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明库 邵倩倩
明清时期的中国是一个农业国,亦是西方学者眼中“饥荒的国度”。在长期与灾害抗争的历史中,古人留下了丰富的灾害记录、完备的荒政制度,却没有形成系统的灾害教育体系。明清家训以其特殊的教育宗旨、教育方式和传播手段,在训教子孙行善修身、守业齐家的同时,寓灾教于家教之中,客观上承担了部分灾害教育的功能。家训中的灾教内容,不仅对官方防灾减灾的不足、疏失和弊端起到了重要补救作用,而且提高了家族子孙乃至乡约社众的灾害意识和防灾减灾素养,其意义和价值不容低估。
灾害教育不仅是今天应对灾荒的预防之策,亦是古人防灾减灾的需要。明清时期灾害频发,在与灾害长期相伴、抗争的历程中,时人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灾害记录、完备的荒政制度,却没有形成系统的灾教体系。长期以来,明清政府对以灾害意识和防灾减灾素养为核心的灾害教育重视不够,官方教育罕有涉足,而家训却以其特殊的教育宗旨、教育方式和传播手段,对之大有补益。然关于明清家训与灾教的关系,无论是灾荒史研究,还是家训史研究,几未涉及,存有可以深入探究的必要和空间。
长久以来,“修齐治平”理念引导着国人教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规范着传统家训的内容和追求。以教家立范为宗旨的传统家训,往往倡导行善修身、守业齐家的理念,包含着赈灾救人、救贫济乏、扶危济困的内容,客观上担负了部分灾害教育的功能。
修身是齐家的前提和基础。在儒家思想和教育中,于行善中正心修身是修身的重要途径之一。为倡导行善,明清家训中收录了不少施善救灾实例,引导和示范子孙灾荒年间赈灾济人,积善修德,正心修身。如明人姚儒在《教家要略》中收录了北宋武官桑怿推仁救灾的故事:“桑崇班怿尝遇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百姓走避水者,遂弃其粟而载其人,皆得不死。岁饥,聚人食其粟,至尽而止。”[1](下卷《推仁二十五》,P2166)也有家训以自己先辈赈灾善举范式子孙,如徐三重在《鸿洲先生家则》中以祖父徐寿(号鹤田)赈灾事迹来教育子孙:“嘉靖甲辰,岁大歉,米价腾贵,饿殍载途。先大父鹤田公尽出资物,购米五百石,减贱粜之;贫乏者即赈给之,所全活甚众。此前人德事,宜永世克念。”[2](P154)自家先辈的救灾善行,更贴近家人,自然更具榜样示范作用,故而徐三重要求“永世克念”。明末陈龙正《家载》曾记其子陈揆散米赈饥的事例:“忆庚午之春,米骤贵,乡民艰食,闻有抛子女于河者。三月朔,千里同日鬼哭。余忧骇特甚。时揆儿卧床蓐者二年余矣,医家强进以胎骨丸,谓服之可立起。揆喟然曰:‘死生有命,吾不幸罹疾疢,又忍食同类以求生乎?’竟不服。顾余曰:‘儿有米数百石,乘今散之,以救春荒。’余善其言……急令子侄辈分主其事,凡查访者旬余日,分给者三日。极贫人给三斗,次贫二斗,凡计贫民一千九百二十三户,共二千九百七十九人,散白米六百三十五石。”[3](卷二一《政书一·家载上·明发斋偶记》)陈揆春荒散赈后,“迨五月间,余从外归,俄见揆儿起步堂上,惊喜交至”[3](卷二一《政书一·家载上·明发斋偶记》)。陈龙正虽未明确将儿子陈揆身体好转直接归因于救灾福报,但将此事详记于《家载》,教育子孙行善救民之意十分明显。
