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伊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
叙事伦理是当代叙事学研究“伦理转向”的重要产物,也是文学伦理学研究“叙事转向”的必然结果。叙事就是“讲故事”,是按照一定次序排列的一系列事件,“包含一个具有稳定连续结构的情节,以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开头、中间和结尾为标志。”(1)杰克·古迪:《从口头到书面:故事讲述中的人类学突破》,户晓辉译,《民族文学研究》2002年第3期,第86-90页。日常生活中,叙事作为一种实践行为,担负着一定的伦理责任。叙事这一行为通过讲述故事向人群传递基本的社会行为规范,为人类的日常生活确立秩序。与此同时,故事自身具有伦理属性。“叙述中有伦理,不仅指叙事内容中直接包含伦理,更是指叙事的形式技巧中隐藏着伦理。”(2)江守义,刘欣:《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伦理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叙述者的伦理意图,在文本中可以通过多种形式、技巧体现出来,如叙述者的伦理干预、叙事视角、叙事时空等。詹姆斯·费伦在《作为修辞的叙事》中认为:“故事的伦理维度涉及到作者的读者赖以进行判断的那些价值,涉及叙事赖以运用那些价值的方式,最后,涉及对人物的经验加以主题化所隐含的价值与信息。”(3)詹姆斯·费伦著:《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费伦通过对海明威《我的老爸》中的叙述主体进行分析,展示海明威的叙事技巧下隐含着的价值与信仰。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以从作品的叙事技巧出发,重建文本下隐藏的价值系统,然后以自己的伦理原则观照文本中的伦理意图,并形成属于读者自身的评价。
《伍伦全备记》是明代一部教化意味较为浓重的传奇,作者题名为丘濬。目前现存的版本一为明万历间世德堂本,题《新刊重订附释标注出相伍伦全备忠孝记》,二为1991年韩国奎章阁本,题《新编劝化风俗南北雅曲伍伦全备记》。明高儒于《百川书志》中极力赞扬此剧:“……所叙皆名言,借为世劝。天下大伦大理,尽寓于是,言带诙谐,不失其正,盖假此以诱人之观听,苟存人心,必入其善化矣。”(4)高儒:《百川书志》,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88页。全剧以伍伦全、伍伦备、安充和的人生经历作为主要内容。其故事内容丰富,时空跨度大,涉及人物数量较多,展现出了多种叙事技巧,足以作为考察古代传奇与叙事伦理的典范文本。
叙事学中的叙述者,主要是指作品中具体叙事活动的实施者。在叙事学中,叙述者不能等同于在现实生活中进行写作的真实作者。赵毅衡指出:“在很多情况下叙述者志得意满。他是叙述事件的主人——是相对稳定的文化构造派遣到虚拟叙事事件这块幻想飞地的全权总督。此时,作者的人格可能因各异的个人经历而异,写作时,承受种种酸甜苦辣各个不同;小说中的人物由着故事情节作弄,或堕入可笑,或升华为悲壮,叙述者却以不变应万变,稳稳当当地把小说世界的纷纭万象归入到叙述方式的整饬秩序中去。”(5)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13年版,第1页。作为叙事活动的主导者,叙述者在进行叙事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在文本中渗入自己的伦理观念与道德倾向。“叙述者无论如何隐蔽,或者如何宣称中立,如何外在于所叙述的人物或事件、与所讲述的故事保持多大的距离,都会在叙事作品中或隐或显地进行干预,而这种干预也必然与一定的伦理立场相关联。”(6)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页。《伍伦全备记》中叙述者的伦理干预亦是如此。在此,可以将其分为显性的伦理引导和隐性的伦理介入。
