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

2021-11-29 09:10陈娇华
关键词:题材主体小说

陈娇华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新世纪初(1)“新世纪初”指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随着市场经济体制合法性确立,文学商品化成为现实,文学创作及文学现象等发生质变的这个时期。,历史题材小说(2)历史题材小说“指以一定历史真实为基础加工创造”,与历史真实具有“异质同构”关系的小说。近年来学界把那些在新历史主义观念影响下“只有‘虚’的历史形态而无‘实’的历史依据的虚构性作品也包括进来”(吴秀明语),因此,历史题材小说涵盖了传统历史小说、革命历史小说、新历史小说及网络历史小说等范畴。创作呈现繁荣、活跃景象,各种类型历史题材小说竞相涌现,如凌力《北方佳人》、熊召政《张居正》、唐浩明《张之洞》等传统历史小说,莫言《生死疲劳》、李洱《花腔》、格非《人面桃花》等新历史小说,徐贵祥《历史的天空》、邓一光《我是太阳》、项小米《英雄无语》等新革命历史小说(3)“新革命历史小说”是“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创作在1990年代以来的市场经济社会商业文化语境中的新发展,对革命历史小说是既继承又革新,同时也是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对革命历史资源的一种重新激活与想象重构。,以及酒徒《明》、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阿越《新宋》、月关《回到明朝当王爷》、峻峰《我在两千年前混来混去:春秋纪事》等网络历史小说。它们既不固守反映论,不过于强调再现历史真实而忽略艺术审美的探索创新,也不迷信主体论,不过于强调凸显主体性而无视艺术重构的应有边界,而是在两者之间取得一种平衡,出现新历史小说和网络历史小说创作的趋向现实主义,以及传统历史小说和新革命历史小说创作对现代派及后现代派艺术的借鉴和汲取等。这种相互交融、竞相发展的多样化艺术形态催生了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某种意义上,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是历史题材小说创作多样化发展的一个自然结果。

“主体间性”指“如果某物的存在既非独立于人类心灵( 纯客观的) ,也非取决于单个心灵或主体( 纯主观的) ,而是有赖于不同心灵的共同特征,那么它就是主体间的……主体间的东西主要与纯粹主体性的东西形成对照,它意味着某种源自不同心灵之共同特征而非对象自身本质的客观性。心灵的共同性与共享性隐含着不同心灵或主体之间的互动作用和传播沟通,这便是它们的主体间性。”(4)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王柯平、江怡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8页。简言之,“主体间性”指主体之间的平等对话及交流互动关系,它不是对主体性的否定,而是对主体性的“现代修正”。文学主体间性超越了文学主体性的主/客体二元对立关系,不再把他人、社会、自然等仅视作反映生活或者表现自我的客体对象,而是将它们都看做主体,以一种平等、宽容的态度与他/它们交流、对话,和谐共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题材小说的主体间性包含了作家主体、读者主体、人物主体、叙述主体、自然主体及世界主体等多重或者说多层主体之间的交互共在关系,他们一起构成了一个众声喧哗的艺术世界。

一、作家主体与人物主体、叙述主体的交互对话

文学创作是一项精神创造活动,必然会投诸作家主体的生活经验、情感记忆、观念意识及心理意欲等。西方现代作者中心论认为作者是作品意义之源,拥有作品的最终解释权。以往不论是遵循文艺反映论创作的作品还是在文学主体性理论影响下创作的作品,尽管也充满许多来自不同人物之间,或是叙述者与人物之间,或是隐含作者与人物之间等的不同声音,但这些不同声音最终都消融、统合于作者的创作意图中,以实现作者寄寓于作品中的意义呈现。然而,历史题材小说的主体间性呈现则异于此。作品中不同的人物主体、叙述主体、隐含作者主体及作家主体等之间都是平等的,他们既存在共性,又有各自的个性,且始终以自己的声音存现着,既没有被共有的社会性所消匿,也没有因各自的个体性而排斥社会性,而是多个不同主体的声音和谐共在、交互对话,从而形成多声部的丰富驳杂的复调艺术世界。