明清家训在收录救灾史例示范后人行善修身的同时,也以上天和家族惩罚为警示,训教后人救贫济乏、修为修身。如曹端《家规辑略》提醒家人子弟:“邻里乡党有遇水火、贼盗,当尽力赴救,不可坐视。否则,天必祸之。”[4](卷五《家规辑略·推仁第十三》,P207)张时彻《族约》要求:“宗族贫乏相助,其有火盗患灾,相保相恤。如违约者,与斗争讦讼者,宗族共绝之。”[5](卷二一《族约》,P74)反之,如果救灾济贫、患难相恤,不仅是积善行德之举,而且上天也会保佑。沈鲤建议富人捐输社仓备荒赈济,“施仁义以行德”。其《文雅社约》提出,富人“倘稍裁百分一,以输之社廪,备荒年赈济,而起人沟壑之中,不过斗斛中一粒耳,而遂能施仁义以行德,化无用为有用”[6](卷下《社仓议·议三劝输》,P613)。张师载《课子随笔节钞》也说:“子孙中有大贤者,更能推我之所未尽,救贫济乏、养老育婴,种种善果,天必佑之。”[7](卷四《家训》,P113)明清家训中的这类倡导,内在目标虽是教化子弟推仁行善、积德修身,但外在的客观效果是激励或要求子孙赈灾救人、救贫济乏,客观上无疑起到了灾害教育的作用。
基于训教子孙修身的目标追求,无论是救灾案例的示范、上天和家族惩罚性的慑服,还是善行福报的启示与引导,明清家训对于促进后人积极行善、立德修身无疑会起到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客观上也发挥了灾害示警、教育示范、警训劝谕功能。
齐家是家训创立和传播的核心目标追求。家庭是社会最基本的细胞,是最基础的社会组织。作为“齐家”核心载体的家训,承担着家庭、家族教育的重要使命和责任,正如《颜氏家训》“整齐门内,提撕子孙”[8](卷一《序致》,P1)之谓也。受宋人叶梦得的《石林治生家训要略》影响,明清时期的很多家训关注“治生”之道、“制用”之策。如霍韬的《霍渭崖家训》、庞尚鹏的《庞氏家训》等从重“治人”转向“治人”与“治家”兼顾,拓宽了传统家训的发展空间。
在“齐家”的视野下,无论是保殖财富的“治生”之道,还是节用理财的“制用”之策,只是维持家族持续发展的一个方面,同时还要注意规避、降低家族财富在社会危机中可能面临的风险,如此才能为“齐家”提供物质保障。在家庭面临的诸多风险中,一个重要因素是自然灾害。有些家训纂修者,直接将灾害危机之惨状录于家训,警示家人子孙。如明人陈其德《垂训朴语》收录了自己所记《灾荒记事》《灾荒又记》两文。其《灾荒记事》描述崇祯十四年(1641)灾荒惨状:“崇祯十四年,旱魃为灾,河流尽涸,米价自二两骤至三两,乡人竟斗米四钱矣。……夫弃其妻,父弃其子,各以逃生为计耳。……故昔之鸡犬相闻者,今即闹市之中,倾耳听之,早上得一鸡声,便如华亭鹤唳。……大约非死于兵,则死于荒。不死于荒,则死于疫。”他专门叙及录此荒事于家训的目的:“予恐后之君子不能长自警省,故一点婆心,托笔相告。勿视为老生腐谈,幸甚幸甚!”[9](P402-403)以此罕见灾荒录之家训,警示、垂训子孙之意甚明。其《灾荒又记》描述崇祯十五年惨景:“四五月间,疫症又大作。十室而八九,甚至一二十口之家,求一无病之人不可得;又或一二十口之家,求一生全之子不可得。故始则以棺殓,继则以草殓,又继则弃之床褥,尸虫出户外。邻人不敢窥左足,赖有好义之士,纠众舍地,掘泥窖为瘗埋计。或五十一壑,或六十、七十一壑,不三月而五六十窖俱满。何可悲可涕至此也!”是文末,作者提醒后人:“倘不警心刻骨,思所以上报天地,仰报祖宗,自快凶荒已过,生一受用之想,岂复有人心者哉?予又不能忘情,故复记之如此。”[9](P404)这类灾害记录,伴随着家训的流传,会一代代传给子孙,能起到很好的灾害警示作用。