《伍伦全备记》中叙述者显性的伦理引导十分明显。首出副末以 “书会谁将杂剧编,南腔北曲两皆全。若将伦理无关紧,纵是新奇不足传。风日好,物华鲜,万方人乐太平年。今宵扮演新编记,要使人心忽畅然”(7)《新刊重订附释标注出相伍伦全备忠孝记》.《古本戏曲丛刊》,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和 “每见世人搬杂剧,无端无赖前贤,伯喈负屈十朋冤。九原如可作,怒气定冲天。这本《伍伦全备记》,分明假托扬传,一场戏里五伦全。备他时世曲,寓我圣贤言。”(两首词开场。紧跟一段独白,独白中先强调三纲五伦于当时社会的重要意义,又感叹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最后点明《伍伦全备记》的创作目的:“近日才子新编出这场戏文,叫做《伍伦全备》。发乎性情,生乎义理,盖则人所易晓者,以感动之。搬演出来,使世上为子的看了便孝,为臣的看了便忠,为弟的看了敬其兄,为兄的看了友其弟,为夫妇的看了相和顺,为朋友的看了相敬信,为继母的看了不管前子,为徒弟的看了必念其师,妻妾看了不相嫉妒,奴碑看了不相忌害,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劝化世人,使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自古以来,传奇都没这个样子,虽是一场假托之言,实万世纲常之理。”在首出之中,末脚是一个空白符号,他的话语与其说是塑造人物,不如说是叙述者借由末脚之口,直接向观众阐释自己的叙事意图。而在叙事意图中,时刻不离伦理二字,无论是“若将伦理无关紧,纵是新奇不足传”,还是“发乎性情,生乎义理,盖则人所易晓者,以感动之”,叙述者通过首出的话语,指出了伦理在传奇创作中的意义,以及他自身对于当时社会伦理观念的重视,为《伍伦全备记》的叙事确立了浓厚的伦理基调。
与此同时,叙述者的伦理引导也出现在每一出的下场诗中。赵毅衡认为:“诗歌作为文体,在中国文化中的文类等级中,其‘真理价值’远远高过叙述流本身所使用的白话散文。”(8)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13年版,第48页。传奇在体裁的限制下,所使用语言通常较为俚俗。诗这种高价值文体出现在每一出的末尾,在视觉效果上与之前的文字形成了断裂。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说,《伍伦全备记》的下场诗标志着剧中人物转变成了叙述者,形成了叙述者与观众的直接交流。《伍伦全备记》中的下场诗如“人生既是妇人身,当处闺房莫出门。四德三从须记取,若还放荡不成人。”(第四出《施门训女》)“大孝由来在立身,别离不用苦悲辛。好登天上青云路,慰取堂前白发亲。”(第七出《遣子赴科》)“妯娌往往互相侵,况有扶持祷告诚。孝义从来感天地,一朝双目复光明。”(第十三出《感天复明》)这些下场诗一方面对于本出的内容进行了概括,另一方面在遣词造句上具有鲜明的伦理意味。如“四德三从”、“大孝”、“孝义”等词语,在诗歌美学的角度上来说,实在是乏善可陈。叙述者将推崇的伦理体系融入诗句之中,使得读者在欣赏完整出后,又能在诗句中更加直观了解本出的思想道德意涵,从而强化传奇的教化功能。
《伍伦全备记》中隐性的伦理介入主要体现在传奇中主要人物和地点的命名上。伍伦全、伍伦备这两兄弟的名字,从字面上就能看出与本剧所推崇的伦理体系之间的关系。叙述者在这两兄弟的名字中寄托了他对遵守三纲五常之人的想象,并付诸于文本实践。继母范氏为三兄弟所聘的老师名曰施善教。《礼记·学记》中说:“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施先生无论是教女还是教伍家三人,都展现了他恪守儒家道德的一面。伍家兄弟一朝飞上青云,伦全直言善谏,伦备地方治理井井有条,也在侧面印证了施先生的学问与修养。施家二女一名淑清,二名叔秀。《诗经》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淑”字命名,在一定程度上暗示此女的道德修养。“秀”字亦是如此。在第十九出《取妾送夫》中,妾景氏殒命的地方名叫清风岭,旁边有井名曰清烈泉。其清、烈二字暗合景氏事迹,体现出了叙述者对于景氏行为的赞美。《伍伦全备记》内容皆为原创。对于恪守伦理纲常的伍家人,叙述者在命名上不吝代表着道德修养的字词,事实上蕴含着他自己的伦理意图。
