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亮
(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心理。历代中华儿女几乎都存在思乡恋归、故土难离、念重乡情的文化情结。“安土重迁”的概念最早见于汉代文献。班固《汉书·元帝纪》指出:“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崔寔《政论》也提到:“小人之情,安土重迁,宁就饥馁,无适乐土。”这说明在两汉时期,普通民众“安土重迁”的观念已经普遍存在。
有关秦汉以后中华先民的“安土重迁”观念,以及中华文化中的思乡恋归情怀,费孝通(1)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邢义田(2)参见邢义田:《从安土重迁论秦汉时代的徙民与迁徙刑》,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十七本,1986年。、韦政通(3)参见韦政通:《中国文化概论》,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版。等前辈学者已予以详细揭示和深入研究。但对“安土重迁”观念在先秦时期的发展状况则少有学者关注,对“安土重迁”观念的历史成因、发展历程以及现实意义等问题,也缺少足够的理论探讨。笔者不揣浅陋,试对此略作考述,以求正于方家学者。
夏商及以前尚不具备“安土重迁”观念存在的社会基础。因为在这一时期,农耕定居的生活方式并未完全形成,部族的迁徙游动仍是社会的常态。
在商代,商汤灭夏以前,商部族的居住地长期变动不定,至少经历了八次大的迁徙:商人的始祖契最初居亳(今河北漳水流域),后迁居到蕃(今河北平山);其子昭明先迁到砥石(今河南邢台与石家庄之间),又回到商(河北漳水流域);昭明之子相土迁居到帝丘(今河南濮阳);相土之后,商人又迁到殷(今河南安阳);到第九位首领上甲微时,商人又一次迁到商地;商汤时,再次将居住地迁回到亳邑(今河南郑州)。直至商汤建国后,商人的核心都邑仍不稳定:第十一任国君仲丁迁居到嚣(今河南荥阳),第十三任国君河亶甲又迁居到相(今河南内黄),第十四任国君祖乙再迁居到邢(今河北邢台),第十八任国君南庚又迁居到奄(今山东曲阜),第二十任国君盘庚又迁居到殷(今河南安阳)(4)②江林昌:《中国上古文明考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0-119页,第88-90页。。对商人“屡迁”行为,汉人张衡在《西京赋》中曾用“前八后五”予以形象总结。
与商人相似,商之前的夏人的族居地同样变动不定。可以考见的有,夏朝的创立者大禹建都于阳城(今河南登封告成镇),其子夏启迁居至阳翟(今河南登封禹县),启子太康、仲康迁居至斟寻阝(今伊洛河平原),仲康子相迁居至帝丘(河南濮阳),相之子少康迁回至斟寻阝,少康之子杼迁居原(河南济源),胤甲时又迁居至西河(今山西西南部),后帝孔甲再次迁回到斟寻阝(5)②江林昌:《中国上古文明考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0-119页,第88-90页。。
夏代以前,部族居住地的迁徙流动更为频繁。如,炎帝部族起源于今陕西姜水流域后,便逐渐举族东迁,乃至有诸多支族一直迁徙到今山东地区。据罗泌《路史》统计,炎帝后裔所建国族约有72个,其中有28个位于山东境内。黄帝部族原居西北,后逐渐东迁至中原地区,并在以武力打败炎帝部族和蚩尤部族后,又以中原为中心,“东至于海,……西至于空桐,……南至于江,……北逐荤粥”,而“迁徙往来无常处”(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虞舜部族起源于诸冯后,又迁居至历山、雷泽、河滨、寿丘等地从事农耕、作陶、渔猎、制器活动。在接替尧任部落联盟首领后,虞舜一族又大举迁居中原。从炎帝、黄帝、虞舜诸族频繁的迁徙经历可知,五帝时代先民的族居地并不长期固定,不定时地迁徙流动、择优而居是当时社会的常态。
夏商及以前的远古部族之所以会不断迁居游动,学者或归因于原始农业的不发达,古人需要不停地变动耕地以保证土地营养的供给;或归因于部族内部的争斗,新任首领继位后需要迁居异地再图发展。但这种频繁的迁徙和移居行为,却严重影响了早期先民的乡土意识和故土情结,故很难形成长期稳定的“安土重迁”观念。
依靠迁徙来寻求部族发展的现象在周部族早期仍然存在。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周人的始祖后稷最初居于邰地,但其子不窋却带领族人迁居到“戎狄之间”,游牧为业。后来,不窋的孙子公刘又率部迁居到邠地,重建家园。到公刘的八世孙古公亶父时,面对周边戎狄部族的反复侵扰,只能再次迁居以避难。最终,在古公亶父的带领下,周人举族搬迁到了周原地区。
