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高杰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河南百泉乡村师范学校的前身是1929年成立的河南民众师范院。1931年初,应乡村教育之需,更名为河南百泉乡村师范学校(以下简称“百泉乡师”),校址亦由开封迁往辉县百泉[1]1。作为当时河南省内唯一的乡村教育机关,百泉乡师负有改造乡村、教育救国之责任。20世纪30年代中叶,面对日益严重的民族危机,该校生活指导部主任李瑞安先生提出“军农中心主义的乡师教育”(以下简称“军农乡教”),作为挽救时局的方策。“军农乡教”的提出,不仅为乡村师范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人才培养模式,而且为内忧外患笼罩下的中国开出了一剂“救治之方”。遗憾的是,在目前为数不多的有关百泉乡师的研究成果中(1)相关研究成果参见吕霞飞《河南省立百泉乡村师范学校初探》(《河南科技学院学报》2016年第11期)、李安平《1936年河南辉县乡村建设实验区评介》(《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班红娟《国家意识与地域文化:文化变迁中的河南乡土教材研究》(民族出版社2012年版)、丛小平《师范学校与中国的现代化——民族国家的形成与社会转型:1897—1937)》(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均未提及这一教育主张。有鉴于此,本文拟以百泉乡师的官方刊物——《乡村改造》为主要参考资料,在钩沉“军农乡教”的产生背景、思想内容、实施概况等基本面向的基础上,试析该教育主张蕴含的时代意涵。
李瑞安(1902—1984年),名道祥,河南沈丘人。1924年免试进入河南大学教育系,毕业后留校担任文科助教。1931年春,受河南省教育厅委派,与李振云(时任河南民众师范院院长)赴江浙地区考察乡村教育的实施情况,于事后撰写长篇的《考查江浙教育报告》,为“费而不当,空而不实,模仿因袭,敷衍塞责”[2]的河南教育,寻找革新的方向。同年8月,百泉乡师成立,李瑞安担任该校附属实验小学主任。次年8月,接替张绶卿继任生活指导部主任,负责教学与训育工作,直至1949年乡师解散,前后长达17年[3]。李在河南大学担任文科助教期间,就已注意到教学经验的总结和教育理论的探索,并在《河南教育月刊》发表《乡村学校的课程》[4]等学术论文,探讨乡村教育问题。执教百泉乡师后,他又借鉴陶行知的教育理念和南京晓庄师范的办学经验,在百泉乡师试行实验主义的教育学说,并结合乡村社会的实际情况,增设与农村发展息息相关的《农村社会学》《农村经济及合作》《农业概论》等实用课程,推动乡村师范课程改革。在李瑞安的带领下,百泉乡师取得了不错的教学成绩,他也因此被当时的《良师益友》杂志评为“实验主义教育家”[5]。
多年投身乡教事业积累的经验,奠定了“军农乡教”的理论前提。1935年12月21日,李瑞安在《乡村改造》第26—28期合刊上发表《为什么我要提出“军农中心主义的乡师教育”?》一文,正式提出“军农乡教”。在向社会各界推介这一新兴的教育主张时,时任乡师校长的李振云说道:
中国目前之绝大危机,在强邻压境,公私交困。国家处于强邻压境及公私交困之时代,原不足畏,所足畏者,乃在国家未具有抵抗强邻与解除困穷之能力耳。唯无抵抗强邻之能力,故强邻之谋我日急。溯自“九一八”事变发生以来,倭奴逞其虎狼之凶焰,更大举向我进攻,暴力所至,畅行无阻,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概;又唯无解除困窘之能力,故经济破产现象日益显明严重。影响所至,外货充斥,金钱流出,物价惨落,谷贱伤农。以致内忧外患,相逼而来,民生国运,同沦绝境,瞻念前途,何胜慨叹!若不速谋挽救之策,则不唯国家对外无以竞争其生存,而社会之内,险象环生,危机四伏,势将一触迸发,至于不可收拾。[6]