较早呈现主体间性倾向的,是1980年代中后期至1990年代初那些具有激进探索色彩的新历史小说,如莫言《红高粱》、乔良《灵旗》及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等,特别是新世纪初的李洱《花腔》、刘震云《故乡面和花朵》及李锐《银城故事》等。这些作品是文学主体性凸显的产物,吊诡的是,主体性的极化凸显也是主体性的消亡之时,亦即主体间性登场之际。《红高粱》中的余占鳌和戴凤莲等人敢说敢做、自由反叛的精神意志鲜明地凸显了要求个性解放的人物主体;冷支队长他们对“我爷爷”“我奶奶”要求联合抗日愿望的阳奉阴违,甚至企图收编“我爷爷”队伍及最后的抢夺抗战果实等,是另一种我行我素的人物主体;“我”式叙述肆意穿插于情节故事中,任意打乱和折叠故事发展顺序,使历史与现实、记忆与感觉随意拼贴,也鲜明地凸显了叙述主体等。这些主体混乱驳杂并存于作品中,相互之间构成对话、驳诘,共同构成一部蕴含复杂、丰富人性内涵的多重釉彩的抗战史。《温故一九四二》也在叙述1942年河南那场特大旱灾时,穿插记者采访、新闻报道及叙述者“我”五十年后的实地调查等多种不同主体的声音,他们对立并存,相互对话、驳诘。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描述了灾民无处安身、卖儿卖女、饿殍遍野等惨状;叙述者“我”五十年后采访姥娘、花爪舅舅、范克俭舅舅等人,获得不同的灾情画面,姥娘记起的是1942年的大蚂蚱和牛进宝他姑姑在大油坊设香坛,花爪舅舅忆起的是颗粒无收、饿死几十口人、许多人被逼逃荒,范克俭舅舅回忆的是那年他家烧了一座小楼,毋得安率众闹事等;蒋介石当局的灾情看法则是“可能有旱灾,但情况不会这么严重”。这些多重主体的不同声音交织并存,共同组构了历史的多重面相,历史真相却无从确定。《花腔》更是在寻找葛任的故事上穿插、并置了多个不同主体的声音:医生白圣韬1943年的讲述、法学专家范继槐2000年的讲述、劳改犯赵耀庆1970年的讲述以及作为葛任后人的叙述者“我”引证的各种材料的声音等,这些不同主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努力寻找和还原葛任死亡的历史真相,但他们的声音又因受制于各自的身份经历、性情心理及时代语境而呈现出不同的个性特征,他们相互补充又相互拆解,看似接近历史真相实则堕入不确定的迷雾之中。正如叙述主体所言:“我在迷雾中走得太久了。对那些无法辨明真伪的讲述,我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本书中的每个人的讲述,其实都是历史的回声。”(5)李洱:《花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84页。作者曾谈到:“我的兴趣不在于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我的兴趣在于回到历史现场,要表达出自己对历史的和现实的认知。”(6)李洱:《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叙事——与梁鸿的对话之三》,《问答录》,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38页。

因此,这众多不同主体的喧哗之声实际传达的是作者对于历史真假难辨、模糊含混的认知。毋庸置疑,这些交织、并呈的不同主体的声音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呈现了历史的多重面相,体现了历史生活的丰富驳杂内涵,但也导致历史真相的无从查找,甚至使创作易于滑入历史相对主义乃至虚无主义陷阱。

二、作家主体与自然主体、世界主体的和谐共生

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作家不再以人物为独尊,而是也尊重笔下的自然万物,与他们和谐共存,物我交融。众所周知,不论古典人道主义还是近代理性主义,都强调人类的中心位置,强调人类主体性及人类对于自然万物的支配与征服。但是随着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特别后现代主义思潮掀起,超越主体性的主体间性出现。它不仅指人与他人、人与社会的平等交流、和谐与共,还指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平等相待、和谐共在。海德格尔强调“诗意地栖居”,“天、地、神、人”和谐共在,中国庄禅哲学也强调天人合一、物我相通的人与社会及自然万物的和谐相处、平等与共,这些都是主体间性的体现。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重视和书写自然万物,包括动物、植物及无生命的物象等,凸显人类主体与自然主体、世界主体等和谐共在的交互关系。