视角在叙事学领域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从不同的视角描述,故事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面貌。戴维·洛奇说:“确定何种视点叙述故事是小说家创作中最重要的抉择了。因为他直接影响到读者对小说人物及其行为的反应,无论这反应是情感方面的还是道德观念方面的。”(9)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28页。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联系非常紧密。李渔为他的小说命名为《无声戏》。素轩在李渔小说《回文传》第二卷后评曰:“稗官为传奇蓝本。”(10)转引自郭英德《稗官为传奇蓝本—论李渔小说戏曲的叙事技巧》,《文学遗产》1996年第5期,第70-83页。与小说类似,戏曲同样具有叙事性。由于戏曲的体裁限制以及舞台表演的需要,传奇呈现出全知视角与限定视角相混杂的面貌。传奇中的人物话语,一方面承担着叙事职能,另一方面具有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从叙事伦理的角度而论,全知视角有利于叙述者在叙事的过程中对本剧进行伦理提示。而限知视角下的人物话语,虽然会带上该人物的道德观念与伦理思想。但是这些表达并非是独立于叙述者存在的,叙述者依然可以借由人物话语展现自己的伦理观念。除此之外,通过限知视角的切换,故事的不同侧面得以展现于文本之中,叙述者也可以在视角变换中,向读者传达道德思想。
“戏曲中的人物作为叙述者,最常见的是用叙事的方式来介绍事件、展示性格。”(11)郭英德:《稗官为传奇蓝本—论李渔小说戏曲的叙事技巧》,《文学遗产》1996年第5期,第70-83页。但是对于这些人物来说,有些事情是根本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有些事则是没必要说,自己清楚就好。传奇中的这种表述,“往往是一种第一人称的全知叙事 ”。《伍伦全备记》中出现了为数不少的第一人称全知叙事,有利于叙述者在本传奇中塑造人物,阐释伦理判断。如第六出《央媒议亲》中范氏的一段独白:“自夫死后四十余年,虽是身有,心已先死,生事不堪提起。秋霜两鬓疏疏,凉风四壁凄凄,此去死期不远,良人又得相随。老身自从夫君死别,经今四十余年,苦持门户立家业,教育三个孩儿,今稍长成,不免从头历数一遍则可。”范氏叙述了她在夫君死后,历经艰辛抚养孩子的历程。作为叙述者心中的伦理典范,范氏的叙述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来了叙述者对于她行为的赞美。第十九出《取妾送夫》,淑秀有言:“自夫君别后,杳无音信,昨日有人从京师来说道,他谪官府州,守备神木寨,不知他因甚事?想来只是以言得罪。若是因言得罪,奴家嫁得这等丈夫,一世儿心头足矣。但念儿年逾三十,尚无子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奴家又为婆婆有病,一步也离不得,欲求一个良家闺女有娘的,寄夫作偏房。”此时的淑秀,在叙述者眼中是一个践行妇道的贤妻良母。第二十出《伦全被虏》,开场是“羌城孤垒四无邻,收御苦无人,只有一片赤心。”,叙述者借由伦全之口,向读者展示了守城之艰难。但是伍伦全并未后退,而是“我此时若遂平生志,不枉阳间走一回。便死也做一个忠良鬼。我非爱干名利,我非爱干官职,只是为人臣的道理当如此。”伍伦全所展现出来的忠臣风采,正是叙述者所赞赏的。
限知视角下的人物话语并不代表着客观事实,而受到了剧中人物和叙述者两种因素的影响。在《伍伦全备记》的对话中,出现了大量的儒家典籍语句。如第十三出《感天明目》中的一段:
(旦)五般案酒有了未有?(丑)有了。(旦)你说与我听。(丑)一样是鸣而起,一样是川其舍,一样是其兄生,一样是我所欲。(旦)你调文,我不晓得。(丑)(笑)你枉作状元的娘子,《论语》、《孟子》云里说话,你也晓不得了?(旦)你解我听。(丑)鸣而起是鸡。(旦)孟子云,鸡鸣而起也,胡诌的是。(丑)川其舍是猪。(旦)《论语》云,山川其舍诸,猪同音。(丑)其兄生是鹅。(旦)孟子曰,有馈其兄生鹅者也,诌得是。(丑)我所欲是鱼。(旦)孟子曰,鱼我所欲也。阿妈你调这文说的深了。(丑)我是状元家的老阿妈,这些书袋岂不会掉?