1935年的中国,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由于“国家未具有抵抗强邻与解除困穷之能力”,“故强邻之谋我日急”,“经济破产现象日益显明严重”,以致“民生国运,同沦绝境”。面对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百泉乡师向教育界同仁发出倡议:“凡吾教界人士,应亟知所警惕,激励奋发,以共肩此危机之残局,而谋所以救治之方。吾人以为救此危机之职责,舍教育界应无别属。而救治此种危机之方策,必有赖乎植教养卫之基于乡村社会。”[6]而百泉乡师开出的“救治之方”,即是李瑞安所倡的“军农乡教”主张。
何谓“军农乡教”?用李瑞安的话说:“乡村师范应实施以军事、农业为中心,而教育学生遇非常时期,能外抗侵陵(凌),内除匪乱,平时又可从事农作,而有领导农民改进生产知能之教育。”具体而言,“就是由乡村师范训练成一个平日堪为乡村生产事业、乡村儿童及青年、成人等教育之指导者。遇非常事故,并可组织农民捍卫地方,抵御外侮之一能劳心劳力之率领者”[7]。一言蔽之,“军农中心主义的乡师教育是适应中华民族目前危难的环境,而可救亡图存的一种教育”[7]。
作为一种教育主张,“军农乡教”其实并不复杂。乡村师范通过实施以军事和农业为中心的教育,将学生训练成一个平时“领导农民改进生产”、战时“组织农民捍卫地方”的乡村领导者,并由他们带领农民实现救亡图存的目标。不难看出,“军农乡教”走的是一条教育与农村相结合的救国道路,其理论抓手是乡村师范,知识工具是军农教育,依靠力量是青年学生。由此,我们不禁要问:乡村师范为何要以“军农教育”为中心?乡村师范为何要把“青年学生”培养成乡村领导者?对此,李瑞安给出了以下三点解释。
首先,李认为新的世界大战已经无法避免,只有“可战”的国家才能生存。而“力不堪战”的中国,倘若不想“甘为弱小,自取灭亡”的话,就得立即进行战争准备,“从事正当防卫的、大流血的国际战”[7]。但问题在于,广大民众并未认识到国家面临的危险局势。故在此危机关头,“我将为人师的青年学生,若不身先受军事训练,有从事战争,并可领导民众从事战争的能力,将何以‘战’呢?”换句话说,“‘战’是我们所不能避免的,‘能战’更是我们所具备的本领”[7]。青年学生作为后备兵源,在国家遭遇外敌威胁之际,理应接受军事训练,锻炼应战能力。不仅如此,大战一旦爆发,“则后防(方)的维持,汉奸、土匪骚乱的制止,尤非我从事乡教人员领导农民、组织农民不为功”[7]。而且,“这种组织民众、领导民众作地方自卫的工作,即于平时,也极需要”[7]。
其次,从农业生产方面看。中国自古以农立国,“而今每年的食粮,竟有些仰给外人的运输。甚至以农为业的农村,匍匐饿毙于道路者日有所闻”[7]。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李认为并不是“气候、土壤及水分等之不宜的缘故”,而是“种子不能改良,耕耘方法陈腐,农具笨拙”所致的“地不曾尽其力”。因而,实现农业复兴的办法,也只能“从农业改良、农产制造着手”[7]。李自信地认为:“设从切实改良入手,何可不事半而功倍,准可抵制外粮输入,使国家跻于富强之境。”[7]与坚信农业“可使国家跻于富强之境”相对的是,对于那些仍然顽固坚持“以工立国”的人,李则批评他们“真是太不应该!”[7]
最后,就乡村教育本身而言。“乡村教育即是从乡村实际生活产生出来的改造乡村人民生活的活动,牠的主要工作是教人生利,使荒山成树林,瘠地长五谷……”[8]然而,“教人生利”的乡村教育,却在执行环节偏离了设计的初衷,“训练乡村教育服务人员的主要机关——乡村师范,仍照旧日人文主义的办法,训练些‘文人雅士、骚客学子、曲背弓腰、手无缚鸡之力的消耗份子’”[7]。本该为国家培养“生利者”的乡村师范,由于盲目照搬外国的教育理论,导致培养出来的青年学生,反而蜕化为社会的“消耗份子”。因此,如何纠正乡村师范不切国情的人才培养理念,也是李瑞安思考的一个现实问题。