《红高粱》是较早重视主体人的历史之外的自然万物,不仅土匪余占鳌成了历史主体,那些红成一片血海似的红高粱及野狗等也成了历史主体,跃现在历史与记忆的屏幕上,成为勃发生命力和自由反叛精神的化身。正如叙述者所言:“光荣的人的历史里掺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狗的历史和人的历史交织在一起……我提着硕大的狗头骨犹豫着。一个老人说:扔下去吧,那时候的狗,不比人差。”(7)莫言:《红高粱家族》,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66-267页。莫言后来的《丰乳肥臀》、《生死疲劳》和《蛙》等承续和发展了这一主体间性思路,在反思历史、彰显人的主体精神的同时,动物、植物、土地等自然万物的主体性也得到发掘与强调。在莫言笔下,“人就是动物,动物就是人,人往往是和动物相通的”。与卡夫卡《变形记》以变形躯体装载人的灵魂不同,“《生死疲劳》却本末倒置了,人性被取消了。动物被写活了,人却被写死了。……脱离了人物的成长过程,缺少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矛盾挣扎作为支撑,恰恰是回避了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正面叙事,消弭了人性的高贵与灵魂的高傲,转而为一种动物性的狂欢”(8)朱向前、朱航满、李小婧,等:《横看成岭侧成峰——关于莫言〈生死疲劳〉的对话》,《艺术广角》2007年第1期。。而这正是由人的主体性的独尊转向人的主体性与动物主体性和谐共在,即把动物视为与人平等交互的另一个主体,凸显了动物的主体性。张洁的《无字》对女性与自然万物交流、感应,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书写,也体现作家对自然主体的尊重。吴为与丹阳观那棵老歪槐及马永和客栈的交流对话、神交感应,外祖母墨荷在色彩斑斓的榛子林中放飞自我、与榛子树倾诉和寄予女性梦想等,都呈现了女性主体与自然主体和谐相处、平等交流。女性与草木山水、屋宇荒村、飞禽亡灵等息息相通,宇宙、自然成为她们的精神家园和灵魂栖息地。这种书写具有生态女性主义意义,超越了沉浸于俗世男女生活的一般女性写作,把创作视线投向了宇宙、自然和生命本源,隐现着对人类精神家园的找寻。还有钟晶晶的《李陵》通过老巫师的话传达一种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世界观,他说:“在我们匈奴人看来,一切都是有意志的。清晨,我向着东方升起的太阳致敬,因为我感谢他在同黑夜搏斗中又苏醒了过来,使万物获得了又一天的新生;夜晚,我向着升起的月亮致敬,感谢她在黑暗中赐给我们光明。我还向所有的河流、所有的风、所有的花朵和小草、所有的鸟兽和生物致敬,因为它们和我们一起组成了这个呼吸的、活生生的世界。”(9)钟晶晶:《李陵》,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138页。这是典型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相融一体的世界观,世界万物均处于众生平等、和谐共存状态。

类似的还有,凌力的《北方佳人》对人与自然、社会、他人等和谐共存关系的探索,铁凝的《笨花》对历史幽幂深处的人神通灵及天人合一的书写,阿来的《空山》对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呼唤,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对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关系的固恋,以及格非的《人面桃花》等对花家舍世外桃源式生活被毁的反思等,这些历史题材小说都正面或是反面地强调对自然主体性尊重的作用和意义,某种意义上,人与自然万物相处的方式就是人与人、人与社会相处方式的反映,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在映现着人与社会、人与他人及人与自我的平等、和乐关系。从另一角度来说,人类施于自然万物的最终都会被反施于人类自身,当代自然环境的恶化、极化天气的频繁发生及各种病毒性传染疾病的肆虐某种程度上都是过于强调人类主体性的人类中心主义造成的恶果。而主体间性的强调无疑有利于纠正这些人类中心主义的某些偏失。从审美角度来说,多重主体之间的交互对话也丰富和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内涵,拓展了作品的可解读空间。