此外,如何做到防灾备灾、救灾济贫、恤佃恤邻,渡过灾害危机,守业齐家,自然也是家训纂修、传承中需要考虑的问题,并反映在各类家训文献之中。由此,灾害教育就蕴含在家训守业齐家的理念下、治生制用的讲求中,由家而族,由族而社,对提高明清基层社会的灾害意识和防灾减灾素养,应对灾害危机,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防灾备荒意识的提升和能力的培养,是灾害教育的重要内容。明清家训中有不少节俭、储粮、立仓、重农、兴水利等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很多虽是基于齐家的目的,但体现了纂修者防灾备灾的意识,以及对家人子孙防灾备灾的提醒、教育或训诫,客观上达到了提高防灾意识和推广备荒策略的作用。
灾荒年间,备灾护家最基础的要求是家有储粮。因而,存粮备灾就成为家训文献训诲后人的重要内容。为达到存粮备灾的目的,方式方法很多,其要者或主动储粮,或日常节俭。明代许相卿要求子孙每年保留收入的3/10预防水旱,“每岁约计耕桑艺畜佃租所入,除粮差种器醯酱油盐茶酒外,所有若干以十分均之,留三分为水旱不虞”[10](《家则·保家》,P540-541)。黄佐在《泰泉乡礼》中建议十分存三以备水旱:“凡一年之用,置簿开算。粮役之外,所有若干,以十分均之,留三分为水旱不测之备,一分为祭祀之用,六分分作十二月之用。”[11](卷一《乡礼纲领》,P597)庞尚鹏《庞氏家训》要求存2/10以备凶荒:“租谷上仓,除供岁用及差役外,每年仅存十分之二,固封积贮,以备凶荒。如出陈易新,亦须随宜补处。”[12](P2466)郭应聘《郭襄靖公家训》要求子孙:“每岁租谷收储,以若干供岁用,以若干办粮差,量存十分之三,封积以备凶荒。”[13](卷一六《家训》,P363)张英《恒产琐言》推展南宋陆九韶量入为出之法,告诫子孙储粮防灾保产之法:“居家简要可久之道,则有陆梭山量入为出之法。在其法,合计一岁之所入,除完给公家而外,分为三分:留一分为歉年不收之用;其二分,分为十二分,一月用一分。若岁常丰收,则是古人耕三余一之法。值一岁歉,则以一岁所留补给;连岁歉,则以积年所留补给,如此始无举债之事。若一岁所入,止给一岁之用,一遇水旱,则产不可保矣。此最目前可见之理,而人不之察。”[14](P215)张英之法,量入为出,余粮备荒,保产齐家,目的、功用及现实意义均十分明显。爬梳明清家训,此类备荒之训较多,或“耕九余三”,或“耕三余一”,或“十分存三”之法,大同小异。这些方法,富者自不必说,贫者则很难做到,但无论如何只有留存余粮才能应灾护家。明代许相卿《许氏贻谋四则》叮嘱:“所谓存十之三分者,不能则存两分,不能则存一分,又不能则苦身节用,稍存赢余,然后家可长久。不然,一旦不虞,必致破家矣。”[10](《家则·保家》,P541)清人王心敬在《丰川家训》中也有相类强调:“纵不能耕九余三,亦须有一年两年畜积,以防意外事故、年岁灾荒。”[15](卷二七《家训中》,P604)这些训教皆言辞谆谆,切中实用,对于后人留余备荒、守业齐家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日常节俭亦可实现留粮备灾、守业齐家之目的。“勤俭持家”乃历来家训之常语、家教之良风,若从灾害教育的角度来剖析,节俭可防灾备荒。明人吕坤《宗约歌》有“劝节俭”一条:“圣贤美德俭为先,菲饮恶衣禹且然。口腹十愆昔所戒,衣裳三慎古来传。