从古公亶父开始,周部族才最终结束了游移不定的迁居生活,而开始“贬戎狄之俗”,“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司马迁:《史记·周本纪》),即彻底放弃了之前的迁徙游牧习俗,而开始了新的定居农耕生活。古公亶父之后,周原地区便成了周人稳定的族居地和大本营,周人历代先祖的宗庙、明堂、墓葬等都长期固守于此。直到西周灭亡、东周建立后,再回周原、重返故土也一直是部分周大夫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对此,《诗经·王风·黍离》篇有生动体现。《毛诗序》认为《黍离》的宗旨是“闵宗周”。西周灭亡后,东迁的周大夫再次回到宗周时,看到曾经巍峨的宫殿宗庙早已被夷为平地,而变成了长势茂盛的农田。作者怀古思今,彷徨不忍离去,只能作此诗以抒胸中之悲。从诗句中反复出现的“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等表述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对故国家园的深切思念。因此,《王风·黍离》篇可作为周人乡土情结的集中代表。
在《诗经》中,与《黍离》一样表达思乡情怀的,至少还有《小雅·采薇》《小雅·出车》《小雅·黄鸟》《小雅·小明》《唐风·鸨羽》《豳风·东山》《邶风·式微》《桧风·匪风》等篇。诸诗的作者多为戍边的武士,他们在征战之余,不停地用诗歌来表达自己怀念家乡、思念亲人、企盼回归的美好愿望,与害怕出征、不愿离家、憎恶漂泊的怨恨之念。从诸诗中“曰归曰归”、“胡不归”、“岂不怀归”的呼喊中,时人的思乡之情、恋家之感已跃然纸上,安土重迁的思想已表露无疑。
总之,周人悠久的农业耕作,长期的定居生活,发达的礼乐文化传统,使安于故土、留恋家乡的文化心理得到充分发展。影响后世中华文化三千多年的安土重迁观念,在西周时期已经初步形成。
经过周文化二百多年的发展沉淀后,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思乡恋归、安土重迁”的意识已在社会各阶层民众中广泛存在。据2003年新公布的上博简《仲弓》篇记载,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曾对其弟子仲弓说:“夫民安旧而重迁,早使不行。”据廖名春考证,“安旧而重迁”即“安故重迁”,本指怀乐家室、难离乡里,引申为乐于守旧而不轻易变化(6)廖名春:《楚简〈仲弓〉与〈论语·子路〉仲弓章读记》,《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孔子既然在此借用其引申义来形容时人乐于守旧而不轻信变革的社会现象,说明安土重迁的理念在当时已经深入人心、广泛存在了。
1.时人对故土家园已时刻表现出强烈的热爱依恋之情
《论语·里仁》云:“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汉孔安国注:“怀德,怀安也。怀土,重迁也。”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进一步强调:“怀,安也。君子身之所安,安于有德之事。……小人不贵于德,唯安于乡土,不期利害,是以安之不能迁也。”杨树达先生道:“怀土者怠于迁,所谓安土重迁是也。安安而能迁,则与怀土怀居者异矣。”(7)③诸观点皆转引自高尚榘主编:《论语歧解辑录》(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61-163页,第240-241页。说明在孔子看来,普通民众怀恋故土、看重恩惠是可以理解的,但君子却不能这样,他们除了怀土、怀惠外,还应该怀德、怀刑,作民众的表率。
孔子本人也不时表现出浓厚的乡土情怀。据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春秋晚期时,齐大夫田常曾率军伐鲁。当齐军压境时,孔子因担心鲁国灭亡,便焦急地对诸门人弟子说:“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可知在孔子心目中,鲁国是每个鲁国人的父母之邦,是祖宗先人的坟墓所在地,更是自己宗族亲人生活栖息的家园,不容别国他族毁坏和占有。
《论语·公冶长》记载孔子在周游列国多年之后,曾于陈地萌生了浓浓的思乡之情,其感慨云:“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注曰:“此是欲归之辞也,所以不直归而必有辞者。……吾党者,谓我乡党中也。小子者,乡党中后生末学之人也。……孔子言我所以欲归者,为我乡党中有诸末学小子,……我当归为裁正之也。”宋朱熹进一步指出:“此孔子周游四方,道不行而思归之叹也。”③在异乡他国奔波多年之后,孔子的思归之念已越来越强烈,对故乡家园的深深依恋之情也愈发明显。