三、对神秘因素及因果宿命等宇宙未知力量的发掘与复魅

古代社会由于生产力和科技水平低下,人们无法解释自然现象,更无法掌握自己命运,因此敬畏自然、崇拜鬼神。近代随着自然科学发展,科学理性逐渐战胜迷信思想,上帝、鬼神及各种宿命、迷信思想被驱逐。特别是19世纪伴随着“上帝死了”的宣告,人类更是肯定自我、崇拜自我,极度张扬人的主体性,强调人类对自然的征服。然而,随着人类对大自然的征服和掠夺,人类的贪欲导致争战不断,人类自我中心的狂妄行为破坏了人与人、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的相处法则。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极化恶劣天气的频繁发生及瘟疫传染病的流行等,都警示人们必须重审人类社会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哲学、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理想及马丁·布伯的“我-你关系”构想等都是反思和批判人类中心思想,倡导以主体间性取代人类主体性。大卫·格里芬更是明确提出世界的“返魅”,否定主客关系,反拨启蒙理性的“祛魅”。这股批判现代性、呼唤价值理性的“返魅”或者说复魅思潮在新世纪初的历史题材小说创作中得到回应,出现对神秘、宿命及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的发掘与表现,而这正是历史题材小说主体间性趋向的表征,即人的主体性趋向弱化,人与自然万物感应相生、和谐共在状态受到重视。一方面,占卜、抽签、预兆、跳神及呼云唤雨等宗教或者说迷信的思想行为大量涌现,《生死疲劳》中西门闹的生死轮回、《雍正皇帝》中贾士芳的呼雷唤雨诛妖僧、《空山》(阿来)中多吉巫师的呼风唤雨、《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中妮浩每次跳神时的先知、《第二十幕》中那个神秘的格子网图案、《人面桃花》中的瓦釜冰花预兆、《笨花》中乱坟岗的亡者向向喜索要吃食、《圣天门口》中常天亮的梦境预兆、《南方有嘉木》(王旭峰)中沈绿爱和杭天醉的梦境预兆、《北方佳人》中萨木儿的梦境预兆以及《武则天女皇》(赵玫)中武则天初次泰山封禅时的天人感应等,都揭示人的理性主体之外某种神秘与宿命力量的存在,它们是理性主体难以把控的,且与理性主体处于相对相生关系中,可以促使主体达成某种愿望,也可能导致主体命运走向相反结局。某种意义上,它们是自然主体和世界主体的化身,与人类主体构成间性关系。

另一方面是对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的发掘与表现。对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的发掘与表现自1980年代中后期的新历史小说创作即已开始。格非的《迷舟》中萧旅长命运的阴差阳错便是由于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作用的结果。道人“当心你的酒盅”的未卜先知,萧旅长眼看要死于三顺的杀猪刀下,结果却死在警卫员枪口,既是神秘的宿命因素所致,也是各种偶然性作用的结果:设若警卫员没有喝醉,又设若萧旅长的手枪随身携带,抑或萧母没有把院门关死等,萧旅长或许还有生路,然而种种偶然纠合一起导致了他的死亡。主体的人沦为了偶然宿命的傀儡。自此,对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的发掘成为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现象。《白鹿原》中鹿兆海与白灵以掷铜元决定加入国民党还是加入共产党,重大命运的决断完全取决于偶然性行为。《天下大势》(周梅森)中边义夫因爬尼姑庵墙而误入起事的革命队伍,后来成为新洪大汉军政府都府也是事出偶然。《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与陈墨涵投军的阴错阳差也是偶然性所致,正是这个偶然性改变梁大牙一生命运,使他成为革命英雄。《南方有嘉木》中杭九斋与林藉初大婚时,突然跌入杭家院落,砸在林藉初身上的太平兵——吴茶清后来改变了杭家历史。《昆阳》中刘武成为东汉开国皇帝更是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作用的结果。他本来喜欢种田,却因被需要而参加起义;昆阳被困,他搬来援军救下昆阳;又因是汉室之后及那条谶语而被逼当上皇帝。《孔子》(何燕江)中公子宋被立为鲁国国公也是非常偶然,仅因季平子的一句话和一阵威吓,弹指间便决定了公子宋的命运。如此等等。这些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在以往历史题材小说中仅是一些可有可无的点缀,且被统合进历史唯物主义的必然性中,沦为人类主体认知或者忽视的客体对象。但在这个时期的历史题材小说中,这些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素却得到凸显,这既体现了新历史主义“历史诗学”的影响,即“表现出对历史记载中的零散插曲、轶闻轶事、偶然事件、异乎寻常的外来事物、卑微甚或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情形等许多方面的特别的兴趣”(10)[美]海登·怀特:《评新历史主义》,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陈跃红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6页。。也就是说,表现出对充满偶然性的历史边角料和野史逸闻的浓厚兴趣,又凸显了自然主体、世界主体与人类主体相生相对、交互共在的间性特征。