状元家的下人与新进门媳妇的对话,居然使用了《论语》和《孟子》,明显不符合这两人的实际教育水准。儒家典籍语句的存在,显得对话沉迷于掉书袋中,显得既陈又腐。那么,是否是叙述者本身的叙述水平问题呢 ?也不尽然。《伍伦全备记》的配角张媒婆,一出场“媒婆是个过流儿,两头回来抹些嘴。一心只爱几贯钱,两眼专朘大羊腿。待我不好,富的说道贫;待得我好,丑的说道美。口唇薄薄说是非,鼻头尖尖抠脑髓。谁人门前请我,你着我手休要悔。”寥寥数语,一个势利媒婆的形象跃然纸上。在十九出《取妾送夫》中,张媒婆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伍伦全作妾。面对贤良淑德的淑清,她感叹:“夫人贤德,世间罕有。人家取个偏房,那做大的,恨不得用一碗凉水活活的把那小的吞吃了。肯拔下金钗,脱下衣服与你。想我儿有福了,撞得这等贤德妇人。”媒婆本身的社会地位不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伍伦全这种官员,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我儿有福”四字更是一片慈母之心。从全剧上看,张媒婆这个人物被刻画得活灵活现,这足以证明叙述者有着一定的叙事水平。人物对话中出现的儒家典籍语句,是叙述者的有意选择,在他看来,符合儒家伦理纲常的人就应该这么说话。这些典籍话语承载着丰富的道德意蕴,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在传奇内部形成了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话语空间,强化了《伍伦全备记》的教化功能。
《伍伦全备记》在具体情节中利用人物视角变化展现故事,从而彰显本剧的伦理观。《伍伦全备记》第五出《一门争死》,是本剧的重要情节。江南道采访使来到太平府界巡防,偶遇醉汉之妻告状伍家三子打死醉汉一事。在开始审讯之时,关于本次事件的描述是这样的“此间五马坊伍太守家有三个儿子,三月三日在儒学前与人争竞。”江南道采访使随即找来了伍家兄弟三人。伍伦全对此件事的表述为“供状人伍伦全,家居在江东古县前。本是宦家子弟,并不会吃酒赌钱。”以及“偶因三月三日,俺兄弟三人,游戏到学边”,“撞着一个无徒汉醉且颠,把兄弟们每骂缠”,“即时回避,并不曾与他交拳”。伍伦备的供词与伍伦全一致。安克和倒是直言:“有心偿他命,何怕死几多。”听完供词之后,采访使认为打死醉汉的人必定是三兄弟中的一位。但是具体是谁,三兄弟均不承认。审判者打算给三人上刑。此时,伦全有言:“父母养我,每手指啮着也疼了。这等刑具,怎生当得,莫不是前生冤业寻。我认了罢。兄弟,娘只养了你一个人,我痴长一岁,多吃了三年饭,多穿了三年衣,等我认了罢。”伦备则认为“哥哥年纪大,知道理,会伏事外亲。我年纪小,知识浅,不会伏事娘亲,等我认也罢。”安充和直接表示:“哥哥既是你抵不得,等我认了罢。”三人因为谁认罪一事争论不休。最终,三人均认罪,争着担负起醉汉死亡的责任。
值得注意的是,直到三兄弟认罪之时,该情节依然存在明显漏洞。一般来说,证据在案件中具有重要意义。本次事件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证据,那就是醉汉死亡的时间。据采访使的话语:“况是三月三日相打,至十月方终身死。”但是这一证据并未在三兄弟的供词之中体现出来。面对采访使的问讯,三人先是竭力否认自己曾经做过打人一事,随后又在刑具的威慑下,伍伦全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为自己认罪寻求理由。伍伦备以“哥哥知事,自己年幼”为缘由力争认罪。安克和则认为自己身强力壮,适宜作为认罪的人选。至于最根本的死亡时间问题,已经在频繁的人物视角转换中被弃之不顾。叙述者对于整个审讯做出如此处理,事实上为伍家三子的争死一事预备了一个绝佳的舞台。在本出中,叙述者将读者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伍家三兄弟的争死行为之中,伍伦全的认罪理由来源于孝义之道,伍伦备和安克和的认罪理由来源于兄弟之义,三人面对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死亡,依然坚定维护自己的道德观,本质上是叙述者自身伦理体系的又一次凸显。