透过上述三点阐释可以看出,“军农乡教”产生的直接原因虽是因应时局,但它绝不是一种权宜之计。“军农乡教”除具有备战的应急功能外,还包含复兴农村经济和纠正乡教理论的长远目标。换句话说,它是当下要务与远期目标的结合体,且两种目标又统一于救亡图存的鹄的之中。在外敌侵逼日亟的形势下,备战是国家的当务之急。鉴于青年学生具有领导民众进行战争的潜能,李瑞安故将他们视为乡村领导者的最佳人选。
在寻求解决民族危机的方案时,教育界开出的“救治之方”远不止“军农乡教”一种。陶行知先生的“工学团”理论,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个。据陶所论,“工是工作,学是科学,团是团体。……工以养生,学以明生,团以保生。……以大众的工作养活大众的生命,以大众的科学明瞭大众的生命,以大众的团体的力量保护大众的生命。工学团是一个小工厂,一个小学校,一个小社会。在这里面包含着生产的意义,长进的意义,平等互助自卫卫人的意义。它是将工厂、学校、社会打成一片,产生一个富有生活力的新细胞”[9]。
虽然深受陶行知教育思想的熏陶,但对于陶的“工学团”理论,李瑞安却有点不以为然。他指出:“军农中心主义的乡师教育和工学团相同之点,即均为注重教、养、卫三者之教育。但是工学团的办法,说来太宽泛。即就‘工’一项而论,要使受教育者学习什么‘工’呢?固然可说因地致(制)宜,而实际上却因受经济等限制难以实现,倒不如干脆注重是随地即可进行而改良的农业为好。”[7]在批评“工学团”理论过于宽泛的同时,李也对“工”“学”“团”三者间“不是分立”的关系提出了质疑:“请问‘学’是学什么呢?固然是科学,难道说在‘工’‘团’二者用不着科学吗?科学孤立是适当的吗?”[7]既然难以厘清和摆正“工”“学”“团”三者之间的关系,“倒不如以现代科学的‘军事’‘农业’为中心,而兼及从事乡教应具之道德和知能为好”[7]。
然而,李瑞安对“工学团”理论的批评,却无法掩盖“军农乡教”本身存在的瑕疵。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李在设计“军农乡教”目标的同时,却没有给出实现这一目标的具体方案,取而代之的是四项实施要则:第一,破除学生偏重文字,不知重视国家安危及社会生活之旧观念,而建树其注重实利及对大众事业热诚服务之意志;第二,于教学时,除编配教材应以军农为中心外,并循循灌输以正确之思想的当之理论,以及国际国内各方所有之事实,而唤起其同赴国难之决心;第三,在不违部令下厉行军事训练;第四,所谓农场实习及道路修筑等足以锻炼身心之劳作,在本校不使其落空,而切实从事。至关于农业学科,……依次教学,务使学生对于农业有相当研究。出而可助人,并使其可继续钻研[7]。
四项实施要则对“军农乡教”的目标进行了分解,使其贯穿于整个教学过程。从“社会生活之旧观念”的破除,到“正确之思想的当之理论”的灌输,再到“足以锻炼身心之劳作”的落实,每个环节都有相对应的目标要求。而且思想与实践并行,重在培养学生的国家意识和奉献精神。此外,实施要则还勾画了“军农乡教”落实的大致路径,“把军事、农事熔合为一,用严格的军事训练,劳苦的农事工作及教学实习,来实现教育的目的”[10]。
教育是师生共同参与的活动。如果说四项实施要则集中体现了“军农乡教”的学生目标,那么下列四点注意事项,则对从事“军农乡教”的乡村教师的素养,提出了要求。
1.凡实施军农中心主义的乡师教育者(下同略,引者注),应确信教育可以救国。我所以特别提出这一点,因为我国近年来关于教育的主义和办法提说的太多!然而以从事者率不能坚信其主张而厉行之,致毫无成效,而失却一般人对于教育之信心。
2.……应确能以身作则,率领前进,切勿“言而不能行”或“有始无终”。要知教育的成绩,决不能一蹴即成。尤应知军农中心主义的乡师教育是一种硬性教育,非指导者加倍吃苦耐劳,不怕牺牲地苦干、硬干不行。
3.……应知一己对于军事及农业等学科之知能如何。如个人有不足之处,切勿掩饰,应即就(纠)正有道,以免因“人”之问题,而有误整个的救国教育!