此外,大量能预知、感应鬼神、妖魔及万物的通灵式人物的出现,也体现历史题材小说的主体间性特征。《北方佳人》中的老喇嘛及女法师洪高娃额吉、《李陵》中的老巫师和相面老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妮浩萨满、《古炉》(贾平凹)中的善人和狗尿苔、《空山》中的多吉法师、《圣天门口》中的瞎子常天亮及《山本》(贾平凹)中的盲人郎中陈先生,等等。这些通灵人物与自然万物之间感应、相通,他们不是时代的强者,而是大多为边缘人物,他们尊重自然万物,与自然万物亲密交流、和谐共生。他们能听懂自然物语,未卜先知。他们连同他们所感应和交互共在的万物体现了自然主体性和世界主体性的存在,缓冲和削减了时代中心人物的主体性,使得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关系呈现出主体间性趋向。

总之,这些充满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思想、因素或者人物的出现无疑是对人的主体性的削弱和分解,体现了人类主体所无法感知、预测及掌控的力量的存在,他们对社会历史发展及个体人的命运前途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甚至改变历史进程和人物命运归宿。他们属于自然主体和世界主体的一部分,是与人的主体和谐共存、交互影响的力量,对他们的存在的正视与尊重可以促使人类审视自身。因此,对这些神秘的偶然宿命和不确定性因素的发掘与表现可以使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思想意涵拓展到宇宙、生命及存在等形而上境域,探究人类、自然、宇宙万物的生命形态及其存在状态;同时在艺术审美方面,也可以使创作避免过于泥实,而趋向审美创造自由和诗意灵性飞扬的境界。

四、对非理性主体的开掘与表现

发掘与表现人的潜意识境域,凸显人的非理性力量的强大与不可把控,包括情欲、权欲及疯狂报复欲等,也是主体间性的体现。不可否认,对人的非理性意欲的开掘与表现原是1980年代中期文学主体性理论重点强调的内容,但悖论是,本为凸显个体人的主体性的内涵,结果却导致主体性的匮散及主体间性的形成。原因在于,文学主体性理论自身的矛盾性。主体性理论强调人是自主独立、能动自由,能够自我把控和自我实现的主体,这是对古典人道主义思想的充分发挥与创造。但在强调主体的能动性和精神性时,刘再复却过于侧重对个体“内宇宙”,即内在无意识境域的发掘与表现,认为“忘记内自然(内宇宙)的历史,就是忘记精神主体的力量。而精神主体的进化和不断升华,正是人类不断进步的标志。内宇宙的产生和人的主体意识的产生是物质世界划时代的进步”(11)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但这时的主体性理论其实已掘进了20世纪现代精神哲学领域——无意识深层境域,这是人的主体意识不能完全认知和把控的非理性力量,它甚至可能影响理性主体使之走向背面。关于这点,在刘再复“文学主体性”提出之初,就有学者注意到了。陈燕谷等在《刘再复现象批判》中指出:刘再复的主体性理论属于古典人道主义范畴,没有意识到古典人道主义理论中包含着自我消解的因素,也没有意识到人道主义或主体性自身的局限性。因此,陈燕谷他们认为刘再复完全不能理解“二十世纪的情绪”,即对人的主体性的抗议,他们提醒刘再复不能沉湎于虚幻的自信中,因为新一代知识分子已经超越了主体性理论(12)陈燕谷、勒大成:《刘再复现象批判——兼论当代中国文化思潮中的浮士德精神》,《文学评论》1988 年第 2 期。。黄力之也指出: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一方面吸取了古典哲学主体论的抽象、空想因素,另一方面又接受了现代哲学新人本主义里的非理性主义因素,因而最终只能以主体性的实际失落告终(13)黄力之:《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的主体性——兼评刘再复的主体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第10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第 246-247、263 页。。换言之,刘再复主体性理论对人的潜意识的过于强调本身蕴含了主体性失落的因素,预示非理性主体的出现。非理性主体是与理性主体并存的(内在)自然主体,它与理性主体之间是平等相立、交互共生的关系。

