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密“四宝”的齐鲁文化底蕴 考察历史传统对文化产业发展的意义

2021-11-29 13:54曹振华
关键词:泥塑年画剪纸

曹振华

(山东社会科学院 《东岳论丛》编辑部,山东 济南 250002)

山东高密有着丰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在这片文学大师莫言成长的土地上,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有四项,并称为高密“四宝”(1)高密市有四种民间艺术名列国务院公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中扑灰年画、高密剪纸、聂家庄泥塑是民间手工艺术,茂腔属于地方戏剧种,并称高密“四宝”。。齐鲁文化是培育高密“四宝”并使其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精神土壤。探寻高密“四宝”的齐鲁文化精神原点以及与此相关的民间文化艺术创造力,发掘优秀传统民间文化精髓,对促进高密、山东乃至全国的文化产业发展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毫无疑问,文化产品的商业价值并不是因为有了“文化产业”这个概念才产生的,文化产品在近代形成产业化之前,古代手工艺阶段的艺人们围绕其产品内容、形式充实变革,以及所进行的所有营销努力,都有利于提升文化产品的商业价值。而文化产品之所以赢得市场,是因为其首先能够满足消费群体的精神文化需求,这就决定了文化产品必然承担起了传承发掘特定时代和地域的精神文化传统这一历史作用,这就是文化产品与传统文化的密切相关性。在高密“四宝”中,无论是历史悠久的剪纸和聂家庄泥塑、还是明朝以后逐渐兴起的扑灰年画、以及200年来活跃于山东东部几十个县市的茂腔,都离不开齐鲁文化的滋养孕育。无论是高密“四宝”土生土长的传统艺术样式,还是外来艺术内容形式被当地接纳吸收乃至发扬光大,齐鲁文化的丰富内涵赋予这些艺术以稳态中出新变的内容,造就了传统艺术恒定的价值追求和欣赏品味的社会心理,按照现在的说法,叫“接地气”。齐鲁文化的代代传承,夯实了受众群体基础,接地气才有底气,有底气才有发展的内在劲力。

一、深厚的传统内涵与广泛的群众基础

高密“四宝”源自民间,服务大众,其思想内容、艺术形式都与齐鲁文化息息相关,使得这些古老的民间艺术至今仍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一方面,它要不断地从齐鲁文化中汲取营养,创作出适合大众审美口味的作品;另一方面,它又在不断满足消费者需求的同时,获得继续前行的动力。并且,以媒介的形式将齐鲁文化代代传承。

1.忠孝传家 诗书继世

忠孝传家是齐鲁文化的核心内容,也是高密“四宝”所要传递的核心理念。在高密“四宝”中,有大量宣扬忠孝的内容。扑灰年画中的家堂、族影是忠孝传统的集中体现,家堂、族影上一般是这样一些对联:“衍祖宗一脉真传曰忠曰孝,教子孙两条正路惟读惟耕”;“水源木本枝叶茂盛根深蒂固常思祖德,春露秋霜家逢盛世千秋万代永念祖恩”。在山东每逢春节,有供奉家堂、族影的传统,大年三十,家家户户把家堂悬挂在堂屋正墙上,举行隆重的家祭仪式。高密扑灰年画的经典作品就有家堂,春节这个家祭仪式民间一直保持至今,在莫言的作品中有详细描写:“过了辞灶日,春节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觉里,这段时间还很漫长。终于熬到了年除夕,这天下午,女人们带着女孩子在家里包饺子,男人们带着男孩子去给祖先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上坟回来,家里的堂屋上,已经挂起了堂轴子,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还有几个像我们在忆苦戏里见到过的那些财主家的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样的孩子,正在那里放鞭炮。轴子上还用墨线起好了许多的格子,里边填写着祖宗的名讳”(2)莫言:《过去的年》,《文萃报》(第5版),2018年第7期。。莫言笔下的“堂轴子”就是我们说的家堂,家堂上记载着家族的繁衍生息,蕴含着丰富的人生故事。对老百姓来说,这些家堂族影更像是祭祀供奉的礼器,年画的意味淡了,文化符号的意义增强。而一年一度的供奉、膜拜、诠释,使得忠孝传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绵延不绝。