时间与空间都是叙事学中的重要概念。叙事者在讲故事的时候,离不开故事所发生的时间与空间。中国古典文学叙事研究中对于时间的研究相对来说比较多。时间推动故事的前进,联系着故事的前后情节。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如此描述:“时间意识一头连着宇宙意识,另一头连着生命意识。时间由此成为一种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极为动人心弦的东西,成为叙事作品不可回避的,反而津津乐道的东西。”(12)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页。空间为故事提供发生的场域,影响故事的发展。郭英德指出:“在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中,‘空间’的构成都呈现出多元复杂的特征,既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既是静态的也是动态的,既是现的也是历史的。而多重空间的形构、并置与演绎,正是中国古典戏曲剧本写作的重要特征之一。”(13)郭英德:《多重空间的形构、并置与演绎——李玉<万里圆>传奇的“空间”解读》,《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第143-152页。叙事伦理依托于故事。不同时空中的故事,其伦理意味并不相同。时空影响了故事中伦理的展现。
叙事时间不等于故事时间。叙事时间是指在叙事文本中所呈现的时间状态。故事时间则是故事发生发展的自然时间。叙事文本中故事从开端到结尾的时间顺序被称为叙事时序。《伍伦全备记》中采用的是顺叙叙事,插入了些许预叙片段。如第八出《哭亲丧明》,叙叔秀因为失去父母,悲伤啼哭导致失明一事。请来的郎中认为:“这等不必用药,若是想别的人,啼哭得病,我决不医。他若是为因思量父母而啼哭,这是孝心。孝为百行之本,万善之源。人有孝心,便是死也活回来。况且是青年小姐,放心,不必老汉医治,自有天医来治。”郎中的这段话强调了孝心的重要意义,也预示了叔秀目盲之事的发展方向。在十二出《感天明目》中,叔秀云:“姆姆怪不得,奴睡中得一梦,梦见个老人,皂巾白袍子,执着一个葫芦,放光明照我,称说他是天医,上帝感你孝心至诚,及你亲人虔诚祷告,着我来医你眼。吹一口气在我眼上,蓦地一阵风起,不见那穿皂巾白袍的老人了。今早起来见得物件都分明。”采用预叙这种方式,叔秀的孝心得以彰显,并且呈现出了叙述者对于至孝行为的褒扬。
《伍伦全备记》中的叙事时间总体上表现为线性时间。全剧的情节都沿着伍家三兄弟的人生经历展开。从伍家三兄弟年少时三月三日出游写起,到他们功成名就,全家升仙为终,全剧时间跨越幅度较大。和小说相比,戏剧这一体裁倾向于“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伍伦全备记》的作者在文体的限制下,省略了诸多情节,如继母范氏的守寡历程,伍家三兄弟于家族中刻苦读书的具体情形,三人在科考路途中的波折,伍伦全与朝中官员的交游等。省略暗藏着伦理意味。继母范氏守寡几十年,这段生活在剧中并未直接写,而是通过范氏的自我陈述:“老身是伍太守的继室,年十七岁归祖氏,二十四岁夫亡。守寡养育大前妻子伍伦全,年二十岁,我亲生的子年十七岁。”和张媒婆的言论:“记得二十年前,伍太守死了,人请我去佐媒,说她不肯嫁,辱骂一场。这夫人厉害。”在这种省略中,我们能看到叙事者对于范氏守节不嫁的赞赏。
