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钧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作为以城市史、社会史为研究方向的汉学家,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历史系的罗威廉教授可谓著作等身、成果丰硕。其代表作《红雨:一个中国县城七个世纪的暴力史》《言利:包世臣与19世纪的改革》《救世:陈宏谋与十八世纪中国的精英意识》等在中外学界广受欢迎,而最为人熟知的是关于晚清时期汉口的两部著作——《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与社会(1796—1889)》与《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冲突与社区(1796—1895)》。罗威廉的研究不论是单个城市,还是特定语境下的历史人物,均从地方史入手,以长时段视野和地方社会史为取向,通过对历史文献资料的深入挖掘与娴熟运用,生动再现地方历史文化的具体场景。罗威廉的研究擅长以“小历史”的场景透视“大历史”的结构状态,尤其是他敢于质疑西方中心论的种种论断、本于中国社会历史实际、论从史出的实证精神,更为学界推重。他关于近世汉口的研究,即体现了上述研究旨趣和鲜明的个人特色。
罗威廉对汉口的兴趣源于他以“本土化”分析中国城市发展的研究旨趣,即从中国历史本身寻找中国城市生长机制的理论取向与研究路径。
以西方社会历史为样本诠释中国历史发展似乎成了近代以来中国历史研究的常态,对中国城市史的研究也不例外,其间的“欧洲中心论”更是大行其道。长期以来,不论是中国学者,还是海外汉学家,类皆以欧洲城市为参照来描述中国城市发展的阶段与类型特点,鲜有例外。这种研究取向由西方学者开其端,以马克斯·韦伯集其大成。在他们看来,欧洲城市的历史乃是世界城市发展的正途,凡与此相悖者皆为“反常”或“偏离”。亨利·皮雷纳的《中世纪城市》、韦伯的《城市》即是典型代表。他们认为,欧洲城市所表现的“自治”“自由”“市场”是现代性的发源地,是现代文明的基石。而中国及亚洲的城市恰恰是不具备“现代性”的。韦伯对此言之尤详。韦伯眼里的欧洲城市,“在法律上,它创造了在自由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也导致了财产的自由转让,因此加速了封建制度的衰亡。在政治上,它留下了民主政治的传统和普遍解放,以及公共政治团体与公共部门在财政预算、专业性市民服务等方面都有明确区分的观念。在思想上,它培育了初步的理性精神,使人们无论是在法律程序,还是在关注投资利润计算的经济方面,都开始运用理性。——最后,在经济组织方面,中世纪城市共同体为早期资本主义奠定了基础”。[1]5概言之,欧洲城市体现了城乡之间的本质区别,展示了城市作为人类文明形态的本质特征。
对此,罗威廉提出了两点质疑:
一是“欧洲中世纪城市”所呈现的特征是否就是人类社会都应该具备的“一般特征”;
二是中国城市是否完全不具备这些特征。
对于上述两点,罗威廉都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在《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与社会》(以下简称《汉口》)一书中,罗威廉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传统城市的特有魅力,全面展现了一个中国商业城市的结构功能特征,尤其让人们领略了汉口强大的商业功能,使读者深切感受到像汉口一类的中国城市其经济职能与商业角色丝毫不逊于欧洲同类城市。《汉口》一书以翔实的文献与缜密的论证回击了“欧洲中心论”的偏狭与浅薄。