除孔子和儒家外,春秋战国时期的广大民众也都时刻表现出对故国家园的热爱和依恋之情。《管子·九变》在探究安民之道时曾非常深刻地指出,在战争爆发或外敌入侵时,广大民众之所以会不顾生死地冲锋陷阵甚至不惜战死沙场而不求回报,大概不外乎三种原因:“大者,亲戚坟墓之所在也,田宅富厚足居也。不然,则州县乡党与宗族足怀乐也。”所谓“亲戚坟墓之所在”,是说个人祖先坟茔的所在地。在孝道盛行的年代,保护历代先祖的栖息地已成为时人最大的家族重任,如果有人来毁坏,必会奋死抵抗。所谓“田宅富厚足居”,是说个人的资产财富所在地是生存繁衍的最大保障,不容别人侵犯。所谓“州县乡党与宗族足怀乐”,是说家乡故里是自己家人朋友生活交游之地,有很多宝贵的回忆和牵挂不容抹杀,更不允许别人毁坏。可见,自己的家园故土、先祖亲人、邻里乡党是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重要财富。
《管子》为战国时期稷下学者的作品,体现的主要是战国时期的社会观念和思想意识。《九变》篇所总结的民众心理和思想观念,以及个体生命与宗族乡里融为一体的行为表现,可视为战国时人对家乡故土、宗族邻里依赖和眷恋之情的集体体现。
2.时人对背井离乡、迁居远徙之事大力排斥
因为留恋故土、安土重迁,春秋战国之人对离开家乡、外出远行的事情总是慎之又慎,思虑再三。孔子反复向众弟子强调“父母在,不远游”(《论语·里仁》),而当自己一定要离开故土、远走他乡时,则表现出了强烈的依依不舍之情,《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朱熹《孟子集注》曰:“接,犹承也。淅,渍米水也。渍米将炊,而欲去之速,故以手承水取米而行,不及炊也。”(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94页。说明当年孔子离开齐地返回鲁国时,因归乡心切,不等把米淘完漉干便空腹上路,以期早日到家。但当他要离开鲁国出走他乡时,便只能对众弟子说:“我们要慢慢地走,这是离开祖国必须有的态度”。很明显,在孔子的观念中,返回故乡是最为开心的事情,而离开故土则是备受内心煎熬的痛苦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除孔子外,当时还有很多人出于对故国家园的热爱与眷恋,无论遭受多大磨难,也立志不离开故土半步,哪怕因此而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楚国的著名诗人屈原,他虽然接连受到楚怀王、楚顷襄王的猜忌、疏远和流放,更受到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以及南后的迫害与攻击,甚至数次遭遇生命危险,但却屡次回绝别国邀请而毅然留在楚国,誓不离开。公元前278年,当秦国大军攻陷楚都后,62岁的屈原最终抱石投江,以死明志。屈原身上所展现的矢志不移的浓厚家国情怀,充分彰显了时人强烈的安土重迁观念。
春秋战国时期,流亡士大夫的思乡情怀也颇具代表性。他们因失利于政治斗争而被迫流亡,成为身无定所的寄居者。但他们在流亡过程中对故国乡土的留恋与怀念,对故国利益的维护和尊重,以及对重返家园的向往和期待等,都彰显了浓厚的思乡恋归、安土重迁情怀。这些资料在《国语》《左传》中随处可见。如《左传·哀公八年》曾形象记载了鲁国大夫公山不狃在流亡吴国时的家国意识:“吴为邾故,将伐鲁,问于叔孙辄。叔孙辄对曰:‘鲁有名而无情,伐之,必得志焉。’退而告公山不狃。公山不狃曰:‘非礼也。君子违,不适仇国。未臣而有伐之,奔命焉,死之可也。所托也则隐。且夫人之行也,不以所恶废乡。今子以小恶而欲覆宗国,不亦难乎?若使子率,子必辞,王将使我。’子张病之。”叔孙辄与公山不狃原来都是鲁国的贵族,他们皆以政治斗争失败者的身份被迫逃往吴国,且都对鲁国的执政君臣心存怨恨。但当吴国想要侵伐鲁国时,公山不狃仍然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抗拒心理。在他看来,自己虽然被鲁国君民抛弃,但身为鲁国人,保卫故土的职责仍然存在,自己仍然有义务护佑父母之邦免遭战乱之若。所谓“夫人之行也,不以所恶废乡”,应当是每一位流亡者对故土家园所应承担的基本职责。
总之,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各阶层民众对故土家园的深切依恋、对迁居远徙的强烈抵制以及对同乡居民的泛血族认同等,都说明当时安土重迁的观念已基本定型,思乡恋归的情怀已广泛存在。