作为中华传统美德的地域样本,深受孔孟之道影响的山东在忠孝文化传承上堪称楷模。《二十四孝》图是高密扑灰年画的重要题材,质朴的形象,再配上通俗的文字,向世人传递着孝亲敬老的文化信息。如老莱子“戏彩娱亲”:“戏舞学娇痴,春风动彩衣。双亲开口笑,喜色满庭闹”;王祥“卧冰求鲤”:“继母人间有,王祥天下无。至今河冰上,一片卧冰模”;闵子骞“单衣顺母”:“闵氏有贤郎,何曾怨晚娘?尊前贤母在,三子免风霜”。一幅年画,一段故事。在印刷品匮乏的年代,朴拙、鲜活的扑灰年画担负起了传播传统文化的使命。这些孝子是人生的楷模,年画是老百姓教子的“课本”。

2.勤于劳作 富足安康

勤劳是高密“四宝”表现的主题之一,是齐鲁文化的核心内涵。在山东人的语汇中,有许多激励勤劳的内容,如:天道酬勤;成由勤俭败由奢;“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一份耕耘一分收获”等等。“勤”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是衡量人格的重要标准。在高密当地有一句俗语:“不干活儿(劳动),哪来的饭吃!”——只有靠辛勤劳动,才能换来富足的生活。

高密剪纸这种出自民间艺人之手的艺术品最多辛勤劳作的题材,寄托着剪纸艺人对勤劳的赞美和对富足安康的祈愿。

《牧童放牛》呈现了牧童的天真烂漫和参与劳作的兴趣;《打猎归来》与《巧哥打鱼》用夸张的猎物、轻快的脚步,传递出收获的喜悦;不同版本的《招财进宝》,有车推、肩扛、牲口驮等多种方式运输财宝的忙碌景象,带给观者无尽的遐想;《女十忙》系列剪纸则全方位地展现了农村妇女“纺纱织布样样行,农闲之时绣女红”的辛劳,绣粉扑、绣扎腿、纳鞋底、做帽花、绣荷包……人们把来源于现实生活的切身体验,融进自己的剪纸里,创作出这些赞美勤奋、充满劳动情趣的作品。

在高密剪纸中,还有一类题材不能不提,那就是牛。在中国长久的农业文明时代,牛代表着勤劳与力量。剪纸艺人对牛的钟爱,与高密悠久的农耕文化有关,当地俗语有:“家里有头牛,耕耙不用愁”,“家有老黄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去,每到立春的前一天,县官就要率领幕僚到先农坛拜祭,祈求天神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祭祀仪式上,不能缺少的道具是牛。《高密县志》记载:“每岁春月祭先农毕,知县补服蟒袍,秉耒,典史执青箱,老农一人率牛,农夫二人扶犁,九推九返,农夫终亩毕,望阙行礼(农具赤色,牛黑色,箱青色)。”(3)《高密县志》,北京:中国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页。在当地,与牛有关的传说也很多。一方面,牛是农民离不开的伙伴,是财富的象征;另一方面,牛又是神的化身,是对勤劳的劝勉奖励。

在高密扑灰年画中,反映勤劳致富的题材也很多。《牛郎织女》向我们展示了男耕女织的劳动景象;《耕读渔樵》四条屏描绘了人类理想的生活状态;《堆金积玉》《发福生财》《双鹿进宝》《连年有余》《和合二仙》等年画则寄托着人们期盼富足安康的美好愿望,以《连年有余》为例,一个可爱的娃娃坐在莲花上面,怀抱着一条口衔元宝的大鲤鱼,“莲”与“连年”的“连”谐音,“鱼”与“有余”的“余”谐音,这些喜庆吉祥的图案便构成了连年有余的意愿。

3.惩恶扬善 爱憎分明

“莫因善小而不为,莫因恶小而为之”,山东人深受孔孟思想的影响,惩恶扬善、爱憎分明的价值取向由来已久,这一点在高密茂腔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高密茂腔已有200多年的历史,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渗透着齐鲁文化的影响。

高密茂腔有“四大京”“八大记”等140多个传统剧目,“四大京”即《东京》《西京》《南京》《北京》;“八大记”即《罗衫记》《绣鞋记》《火龙记》《金刀计》《丝兰记》《玉杯记》《风筝记》《钥匙记》。这些剧目以男女爱情、家庭伦理为主要表现内容,以鞭挞假恶丑、弘扬真善美为主旨,大都有曲折离奇的故事,又都以大团圆结局。仇恨得以昭雪、正义得到伸张,这样的故事编排契合了当地观众的审美情趣,观众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中得到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以《休丁香》为例,这是高密茂腔、剪纸、扑灰年画共有的题材,在茂腔中还有《败子张云芳》《火龙记》《凤凰庄》《张郎休妻》等别名,《休丁香》的故事在高密可谓家喻户晓,故事讲述的是孝敬贤惠、勤俭持家的丁香被薄情寡义的丈夫休了,改嫁他人。后来,移情别恋的丈夫不仅家业败落,穷愁潦倒,还双目失明,成了乞丐。戏曲对丁香给予同情和赞美,对移情别恋的丈夫则给予蔑视、讽刺和鞭挞。