4.……应随国家方策、社会演变以及军事、农业等学科之革新而前进。凡诸设施,应执一种实验态度,决不可泥守固封。[7]
内忧外患笼罩下的乡村社会,教师是一个比较清苦的职业,“况现在社会黑暗的程度,已至无可复加,乡校环境的恶劣,待遇的微薄,已至极限。乡村工作者,如无坚定不拔的心志,遇事而随风逐浪,则不特社会之不得改造,恐还要助长恶果,愈做愈糟”[11]。百泉乡师附小教师张景湖的这几句话,道出了当时乡村教师的生存状态。在此状态下,“身负国家命脉复兴民族”重任的乡村教师,如果缺乏吃苦耐劳和不怕牺牲的实干精神,是难以坚持下去的。李瑞安之所以格外强调乡村教师必须具有“确信教育可以救国”的职业信念,除了“教育的主义和办法提说的太多”之外,恐怕还有对乡村教师生存状态的现实考虑。当然,如果只是拥有坚定的职业信念,还无法达到“军农乡教”对教师的素质要求。一方面,每个教师所掌握的军事和农业知识毕竟有限,需要随着“军事、农业等学科之革新而前进”;另一方面,“军农乡教”作为一种新兴的教育主张,其理论体系还不完善,实施方案也不十分明确。故在实施的过程中,乡村教师“应执一种实验态度,决不可泥守固封”。
“军农乡教”提出后,有乡教同仁建议李瑞安把“乡师”二字去掉,直接改为“军农中心主义的教育”,李以“吾因今从事乡村教育,深知乡师应以军事农业为中心,至于其他教育,以不能详细研究,实地试验,不便多事主张”[7]为由婉拒。李此举,既体现了一个“实验主义教育家”的严谨态度,也表明李对“军农乡教”的适用范围有所保留。
“军农乡教”提出后,百泉乡师将其定为中心思想和训教目标,“全校师生,一致遵循。衣服起居,饮食言语,无一非采军营方式,又无一而非农夫化者”[12]。鉴于国难方殷,社会亟需,百泉乡师在以往乡村改造实践的基础上,从精神教育、军事训练、农场实习、民众工作等方面进一步采取措施,努力将“军农乡教”落到实处。
“救国还在教育”,是当时教育界的一种共识。“军农乡教”提出后,“为探寻并发现国难教育问题及出路,唤起民族救国精神,以挽救国家危亡起见”,百泉乡师组织起国难教育座谈会。乡师全体教职员均为该会会员,所有会员在干事(校长)的组织下,以自由谈话的形式,探讨国难时期的教育方针、教育课程、教育军训、学校总动员等十个具体的教育问题。会议结束后,对于讨论所得的解决方案,倘若“认为可供实施参考时,得由本校尽先采用实施,并编为报告建议政府采择施行”[13]。“军农乡教”指导下的百泉乡师,扮演了国难时期国家教育政策“试验田”的角色。
其实,早在组织国难教育座谈会之前,百泉乡师教职员就已根据国内形势的变化,将授课内容与国难教育结合起来。校医张爱棠从抵御军事侵略的角度出发,讲解毒气战争、毒气种类及其预防方法。国文教师何申之以“解决华北问题的方策”为题,引导学生作时事论文,关注华北局势[14]。史地教员孙庆基假国耻纪念日,“讲述近代中日种种关系,证明日本对于中国愈逼愈紧,及至今日竟以保护者而对我云”[15]。此外,在整个国难期间,乡师全体师生必须统一穿着土布做的中山装,以示不穿洋布、抵制日货之意[16]。