先秦时期安土重迁观念之文化心理是如何产生的呢?对此,我们可以从农耕生产方式、统治阶级提倡、诸子百家宣传以及社会形势所趋等几个方面予以解析。
1.农耕生产方式的必然要求
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农耕民族。中华远古文明起源发展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水系发达,土壤肥沃,气候温暖湿润,非常适合农业生产。据现有考古资料显示,早在距今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期,在黄河流域的陕西仰韶文化、河南裴李岗文化和山东大汶口文化时期,就已经广泛出现了早期的粟作农业;在长江流域的湖北屈家岭文化、浙江河姆渡文化时期,则产生了早期的稻作农业。而到距今四五千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时,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已经出现了更为先进的锄耕农业。至春秋战国时期,随着铁制农具和牛耕的出现,农业生产得到极大改进,农业成为各诸侯国最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这种历史悠久且持续发达的农耕文明,对中华先民的生活习俗和文化心理产生了重要影响。
首先,影响农业生产的外部因素非常多,从播种到收获期间的任何变故,如土地变更、宗族迁徙以及邻里斗争等,都会造成前期努力的白费和最终收益的损失。因此,在古人的生命意识中,长期定居、依恋土地、友爱乡党的心理认同感非常强烈(9)纪倩倩:《论中国思乡情节产生的文化基础》,《社会科学家》,2007年第5期。。随着这种文化心理的不断积淀,土地和家园便逐渐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所以,当人们远离家园而去往没有任何依附的陌生环境时,最为思念的便是故乡的亲人、土地以及邻里之间的友好情谊。
其次,农业生产多以个体家庭为主要生产单位,但个体家庭规避风险、对抗灾害的能力又非常弱。因此,在日常生产劳作中,诸个体家庭之间只有相互扶持,彼此协助,才能长久健康地延续发展。这种小农经济,促使乡邻成为个体生存发展的重要依赖对象。乡邻之间“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孟子·滕文公上》),彼此虽不属于同一血缘家族,但“平日出入,互相友爱;防御盗贼,互相帮助;一有疾病,互相照顾”(10)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10页。。村邑居民之间这种互帮互助、亲如一家的友好协作关系,便使街坊、邻里、乡亲成为宗族、姻亲之外的又一层泛血缘式的和谐伦理关系。这种经过祖祖辈辈辛苦经营的“人缘”,让村落逐渐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熟人社会。而这种泛血缘化的地缘亲情和同乡友谊,也成了每个乡里居民的无形财富,让他们深深留恋和依赖,也使安于故土、守旧难徙成为中华先民文化心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2.统治阶级的有意引导
春秋战国时期,为了实现富国强兵、称霸诸侯的政治目的,各诸侯国先后制订了各种措施,限制居民流动,禁止人民迁徙,将普通民众强行固定于乡里聚落之内,使其努力耕作、专心生产,从而为国家政权和军事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经济资助和人力支持。这种用行政命令将普通民众与土地、乡邻长期固定的方式,也直接导致了古代先民安土重迁观念的形成。
早在齐桓公利用名相管仲改革时,便大力推行“四民分业定居”的政策:“处士也,使就闲燕;处工,就官府;处商,就市井;处农,就田野”,并要求他们“群萃而州处”、“勿使迁徙”(《国语·齐语》),以实现“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的理想局面。由于生活区域长期固定,各类民众之间只能“祭祀同福,死丧同恤,祸灾共之。人与人相畴,家与家相畴,世同居,少同游。……居同乐,行同和,死同哀。”(同上)长此以往,便使他们对家乡邻里产生了强烈的心理依赖和精神依托。