《休丁香》的故事在高密剪纸艺人的手中呈现出另一番景象:被休的丁香带着家中的一只鸡、一只狗以及陪伴自己多年的丫鬟乘着马车离开,貌似“回娘家”的场景,将落魄的离去变成了新生活的开始,悲凉中透着希望,带给观众无限的遐想。

在高密剪纸艺术中,还有一个大众熟知的题材是“歪脖子树”,这个故事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其中的一个版本是:一个贪污腐败、欺压百姓、不理县政的贪官,因得罪了上司,吊死在歪脖子树下,老百姓知道后无不拍手称快,幽默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还有歪脖子树。”另一个版本是:一个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的县官,因刚直不阿,得罪了上级而被革职,革职后,他来到歪脖子树下卖酒,当地老百姓因敬佩他“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骨气,争相去买他的酒,这个被革职的县官自嘲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还有歪脖子树。”不管哪个版本,表现出来的情绪是一致的,即:惩恶扬善,爱憎分明。

二、多元杂糅的民间生活文化样态

1.休闲娱乐 诗意栖居

高密“四宝”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具有浓郁的乡土情趣。无论是剪纸、泥塑,还是茂腔、扑灰年画,都向人们展现了一幅幅多姿多彩的生活画卷。这些质朴、生动的民间艺术,给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大众,带来欢笑和慰藉,为艰苦岁月增添了一抹亮色。每逢农闲时节,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围坐在炕头上,剪纸聊天,收获的不仅是快乐,还有一幅幅剪纸作品,说不清是为了剪纸卖钱,还是为了休闲娱乐。因为,剪纸的过程本身就散发着生活的诗意,一幅幅剪纸作品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高密百姓的人生追求和生活情调。

聂家庄泥塑同样是高密人诗意生活的写照。过去,专门从事泥塑的艺人很少,操持这门手艺的大多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利用劳动的余暇,制作泥塑补贴家用,制作泥塑是纯粹的副业。并且,泥塑的制作过程也像种地一样,需要一个耕耘、播种、管理、收获的过程。通常的程序是:开春取土和泥,初夏制胚。阴历八月农闲时节,制哨、截皮子,备好制作泥塑的零碎材料。阴历十月中下旬,农活结束后,开始涂粉上彩。此时,屋外雪花纷飞,屋内炉火正旺,在闲拉家常中,把夏天制作的泥胚加工完成。制作泥塑既填充了农闲时光,又给当地百姓带来了额外的收入,更给他们带来了牵挂的营生和快乐。

在高密“四宝”中,有大量的表现诗意生活的场景,剪纸中的《蝈蝈葫芦》《鸡吃毒虫》《三猴逗牛》《玩鸟》《喂狗》《踢毽子》《摔跤》《放风筝》《俏耍灯》《回娘家》《母子图》《四季花》《桃》《石榴》等等,就像快板书所说:“剪底生花四季春,草虫小鸟都会叫。窗外成了大观园,人禽鬼兽都相好。村姑胸内题材宽,列位自读不赘表。”无论花鸟虫鱼、鸡鸭牛羊,还是神话故事、戏曲人物,高密剪纸给我们呈现了老百姓多姿多彩的生活情景。

扑灰年画中的《童趣》《游园赏菊》《姑嫂闲话》《双美图》《四爱图》《琴棋书画》《高山流水》《富贵平安》《耕读渔樵》《牛郎织女》《状元及第》等等,从不同侧面展现了高密的文化气象和诗意生活。高密聂家庄泥塑中的“老虎”“摇孩”“叫鸡”“吧嗒猴”等等,以鲜艳的色彩、动人的声音,给高密人的生活增添了乐趣。“声色并茂”是高密泥塑的一大特色,尤其是泥塑发声是高密泥塑最为独特的地方。以“老虎”为例,虎身分前后两个部分,以柔软的皮子连接,虎腔内放置竹哨或苇子哨,拉挤虎身时,哨音在虎腔内形成共鸣,发出或响亮或浑厚的叫声。“吧嗒猴”是另一类能够发声的泥塑,薄薄的竹片敲击在泥塑的空腔上,发出悦耳的声音,这类题材还有“吧嗒鱼”“吧嗒孩”“吧嗒青蛙”等等。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好听、好看、能够“引孩子”的泥塑玩具给孩子们带来快乐,也让农家春节变得有声有色。