事实上,由于“文学主体性”的倡导,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历史题材小说已发掘与表现人的内在心理、情感及意欲等深层境域,使作品既反映广阔的社会历史生活,又具有驳杂深邃的人性内涵。但同时也使得人的主体性得到凸显同时逐渐走向溃散,趋向主体间性。应当说,对非理性主体的开掘与表现是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普遍趋向。《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无法控制内心对东方闻音的好感与爱恋,导致他不自觉地向领导要求把她安排在自己身边,为此险些断送自己的前程。《圣天门口》中的杭九枫、阿彩等人无法抑制内心的复仇冲动,导致天门口革命运动陷入非理性的暴力拉锯中,正是这些非理性主体的作用与影响使得天门口人们不断陷入灾难与痛苦之中。《西风烈》(温亚军)中的李鸿章也因不能抑制内心的争权夺利欲念,导致他不顾一切地破坏左宗棠的西征计划,如花钱请人挤垮胡雪岩,切断左宗棠的西征财路;在慈禧太后面前诋毁左宗棠,企图以“海防”来阻止“塞防”;甚至不惜出卖国家利益,让崇厚出使俄国等。如果说对非理性主体的发掘与表现在这些历史题材小说中仅是局部现象,未能影响作品整体的故事叙述线性时序和确定性价值意义,那么在那些倾向新历史观念的历史题材小说中则成为推进叙述、构建情节及重构历史的重要枢纽。新历史小说是以个体欲望史取代以往的宏大政治史。《故乡天下黄花》(刘震云)中的村民无法抑制内心对村长权力的觊觎与争夺,导致半个多世纪的马村历史沦为村长权力的争夺史,村民的非理性权力欲望不仅推动了马村历史的发展,也推动了作品情节故事的演进。《人面桃花》中的张季元、陆秀米和马弁等人的革命动机也源自他们内心的非理性情欲意念,特别是马弁,由于无法控制内心的情欲冲动结果被利用,导致花家舍头领们相互火拼,昔日的桃源圣地沦为一片废墟。非理性情欲推动着作品叙事的发展、演变。《白鹿原》更是发掘和凸显非理性欲念,“性与暴力成了它的主能指,白鹿原为这双重欲望所驱动,作家在叙述这一双重欲望时,抛弃了遮掩,在生理与本能的层面施展了表象描述的全部才能,生命欲求的满足与宣泄使最起码的过程都得到了简约或省略,一切都服从于欲望的震荡”(14)孟繁华:《〈白鹿原〉:隐秘岁月的消闲之旅》,《文艺争鸣》1993年第6期。,等等。这些无不呈现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对非理性因素的发掘与表现。

非理性因素属于人的内宇宙部分,是自然主体的一种存在形式,它与人的理性主体、社会性主体处于平等共处、交互共生状态,对它们的正视与书写,既体现了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创作境域的向内拓展,吻合“文学是人学”的深层命意;也揭示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体现历史题材小说创作对人的自我及人与社会、历史、自然等关系认识的日趋深化。

五、历史题材小说主体间性的成因及意义

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主体间性的形成既是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发展演变的结果,也是时代思潮及新的史学观念等的影响所致。1980年代中期“文学主体性”理论提出后,在文艺理论界和文学创作界引起广泛激烈的反响。如果说彼时文艺理论界还较多地胶着于文艺反映论与文艺主体论的论争及审美意识形态论的构建,那么文学创作界则是热烈地肯定、认同和实践主体论(15)如雷达在《主体意识的强化——对近年来小说发展的思考》中谈到:“就每个作家而言,主体意识的变化推动了他的创作的深化;就整个小说领域而言,作家主体意识的变化激活了小说观念,爆发出缤纷多彩的形式,造成了空前的可分性和多样化。”(雷达:《蜕变与新潮》,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第6页。),涌现先锋文学和新历史小说创作思潮,在这些创作中文学主体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彰显。历史题材小说创作出现“灵性激活历史”及书写作家“心中的历史”等创作现象,人物主体性、叙述主体性、自然主体性及世界主体性等在先锋小说和新历史小说中涌现。事实上,几乎成为先锋文学创作宣言的余华的《虚伪的作品》在强调心理真实、人性真实和精神主体性同时,也凸显了主体间性。如对叙述主体性的强调:“我喜欢这样一种叙述态度……将别人的事告诉别人。……即便是我个人的事,一旦进入叙述我也将其转化为别人的事。我寻找的是无我的叙述方式”。对非理性主体的发现:“欲望和美感、爱与恨、真与善在精神里都像床和椅子一样实在,它们都具有限定的轮廊,坚实的形体和常识所理解的现实性。……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特别是对“自然主体性”和“世界主体性”的昭示:“我并不认为人物在作品中享有的地位,比河流、阳光、树叶、街道和房屋来得重要。我认为人物和河流、阳光等一样,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而已。河流以流动的方式来展示其欲望,房屋则在静默中显露欲望的存在。人物与河流、阳光、街道、房屋等各种道具在作品中组合一体又相互作用,从而展现出完整的欲望。这种欲望便是象征的存在。”(16)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可见,1980 年代中后期余华所代表的“先锋文学”的崛起,“完全颠覆了五四以来延续至新时期的‘大写的人’的形象和概念”(17)旷新年:《从“大写的人”到“人的消亡”——新时期“人性”话语的考察》,《文艺争鸣》2015年第4期。。文学主体性在得到强调与凸显时已隐含着溃散趋势。