饥寒但免即为福,饱暖生余是弃天。肯把糟糠作珠玉,怎教八口死凶年。”[16](P1258)号召人们平时注意节俭,节省下来的钱粮可备荒年之用,甚至可以用来保命。王师晋《资敬堂家训》要求子孙遇荒歉须节俭,“自己饮食服用,均要节俭,留有余以补不足”[17](卷上,P585)。被康熙皇帝赞誉为“清官第一”的于成龙,也提倡节俭备荒,其《于清端公治家规范》中写道:“虽遇丰年,所获纵多,亦不可浪费,少留储蓄,以备凶荒。”劝诫子孙“居家要俭。当念钱财非易,衣服饮食,惟期适口充身,不可浪费”。[18](P3806)并且联系自己家乡的实际情况,说明节俭存余以备荒年的必要性:“吾永宁地土硗瘠,而天时又亢涝靡定,少有所蓄,庶可以备荒年。”[18](P3806)提倡节俭、留有余粮,方可为渡过灾荒提供基础性物质保障,之于齐家的意义不言自明。在“以吏为师”的古代中国,官员有引领和塑造民风之责,其所定之家范,亦可作民风之典,其影响绝非一家可言。
在俭以养德、量入为出的修身齐家观念下,明清家训纂修者常常倡导子弟储粮以备灾,节俭以存粮。有些地方还将大姓望族家训家规普之于乡约,甚至立碑劝谕。康熙二十一年(1682),傅檙立《崇俭约》碑,告诫族人乡邻,“若不抑奢崇俭,何以酌盈剂虚”,要求做到“余一余三,备灾备祲”。[19](卷二〇《艺文三·崇俭约》,P12)明清家训中的崇俭留存之教,客观上有利于提高子孙防灾备荒的意识和能力。
除了家庭储粮备灾以外,不少家训文献还倡议一乡或一社公共积粮,甚乃立仓储粮备荒,达到睦邻济众之目的。明人方孝孺推体仁之义,倡“二廪三学”,其“廪之法,丰岁夏秋,自百亩之家以上,皆入稻麦于廪,称其家为多寡,寡不下十升,多不过十斛。使乡之表籍其数,而众阅守之。度其凡岁可得千斛,以备凶荒札瘥,及死丧之不能自存者”[20](卷一《杂著·宗仪·体仁》,P65)。而公共积粮的理想方式,是建立属于社众自己的粮食仓储。明清家训文献中,确有不少有关建立社仓的倡议、管理方法等内容,尤以部分纳入家训的乡约中体现为多。乡约介于国法和家规之间,是家训在乡村、社区的推广和扩大。传家训正家风,立乡约塑民风,好的家训会升华为当地的乡约,好的乡约亦能传承好的家风,故而乡约文化始终同家风传承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由此,今人也将部分乡约纳入家训文献之列。如明中期黄佐的《泰泉乡礼》将家族伦理推及庶民社会,融乡约、保甲、社学、社仓、乡社为一体,既规范乡社,又教化百姓。该书专设《社仓》一卷,阐释了社仓之创设,储蓄(公借、义劝、罚入)与收纳之法,有着十分强烈的公共积粮防灾备荒目的。沈鲤的《文雅社约》中有劝积一说,建议非贫非富但衣食有余之人,“月输粟一斗,储社庾,计岁输一石二斗,时愈久,积粟愈富”[6](卷下《社仓议·议四劝积》,P615)。而且,《文雅社约》还附录有《社仓议》,分四条专门谈立社仓之九便,以及社仓管理、劝输、劝积之法[6](卷下《社仓议》,P611-615)。正是通过对社区公共仓储的倡议,推动了明中后期最基层社仓的兴建。清人张文嘉极为推崇沈鲤社仓之议,其《重定齐家宝要》收录了沈鲤《文雅社约》“社仓议”四条,并按语云:“社仓之法,真厚风俗、致太平之第一策也。”张氏曾“创为悲智一社……欲劝同社之人,力崇节俭,务返真淳,各里举行社仓以为救荒杜患之本”[21](上卷《文雅社约》,P683),不过最终未能成功。遗憾之余,他在《重定齐家宝要》载录了自己有关劝输的看法,从耿寿昌立常平、朱熹创社仓,谈到自己对于社仓劝输的具体建议,还附录朱子《社仓法》于后。[21](上卷《文雅社约》,P683-685)显然,在张文嘉的眼里,立仓济众不仅是里社救荒杜患之“第一策”,同时也是“齐家宝要”。伴随这类家训文献的传播,有着立社劝输、济众齐家之意的社仓建设势必深入人心,对于提升人们的储粮备灾意识、拓展防灾备荒方式方法,均有着非常现实的意义。