罗威廉说,韦伯关于中国城市社会性质的分析,在整个20世纪,“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史与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专家。例如,他有关中国经济活动中存在着强烈排他性的论断,通过利维与费维恺的经典著作(利维《现代中国商人阶层的兴起》,纽约,1949年;费维恺《中国早期现代化:盛宣怀和官办企业》,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1958年)为媒介,已经进入至理名言的范畴。其间,他有关中国城市发展是失败的这一观点得到白乐日、沃夫拉姆·阿多菲、埃伯哈德、罗兹·墨非等人的详细阐释。虽然这些学者各自关注点不同,但其论著中有关中国城市的认识却有一些共同点,而这些共同点又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上溯到韦伯。”[1]8-9
在韦伯的分析中(以《中国宗教》一书为代表),所有的中国城市都是政治型的,官僚机构、宗法理念、血缘团体是其主要构成要素,而商业组织、自由观念、市民意识在中国城市中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虽然“汉口以及那个时代的其他中国城市,已拥有相当的规模和经济集中化与社会复杂性,但最具影响力的西方历史学派仍然倾向于认为中国的城市制度没有充分的发展,而且把它看作导致中国‘倒退’的主要原因之一”。[1]1罗威廉认为这是一个固执的“欧洲中心论”观点,而这样的观点在西方汉学家的中国城市史研究中在在可见。
韦伯有关中国城市发展的、带有明显“欧洲中心论”色彩的论述是如此流行,但在罗威廉看来,其立论的根基却十分薄弱。因为“韦伯对中国所知甚少,而且从未到过中国”,“他对中国的认识,主要的文献依据是‘像E·B·马士、E·H·帕克之类虽然见闻广博但却怀有偏见的观察家’”。公正地说,“出自韦伯笔下的中国城市并不是一种历史事实,而更主要的是一种与他所认识的欧洲城市发展相应的理想类型”。[1]5这实际上已宣告,韦伯关于中国古代城市发展的论断,算不上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历史研究。
罗氏不无深刻地指出,韦伯城市史研究中的“欧洲中心论”实质上源于欧洲文化中心主义,而这已被人类文明发展的丰富性与多样性所证伪。此外,“韦伯模式”还具体存在着几个概念性问题,首先,他把“城市”和“村庄”做了强行区分,而没有注意到县治以下还存在着重要的市场中心(甚至还有基层行政单位),也没有注意到在县、省和帝国首都等不同层级之间存在着社会环境的潜在差别。其次,韦伯漠视中国不同类型的城市在功能上的差别。再次,韦伯假设,至迟从宋代开始,中国城市就停滞不前了。(后来)只是因为西方的压力不断积累扩展,才逐渐从昏昏沉沉里慢慢苏醒过来。[1]10-11罗威廉指出,这种老旧偏狭的观点与中国城市史研究的新近结论相去甚远。如斯波义信对宋代城市的研究,就展示了中国商业城市在整个城市体系中的独特地位与活力。“而在这些城市中,贸易已取代行政管理,成为决定其人口规模与繁荣水平的主要因素。这些城市的内部特征表现为城外贸易区的兴起,官府对市场运营的控制减少,以及行会和其他非官方组织所发挥的作用相应地兴起”。[1]11
罗威廉强调,斯波义信揭示的这些江南城市的特征并非仅见的特例,而在汉口城市发展的历史叙事中多有所见。汉口所呈现出的带有中国本土化特征的城市发展历程令罗威廉大感惊异,进而成为他全身心投入汉口城市史研究的兴趣所在。他希望通过汉口的案例研究,开辟一条揭示中国城市发展自身规律的研究路径。对于这一研究目标,罗威廉作了详细的申述,“本项关于汉口社会的研究,将强调至少在这一个案中,有很多方面与韦伯的假设存在着矛盾”。[1]14“虽然我也将不断地强调我与韦伯模式的分歧之处,但我更根本的关注点则是提供一幅与韦伯式神话相反的一个具体城市的发展图景”。[1]14
基于这样的研究旨趣,他放弃了对传统政治中心城市的研究,如北京、南京等,也放弃了深受西方影响的城市,如上海、广州。希望“将关注点放在那种迄今为止还只是较少地参与到‘对西方做出回应’中去的地方,所以回避了那种完全的海岸城市,包括富有魅力的上海、广州或天津等”。而是“试图证明在一个中华帝国晚期第一等级的城市中心,存在着重要的社会力量,并力图尽可能全面展示这些力量与城市核心功能之间相互影响的面貌”。[1]15
