之大义,尊尊、亲亲、长长、贤贤、男女有别。圣人既本之以为大经大法,详节备文而笔之为经,垂天下后世法,一字一句又皆准此以辨言正辞,故礼有礼之例,经有经之例,相须而成。凌氏释礼例,而未及经例,然经例不明,则圣人正名顺言、决嫌明微、精义所存,不著不察。而经文详略异同,若有与礼例不符者,其何以解害辞害志之惑,而深塞离经叛道之源欤?”[2]30在曹氏看来,经文有经文之例,礼有礼之例。凌廷堪只绎礼之例,而忽略经文之例,实则经例关联圣人微言大义,而藉礼例以行,二者相须而成。故其以为,周公制礼,犹孔子作《春秋》。《春秋》强调“属辞比事”,一字一句皆褒贬所存;《仪礼》一字一句,亦皆“名义所关”。所谓:“凌氏释礼例,属事也;今释经例,比辞也。言不顺则事不成,古之圣者作经,莫不有立言之法;古之明者解经,莫不精究其立言之法。[2]30”并进而归纳经文之例,如“凡经文,调理精密,首尾贯串”,“凡经文仪节极繁密处,礼意尤精”,“凡经文多省文互见,有前后诸篇互见者、有数节中互见者、有一节中互见者”等经文之例,于后人读礼,帮助匪浅。
除阐发经文之例外,曹氏还特别区分记之发凡,郑注发凡,郑注不发凡而贾疏发凡,以及经是变例郑注发凡而贾疏申之者、贾疏不云凡而无异于发凡等,在凌廷堪、陈澧等人基础上,将清人以例治礼之法推向新的高度,其集成性质亦更为明显。例如,对郑注之发凡曰:“凡郑注说制度、职官,必据《周礼》,说谊理必本《礼记》”,“凡郑注说制度至详,时以汉制况周制”,“凡郑注发一义,必贯通全经”,“凡郑注熟于经例,能于经文无字句处得经意”等[2]38-39,确然有见于郑玄注《礼》之精义。至于对贾疏,则曰:“贾疏大例有二:一据旧疏为本,一易旧疏之失。”[2]41亦善于掘发贾《疏》之微。总之,在曹氏眼中,郑玄、贾公彦因“熟于礼经之例”,乃能“作注作疏”[2]49。故礼之有例,实属至要。
曹氏深明礼例之重要,故其治礼,亦据例而进。其《礼经校释》后附《礼经纂疏跋》,自言为《纂疏》之次第云:“自《周官》、二《戴》、《易》、《书》、《诗》、《春秋三传》、《国语》、《论语》、《孝经》、《孟子》、《荀子》、《尔雅》、《说文》、《郑志》、《禘祫议》以及毖纬、《逸书》、周秦两汉至唐以前古籍、列代《礼书》《礼乐志》、《通典》《玉海》等笃实可据之书,有涉此经一字一义为贾氏胡氏所未及引者,搜辑靡遗,以经证经,以注证注,补凌氏之例,正张氏之图,博采通人,稽譔其说,于经之正例变例,注之曲达经意,迥异俗说之处,精思而详辨之。一器物陈设、一行礼节次,必推求其义,以合乎人心之所同然,由训诂名物以达圣人作述之原。”[4]540
由此可知,曹氏治礼,从收辑先儒礼说入手,注重“以经证经,以注证注”,进而补凌廷堪之例、张惠言之图,尤其注目于“经之正例变例”“行礼节次”等涉及例之处。虽此书未成,然而在《礼经学》所呈现的体系架构之中,不难看出其所受之影响。