存粮立仓只是基于粮食仓储环节的防灾备灾举措,而粮食生产则是“开源”之策,是粮食仓储得以维持的基础,可谓防灾备灾的根本保障。明清时期的中国是以农为本的国家,“农者,天下万姓衣食之源也。田畴治则仓廪实,仓廪实则礼义兴,此治天下之大本也”[22](卷一六《裕经济》,P6250)。农业在国家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自然得到明清家训的高度重视。韩霖在《铎书》中记载:“若论衣食之源,毕竟要注意农桑。金银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试观兵荒之际,人死为何?便知重农贵粟为第一义。”[23](《各安生理》,P3202)爬梳明清家训,重农贵粟的理念一以贯之,一直是家训纂修者谆谆告诫后人立家、齐家之道,更是防灾备灾的基础之意。
为了实现重农贵粟,推动粮食生产,家训的纂修者们也常常告诫后人兴修水利的重要。张英在《恒产琐言》中强调了水利之于粮食生产的重要性:“禾在田中,以水为命,谚云‘肥田不敌瘦水’,虽有膏腴,若水泽不足,则亦等石田矣。”[14](P215)在他看来:“兴水利为第一要务也。若不知务此,而止云保守前业,势岂能由已哉?”[14](P215)王心敬也告诫子孙要重视水利:“农田水利,不惟中材以下所宜讲究,即高才上智,亦正不可不知。”[15](卷二六《家训上》,P600)袁黄的《了凡四训》倡导官民积极兴修水利。他说:“何谓兴建大利?小而一乡之内,大而一邑之中,凡有利益,最宜兴建。或开渠导水,或筑堤防患,或修桥梁以便行旅,或施茶饭以济饥渴。随缘劝导,协力兴修,勿避嫌疑,勿辞劳怨。”[24](第三篇《积善之方》,P103)韩霖《铎书》强调:“当今之世,开垦荒田,修举水利,是做不尽的工夫。”[23](《各安生理》,P3202)也有家训提醒水利兴修要早为预备,应在未耕种之时,不可存侥幸心理,否则旱涝来临则为时已晚。针对此,张英曾在《恒产琐言》中感叹:“大抵劣农之性惰,而见识浅陋,每侥幸于岁之多雨,而不为预备。……一遇亢旱,田禾立槁;日积月累,田瘠庄敝;租入日少,势必鬻变。”[14](P215)王士俊《闲家编》批评对水利兴修的不重视:“今人往往于亢旱之际,常思修治,至收刈之后,则忘之矣。谚所谓‘三月思种桑,六月思筑塘’,盖伤人之无远虑如此。”[25](卷五《家政诸产·田宅》,P535)家训中诸如此类的告诫很多,对于警示后人重视水利,提高防灾意识自然具有重要作用。
在家族的延续发展中,难免会遇到灾荒,尽管封建国家和地方政府会提供一定的赈灾物资,并组织救灾,但毕竟程序环节较多,迁延时日,救灾效率和效果都会大打折扣。[26]而在封建王朝衰落的时期,官方救助更难以依靠,民间救灾体系更多地承担了灾害救助的责任。作为民间救灾体系的一部分,大家族为了自身生存和发展,也会组织灾害救济,或赈济施粥,或平粜假贷,或恤佃恤邻,方式灵活多样。对此,明清家训文献多有所载,倡导后人博施济众、扶危济困,起到很好的垂范和推介作用。
明清家训文献中,除了上文提及的防灾备灾之教外,还收录了不少减灾救灾内容,或赈济钱粮,或施粥救民;或录救灾方法,或载赈灾实例,均可起到教育示范之意。