对汉口的研究要超越此前的同类研究。罗氏指出,尽管墨菲对上海、鲍德威对济南、李侃如对天津都进行了全面研究(墨菲《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鲍德威《中国城市的变迁》、李侃如《天津的革命与传统:1949—1952》等),但这些研究没有像吉尔兹对印尼市镇、拉皮杜斯对中世纪阿拉伯城市,以及众多学者对前工业化欧洲城市所做的个案研究那样,“对复杂的制度与社会进行分析”。罗氏决心要“填补这一空白”。
“总之,本项研究的目的是描述一个在全面效法值得怀疑的西方模式、进而偏离其固有发展道路、进入一个‘泛文化的城市历史’发展阶段之前,中国城市的本土化发展达到最高水平的地方。我希望本项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现代中国的社会变迁,也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认识城市在人类历史上的作用。”在罗威廉看来,“汉口的发展历程,不管它是怎样不够典型,仍然证明了中国经济具有不断产生新的第一流城市的能力,在那里,地理和商业因素起着主导作用。汉口的存在证明:在中华帝国晚期,‘仅仅是贸易’也能够支持与当时西方拥有的最大城市一样大的城市”。[1]54而这个“与西方最大的城市一样大的”城市,不可能是由“欧洲商人”在清代汉口的位置上“第一次”建立起来的。
罗威廉与“加州学派”诸公如弗兰克、彭慕兰等一样,力图冲破“欧洲中心论”的藩篱,对中国与世界之关系的历史作一番新的书写,前者着重在经济史专题,后者着重在城市史领域。罗威廉选取的历史案例虽仅限于汉口一地,且在时间上也仅限于一个较短的历史区间(1790—1889年),但它的方法论意义却是十分显著的。打破“欧洲中心论”藩篱、以本土化视角重构中国城市发展的历史叙事,在中国大历史中寻找中国城市发展的内在机制,这无异于城市史研究中的一场“革命”,既是思想上的,也是方法上的。
而今,随着中国城市史专题研究的深入展开,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本土化视角、大历史语境是展开中国城市发展历史叙事的两个基本取向,在中国大历史的语境下讲述中国城市发展的“历史故事”,这是重构中国城市历史发展真实图景的前提。它提示我们:中国城市发展具有与中华文明发展相同的绵延性与丰富性,它与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相为表里、一路相伴。中国大历史、中华文明数千年的绵延接续与开放发展为中国古代城市发展演进提供了无限广阔的舞台。在这一历史大舞台上,大一统王朝的雄浑实力塑造出西安、洛阳、开封、北京、南京那样规制宏大的帝都皇城、通都大邑;在这一历史大舞台上,纵横万里、汇通九州的商业活动催生出苏州、扬州、广州、明州(宁波)、泉州、汉口、佛山等为数众多的商业都会。中国古代社会经济变迁的一波又一波大潮,更是为中国古代城市的发展提供了持续不断的动力源泉,不论是历史上规模空前的三次人口南迁大潮,还是沟通南北的大运河的开凿与扩建,不论是长江上下游跨越数千里的商品流动,还是历经千年、跨越五洲的“丝路”贸易与海上贸易,都是中国古代城市发展的宏大历史叙事,这些大历史构成中国城市发展演进的大舞台,这样的宏大舞台为同时代的世界其他地区所罕见,而它足以使中国城市发展构成一部自成体系的宏大历史叙事,形成一幅具有自身系统特征的城市发展图景。循着中国大历史,以本土化视角展开中国城市发展的历史叙事,才能完成对中国城市发展全面客观的“历史书写”。
本土化的旨趣使罗威廉摆脱了将中国城市发展比照“西方模式”的研究路径,将视线更多投射到中国历史本身,从中国经济地理的大局上看汉口,从长江流域经济带的历史发展大势看汉口,从区域互动的角度看汉口,由此对汉口崛起的历史缘由、汉口作为“四大名镇”“天下四聚”的历史角色进行了更加深刻的诠释。
罗氏从汉口在中国宏观经济地理区位,从汉口在长江流域经济带的位置,以及汉口在湖广地区的区域位置等多重角度对汉口的城市角色地位进行了全面分析,得出“汉口是全国的汉口,而不仅仅是湖北的汉口”的论断,无疑是极具洞察力的。这种宏观市场地位使汉口在本区域内兀自独立,呈现出“经济飞地”或“经济孤岛”的独特面貌。
这个城市与其紧邻的周围农村的联系,要比它与更为宽广的内地网络的联系少得多——无论是在人口、产业乃至食品供应方面(当然,汉口与其近邻的联系之所以未得到充分发展,部分原因正是由于缺乏在行政上控制周围的乡村)。无论从意图,还是从效果上看,汉口在文化、经济及地理方面都曾经是一个孤岛。[1]47