高密人的诗意生活还表现在戏曲的兴盛上,洋溢着乡土气息的茂腔被称为“胶东之花”,是高密人的挚爱。在高密,有许多庄户剧团,唱戏、听戏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到农闲时节,或是山会赶场,都少不了茂腔演出。戏班子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起来。男人们忙活着请邻村的七大姑、八大姨看戏;女人们杀鸡剥鱼,张罗着待客;孩子们围着戏台撒欢,舞枪弄棒,欢声笑语。高密民谣中有这样两个段子:“拉大锯,扯大槐,老娘门口扎戏台,搬你姑,请你姨,扯破豆枕拉破席,您姑您姨快走吧,过日唱戏再叫你”;“茂腔一唱心神痒,饼子贴在锅台上,锄头锄到庄稼上,花针扎在指头上。”

山东人的性格中,既有现实严谨的一面,又有自由浪漫的一面。神话故事、历史传说、戏曲人物,像《老鼠嫁女》《八仙过海》《张仙射狗》《狐三太爷》《青蛇白蛇》《牛郎织女》等等,映照出百姓自由浪漫的精神世界。在虚拟的空间里,灵魂可以自由地驰骋。

2.思想兼容并包 信仰多元杂糅

山东古称齐鲁之邦,一条西起黄河东至黄海绵延千里的齐长城,将山东一分为二,南侧为鲁国,北侧为齐国。尚功利求变革的齐文化与重伦理尊传统的鲁文化,既各具特色又相互融合,共同缔造了内涵丰富的齐鲁文化。

高密位于胶东半岛西部,属齐国故地。倡导百家争鸣、不墨守成规的齐文化传统,使其以兼收并蓄的心态接纳各种文化。以寺观庙宇为例,玉皇阁、文庙、城隍庙、关帝庙、三官庙、张仙庙、灵霈侯庙、文王庙、天齐庙、东岳庙、真武庙、八腊庙、财神庙、土地庙、毗卢阁、白衣阁、感化寺、准提庵、观音堂、凝祥观,随处可见。规模较大的有福庆寺、隆会寺、兴福寺、大乘寺、崇宁寺、千佛阁、清微观等等。几乎是村村有庙,处处有寺。佛教、道教、儒教,以及各种神教,不管是哪方神圣,都会有百姓信奉。文化的丰富多元,为高密民间艺术特别是聂家庄泥塑、扑灰年画和剪纸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创作的源泉和广阔的市场。

在聂家庄泥塑中,有一大批与庙宇文化相关的题材。如:文财神比干、利市仙官、关公、观音、泰山老母、土地爷、土地婆、胡三太爷等等。一方面,泥塑艺人从庙宇塑像中汲取创作的样本和灵感;另一方面,老百姓对神灵的膜拜,也拓展了聂家庄泥塑作品的销售市场。每一尊塑像都蕴含着一段故事,这些故事的口口相传,让多彩的传统文化在高密这片土地上绵延不绝。

在扑灰年画中,与民间文化相关的题材也不少。比如:文财神、千手观音、二堂财神、三堂财神、和合二仙、三仙姑下凡、狐三太爷等等。和合二仙是民间最受欢迎的神之一,他们在寺庙供奉的不多,而多见于年画和门神画中:画中的和合二人是两个胖胖的仙童,一个穿红缎子衣裤,一个着绿缎子衣裤;一个高举一朵绽开的荷花,一个手捧篾盒。二人都扎着丫角髻,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气。和合二仙与财神、福神等一同出现,象征福气、财气和欢乐。和合二仙还被视为主婚姻的神,常悬挂于婚礼上,祈愿夫妻和睦、幸福美满。在高密扑灰年画中,《胡三太爷》也是比较常见的题材,“胡三太爷”是流传于山东和东北三省的神话故事,在青岛、高密一带尤为流行。民间常把狐狸当成仙物敬奉,传说胡三太爷是位道行高深的狐仙,他仁厚慈善、仗义疏财,能解灾祛难、化险为夷,并且有求必应,能保佑家宅平安。旧时,大多数家庭都悬挂《胡三太爷》年画。