到战国时期,为加强民众管理,各诸侯国先后实施规范的户籍制度,严格登记人口数量,控制人口流动,以期将全国居民都牢牢控制在村邑聚落之内,专心从事农业生产。据《礼记·内则》篇记载,各国地方长官的主要职责之一,便是将邑落内每位成员的动态信息及时上报县府州等上级部门,以便傅籍造策,加强管理。对于任何不认真登录户籍的行为,法律会进行严惩。如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中便详细记录了当时的秦国对瞒报、漏报户籍行为的法律规定。在加强户籍管理之余,各国还先后出台相关政策,严格限制民众随意迁徙和自由流动,使广大民众能够“旦暮从事于农”(《商君书·农战》),即在固定的区域内专心从事农业生产,听从国家号令。而对于不听号令私自外出者,则要受到法律严惩。秦国在商鞅变法时曾规定“舍人无验者坐之”(《史记·商君列传》),即要求国内旅社客馆严格核实住宿人员的外出凭证,不允许私自留宿无证徙居者。《韩非子·说林上》记载了一位温人因无证外出而被刑拘的事件,说明被强行固定在固定区域内的乡里居民若想迁徙他处,或外出办事,必须先提出申请,说明理由,取得官定文书或通行凭证,并由有关部门更籍“放行”后,方可进行。否则,便属于违法行为。
这些举措,在保证了境内治安稳定的同时,也使普通民众只能长期蜗居于各自聚落之内,无权自由远徙,随意流动,从而使其对故土家园的依赖程度逐渐加深。久而久之,便会形成重去乡里、贪恋故土、安土重迁的文化心理。
3.诸子百家的大力宣传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蜂起,百家争鸣。各学派之间围绕治境安民、定国安邦以及承继文化道统等时代课题,纷纷著书立说,献计献策,以期得到统治者的赏识和推广,其中便有很多属于引导民众安居故土、重农务耕的理论主张。
最典型的当属儒家。前引《论语·里仁》篇中孔子大力主张的“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之论,黄怀信认为其意思是说“君主心怀恩德,百姓(就)怀恋乡土;君主心怀刑罚,百姓(就)心思仁惠。”(11)黄怀信:《论语新校释》,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页。依此,孔子在此是想教导统治者用德行安抚民众并使其长期定居而减少流动。另外,孔子还认为君子在做到“父母在,不远游”后,还需要博学于道,“其行也乡”(《礼记·儒行》)。这里的“乡”,孔颖达认为是“所居之乡。”说明在孔子观念中,将自己平生所学施用于所居之乡,才是君子学以致用的最高境界。据《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孟子指出统治者只有使治下百姓终生不离开自己所居之乡里(“死徙无出乡”),并能让其专心共耕于农田之上,出入劳作相互伴随,抵御外患相互帮助,生老病死相互照顾(“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才是实现“百姓亲睦”的理想之治。
除儒家外,墨家也存在类似的政治主张。《墨子·尚贤》篇曾明确指出,父母兄弟和邻里乡党都值得孝敬和友爱。一个人如果在家里不孝敬父母,出门不友爱乡党,又随意流动,不守规矩(“入则不慈孝父母,出则不长弟乡里。居处无节,出入无度,男女无别。”),那么肯定属于不受欢迎、品行恶劣的人。这说明墨家也在鼓吹一种和谐融洽的邻里关系,并呼吁乡里居民要有意识地将爱同乡之人等同于爱家族亲人,彼此之间时刻保持着一种泛血缘式的亲密友爱关系。
道家思想中也有体现。从《老子》第八十章“使民重死而不远徙”、“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等记载中可知,自给自足、小国寡民的社会一直是老子追求的理想社会形态,而安土重迁、乐居安俗、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则始终是老子心目中最理想的居民生活方式。
《韩非子·制分》详细阐明了法家的治民之策:“去微奸之道奈何?其务令之相规其情者也。则使相窥奈何?曰:盖里相坐而已。禁尚有连于己者,理不得相窥,唯恐不得免。有奸心者不令得忘,窥者多也。如此,则慎己而窥彼,发奸之密。告过者免罪受赏,失奸者必诛连刑。如此,则奸类发矣。奸不容细,私告任坐使然也。”“规”与“窥”相通,有伺察、监视之义。里相坐,指同乡里之人互相担保,凡看到他人违法乱禁而及时告发者有赏,而不积极告发者则株连受罚。很明显,韩非子是想用连坐的方式将同里之人打造成一个利益共同体,使其相互监督、彼此告发,从而既有效杜绝各类犯罪活动,又能确保国家基层社会的长期稳定。这种连坐政策的长期施行,便促使普通居民的目光和精力都只能局限在同里居民身上,而无暇顾及外面的社会。久而久之,依赖乡里、安于现状、不思变迁的文化心理便会逐渐形成。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经常游走列国,遍干诸侯,思想主张也不时被各国统治者吸纳采用,并被及时传输给各国民众。因此,他们的有意引导和大力宣传,对当时居民安土重迁观念的形成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4.社会形势的内在要求