罗氏的区域分析运用了区域经济学、人文地理学的某些原理,更多的则是借用了施坚雅的“中心地”与市场层级体系理论。
汉口就是施坚雅所说的这种背离了一般模式的极端例子之一:较低层级的市场功能被分散给它的卫星市场去承担,而不是由汉口本身来承担。换言之,汉口在地区间贸易与区域市场体系中所发挥的作用,远比它在汉阳县及其附近的地方体系中所发挥的作用要大得多。[1]81
汉口是居于湖北的一块“飞地”,这一提法颇具慧识。它揭示出了汉口城市发展的一种广阔的空间背景——中国内地市场或者以长江中上游为主体的中西部地区,正是后者支撑了清代汉口的繁荣,塑造了汉口作为“天下四聚”之一的城市角色与市场地位。
当时武汉的大米主要来自四川,其次是湖南。在正常年岁,汉口米商手中掌握着大量的米,足以使城内保持较低的米价。由于粮食供应主要仰赖其他省区,汉口几乎完全独立于基本上仍处于自然状态的周围腹地;它由国内市场支持着,并在其中起着关键性作用。[1]71
对于汉口在中国国内市场中的枢纽地位或中心地位,罗威廉进行了这样的总结:
总之,前工业化时期高效率的水运系统和特殊的商业手段,使中国克服了长距离、低技术的障碍,并在清朝中期形成了全国市场,即使在欧洲和其他地区,这样的发展也只有在蒸汽动力运输的条件下才能实现。如果说中国国内市场有一个惟一的集散中心的话,它就应当是汉口,它完全称得上是一个“中心都会”。[1]80
他又指出,
虽然汉口并非与其腹地完全隔离,但它在湖北中南部地区的经济作用却受到很大限制。它几乎完全是为了适应地区间(即大区域——笔者按)贸易而形成的,无论是在与其他地区的联系上,还是在长江中游地区与国内市场的联系方面,它都占有绝对的垄断地位。甚至在居民的粮食供应方面,虽然汉口从它的郊区“后湖”地区获得鲜鱼与蔬菜,但它还需要通过地区间贸易从遥远的地方得到大量的食物——实际上包括绝大部分的粮食。换言之,汉口的这种情形显示出它周围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非常之低。[1]88
罗氏的这一看法得到以上海研究著称的美国学者罗兹·墨菲的赞同,后者在《外来者:西方人在印度和中国》进一步阐明了这一观点,即“中国通商口岸与其腹地之间的联系受到了严格的限制。这种联系很大程度上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
基于区域社会经济分析,罗威廉十分注重汉口城市发展的“内生性”与连续性,而对人们津津乐道的“开埠的影响”,他似乎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开埠”并未使汉口的角色地位发生改变,也没有带来汉口贸易结构发生实质性的“转型”。19世纪末汉口外贸的勃兴,并不是“突发”现象,只不过是其固有的贸易功能与市场地位的进一步放大,或变换了一种新的形式而已。从中国经济地理格局、区域互动的态势重构汉口的历史角色,使罗威廉坚信,汉口是17世纪以来中国经济地理、市场格局、长江经济带等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它作为长江经济贸易带的枢纽、作为国内市场中心的角色就此形成,并随着中国社会经济发展而不断得以强化。至于人们津津乐道的“开埠通商”,在他看来,对汉口的发展这并非具有决定性影响,因为开埠并未导致汉口城市功能地位出现一些结构性的变化。变化自然是有的,不过主要限于技术层面而非制度层面。“汉口的开放可能在另外三个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即商业融资、商品内部的相对构成以及商业技术(特别是在运输方面)等领域。”他强调指出,1861年的开埠并非像有些研究著作所认为的那样,是汉口城市发展的“分水岭”。“分水岭”“划时代”说法不仅夸大了“西方冲击”的作用,更主要的是导致人们对汉口城市发展源于中国历史本身这一重要事实的轻忽。