人们希冀生活富足,在辛勤劳动的同时,也寄希望于神灵帮助。像高密“四宝”中的《文财神》《武财神》《二堂财神》《三堂财神》等等,都是保佑百姓生活富足的神明。文财神比干是商朝大臣,商王太丁之子,被奉为“兴家立业财源主,治国安邦福禄神”;武财神指关羽,其忠义勇武、坚贞不二,以及不为金银财宝所动的优良品格,深受大众崇信,武财神常见的题注是:“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二堂财神》是指比干、关羽出现于同一画中,题注有多款,如:“桃园结义同生死,心同日月德同天。金钱美女不动情,义字当头意志坚。单刀赴会显英豪,神乎其神传民间。”“劝谏君主立大业,忠言当做耳旁风。剖腹挖心害叔父,哪知侄儿下绝情。民心所向受敬仰,兴家立业财源主。”《三堂财神》在比干、关羽的基础上又加了赵公明,赵公明属神话人物,他统领“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四位神仙,专司迎祥纳福、商贾买卖。

在高密民俗中,请财神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每年除夕,要把财神挂在正堂拜祭。农历七月二十二是财神的生日,农历十月二十五是财神会,每到这样的日子,大家总要庆祝一番。对做生意的人家来说,不光过年过节供奉财神,一年四季天天供奉。这样的风俗习惯,也给高密聂家庄泥塑创造了广阔的市场。在高密泥塑中,武财神关羽尤其受百姓欢迎。一方面,关羽忠信仁义的品格与当地人的精神追求十分吻合。另一方面,与高密的山西移民有关,明朝有大批山西人迁移到山东各地,他们把供奉关羽的信仰也带到了山东。人们仰慕关羽,敬仰他的忠信仁义,虔诚供奉,希望能够财源广进,正如当地民谣所说:“财神正北坐,金子银子一大垛。”

多元文化在高密一带的兴盛,说明高密在文化传承上有兼容并包的开放姿态。信仰有时候与宗教无关,与人们的心理诉求有关,越是生活艰辛,老百姓越盼望八方神圣的庇佑。

3.人丁兴旺 生生不息

生殖文化是世界各民族普遍存在的一种文化现象, 传宗接代是传统中国人人生重要意义和目的所在。山东人深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影响,高密民间生殖文化更具种姓繁衍宗族昌盛的伦理内涵。在高密泥塑、剪纸、扑灰年画中,有大量关于求子、保子、养子的内容。莫言的长篇小说《蛙》与家乡高密浓厚的生殖文化不无关系,“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我们的泥塑、年画里,都有蛙崇拜的实例。”(4)莫言:《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页。小说的封面也是高密剪纸作品——“娃”,一个正面的娃娃形象。

民间文化是高密民间艺术的生生不息的摇篮,从高密“四宝”中,我们能够体察高密的乡风民俗,感受到高密浓厚的文化氛围。在高密剪纸艺人的剪刀下,“莲花生人”“仙鸡送子”“麒麟送子”“五子登科”“老虎奶孩子”,形态各异的“母子图”,以及各式各样的“童子”剪纸和“求子”剪纸等生殖文化题材,张扬着对“早生贵子”的期盼和对“多子多福”的生命礼赞。“莲花生人”剪的是一个孩子站在莲蓬头上,寓意是不仅要早生贵子,还要连生贵子;“五子登科”由5个孩子和一个咧嘴的石榴组成,五个孩子手舞足蹈,形态各异,洋溢着生活的气息。一个咧嘴的石榴,借“榴开百子”的谐音,企盼多子多福。并且,在“多子”的基础上,高密艺人们又附加了“登科”的内容。不仅要多生,还要个个考取功名,以光宗耀祖。“麒麟送子”是高密剪纸和扑灰年画中的常见题材,麒麟是传说中的神兽,象征吉祥和瑞。俗语说:“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剪纸艺人们希望麒麟送来的童子长大后会成为经世的良才、辅国的贤臣。“老虎奶孩子”剪纸源自于民间的传说故事,在威猛的老虎腹下,有一个仰面吃奶的孩子。老虎本是威猛凶残的兽中之王,但“虎毒不食子”,母爱的天性使它甘愿用自己的乳汁哺育饥渴的孩子。把野兽与充满爱心的“奶孩子”联系在一起,表达了人们对母爱的赞美。高密艺人创作的“虎毒不食子”在细节上也有创新,孩子的上半身用钱形图案代替,圆圆的铜钱造型让人联想到孩子撑得滚圆的肚子,这种消融了人与动物鸿沟的画面,散发出天真可爱的童趣。“老虎奶孩子”在山东、湖南等地有多个版本,高密的版本与当地流传的西楚霸王的故事有关,莫言在《会唱歌的墙》中写道:“少时我在高密,听到过许多传说,其中就有关于楚霸王项羽的。我爷爷说:楚霸王是龙生虎奶。说秦始皇东巡时,梦中曾与东海龙王之女交合。交合完毕,秦始皇无牵无挂地一走了之,那龙女却身怀了六甲,后来自然就产下了一个黑胖小子。龙女可能考虑到此子是私生,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有损龙宫声誉,便抛之深山,转身离去。这是货真价实的龙种,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于是,来了一只母老虎,为这个孩子喂奶,这男孩就是项羽。”(5)莫言:《会唱歌的墙》,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88页。