同时,文论界对“主体间性”理论的倡导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杨春时写过多篇文章,提出1990年代中国文论和文学应从1980年代的主体性转向主体间性,这是世界文论和哲学思潮发展和演变的自然结果。而1990年代后,特别是19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和现代化进程的急剧推进,中国社会意识形态和文化形态发展的不平衡性与多元化,形成了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多样化态势,也导致这个时期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此外,还有这个时期兴起的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后人类史学及生态主义等思潮的影响,也使得历史题材小说的主体呈现间性特征。后现代主义强调去中心的多元化,后结构主义则宣告“人的终结”及“主体性的黄昏”降临,生态主义强调环境保护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后人类史学强调打破以人类为中心的史学观念,书写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及人之外的更宏观、更广阔的世界等,这些都会影响到历史题材小说创作,使得其不再只关注主体的人的历史,而是把视线投诸更为广阔宏远的历史,描述多种世界“物种之际”(interspecific)的历史(18)王晴佳:《人写的历史必须是人的历史吗? “后人类史学”的挑战》,《史学集刊》2019年第1期。。

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拓展了创作的题材领域,丰富了作品的思想文化意蕴,同时也形成了作品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复调艺术世界。从题材和思想方面来说,以往历史题材小说要么侧重于事件历史叙述,强调再现历史真实而相应忽略对历史中的人的内在心理、情感等的发掘;要么强调凸显历史中的主体的人而相应忽略对历史生活、历史事件及历史文化等的广泛反映,导致创作思想意涵方面出现一些偏失。而新世纪初的历史题材小说由于主体趋向间性,其创作既关注历史生活,也注重凸显历史中主体的人;不仅凸显人的主体性,还注意凸显自然主体性、世界主体性;不仅注重凸显人的社会主体性、理性主体性,还强调凸显人的精神主体性、非理性主体等,从而使得历史题材小说创作不仅具有反映历史生活的广度和厚度,还具有揭示人性、文化、生命及存在等的深刻性与复杂性。从艺术审美方面来说,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也使得创作既免于堕入泥史式“见事不见人”窠臼,又不至于重蹈早期新历史小说创作因过于强调书写“心中的历史”而忽略或者无视应有的历史题材创作特性,即历史性的规限,包括应有的历史真实、历史氛围、历史情调、历史精神或历史文化意蕴等。同时,由于多重主体的相对相生、交互共在关系,形成了作品众声喧哗的复调艺术景观,拓展了作品解读的历史、文化、人性及存在等的多种可能性。

不过也应看到,上述思想和艺术方面的探索也可能会带给创作一些负面影响,如充满确定性和肯定性的价值观念的缺失,甚至可能出现历史相对主义及虚无主义现象。此外,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特征也可能导致作品没有突出的性格化人物,没有震撼人心的价值指向,只是存在可能性及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等各种关系的象征性表达。这或许是新世纪初历史题材小说虽然可供解读的内涵较为丰富,可供发掘的可能性也较多,但真正能震撼读者心灵,激起灵魂共振,能长久存活于读者心中的作品并不太多的原因之一。故而,历史题材小说主体的间性趋向可能也会带来新的系列问题:其一,主体间性是否会再次导致主体的迷失?其二,各种主体平均分配笔力,是否会导致作品线索繁乱驳杂,情节零散化?其三,主体间性是否会重新导向历史淹没个体,事件覆盖心灵,人的历史淡化?等等。这些都是创作和阅读中需要关注和思考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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