以国难教育激发学生的爱国热情,只是百泉乡师唤起民族精神做法的一个侧面。为了进一步提高学生的民族自信力和自豪感,百泉乡师还从历史中找寻重振民族精神的文化资源。1936年7月,《乡村改造》刊发“民族精神专号”。该专号选取精忠报国的岳飞、远征异域的郑和、讨平倭寇的戚继光、誓死御辱的史可法、忠勇抗战的李秀成等五位在中国历史上“足以代表民族精神之先哲”,“根据史篇,纂其行义”,以“转移人心,振作士气”。所谓“人心”,指的是国人的“物质欲望”。而中国民族精神的缺失,正是“国人醉心欧西之物质文明,物质欲望增高”的结果,“(其)甚大之误在仅接受其物质文明,遗弃其精神文明,侪于‘买椟还珠’之愚,并固有之民族精神,亦抛脱如敝屣焉”[17]。
坚白关于国人民族精神缺失的看法,与其同事李瑞安具有相通之处。在李看来,“民族精神的失去,确由于以往自以为居于全国主要地位——在事实上,亦占首要地位——的一般受教育者,以孱弱的身体、浪漫的习惯、无自谋生活的能力,致寡廉鲜耻,依人作嫁,徒以蝇营狗苟、自私自利为事,将中国历来固有之美德,所谓勤俭忠孝节义等久植于一般心怀者摧残净尽”[7]。其实,将“中国历来固有之美德”摧残净尽,还不是“一般教育者”造成的最坏结果。“试想以如此卑劣而居社会重要之分子,处理全国政治、外交、经济诸要端,则国何以不日就衰萎,而民族几于沦亡呢?”[7]李继而指出:“今日不欲补救则已,若想补救,惟有‘反而行之’。对于受教育者,不仅使其读书识字,更要养成其强健的体魄、坚定的意志。遇变,能牺牲一己,解救国难;处常,能自尊自谋,自立以求生。以如此之人,设一旦获居于领导地位,将必移风易俗,而恢复吾中华民族固有的精神。”[7]
厉行军事训练,与百泉乡师所处的安全环境有直接关系。“本校僻处山麓,交通不便。每当青纱帐起或冬防吃紧之时,盗匪潜滋,警报频传。不惟实区民众不能安居乐业,即本校之事业设施亦不克顺利推进。”[18]为了防备匪患,百泉乡师在成立伊始,即呈请省政府拨枪20余支,并招募警员成立了一支校警队。校警队所属枪弹装备,除日常防卫外,主要用于学生的军事训练。作为一所中等师范学校,百泉乡师在创办之初就厉行军事训练,在河南省内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
百泉乡师的军训课程分为学科和术科。学科是理论学习,“每周有军事学科,讲解战斗的方法及各种军事必须之知识,并有特殊课程一科,内容偏重青年训练的各种知识”[10];术科侧重操演,“每周有军事操,并每月举行野外大演习一次,演习时除教官学生外,教师亦须一律参加,全副武装,与军人无异”[10]。为了提升军训的专业化水平,百泉乡师特聘请李晏生担任军事教官。李出身军旅,“学术科、修养均俱佳,同学甚为敬畏,举凡入伍训练之必须科目,都要一一演练”[19]。在军训过程中,校长李振云又格外强调“开明专制,绝对服从”[19]的理念,凡是合理的决定,都必须绝对执行。
“军农乡教”提出后,百泉乡师效仿军队模式编练学生,“每班自成一中队,队有队长,由班中同学选出。中队下为小队,每小队八人,共推一人为小队长,合六中队为一大队,正副队长由校长、军事教官及生活指导部主任任之。一切命令之传达,均由上而下,而学生对队长必须绝对服从”[10]。在强化军事训练的同时,乡师本部还在健康教育课程中,增添军营卫生教材,讲授卫生勤务与毒菌防护知识,指导学生练习战时救护法,以提高学生的战场生存能力[20]。乡师实验区所属各乡村学校,也根据乡师本部的要求,将国术列为正课,实施童子军训练,讲授普通军事常识,“内部一切设施,均以能合于军事化为原则”[21]。