罗威廉的区域互动视野拓展了城市史的研究领域,将经济史、区域经济史纳入到城市史的研究范围,或者说将城市史的研究置于区域经济史的场景中,从而使个案的城市研究具有更加深厚的历史维度。以这样的维度重新分析“汉口崛起”,就会获得一种全新的视野,就会跳出相对狭小的空间去看“汉口崛起”这一历史现象。从区域互动的视角看,汉口的横空出世绝不仅仅是“汉水改道”这一水文变故所导致,而是与长江流域上中下游之间的经贸互动密切相关。宋元以降,长江经济带就是中国的经济重心,长江上中下游之间东西向的区间贸易也是我国国内贸易的主轴。明清时期,长江经济贸易带的地位更加突出,上中下游之间的区间互动更加密切,以长江为孔道的东西向经贸互动成为国内市场规模最大的商品流向。①而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地处长江中游、独擅水运交汇之利的汉口因势而起、横空出世,成为长江经济贸易带的枢纽,成为与苏州相埒的“天下四聚”“天下货物聚散第一大码头”,最终成为以转口贸易著称于世的“巨大都市”。汉口的出现是中国经济地理格局大变动所使然,是长江经济贸易带繁荣鼎盛所结出的一枚硕果。
从区域互动的视野观察汉口的经贸活动,其角色地位与功能作用就清晰地呈现出来。即其最主要功能在于担当长江经济贸易带的中心与枢纽。汉口巨大的市场主要由长江区间贸易、埠际贸易所支撑;汉口“九省通衢”的功能主要在于沟通长江中上游广袤区域;汉口市场呈现出以中转贸易、埠际贸易为主体的结构特征,集中展现了以长江为纽带的东西向经贸互动的结构特征。
汉口作为长江经济贸易带的集散转输中心,虽以“南珍北货藏作窟”、五方杂处、百货纷呈著称,但细考其贸易活动之构成,其巨大的市场实则由长江上中下游的区间贸易所支撑。川米、湘谷、淮盐、丝茶、苏货是其大宗,而这些商品均产自长江上中下游,或销往长江上中下游。汉口规模最大的“八大行”主要由经销上述商品而形成。“八大行”是汉口市场的巨擘,撑起了汉口商业的大半江山(截至鸦片战争前,汉口商业贸易年额达到惊人的一亿两以上,主要由“八大行”所贡献)。正是在长江东西部区间贸易支撑下,以沿江城镇的埠际贸易为形式,汉口成为长江四大米市之首、内地茶市之冠,成为中西部地区农副产品最大集散地,进而成为近代以来内地“华洋互市”中心。
汉口依托长江经济贸易带获得飞速发展,作为两湖淮盐的分销中心,运盐的船只自江苏仪征出发,联翩行往汉上,致使停泊在汉口沿岸的盐船绵延数十里,大者420艘,小者600余只,“首尾联络,势若蛇蟠”。[2]
粮食、淮盐之外,来自长江上中下游地区、经汉口中转的商品还有木材(四川)、药材(陕甘)、丝绸(江浙)、纸张(浙赣湘陕),以及种类繁多的杂货(苏浙皖赣)。例如在汉口市场大量行销的丝绸,主要来自江南,清人陈毓乾《新杭竹枝词》说到嘉兴县新杭市丝绸贩运汉口的情景:
新杭市接王江泾,新杭人家稀入城。有时千匹万匹练,却上江船汉口行。[3]
在汉口市场行销的丝织品种类繁多,诸如贡缎、广缎、洋缎、羽毛缎、羽刍、哔叽、宁绸、宫绸、纺绸、庄绫、汴绫等,多来自江浙的南京、苏州、湖州等地。此外,江南的棉纺织品在汉口市场也十分走俏。诸如毛蓝、京青、洋青、黑青、假高丽布等,多来自苏、松地区。[4]从乾隆时期清廷所颁布的准许漕船携带的江南及两湖等土宜明细栏中,可以看出,江南地区的土宜中,除了丝绸、布匹外,还有各类纸张36种,苏木、肥皂、扇子、锡箔、漆、草席等杂货31种;橘饼、蜜饯、烟、皮蛋、火腿、紫菜、闽姜、乌梅等食品31种;伞、笔帽、木屐、小镜架等竹木器16种。其他如柏油、桐油及香油等油类、糖类、药材类、酒品、瓷器、铁器等物品将近50种。②
汉口的市场结构、贸易结构更体现出它作为长江东西向经贸互动重要枢纽的鲜明特征,汉口“八大行”有行栈130余家,其中涉及粮食、食盐、棉花贸易的行栈约为60家,占总数的46%,也就是说,汉口市场近一半贸易活动与长江上中下游区间贸易、埠际贸易相关。而在汉口一亿两的年贸易总额中,粮食贸易(包括米谷与杂粮)额达3600万两,占年贸易额的35.7%,再加上淮盐的贸易额,两项合计当占汉口年贸易总额的半数以上。[5]
上述事实告诉我们,汉口之兴与长江经济贸易带的繁盛有着绝大的关系,正是长江经济贸易带在中国经济地理中的主轴地位塑造了汉口作为中国市场中心的历史角色,正是长江经济贸易带的全面发展书写了汉口城市发展的宏大篇章。
罗著《汉口》不仅有区域分析的宏观视野,也将触角伸向了汉口城市生活的街角旮旯,是一部别有情致的书。罗氏以商业、商人、行会为观察焦点,为我们铺陈出一段汉口别具生面的商业叙事,其取材之宏富、引证之广博、官私档案搜罗之全面,实为同类研究中所仅见。罗氏对汉口细致入微的商业叙事让我们领略了“商业汉口”独特魅力,读其书,不仅是一次妙趣横生的历史之旅,更是一次对汉口商业的发现之旅。