至于曹氏据例比勘异同,在《礼经校释》之中,既倚之校经注疏之讹文,亦多注意于礼经大例之阐发。例如:其在《礼经学》中曾发挥“凡昏礼以亲亲、男女有别为经,而尊尊、贤贤纬之”的大例。实则其说即已先见于《礼经校释》之中,其曰:“圣人制礼,使人男女有别,夫妇有义者,可谓至矣。昏姻之家,其始路人耳。有媒氏之官以通其言,既则使者往来,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诸礼备,然后壻亲迎焉。迨夫妇入室,则将同牢而食矣。犹恐其行事无渐,则志或未通也。乃先使媵御交沃以道其志焉。迨三酳毕,则将卧息矣,犹恐其行事无渐也。乃先使媵御交受服、交布席而夫又亲说妇之缨焉,亦道志之意也。敬而不离、亲而不狎,生民之本、万福之原,盖在是矣。”[4]140
昏礼尚亲亲,将合二姓之好。然正如曹氏所言,婚前男女双方实为路人,经由媒氏、使者等所谓“六礼”之仪节,至亲迎之后,复有同牢合卺,乃始成男女之礼。所谓“同牢示亲,不主为食起”,“共牢而食,同尊卑也,故妇人无爵,从夫之爵,坐以夫之齿”。又为防“行事无渐,则志或未通”,乃由媵御交沃、受服以及夫亲脱妇之缨等仪节,使夫妇二人渐进而相亲,彼此有一个熟悉的过程。故《昏义》曰:“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5]是以曹氏认为“敬而不离、亲而不狎,生民之本、万福之原,盖在是矣”。可以说,曹氏《礼经学》中所发挥的昏礼大例,实与此一脉相承。
曹氏承褚寅亮“宾主行礼之仪,昏礼异于常礼”的说法,进一步区分昏礼与其他礼节的不同:“昏礼诸仪,多别有取义,与他礼异。此经取合好同节之义,他礼无此义,故无并授者。挚上下皆用鴈,取顺阴阳往来,他礼则各以其等为之。合卺而酳,取牉合之义,他礼饮酒无用卺者。举肺脊二、祭肺二、鱼十有四,取其敌偶,他礼数皆异。缁袘纁袡,取阳下施,阴上任之义,更为他礼所无。故《注》云:‘《丧大记》曰:复衣不以袡,明非常。’‘宾北面再拜稽首,主人不荅,取主为授女之义。’他士大夫礼,宾拜,主人无不荅者。外如三饭卒食之类,皆是异于常礼。以此类推,则昏礼固不得泥他礼以求之也。”[4]134
可见曹氏细玩礼文,比较昏礼与其他礼仪之异处,发明昏礼之例甚详。这种释礼的方法原则,实承继自清代以降“以例释礼”的脉络之中,又续有其发展。曹氏所论,亦成为后世治三礼经籍文献的必要资粮。
《仪礼》一书,古称“礼经”,乃藉由宫室、衣服、宗法之制以及诸多仪节,呈现“亲亲尊尊”之差等,彰显人伦秩序。但因礼仪琐碎,后人往往视为畏途,初学不明其义,往往不得要领。
曹氏一生究心于礼学,处于清末立宪改革声浪之中,欲寻礼以传扬兴复之道。故行文、讲学,每重礼经大意之阐发。其《礼经学·要旨》一篇,引述凌廷堪《复礼》、张惠言《言治》二文,就礼意宏旨、教化之道作深入阐发。曹氏对此二文推崇不已,并复作按语曰:“夫民习于礼则知有亲,知有亲则知所以安其亲。民习于礼则知有君,知有君则知所以卫其君。”[2]58强调人人亲其亲,长其长,则人人同心,思患豫防,强学力政,为政先礼。此即《礼记》所谓:“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知其义而敬守之,天子……所以治天下也。”