先秦时期,部族众多,不同政权之间时有利益纠纷,战争和冲突不时发生。频繁的社会动乱和战争冲突使广大民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因而非常渴望生活安定,梦想重返农园,安心生产,免遭流浪之苦。这种生存的艰辛,无疑会增加他们对故土乡党的留恋和怀念之情。
据许倬云《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一书对春秋战国时期战争状态的总结可知,春秋259年中仅有38年没发生战争,战国242年中仅有89年没有发生战争。春秋时期至少有110个国家被灭亡,战国时期剩下的22个国家又先后被秦国吞并(12)许倬云:《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桂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7—76页。。频繁的战争使数量众多的土地被掠夺,使贵族宗族成员被迫背井离乡、流浪他国,使普通庶民被迫弃农从军,转战四方,饱受战乱之伤。他们或在战争中丢掉性命,或在战败后被俘为奴。命运的多舛,人生的磨难,使当时社会各个阶层都普遍存在一种回归故土、安居乐业的精神诉求。
在《战国策》与《史记》等典籍中,“危国”、“亡国”、“国必亡”、“国患”、“国危”、“社稷必危”等词语频繁出现于外交辞令中,仅《战国策》中即有90余次,《史记》中也有22次(13)陈智勇:《先秦社会文化丛论》,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它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反映出亡国灭家已成为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
这些数量众多的家庭、宗族、国家在相继衰亡后,其原有民众便会经历程度不同的离散与流浪,生命财产亦失去基本保证,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也无法得到满足。这种居无定所的社会乱世使他们不自觉地思念故土、怀念同乡。而安土重迁的意识也在无数次的思乡和恋归当中日益强烈,并逐渐内化于每个人的精神血脉之中。
在西周之后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安土重迁观念始终是中华文化心理的重要内容。时至今日,虽然传统的农业社会结构已经逐渐解体,但思乡恋归、怀念故土的情结仍然深刻存留在每一位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因此,了解中华民族安土重迁观念的发展历程,挖掘安土重迁观念的深层文化内涵,对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现实指导意义。
1.孕育了当代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
据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研究,恋乡情结属于一种“集体无意识”,它是一种融入了人类祖先往昔岁月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的“原始意象”,而刻入了人类的心灵结构中。安土重迁观念作为一种恋乡情结,虽然在全世界各地都广泛存在,但只有在中华文化中表现得最为充分、最为深厚、最为浓郁。它已随着历史的演进而逐渐融入到历代中华儿女的文化血脉之中,并成为当今中华文化的重要基因。
眷恋家乡、怀念故土已成为每个中国人的普遍情怀。著名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乡愁四韵》、艾青的《我爱这土地》等之所以能成为传世名篇,正是因为它们真切抒发了当代中国人浓厚的思乡恋家之情。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为了修建三峡大坝,上百万原住民开始迁离故土,远赴他乡重建家园。据称很多三峡移民在迁徙之前,都要取一把乡土带在身上,以表达自己对故乡家园、宗族故里最深沉的寄托和思念。另外,每年一度的春运之所以备受社会各界关注,也正因为它承载了每位中国人对家乡故里的殷切思念之情。