厉行军事训练的结果,是学校生活的军事化。据百泉乡师毕业生金永铎回忆,每天清晨起床后,师生有半小时爬山或越野赛跑。早饭时间仅为10分钟,饭前饭后均需集合,合唱新生活运动歌。师生每7人围坐一桌,每桌设有桌长1名,吃饭时若有一人说话,则全桌被罚。寝室和教室,每天都有清洁检查。师生着装,一律清洁简朴。即使是课外活动,也须由导师带领,任何人均得参加,可谓是全体动员[10]。
军事化管理下的百泉乡师,师生的自卫能力和军事水平明显提高。“五年以来,月必联防,夜必聚哨,相互联结,从未间断。因之实验区以内,未尝发生抢劫之事。……近为实行军农中心主义教育之关系,在军事方面,除由专人负责随时随地予以集体及个别之严格训练外,并由全体导师领导全体学生,担负自卫工作,……此一方固足为本校自卫之助,而他方亦实足以锻炼学生实际自卫之身手。”1933年春,河南省教育厅厅长齐真如视察百泉乡师后称赞道:“师生严受军事训练与夜间轮流站岗等事,已均能切实施行,斯为该校特色。”[1]5齐真如的评语,只是点出了百泉乡师办学的军事特色。实际上,“该校既以师范为名,而因乡村之义。对于农事劳动,特为注意”[22]。注重农事劳动,关注农场实习,作为百泉乡师纠正以往“消费教育”的一种手段,亦是全体学生的一门必修课。
百泉乡师秉持“教学做合一”的学生培养模式——“做什么就学什么,学什么就教什么,且以‘做’为中心。”[23]学生在修读农事课程的同时,还必须参加农场实习。农场实习虽分为三类(专门实习、普通见习与设计实习),但以专门实习为主。所谓“专门实习”,即“同学在入学之始,可就兴趣所在,认定一单位为其专门实习。其实习之方法及时间之支配,当由农场负责指导之。”其优点在于,“如此同学在校三年中,对于所认定之一实习单位,至少可重复三次。则所学自可应用,且各单位之实习事项,必具有一贯系统。……如此由首至尾,经常(长)时期之练习,必有其心得。同一实习单位之同学亦可互相切磋,其获益之处,有超诸导师能力范围之所不能及者”[24]。至于专门实习的大致情形,可从景召同学的日记——《种落花生》一文中,窥知一二:
宋先生把我们同学分了十五组,二位同学一组,每组指定做四畦,于是工作开始了。大家各分一人到粪场去挑粪,一人留在这里耙地。土松了,粪到了,宋先生便站在高高的井台上,吹了两三声哨子,大家都一起跑过来。我回转了头儿望去,无论哪个同学都含笑着,融融然自乐。人齐了,宋老师便开口说话:“今天我们预备在这个地方种些落花生,想大家在《农场实习布告》上早已见到了吧!现在我把落花生的生活小史和种植的方法介绍给大家……”[25]
农场实习看似其乐融融,实则苦中作乐。景召在这篇日记的引言中写道:“本校同学的生活,完全和农夫一样,住的是小瓦房,穿的是土布衣,吃的是青菜米饭,没有学生和农夫的区别,一切少爷、老爷、公子的积习是不适于本校的。且没有星期和寒暑假,不论风晴雨雪,俱到田间作(做)工,以养成刻苦耐劳的精神。”[25]
百泉乡师这种“在劳力上劳心,师生同甘共苦”的训练方法,被“军农乡教”继承并发展。1935年12月,时任乡师农场主任的宋紫云推出《军农中心主义教育下之农事实验》,决定采用“特殊办法”,将全校学生“加以特种组织,利用特种时间,施以特种训练”。该方案以农场为中心,教职员为导师,学生为农夫,“依时令支配农事,依农事支配教材。工作无定时,平日在课余时间,随时均可照料。一面做,一面学,从做的中间求学,从做学中间求得系统的智能,既不妨碍部颁课程时间支配之规定,又适合最新教育之原理。且园艺与畜牧事业,不需扩大场所,老少妇孺,皆可从事”[26]。总而言之,新方案“最适合儿童之体力,最适合社会之环境,最适合时代之需求,可谓是一举而三善备焉”[26]。