《礼经学》在论述《仪礼》十七篇各仪节要旨方面,亦每引《礼经校释》之说。例如,《冠礼》“始加节”,对“适子冠于阼”的礼意,《礼经学》引《礼经校释》曰:“《记》曰:‘适子冠于阼,以著代也。’盖二十成人,渐有代亲之端,故冠于阼以著其义。人子于此当有怆然不安者,然主人尚未离其位也。至昏礼妇见舅姑,而舅姑先降自西阶,妇降自阼阶矣。人年三十娶而有子,至子娶则父年六十,母年五十。人无百年不敝之身,瞻依、怙恃、定省、馈养之日,去一日则少一日,曾子曰:‘亲戚既没,虽欲孝,谁为孝?’故礼于冠昏著此义,所以深动子妇爱日之诚,而使之及时以养,冠昏不用乐,职是之故也。迨丧礼大敛,殡于西阶,三月而葬,苞遣奠而赠制币,父母而宾客之矣。反哭,升堂,反诸其所作。妇入于室,反诸其所养,此时虽欲致其一日之欢,尚可得乎?而其端则于冠子、飨妇之日,已早见之。事有必至,为人子者不可不发深省也!”[2]60
按,冠礼为礼之始,其目的在于责求成人之道,以为开创未来作准备。因此行礼于宗庙,以示敬重,并请特别来宾为子行加冠之礼,“三加弥尊”,使其感受到责任的赋予。对于嫡长子在堂上靠近阼阶的地方行冠礼,过去多引《礼记·冠义》的说法,认为是“着代”,即表示嫡长子成人之后,将来可以代替父亲而成为一家之主。曹氏在肯定这一说法之后,更结合昏礼、丧礼,从体谅孝亲之心的角度作新的阐发,使后人对礼意的把握突破了以往成人之责和未来身份转换的视角,融入了子女孝亲的生命温度。这种对礼意的讲求,成为曹氏礼学诠释的一个重要面向。
曹氏诠释礼文,注重礼经大义。在历代释礼之家之中,独推尊郑玄。所谓“礼意则郑注最精”,读者得郑注,乃可谓“抉经之心矣”[2]50。如前所说,曹氏《礼经校释》一书受胡培翚《仪礼正义》影响甚深,“踵绩溪胡氏《正义》而作”。但曹氏对于胡培翚所立研礼“四例”,却颇有微词,曰:“胡氏培翚《仪礼正义》有四例,曰申注、补注、附注、订注,案:胡氏先治《诗》,四例暗合郑氏笺《诗》之例。《郑志》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此郑自述笺《诗》之例。宗毛为主,申《传》也;隐略更表,明补《传》、附《传》也。补者,毛所未释,经旨未显,则补释之。附者,齐、鲁、韩三家义虽不如毛之得其正,然皆有师承不可废,毛但举其本义,而余义未备,则附载之,仍以毛为主也。下己意,易《传》也,申者十之四,补者十之二,附者十之三,易者十之一而已。惟易者与毛不同;附则不过兼存异义,仍以《传》为不易之正训,后儒误以附为易,又不考其所附之皆本家,乃谓《笺》不得《传》意,不知郑与毛未尝歧也(元弼作《诗笺释例》明之)。胡氏得其四例,可谓善读《笺》者。然后儒之异于郑者,必不能如三家《诗》之确有师承,则不必附。郑义广大精微,非后人所当轻议,则无容订。元弼作《纂疏》,窃欲精研郑《注》,以上达周公、孔子之神恉,诸家善者则赞而辨之。”[4]114-115
曹元弼认为胡培翚“四例”来源于郑玄笺《诗》之法。因《毛诗》之外,复有三家诗遗说可供补充采择,故可以有“附”、有“补”、有“订”。然而在曹氏看来,三礼惟是郑学,郑《注》之万不可易[4]539。故曹氏毕生精研郑《注》,以郑玄为宗,诸家善者则赞而辨之,并希望借此上达周公孔子之神恉。这种在礼意上对郑学的推崇,从《礼经校释》到《礼经学》,可谓一脉相承。