在高密生殖文化题材中,数量最多、最具趣味的当属形态各异的母子图,有的是母亲背孩子,有的是母亲抱孩子,有的是母亲与孩子嬉戏,有的是母亲与孩子乘凉。求子心切,舐犊情深,在这些剪纸作品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生育是女人对社会最伟大的贡献,生儿育女让人类社会生生不息。剪纸艺人们把浓浓的母子情倾注到剪刀和彩纸上,在以女性为主的剪纸艺人中,孕育的期待,哺育的辛劳,养育的期盼、快乐、抑或烦恼,在小小的纸片上演绎出多彩的生活画卷。

我国的生殖崇拜由来已久。在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的上古时代,交尾的鱼、缠绕的蛇、跃动的蛙(生殖能力特别强),寄托着祖先对人丁兴旺的期盼。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从高密“四宝”之一的聂家庄泥塑中,我们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各种各样的“拴孩娃”印证着高密“求子”风俗曾经的兴盛。“拴孩娃”有各种各样的造型,有抱鱼的,寓意金玉满堂;有抱瓶的,寓意一生平安;有抱石榴的,寓意榴开百子,多子多福;有抱锦盒的,寓意招财进宝。以前,高密一带“拴孩祈子”有一套完整的仪式,每年正月十五,婆婆领着儿媳妇到娘娘庙、准提庵“拴孩”,进寺庙时须蹲下,用盆中的水洗眼睛,站在一侧的和尚或尼姑念念有词:“开眼光开眼光,开开眼光看四方。开耳光开耳光,开开耳光听四方。开嘴光开嘴光,开开嘴光吃四方。开手光开手光,开开手光拿四方。开脚光开脚光,开开脚光走四方”。媳妇们挑选拴孩娃时会默念:“有福的儿子跟娘来,没福的孩子睡庙台,姑家姨家都不去,跟着亲娘回家来”。把拴孩娃请回家以后,放在媳妇房间的壁龛里,天天供奉,直到怀孕生子,再将泥娃娃封存起来。

在当地人心目中,泥娃娃是娃娃的化身,需要仔细地保存,等到人去世的时候,还要把封存的泥娃娃取出来合葬,名曰“全身”。这样的习俗一直持续到“文化大革命”之前,在破四旧的风潮中,一些带有迷信色彩的风俗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再加上生儿育女科学知识的普及,“拴孩娃”习俗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今天,“拴孩娃”的民俗属性弱化了,不再是祈子的信物或者玩偶,其观赏的功能大大增加。造型更加夸张,设色更为丰富,不再是“带鸡鸡”的男娃一统天下,还增加了女娃的形象。以高密泥塑艺人聂希蔚作品为例,他创作的金童玉女泥塑,女孩手执长命锁,上书“吉祥如意”,男童手拿一串铜钱和元宝,上书“恭喜发财”。两人衣着华丽,身体前倾,双手作揖,笑意盈盈,观赏性极强。

再看看扑灰年画中的祈子习俗,“榴开百子”“麒麟送子”“仙鸡送子”“狮童进门”,以及各式各样的母子图,这些祈求多子多福的题材在扑灰年画中同样丰富。不同的是,泥巴变成了纸张,剪刀变成了碳条。与剪纸和泥塑相比,扑灰年画的创作形式更加自由,神态的描摹也更加细腻,艺人们可资借鉴的画作也极为丰富。保存在高密博物馆中的清代母子图,如《游园赏菊》《母子赏花》《和合富贵》《母子嬉戏》《榴开百子》等,色彩丰富,形神兼备,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堪称扑灰年画中的杰作。