军事训练和农场实习的本意,在于养成一批具有军农身手、坚定意志和吃苦耐劳精神的乡村建设者,由他们带领民众从事各种乡建活动。随着战争的日益临近,军事威胁的逐渐增加,百泉乡师乡村工作的重点,也随之转向民众训练方面。
乡师所在地辉县,地邻华北平原,“为国防上要辖之区”。日军如若南侵,此区为必争之地。更严重的是,“本地附近农民,大都陷于饥寒境界中,致流为匪,或出亡他地,扰乱社会,甚或甘心附敌背叛祖国,沦为汉奸卖国贼……如何纠正民农错误幼稚心理,使不致流为汉奸盗匪,更是本校最大的任务”[27]。在外寇侵凌、内奸作乱之际,如何组织与训练乡村民众,使其适应抗战的需要,是摆在百泉乡师面前的重要问题。
自卫团是百泉附近各乡的自卫组织,主要任务是防御山间土匪。在抗战背景下,其重要性日益凸显,但因各团散布山间,难以互联互援,影响防卫效果。鉴于此情,“遂由(百泉乡师)实验区召集各乡协议,组织一联防自卫团”[28]。相对原有之自卫团,联防自卫团规模扩大,不仅包括实验区所属的百泉等七乡,还涵盖实验区以外的留芳等七乡,“凡上列各乡之壮丁及乡师学生、校警皆为本团团员”[28]。为了统一行动,乡师校长会同各乡联保主任及保长成立一团务委员会,共同“决定本团进行计划”与“规定本团训练方针”[28]。作为联防自卫团的发起者和参与者,百泉乡师在其中的作用不言而喻。一方面,作为发起者,乡师可以协调各团之间的沟通与联系,利于全团的协同指挥;另一方面,作为参与者,乡师可以将本校成熟的军训经验与各团分享,提升全团的训练水平。最重要的是,十四乡联防自卫团的成立,打破了百泉乡师实验区与非实验区各乡之间的地理限界,进一步提升了所在区域的整体防卫能力。
保甲制度是乡村自卫的基础,乡村学校是民众教育的中心。为促使民众“养成恪守团体纪律之习惯”,百泉乡师将保甲制度引入乡村学校,并通过所属之成人夜校达到这一目标。以卓水成人夜校为例,该校内部“完全采用保甲组织,将全校按照高、初两级编为一二两保。一保又分为二甲,每甲各置十六人,二保分为三甲,每甲各置十七人。在学生方面,无论自修或行动,保甲长概负监督之责,导师仅作辅导”[29]。该校外部“大部分采用军事编制,利用严格之训练,注重纪律之养成。根据国家之需要,灌输以军事常识,上令下行,不得违抗,并为地理关系,将前后卓水编为一、二两大队。一大队又分为三小队,每小队各为十人。二大队又分为五小队,每小队各为十人。一旦本村紧急,或学校有事,只传令于大队长,即能立时集合,协力防卫”[29]。糅合保甲与军事两种制度的成人夜校,是百泉乡师训练民众纪律意识和团体观念的独特创制。
近世以来,农民虽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但国家意识却比较淡薄,正所谓:“蚩蚩氓者,率皆故步自封,不知自求进取。若言救国,岂非妄想。”[30]面对乡间为数众多且不知进取的“蚩蚩氓者”,百泉乡师以乡村学校为中心,“由小而大,由零而整,用小组织大联合的办法”,将民众有步骤地组织起来。第一步,调整或新建小学儿童父兄会、小学儿童母姊会、敬老会等民众组织;第二步,以组建的诸会为基础,联合组织乡抗日后援会;第三步,联合实验区内各乡抗日后援会,组织全区抗日后援会,开展相应的救亡工作。与成人夜校专注纪律习惯之养成不同,抗日后援会的工作重点是宣传动员,其工作要领的前三条规定:“演讲中华民族今日所处的地位及敌人的侵略野心;传播前方战事正确的消息,我军奋勇抗敌的精神;举行时事讨论会,并报告民众奋勇输将的热诚。”[31]无一不与民众动员有关,并藉此“激发民众的爱国热诚,抗敌救亡的情绪,毁家纾难的精神”[31]。