面对礼说之纷扰,其中“巧说衺辞、背经反传”之徒代有其人、代传其书的现象时,曹氏思欲阻遏其流波余毒之势,特在《礼经学》中辟“解纷”一篇,所谓:“取十七篇中大疑难处,择于众说,断以经注,著于篇,所以惩破道、塞乱源也。异说既除,道术归一,学者由是深求圣作明述之原,以得乎修己治人之道,乱之所生惟礼可以已之,岂惟解名数之纷已哉?”[2]260例如:《礼经学》中有《经礼曲礼说》一篇,认为郑玄“《周礼》为经礼,《仪礼》为曲礼”之说,其义千载未发,故特为阐述之。其实,其《礼经校释》卷一,即已首释贾公彦《仪礼疏序》所谓理有终始分为二部之说,并订正孔颖达《礼记正义》以礼履二分之说,认为《周礼》为礼之纲领,《仪礼》为礼之条目的说法,是错体郑意:“郑《礼》序云:‘礼者,体也、履也。统之于心曰体,践而行之曰履。’此言礼兼体履之训,犹《易》一名而函三义,未尝以体履分属二礼也。又云:然则三百三千,虽混同为礼,至于并立俱陈,则曰‘此经礼也’,‘此曲礼也’。或云此经文也,此威仪也。此以二礼之制分经曲,亦未尝以二礼之义分体履也。”[4]114可见,曹氏以为“礼兼体履”,犹《易》一名而函变易、简易、不易三义一样。统心为体,践行为履,两者同出一源,在义理上并无不同,郑玄并未以二礼之义分别经曲。
到了《礼经学》中,曹氏在上述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为经曲犹经纬之说,其曰:“案:经曲,犹经纬也。《说文》:‘经,织从丝也。纬,织衡丝也。’衡从即横直,经之为言直也,则纬之为言曲也。织者,先经而后纬,经本直,纬以交之,一纵一横乃成为曲,故纬谓之曲。古者,凡治天下之事通谓之礼,故曰‘为国以礼’……《周礼》《仪礼》一纵一横,交相为用,如丝之有经纬,故曰经曲。”[2]265在这里,曹氏改变了《礼经校释》中以“统心”“践履”为分经曲的说法,改从《说文》中丝织“纵丝”“横丝”之义,《周礼》《仪礼》一横一纵,正如丝线之有经纬,故曰经曲。曹氏甚至以为:“礼经、经礼,倒文。《周礼》为经,则《仪礼》为曲。经,经也;曲,纬也。经,法也;曲,事也。《周礼》,官所守之法;《仪礼》,法所分之事。法,经也;事,纬也。”[2]265在其看来,《周礼》举行事大法,而节文次第备在《仪礼》。《周礼》为礼之纲领,《仪礼》为礼之条目。这一由经纬说经曲的思想,确实是儒先所未发。故曹氏对此甚为得意,尝曰:“愚初读《礼器》郑注,以经、曲分属二礼,求其说不得。厥后沈潜反复于二经有年,又深考《通解》《纲目》之书,确知二礼相经纬,且周为经,仪为纬,乃恍然悟所谓经曲者,即经纬。郑注贯通二礼为训,非薛瓒辈所能及。”[2]266可以想见,曹氏为求郑注“经曲”之意前后所走之心路历程,又可从“薛瓒注《汉书》说经礼、曲礼与郑异。后人多从之,非是”的自注中,看出其治礼宗郑、卫道甚笃的苦心。
曹元弼一生皓首穷经,精研三礼,尤专注《仪礼》一书。以近十年心力撰写《礼经校释》,为经文注疏校其讹误;其后苦心孤诣,复撰《礼经学》,为礼学建立体系。而比较二书可见,其《礼经校释》对于《礼经学》实具有重要的影响。在《礼经学》中,无论是最为后人所推崇的明例之法,抑或对《礼经》大意的阐发,都可从《礼经校释》之中寻得其根源,亦能见其治学之诚笃,与所获之精进。至于曹氏毕生以复礼为追求,以礼经世的志向更是从《礼经校释》到《礼经学》牢守不破,成为晚清之际以礼致用的重要代表,深具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