友爱乡邻、孝悌同乡已成为每个中国人的基本伦理道德。改革开放以来,虽然农村的土地制度和生产方式已发生了极大变化,但同乡之人定居一地的传统并没有被破坏。在共同的居住环境下,经过长时期的共居一地、共饮一井、共耕一处后,彼此之间的心理认同感已经非常浓厚。所谓“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亲不够的故乡土,恋不够的家乡水”等,正是对当今中国人强烈乡土情怀的形象表达。
2.积淀了当代中华儿女的家国情怀
安土重迁、思乡恋归的文化传统,深刻影响了历代中华儿女的家国意识。他们将对父母兄弟的血缘亲情,广泛施及于同乡之人。然后,再推而广之,将家庭伦理、孝悌之情的范围扩大,将对父母的孝扩展为对国家的忠,将对家庭的爱扩展成对国家的情,将对家庭的“小爱”扩展成对国家的“大爱”,从而形成了“家国一体”、“家国同构”的文化心理。
在这种家国情怀影响下,爱国就是爱家,民族情怀就是乡土情怀,建设国家就是建设家园,从而塑造了一代又一代可歌可泣的爱国志士和民族英雄。历史上,凡是到了国家危难、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总是有无数中华儿女舍生取义、不惜性命地保家卫国。近代以来,面对外敌入侵、国破家亡的危局,以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大批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不畏艰险、勇纾国难,并最终将外敌赶走而重建新中国,靠的就是这种爱国爱家的高尚情怀和民族气节。而这些情怀和气节,恰来源于中华文化中安土重迁的深层文化基因。
党的十八大报告中特意将“爱国”列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每位公民的基本道德规范。2017年,教育部颁布的《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中,又将“家国情怀”列入历史学科核心素养体系中,以期用之更好地培养青少年的爱国意识和人文素养。而之所以要对全民进行爱国教育,就是为了继续弘扬传统安土重迁理念的文化要义,塑造爱国爱家、家国一体的崇高人生理想。
3.滋养了当今社会主义乡村文化建设
安土重迁的传统文化心理,不但培育了中华文化最深厚的乡土情怀,积淀了中华民族最深层的家国理念,而且为当今中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和谐邻里秩序建构提供丰富的理论滋养。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不仅仅是指土地、房屋和食物,更重要的是指家中的亲人,以及亲人之间的血缘亲情。家乡也不仅仅指共同生存于相同地域内的乡邻,而主要是指乡邻之间亲密交往的美好情谊。家乡、家园是每个中国人最宁静的精神港湾,更是每个中国人内心深处最敏感、最脆弱的美好精神寄托。
本着这种文化心理,当代中国的乡村建设绝不能仅是一种居住地的建造和自然环境的改变,更重要的是一种人文情怀的培育与和谐邻里关系的塑造。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大历史任务中,特意将“乡风文明”作为新农村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并使之成为乡村振兴的灵魂。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提出“美丽乡村建设”概念时,特意用“美丽乡村”而非“富裕乡村”,正体现了文化建设、精神塑造和情感体验在乡村文化建设中的核心作用。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文明”“和谐”的理念被特别提及,也说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和谐理念和家国情感仍然需要在新时代接续传承和弘扬广大。
综上可知,在中华文化中延续了几千年的安土重迁观念,虽然作为一个概念最早出现在汉代文献,但这种文化心理早在西周时期即已形成,在春秋战国时期已基本定型。无论是从时人对乡土家园的热爱,对离家外出行为的抵制,还是从远离迁徙后对家乡故土的强烈思念之情中,都能体现出强烈的安土重迁情怀。安土重迁理念之所以在中华大地上产生并长期流传,且成为中华民族最深层的文化心理,主要与中国古代长期稳定的农耕生产方式、历代统治者的治国需求、诸子百家的大力宣传以及先秦时期的频繁战乱等因素有密切关系。深刻了解安土重迁观念的深层文化内涵,可以对当今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提供有力的理论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