有些家训文献收录具体实用的救灾办法,以便后人参照遵循。如明中期黄佐的《泰泉乡礼》详载灾荒赈济的做法:“凡遇荒歉异常,约正查社内贫民及流民多寡,量行造米,或粜取钱及银,以济其急。或移民就粟,或转粟救民,随宜斟酌。十五岁以上,每口日支米一升。十五岁以下,每口日支米五合。如不愿米,折钱或银与之。若民口数多,患其拥并,令各家用纸半幅,上书某家口数若干,合请米若干,或钱若干,实贴各人门首壁上。直月具数同各牌甲领出,沿门审实给散,开数送社学、约正等公同老人算结,登于文簿。”[11](卷四《社仓》,P636)《泰泉乡礼》传播甚广、影响甚大,其所载赈灾之法亦广为流传,所起减灾教育作用自然不可低估。清人张文嘉《重定齐家宝要》不仅重视日常备灾,而且记载了“猝遇饥荒”的赈济之策:“倘平日未有所备,猝遇饥荒,宜行里赈或粥担之法。”[21](上卷《文雅社约》,P684)所谓“里赈”之法,乃是书附录的“各里分赈法”:
先立主赈二人,编募里中绅士素封,捐赀籴米,家询户稽,分极贫、次贫二等,极贫者日米八合,父母同之,妻子减半。次贫者各减半。先一日计口注票,亲付其家。次晨集其处,给十日米,每月三次,以济粥馀澶。延及春夏,豆麦收获,生理渐行,则小民复可鼓腹而嬉,地方亦得安枕而卧矣。[21](上卷《文雅社约》,P684)
张氏还记载了崇祯间家乡饥年设粥厂赈饥的史事:“崇祯辛巳春,浙大饥,吾杭各里行此法,而各上台又设粥厂八处以食饥民,全活甚众。”[21](上卷《文雅社约》,P684)所谓“粥担”之法,乃是书附录的“济饥粥担法”:
其法每用白米五六升煮粥,取有盖水桶,外备小篮,实以盐菜,碗十只,箸十双,挑担至通衢或郊外。凡遇贫者,令其列坐,人给一餐。食毕,即借附近人家盆水涤器,以便后食者。约每担可食五六十人,十担便足食五六百人。得逐里逐巷,每日有仁人长者鼓舞激劝,齐心共举,则虽千万垂毙之民,便可暂延身命。谨按此法,无设厂聚人之弊,有施粥活人之实,既可时止时行,抑且无功无名,勉力而行,随人能济众,每日有仁方矣。[21](上卷《文雅社约》,P684-685)
是书同条,还附录了“许真君济世仙方”[21](上卷《文雅社约》,P685),以便饥荒赈救。对于里赈或粥担之法,张文嘉并不只是将之作为救灾之法对待,而是看作“齐家宝要”,突出体现了家训文献对减灾之教的高度重视。
更有家训文献收载救灾史例,如清人王贤仪的《家言随记》在指出当时赈灾弊端的同时,列举了北宋富弼救灾取得良效的例子,强调后之救荒者“当取法焉”,其训教之意十分明显。是书载云:“荒无善策,亿兆民命嗷嗷待毙。擅赈,恐干议追赔;请赈,每延期莫救。即能办赈,而行之者不善,受之者不均,甚或假手沾润,罔顾造孽。吁!安得如富郑公之活人五十余万,造福无穷也……郑公立法简尽,天下传以为式。……后之救荒者,当取法焉。”[27](卷二《稽古论略》,P536)“后之救荒者,当取法焉”一语,明确点出了该家训载录富弼救灾史事的目的。王贤仪之子王钟霖在补注父亲的《家言随记》时,也列举了丁杞轩父子赈灾之例:“道光乙未,潍县大饥。丁杞轩先生(廷模)官工部正郎,时家居。集绅劝资已并鬻产以助,分敞而赈,择地以处。病者医药,死者殓埋,昼夜不懈,致染疫以卒。众哭失声,绅庶公请坊表,入祀乡贤。同治壬戌,其长嗣云藻署正(彝龙),亦因兵燹之后大饥,助赈而殁。平日敦宗睦族,好善乐施,邑人士为请入孝第忠义祠。”[27](卷二《稽古论略》,P536-537)伴随着家训流传,其补注所载丁杞轩父子赈灾事迹会起到重要的榜样示范作用,感染和引导后人积极主动地投入地方赈灾活动之中。