按照高密一带的乡俗,新婚夫妇房间要张贴“仙鸡送子”“麒麟送子”“双鹿送子”,生了孩子以后,就换成了“五子夺魁”“童子金宝”“三娘教子”“张仙射狗”,以及各式各样的“母子图”。其中,还有很多的讲究,比如,“麒麟送子”最好要买两张对脸的,书香门第一定要在少妇的房间张贴“三娘教子”等等。高密的生殖文化不仅限于多子多福的祈子习俗,更多的是关注子女的成长过程,体现出山东人重视文化传承的优良传统。

三、历史传统对文化产业发展的意义

高密当地在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高密四宝”产业化这件事上是相当成功的;在成功地保护与传承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同时也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而考虑到从全国范围看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当作文化产业来做大多不尽如人意的效果,高密的成功就尤其显得令人瞩目。当然,这与当地政府合理的运筹和成功的商业策划有很大关系。然而,这其中的一个往往容易被忽略的更重要的因素则是:这几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在当地具有很好的、几乎未被破坏的群众基础。

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指的是历史传承下来的某种本身不具有物质属性的技艺。但是,它们最终又必须通过某种物质形式来实现自身。这种物质性的东西既让技艺得以体现,同时也承载了它所要表达的传统的、并且往往具有明显的地域特征的文化观念。前面介绍了那么多“高密四宝”中所蕴含着的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齐鲁文化因素,其目的并不是为了说明“高密四宝”有着多么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尤其不是为了对这些文化内涵的优劣得失进行评判,而只是为了说明,正是这些民俗化了的文化内涵以及人们对它们的广泛认同,构成了高密的这几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群众基础本身的基础。

在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且很有意思的现象,即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严格地说,造就了其群众基础的那些文化内涵所表达出来的精神,有很多并不符合现代观念,而且在哲学和伦理的层面上也是有问题的。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当地群众对它们的认同与接受。对于这一点,人们通常给出的解释是,当地民风淳朴,很少受到现代观念的影响与干扰。然而,民风淳朴固然值得赞赏,但生活在现代却拒绝现代理念则并不值得赞赏,而且淳朴本身与是否接受现代理念之间也不存在逻辑因果关系。事实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其主要原因有二。首先是这样一个人们通常不太愿意承认的事实:文化层面上那些能够在一般民众中间得到广泛的认同并因而具有群众基础的东西,通常总是那些通俗化的、容易为普通大众所理解的东西,并且,这种认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非反思的习惯性认同,因此,普通大众一般不会在意他基于某种传统习惯而接受下来的东西是否在理论上是有问题的。而另一个原因则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最终用以表达自己的物质形式本身,就是其是否能为人们所喜爱的一个基本要素。对诸如物质形式这种外在因素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淡化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精神内涵的重要性,从而使得前者的问题得到有效中和。就高密的这几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言,一般民众对其中的文化内涵所表达的观念的广泛认同,以及对其外在的物质表现形式的喜爱,这两者共同构成了它们良好的群众基础。

不管怎样,具有良好的群众基础乃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产业化成功的决定性要素。高密的经验告诉我们,并非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可以被当作文化产业来做。产业化需要相当规模的受众群体,因此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能否被产业化,其实并不取决于它所承载的某种文化传统是否博大精深,而是取决于它是否基于某些有利条件而具有良好的群众基础。这一点,是试图将本地所特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产业化的决策者需要认真对待的。我们看到,有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由于不具备相应的群众基础而不适合产业化;作为文化遗产,它需要的是与其自身的特殊性质相适应的纯粹保护。例如:古琴作为世界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很难被产业化;同样是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曲,也不适合被产业化,即便许多地方都有昆曲剧团也是如此。其原因就在于,它们都缺少规模化的受众群体,因而不具备相应的群众基础。而这并不是因为文化价值不高,相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太过高端,太过高雅,难以为普通大众所理解和欣赏;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就意味着通俗化。因此,看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能否被产业化,首先需要对它有一个准确而理性的定位,就是看其文化内涵及其外在的物质表现形式是属于大众化的东西还是属于文化精英的高端文化。