这个习惯上被描写为“帆樯如林”的汉口港,是一块沿着汉水、长江延伸约二十里(接近七英里)的无遮掩的地带,在夏季最热的日子里,到汉阳和武昌去的水路上,船只首尾相接,看上去似乎是固定的一大片;当后面运河里的水位涨高也许船只停泊在那里时,汉口就似乎完全被船只包围了。在这一季节的任何时候,你会发现多达万只的船停在汉口,估计每年有七八万只船停靠汉口港。[1]32
在罗威廉眼里,汉口首先是一座异常繁忙的内河码头,遍布长江、汉水沿岸的港埠设施、往来如梭的船只、商铺林立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公所货栈是这座城市的典型风貌。
在整个清代,主要的高层建筑正是这样一些同业公所、货栈和商场,而政府机关则依然是隐藏在后街的低矮、简陋的房子,这一点正好反映了汉口的商业特性。漂亮、宽阔的大街属于商业部门,特别是那些大批发货栈。[1]31
商业建筑设施构成汉口街区的主体,而通常在中国城市中占据中心显要位置的官署衙门在这里则被边缘化,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另类的景象,折射出的是“商业汉口”的特有风貌。
无休止的嘈杂声,明亮的灯光,丰富的商品,油漆的船只,街头的艺人,富丽堂皇的行会会所,东倒西歪的小屋,奇异的香味,各种家畜,最主要的形形色色的人群,这一切的确使这个城市像一个欧洲人概括的那样,“是一场精彩的杂耍”。[1]33
当然,这一切只是表象,更引人入胜的是汉口喧嚣繁华背后的商业制度与商业活动,这是罗氏的兴趣所在。《汉口》一书几乎用了一半的篇幅叙述这一主题。它试图解答这座被誉为“天下四聚”的城市其商业底蕴究竟是什么?罗氏的答案是,汉口的繁荣靠的是一套在当时中国最具效率的商业制度与社会制度,以及这些制度赖以运行的组织体系,而各种商业组织即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制度要素。基于这一判断,他用了相当篇幅论述行会、会所、公所的结构功能特征,并在历时态中考察地域族群性的会馆、公所向职业性协会转型演变过程。
罗威廉系统分析了这类组织所承担的社会功能,指出在汉口近代发展史上,会馆、公所、行会是一种极重要的社会化组织,它担当了许多介乎私人与政府之间的事务,特别是在城市“公共领域”发挥了独到的作用,是国家与社会的“中介”,是城市生活中公共安全、社会救助、社会保障、经济管理的主要承当者,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尤其是他所考察的1798—1895年这段时间,这些组织实际上扮演着城市管理者的角色。这与人们通常认为的中国传统城市受到官府全面控制的观点无疑是大相径庭的。
作为一个在许多方面都与传统政治型城市迥然有别的商业中心,汉口的社会结构有何特质?罗威廉试图回答这一问题。他逐一考察了充斥于汉口社会中的移民群体、族群团体、宗法团体、地域群体、职业群体,它们的组织、活动与社会功能,进而分析在汉口的社会关系体系中,族群关系、地域关系、职业关系各自的性状特征及其发展变化趋势。他指出,宗法关系、族群关系这类“首属关系”在汉口商业活动的冲击下逐渐为职业关系等“次属关系”所消解,新的地域社区认同逐渐取代了传统的乡土宗法认同。而正是在社会关系的这种嬗替中,一个新的城市社会得以整合形成。“五方杂处”的汉口是在商业活动驱动下,打破了乡土宗族藩篱而形成的新的城市认同,这种新的城市认同将汉口塑造成一个以商业为本位、带有近代气息的大都市。
由商业组织进一步深入到汉口的金融、信贷机构,罗氏《汉口》勾勒出一幅更加全面完整的商业运作图景。罗威廉对金融信贷的经济性指标并不十分关注,而是从社会组织、社会互动的角度考察了汉口金融组织构成、内部规章制度,以及金融信贷与汉口商业、社会之间的互动关联。通过这种考察,罗氏的基本结论是:汉口“私人性”的金融组织十分发达,“形成了一个新的、有力量的组织:汉口钱业公所。只要一个人拥有一定水平的投资,有意进入这一领域,在提供将遵守钱业公所规定的责任与义务的誓约、并将一笔数额不小的保证金存入公所之后,就会得到公所的接纳。在制定这些规章条款的过程中,钱业公所已经在中国金融管理制度方面开始了一项意义重大的革新,它已被赋予了某种中央银行的功能,到19世纪80年代,汉口钱业公所已经稳步地使当地信贷市场可以适应巨大的区域间贸易与对外贸易的需要,其发展程度也超出上海或其他商业中心所达到的高度”。[1]218