明清家训中除了赈济施粥之教外,还收录了针对灾民的平粜假贷史例。平粜是指荒年按平常价格卖出粮食;假贷是指荒年将粮食贷给缺粮之人,以帮助他们渡过饥荒。不少家训告诫后人灾荒年间要积极对乡邻灾民平粜假贷,以减灾伤,以睦乡邻。黄佐《泰泉乡礼》倡导约正收籴粮食,原价出粜,以减灾伤:“凡大荒之年,倘人众谷尽,约正等当念人命关天,不宜坐视,与同约众公共措置,差人四散收籴米豆归本社内,或依原价出粜,或照前法赈给。”[11](卷四《社仓》,P636)对于灾荒年间常见的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行为,郭应聘《郭襄靖公家训》告诫道:“如遇荒凶,亟宜平价,以倡闾右、恤邻徜邹。闭籴抬价之事,最不可为。”[13](卷一六《家训》,P363)陈龙正《家载》要求家人要周济穷人,凶荒之年减价粜粮,以救凶荒:“家有余廪,当于每岁青黄不接之际,减价十之二三,以济饥茕,令所得值价,只与常年相似。”[3](卷二二《政书二·家载下·杂训》,P17)清人蒋伊《蒋氏家训》也训教子孙不能歉岁闭粜抬价:“积谷本为防饥,若遇饥荒,须量力济人。不得因歉岁,反闭粜以邀重价。”[28](P213)
还有家训建议后人利用秋成粮贱时籴粮存储,饥歉时平粜救民。明人许相卿《许氏贻谋四则》建议:“秋成谷贱,量家余力,籴若干石,别储。遇歉,时价粜存籴本,以羡贷乡邻之饥乏者。券约丰偿免息,连歉则展期候丰,不费之惠也。”[10](《家则·亲睦》,P540)许氏之策,不仅可以粜谷免息,连歉之岁还可延期返偿籴本,如此既实现了荒年赈救乡邻之义,又不多费自家一分。不能不说,实乃两全其美之策。清人王师晋与许相卿思路相类,其《资敬堂家训》要求后人:“凡遇年荒,灾象已露,粮食未贵,速宜往四处乡镇籴存米数千石,杂粮亦可,籼米更好,陆续粜出,使乡里稍沾微惠。自己米店即亏本,断不要居奇以取奸利。”[17](卷上,P585)尽管平粜假贷虽非免费赈济,但饥荒年间粮食奇缺、粮价飞涨,平粜假贷乃极为重要且十分有效的救灾手段。明清很多家训中对灾荒年间平粜假贷的倡导和训教,已很明白地体现了这一点。
周恤佃户是明清家训极为关注的内容,这不仅是施善的体现,更是齐家的需要。佃户作为农业社会大家族的“衣食之源”,之于家族生存发展非常重要。爬梳明清家训文献,发现不少纂修者要求子孙以佃户为重,要“亲之爱之”;灾荒年间要体恤受灾佃户,不可对其过于苛刻。明人杨士奇在听闻江西大水后,在《示稷子书》中有“凡灾伤之处,田租当体恤宽免,慎毋过刻也”[29](卷五二《家书·示稷子书》,P364)的嘱咐。林希元《林次崖家训》曾云:“佃户为我耕田,倚命于我,我亦倚命于彼,待之宜有恩。”“凡遇荒年,租税要从宽减,或免之,或缓之。无大过失,不得辄起田召佃。”[30](卷一二《杂著·家训》,P671)袁颢在《袁氏家训》中也告诫子孙:“至于各庄佃户,亦系务农之人,当一体周恤。”[31](《治家篇》,P1712)徐三重《鸿洲先生家则》要求子孙对佃户取租当极公平,凶荒要优恤:“吾辈不耕而食,一家之养,皆农人终岁辛苦所致,念之何可轻易。所以取租当极公平,日用当加撙节,凶荒宜为优恤,逋贷亦需宽缓。”[2](P150)郭应聘《郭襄靖公家训》也有相似的主张,要求后人“如遇荒歉,当思农作之苦,慎勿刻意取盈。毋容僮仆人等额外秤头加收,致有不堪”[13](卷一六《家训》,P363)。清人童寀《慈东童氏家训》亦采袁采《袁氏世范》之训,要求子孙以佃人为重:“国家以农事为重,以其为衣食之源也。人家耕种出于佃人,亦何可不以佃人为重也。