百泉乡师民众训练工作的高潮,是辉县乡村建设实验区的成立。1936年7月,百泉乡师与辉县政府、河南省第五农林局、河南大学农学院,以及中国银行等四家机关合作,联合成立辉县乡村建设实验区(简称“辉县乡建区”)。辉县乡建区以改进乡村社会为宗旨,以“教养卫”作为民众训练工作的指导方针。细而言之,“我们(乡村建设人员,引者注)训练民众的办法是‘教’,我们计划中之合作及改进农业生产技术等办法是‘养’,‘卫’之意义有二:一为对内,目的在维持治安;一为对外,目的在抵御强敌”[32]。并且,“为适应我国当前的需要起见”,“我们的建设要以‘卫’为中心,以‘养’和‘教’辅之”[32]。鉴于“‘卫’的基本发动的力量是政治,要唤醒民众之民族意识,训练民众之团结能力,非倚仗政治的力量不为功”[32],所以,“今要谈建设,……我们不但要辅助政府办理保甲,训练壮丁等事宜;我们还要求政府予我们以相当政治支配权,以保障养和教的各项事宜;我们不但不避免谈政治,我们还要积极利用政治去从事建设”[32]。辉县乡建区虽是一个五方共建的乡村建设实验区,但其建立的基础却是百泉乡师及其实验区。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辉县乡建区的设立,既是对百泉乡师民众训练工作的肯定,又是对这项工作的继承和发展。
20世纪30年代中期,为应对内忧外患的国之困局,百泉乡师李瑞安先生提出了“军农乡教”主张。该主张试图以乡村教育为突破口,通过调整乡村师范的教学重心,培养出军农兼备的青年学生,并由他们带领民众实现救亡图存的目标。以今天的后见之明看,“军农乡教”具有理论和实践上的双重意义。一方面,“军农乡教”的提出,顺应了救亡图存的时代主题。面对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以百泉乡师为代表的教育界同仁,努力在教育领域寻求挽救民族危机的方法,“军农乡教”应运而生。作为当时一种新兴的教育主张,“军农乡教”的着眼点在教育,目的在救国,走的是一条教育救国之路。它的提出,彰显了近代学人的家国情怀和历史使命。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教育主张,“军农乡教”并没有停留在理论阶段,而是化为了实际行动。“军农乡教”提出后,百泉乡师将其作为中心思想和训教目标,对学生进行军事和农业方面的专门训练,提高学生的军事技能和农事水平,以为战时担任乡村领导者做准备。面对战争的威胁,更是通过组织联防自卫团,对民众实施保甲训练,以及开展抗战动员等具体措施,增强乡村的抗战能力。即使后来因抗战爆发,学校被迫播迁豫南之时,百泉乡师对于“民众组训、安靖地方、协助国军、发展乡教等工作,未尝一日稍懈”[33]。百泉乡师此种关心国家命运、关注乡村社会,并为此孜孜以求的奉献精神,值得我们后辈学人铭记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