完备的商业组织、服务机构为汉口营造了优越的营商环境,加上汉口优异的资源禀赋和市场枢纽地位,这里成为了商贾云集、竞相逐利的地方。盐商、茶商是其中影响最大的商人群落,也是分析汉口商业活动的绝好案例。罗威廉对汉口盐、茶贸易的研究即本此目的,即透过贸易活动的过程展现汉口的商业活动过程,揭示商人在城市中的角色地位。换言之,考察盐茶贸易活动,侧重点是分析这一重要的商业活动对汉口城市社会所带来的深刻影响。罗氏认为,从盐贸易“纲”“票”制度的转变,食盐的走私活动,到太平军占领前后盐市的变化,围绕着盐业活动的上述变化最终导致了地方社会结构的变化。“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前的一个世纪乃至更长的时间里,盐商构成了地方社会中在经济与文化上的主导阶层。这些盐商作为一个群体,利用他们的集体资金,资助赈灾、地方治安,并逐渐全面承担起日常性的地方慈善事业支出,从而形成了巨大的影响”。[1]150
罗威廉认为,盐业贸易对地方社会的影响还体现在,“尽管盐业公所能有效地向政府表达盐商们的利益,但它在太平天国运动后汉口商业向社会经济多元化发展的总体趋势面前,却无力保护这一新兴的盐商精英阶层。盐商精英作为一个群体,不再像他们在太平天国运动以前的前辈们那样,在当地经济与文化生活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他们不得不与其他商业领域里的头面人物分享这一控制性角色。另外,太平天国运动后的盐商精英本身更加多元化,而且包括了一些资本规模明显较小的投资者”。“太平天国运动之后的汉口盐业界,在很多方面都很像我们熟悉的西方前工业化时期的城市,商业资本主义社会”。[1]151对盐商在地方社会中的多重作用与活跃的角色扮演,罗氏认为,这是社会进步的一个新趋向。“这一时期,在商人得势、政府财力匮乏的同时,在城市公共事务中开始出现了一个新型的‘私人主导’模式(但并不是‘资本主义的’)”。[1]152
罗威廉对茶叶贸易的考察也侧重在活动过程与角色影响一端,对茶叶贸易量、增长率等经济指标着墨不多,专注于茶叶贸易组织、茶叶贸易运作过程的社会学分析。这种独到的视野,使他能发人所未发、见人所未见。譬如19世纪80年代汉口茶商的拒售运动、茶叶贸易危机的发生与演变,以往研究者鲜有论及,而罗威廉则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考察。这让他真切地看到汉口商业活动中许多鲜为人知的微观场景。“茶商们的团结使有效的集体行动成为现实,比如联合抵制和茶业公所的施压策略。事实证明,这些手段不仅对付执拗的外国人很有用,也同样可以对付中国官府——例如,达到了减税的目的,(经济的)(还可以达到政治目的)茶业公所开始对政治事务表现出兴趣,在19世纪90年代初创办报纸这一事件上显示出来。再加上对清政府财政政策的不满情绪日益强烈,都使茶叶公所越来越政治化,并最终成为20世纪初革命运动的潜在政治工具之一”。[1]194汉口社会变革的诱因在这里也找到了蛛丝马迹。有关汉口盐茶贸易活动的研究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中国传统的商业中心城市所具有的社会结构特征,丰富并深化了我们对中国近世以来商业城市结构与功能的认知。
商业叙事的独特视角使罗威廉对太平天国运动作了一番“另类”观察。此前有关武汉城市史的研究,太平天国运动对城市发展的影响从未被深究,至多放在军事层面予以考量,罗威廉则十分关注太平天国运动前后武汉社会所发生的变化,并多有洞见。在他看来,正是太平天国运动催生了胡林翼的“湖北新政”,而“鼓励商业”“培植民营经济”是胡林翼“新经济政策”的核心,汉口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商业的迅猛发展与突出地位,与这些政策的实施不无关系。