然而,复兴传统文化的热潮使人们最容易在这一点上犯错误。实际上,这对于在今天如何对待比方说像诸子百家这种高端的思想文化这样的问题,也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以儒家思想文化传统为例,尽管它的核心思想关怀是道德实践及社会政治秩序之重建问题,但它的存在毕竟属于严肃的思想范畴。因此,与一般大众化的通俗文化不同,作为一种严肃的思想性存在,它必须承受来自其他思想传统或具体思想观念的质疑和批评;而对儒家思想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弘扬,则首先必须有能力应对所有这些质疑与批评。这一点决定了,它无论如何都只能属于文化精英阶层和专业研究人员。但是,随着近些年来弘扬儒家文化逐渐成了新型的“政治正确”,文化精英阶层和专业人士对于向一般民众推广所谓儒家思想文化抱有过度的热情,以至于所谓的弘扬成了没有保留、没有反思、没有自我批判的肯定和赞美,而本来是文化精英和专业人士用以在哲学、政治、道德以及伦理等层面思考当下问题之思想资源的儒家思想文化传统,则庸俗化为面向普通大众的宣传材料。在这一热潮中,很多地方甚至掀起了儒学下乡运动。一些文化精英和专业人士以布道的心态到农村向群众宣讲所谓的儒家“精义”。向一般的群众宣讲高端的思想文化之精华,其所谓精华必定是可疑的。另一方面,一般民众固然难以通过这种途径真正理解具有思想之严肃性的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本身也会因此而失去其固有的高端品格和思想的严肃性。

事实上,对前面所说的那种高端的思想文化的真正有效传承与弘扬,不是将其陈列于高高在上的位置顶礼膜拜,而是那些在相关领域具有话语权的文化精英和专业人士,基于一种严肃而清醒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让高端思想文化作为思考的思想资源参与到对当代问题的讨论中。同时,也以此方式让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现代处境中的人们用以理解和塑造自身存在的积极因素。然而,满足于对传统思想文化的那种缺少批判意识的自我崇拜,以及对前面所说的那种大众化宣传的热衷,则让那些本来对此天然地负有责任的精英人士丧失了这种基本的思想能力。他们拒绝来自外部的任何针对古代思想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传统的质疑与批判,并且也无力应对这种质疑与批判,而那些以“弘扬”为目的的相关研究,实则不过是一些缺少基本的问题意识和必要的自我批判机制的自说自话。在这种情况下,弘扬传统文化成了空话,看似热闹的研究也会只是构成一种虚假繁荣。

反过来也是一样,无视其固有本质而刻意将高端的思想文化通俗化为一种大众文化,这种做法固然有害;而由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包含的文化内涵本身源出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就对其文化品格进行非理性的拔高,这种做法也同样是不可取的。高密的情况清楚地表明,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包含的文化内涵之所以能够赢得群众,正在于这种文化内涵是通俗的大众化的东西。而不切实际地拔高其文化品格,并借此赋予太多它本身无法承受的意义,将会使其逐渐脱离它赖以生长的土壤,从而失去对它来说至关重要的群众基础。而这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产业化来说是致命的。关于这一点,京剧的现实状况就是一个教训。曾几何时,作为大众艺术的京剧被封为国粹,俨然成了一种最能代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文化存在。而为了弘扬国粹,国家一方面有意识地利用电视媒体对其进行宣传推广,从而使其逐渐综艺化,另一方面则让各种演出团体体制化。综艺化在让京剧变得不伦不类越来越没味道的同时,也让其脱离了它赖以安身立命的剧场舞台,离真正的观众越来越远;体制化则让京剧从业人员的精力,消耗在围绕着行政级别、职称待遇等事务展开的竞争中,以至于现在如果不是靠着国家的财政补贴,几乎没有哪个京剧演出团体能够养活自己。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茂腔作为一个影响范围有限的地方戏剧种,在高密本地却具有那么强的生命力,其原因恰恰在于,它没有因为政府的某种出于好意的过度干预,而失去自我并因之而失去其群众基础。

不管怎样,从总体上看,当地政府对高密的这几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内涵定位是准确而明智的;在将其当作文化产业来做的时候,没有对其文化内涵的属性进行刻意拔高,并因而让其承担某种不必要的附加意义。在这个问题上,当地政府是克制而明智的,因而它的作为也是理性而有度的。这一点是“高密四宝”产业化运作成功的关键因素,高密的成功经验对其他地方的类似的产业化运作来说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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