凡有事当厚赒之、假贷之、赈恤之;水旱之年,察其所亏谅为折减。非惟佃人佩德,亦忠厚垂裕之意也。”[32](P486)蒋伊《蒋氏家训》告诫:“不得逼迫穷困人债负及穷佃户租税,须宽容之,令其陆续完纳。终于贫不能还者,焚其券。”[28](P212)诸如此类的重佃、亲佃、恤佃之训,明清家训中多有所见,兹不赘举。很显然,家训纂修者深刻体悟了家族与佃户间唇齿相依的关系。灾荒之年对佃户的周恤,既减轻了灾荒影响,又固守了家族衣食之源,救灾齐家兼顾,实乃一举两得之策。
需要指出的是,明清家训文献中不仅有着内容丰富、方法详尽的减灾救灾之教,而且还教导后人救荒要有真心。陈继儒《安得长者言》即提出:“救荒不患无奇策,只患无真心,真心即奇策。”[33](P469)清人胡达源《弟子箴言》以林希元上《荒政丛言》强调救灾“尽心”之重要:“世皆云救荒无善策,此特未尝尽心去救耳。诚有救民之心,自有救民之策。”[22](卷一六《裕经济》,P6252)将“救民之心”摆在比“救民之策”更为重要的位置,家训灾教的这种认识显然更上了一个层次和水平。
明清时期的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同时也是一个灾害频仍的国度。在五百多年的防灾救灾实践中,官方力量是核心主体,民间力量是辅助补充。在长期与灾害相伴、抗争的历史进程中,明清两朝留下了丰富的灾害记录、建立了完备的荒政制度,但对灾害教育却没有给予应有重视。以儒家经典为核心内容的官方教育体系没有为灾害教育留下应有的空间,而以教子齐家为追求的家训,却客观上承担了部分民间灾害教育的功能。
明清时期更是中国古代家训发展的鼎盛期。在朝廷的倡导、士人的力行以及商品经济发展推动等因素影响下,明清时期的家训较之前代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内容更丰富、形式更多样、领域更广阔,诸多家训已从早期的专重治人而转向治人与治家并重、治生与制用兼顾。不少家训在守业齐家的理念下、治生制用的讲求中,训教子孙行善修身、守业齐家,寓灾教于家教之中。家训中对留粮备灾、立仓济众、重农生业的倡导与训诫,对赈济施粥、平粜假贷、周恤佃户的示范与教诲,提高了子孙防灾备荒、赈灾济贫、扶危济困的意识和能力。不仅如此,因家训产生并传播于社会最基层,故其所载防灾减灾的案例和训教内容更贴近百姓实际、更灵活多样、更具实效、更有影响力。如黄佐《泰泉乡礼》、沈鲤《文雅社约》中有关社仓的内容,丰富了地方仓储建设的实践,推动了明清时期民间备灾体系的发展。张文嘉《重定齐家宝要》收载的里赈之法、粥担之法、许真君济世仙方,富有实效,能够解决灾民的实际需求。诸如此类,不乏其例。
伴随着家训的持久传播和影响外溢,由家而族,由族而社,由社而县,其所蕴含的灾教内容,不仅对官方防灾救灾的疏失和弊端起到重要的补救作用,而且对提高乡约社众的灾害防治意识、防治能力大有裨益。当明清两朝官方荒政举步维艰、无力应对之际,富民大户、商贾贤达等民间力量,在做好家庭灾害防治的同时,积极组织参与义捐义赈、创办社仓义仓,填补了官方荒政的缺位,甚至一度取代官方成为地方灾害防治的核心力量,在地方灾害应对和基层社会治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发挥着重要作用。可以说,明清家训灾教对古代地方灾害应对和乡村社会治理有着不可低估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