胡林翼提出了一系列重实效的但在政治上不无风险的措施,以对当地现存和潜在的商业势力表示“同情”和“鼓励”。其措施包括向士绅阶层和所有愿意投资的人开放经纪人行业,特别是放松对经纪人经营业务的调整与扩大的限制。同样,官文也邀请所有来访者分享太平天国运动后盐政自由化的果实。其总体计划是在盐、茶贸易以及经纪业、商业税收结构等方面进行全面改革——在本质上已包括了国家正式关注的商业事务的各个方面。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改革使汉口乃至全省的贸易成功地复兴起来。
这些成功的取得是以牺牲部分官僚权力为代价的,比如许多实行很久的对商业活动的限制被永久地废除了,然而,这种损失只会加速几个世纪以来中国商业一直进行的私有化趋势。
胡林翼给自己提出的目标是“修正”“封建的”政治思想,其特征则是将其使用本地的地方精英与使用地方资源结合起来,去解决地区问题。
而将这些结合起来的就是“湖北盐茶牙厘局”。
(它)第一次将省政府在贸易方面的各种收益汇聚在一起。在它被晚清新政中设立的新机构取代之前,它一直是湖北最重要的机构之一。[1]246-248
从某种程度上说,胡林翼主政湖北所进行的一系列政治经济改革,实乃张之洞湖北新政之先声。“根据张之洞1898年颁布的革新法令而设立的‘湖北商务局’,在制度上也可以看作湖北盐茶牙厘局的后继——它由两名候补道台负责管理,其资金来源于湖北牙帖收入,其目标乃在于鼓励与推动工商业的发展”。[1]252
罗氏《汉口》的上述论断抉幽发微,极具创见,甚至可以说填补了武汉城市史研究的一段空白。
由胡林翼新政入手,罗威廉进而考察了政府(他称之为国家)与汉口商业发展的关系,通过政府的财政税收政策对汉口商业的调控督导,即通过征收运输税(关税、子口税、厘金等)、发放经纪人许可证(牙帖)、铸造货币、政府投资等方式,地方当局对汉口商业活动实施了全面的调控,并从中获得大量的财政收益。政府获利,商人也受益,于官于民,两相便利,演绎出“国家与社会”间的一段新型关系。
呈现行色不一的众生与活色生香的城市生活也是罗著一大特色,与同类著作比较,城市史中见事不见人的缺失得到部分弥补。社会制度、活动与人三者在城市这一社会场域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由此,一大批历史人物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从总督、巡抚、道台到知府、知县、同知、通判;从盐商、茶商、粮商到牙行掮客,各色人等在汉口这个大舞台上主动或被动地扮演着创造历史的角色,演出了一幕幕波谲云诡的历史活剧,构成一部鲜活生动的城市发展画卷。
在材料的征引运用上,罗威廉具有一流汉学家的功力。他熟悉湖北地方文献,除了广泛征引《汉口丛谈》《湖北通志》《夏口县志》《汉阳府(县)志》等中国学者所熟知的一些史乘地志,还广泛收罗了地方宗谱族谍。而对同时或稍后传教士、外交官的游记、书札、函电、外交公文等资料的运用则尤为娴熟。诸如《耶酥会士书简集》《中国基督教传教史》《传信年鉴》《在扬子江的五个月》《约翰·格里菲思(杨格菲)在华五十年》《支那经济全书》《英国外交部档案〈外交使节与领事有关贸易和金融的报告:中国,关于1887年汉口的贸易报告〉》《来自美国驻汉领事馆的电讯(1861—1906)》《英国议会公报》《中国和日本通商口岸大全》等,都是他的材料来源。取材之宏富,文献之广博,引证之翔实,为城市史研究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也使罗著重构汉口历史叙述的旨趣得以坐实。罗威廉借由中国经济社会史的宏大场景描述汉口的商业往事与历史角色,为我们重构了一段汉口商业与社会的宏大历史叙事。对于观察近世以来中国城市的转型发展,罗著不仅提供了一个典型个案,而且提供了一套足以借鉴的研究范式。
注释:
① 相关论述可见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
② 相关数据来源于许檀《清代前期的九江关及其商品流通》,《历史档案》,1999年第1期;吴琦《漕运与中国社会》,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67—1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