除了省略,《伍伦全备记》中还出现了叙事时间的延长,在第十六出《欲进谏章》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本出围绕着伍伦全上谏章一事展开。开场,伍伦全便云:“御笔新除作谏官,职当言路古来难。平生所学将何用,当取清名百世看。下官叨登甲第,仰倚圣恩,擢居谏议大夫之职。思量这职事,唤作谏议大夫。谏者,谏争者也。议者,议论者也。若闭口不言,尸位素餐,乃是个缄然大夫,岂不上负君恩,下负所学……古人言,平居无犯颜敢谏之士,临难必无仗义死节之臣。食人之禄,不虑人之危,天地见神也不相容。”随即,《端正好》、《滚绣球》、《叨叨令》、《脱布衫》、《小梁州》五支曲子,深入刻画了伍伦全在上谏章之时的一腔热血。随后,作者为他安排了与永安的一段对话。先是永安询问:“满朝官员不是官人,都不做声,你管他怎的。”伍伦全回应:“方今宋朝大臣固位而不肯言,小人畏罪而不敢言。别的官不言尚有他可说。我是谏议大夫,如何不言。苟徒自便知公议,何知天道何?”永安又有:“老夫人在堂,年纪老了……万一有不测之祸,置老夫人如何的?”伍伦全认为:“古人言,事君不忠非孝也。古者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若是贪位不言,则是不忠,岂得为孝。不幸而受感言之罪,这便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岂不大孝。”永安继续:“大厦非一木所朽,支薪非一日能去,君心非一言可感,官人宜仔细思量。”伍伦全依然坚持:“我等之熟悉,你莫多言,取纸笔过来。”在写完谏章之后,伍伦全又以《耍孩儿》、《十煞》、《九煞》、《八煞》、《七煞》等十一支曲子抒发了自己的报国之心。书写谏章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需要很多的时间,但是作者于《伍伦全备记》中安排了一整出,延长了写谏章这一行为的叙事时间,表现了他对伍伦全这一行为的推崇,也传达出了忠君爱国等思想。
所谓的“五伦”,是指“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伍伦全备记》既以“伍伦”为题,在剧中仅仅只描写伍家三兄弟和他们的母亲范氏是远远不够的。为了扩充叙事空间,叙事者有意将不同时间、不同空间所发生的故事和人物,在剧本中进行插叙,从而形成了多重并置的文本叙事空间。在本剧中,第四出《施门训女》叙述施善教以“三从四德”的伦理思想教育淑清、叔秀二位女儿一事;第八出《哭亲丧明》叙叔秀因为思念父母,哭泣不休导致双目失明一事;第十三出《天感目明》讲叔秀在双目失明之后,因她孝顺贤惠,梦中出现天医对她进行治疗,双目由此复明一事;第十九出《取妾送夫》陈伍伦全妻淑清因为多年侍奉婆婆,与丈夫相隔甚远,故而取妾送丈夫,希望能帮丈夫延续香火一事。从全剧的角度看这些事件与主线情节关系不够紧密,时间上也缺乏明显的联系。但是叙事者通过两个空间,不同人物的故事书写,向读者多层次的展现了伦理于不同家庭中的应用以及人物对伦理的实践,从而为阅读者提供了多层次,全方位与伦理有关的叙事空间。
作为一部有着鲜明道德教化意味的传奇,《伍伦全备记》中的叙述者以显性的伦理引导与隐性的伦理介入,形成了关于《伍伦全备记》的伦理干预。全知视角、限知视角和视角转化有利于《伍伦全备记》中叙述者伦理意图的阐释。叙述者在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上的精心安排则推动了伦理体系在传奇中的展示,客观上强化了传奇的教化功能。囿于时间限制,本文仅从文本上对《伍伦全备记》的叙事伦理作一分析,于舞台表演等方面着墨甚少,希望在未来的研究中可以对此进行分析与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