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社会中“城漂族”的家园情结和审美品味*——以“李子柒现象”为分析对象

2021-11-29 08:28廖金英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李子阶层家园

■ 廖金英

一、问题的提出

因李子柒美食视频的传播,李子柒本人已成为新一代网红,当选了2019年十大女性人物、第十三届全国青联委员、首批了“中国农民丰收节推广大使”;仅在2019年12月8日,关于“李子柒是不是文化输出”的话题在微博的阅读量就超过8亿①;李子柒还创下并以1410万的YouTube订阅量刷新了“YouTube中文频道最多订阅量”的吉尼斯世界纪录②。李子柒视频的传播已经形成一种“外界的强制力”并“作用于个体使其感受到”,从而成为某种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即“李子柒现象”。

目前学界对“李子柒现象”的研究大部分集中在国际传播领域,以“文化输出”为基调,一部分集中在政治经济学领域,讨论数码经济和数字劳工。总的来说,是将“李子柒现象”抽离为一种先在实体来探讨其对人及社会的“影响”。本文与前述两种视角反向而行,将“李子柒现象”还原为某种建构过程,通过剖析“李子柒现象”背后的社会变迁、历史传统以及个体心理之间的复杂关系,在动态的中国社会发展史中探讨社会与个体如何成就了“李子柒现象”,亦即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提出并回答两个问题:“李子柒现象”与社会动因及“城漂族”的个体因素如何关联?从传播与文化的角度该如何解读?

在笔者看来,作为曾经的城漂族,李子柒与还在城市打拼的年轻人有天然的命运勾连。同时他们又都身处于中国社会阶层已呈固化定势这一历史时期,表面的流动和实质的停滞所导致的社会内在张力逼迫着城漂族,他们在巨大的经济压力面前感受到物质和精神上强烈的双重家园失落感,不得不寻求情感记忆中独特的文化资源和审美品味来解放心灵。而李子柒美食视频恰恰通过营造自得其乐的风光田园和超脱世俗的禅意格调迎合了城漂族的家园情结和审美品味,宣泄了阶层流动受阻的年轻人内心的焦虑和迷茫。社会动因与个人际遇就在李子柒这里汇集,由此成就了“李子柒现象”。

二、回不去的家园:阶层流动与家园情结

2005年学者李强根据国际社会经济地位指标(ISEI)研究中国,发现中国社会既不是“橄榄型”也不是“金字塔型”,而是“倒丁字型”结构(inverted T-shaped social structure),23分值组占据了全部就业人口的63.2%,其主要构成人员即农民(占比91.2%)。③这意味着社会下层的比例过大,而且几乎由农民构成了整个社会的底层。无论在户籍管理和资源分配上,城市和农村都是平行的两个系统,由此阶层流动就被分成了两个维度——城市和农村——来分别考察。这样一来,当我们讨论社会分层与社会流动时,基本等同于讨论基于农民主体的阶层分化和阶层流动,更具体而言是讨论农民在农村社会内部的阶层分化和农民作为整体参与到整个社会的阶层流动问题。④

以较长时期的数据来考察,我国社会流动人口的规模和速度还在不断攀升,1985年左右中国流动人口数量为3384万人左右,而2016年人户分离人口已经达到2.92 亿了。⑤根据陆学艺的观点,社会流动是阶层结构分化的量变过程,积累的量变效应最终会导致质变——即社会阶层分化。⑥但是研究发现,虽然有半数以上的农村家庭都加入了城镇化的进程,但能够扎根城市的家庭只占比11.6%⑦,换句话说,农民作为社会底层可以参与到整个社会流动中去,但最终只有十分之一的农村家庭真正留在了城市。与大规模人口流动同时并存的情况是目前中国的阶层分化趋于稳定,显著的量变并没有带来同样显著的质变。

1990年出生的李子柒在2004年开始进城务工。在漂泊了8年之后,李子柒因为奶奶生病不得已返回乡村,并没有在城市挣下太多资产的她重新回归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淳朴生活。她的这一际遇与部分流动人口一样昭示着农民进城务工背后的某种结构性因素,亦即无论个人进城定居的意愿多么强烈,个体都必须在两个基本前提条件下作出决策:一是来自于农村社会结构的影响,农民个体的“行动意义的获得和内在动力更多是来自村庄的社会文化层面”。换句话说,脱离了乡村的个体在完全“城市化”之前是个文化异类,他会感觉到在思维、观念及行为层面上与城里人的极大差别。二是应以农户家庭而非个人为考察单位,“影响决策的主要因素是家庭目标、家庭资源禀赋等”⑧。李子柒自小学五年级开始跟奶奶相依为命,她无法在撇开奶奶的语境之下继续自己的漂泊人生,因此从城市退回农村就成为李子柒不得已的现实选择。

但是此时返回到农村的李子柒其实仍然停留在某种程度的漂泊状态,因为改革开放后的全社会流动又造成了另外一个对李子柒而言并不友好的农村环境。经历了30年缓慢变化的农民生计已经发展出一套成熟的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模式。⑨半工半耕模式是新时代农民改善经济收入的主要方式,务工的年收入占到家庭总收入的60%—70%或者更高。⑩如果改革开放之前对农村的描述是“一样穷”的话,那么现在的描述则是“一样富”。此时留守乡村的主体基本由四类人员构成:一类是其子女在城务工的老年农民,一类是各种原因未能进城的青壮年劳动力即“中坚农民”,一类是进城子女能为其提供较好生活条件的负担不重的老人,一类是善取不当利益的边缘群体。这四类人构成了目前生活在农村的主力人群,同时也是去阶层化乡村社会中占比80%的中等收入群体。

但是,与这四类人相比,李子柒及其奶奶组成的隔代单亲家庭并不具备半工半耕模式所要求的“接力式城市化”的人力资本,仅靠务农的家庭年收入在数千元左右。比对国家贫困标准,从2011年的2300元上升到2019年的3218元,再到2020年的4000元左右,李子柒家庭在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上都处于绝对劣势,只能自然沦落到15%的贫弱农户行列。如此一来,李子柒其实就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生活无着状态,进城或返乡都不是她理想的生存方式——当年她主动离开了家园,现如今,她却被家园疏离——她的家园失落了。

这样的进退两难不仅是李子柒个体的遭遇,也是众多城漂族的现实困境。与李子柒进城务工处于同一时期,从2002年和2006年开始,不同机构进行了相关城市排名的数据调查,在“城市综合竞争力排名”中,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一线城市年年交替居于前列,但在“最具幸福感城市排名”中却年年集体“落榜”。不断攀升的房价催生“六个钱包付首付”的无奈、长时间通勤造成牛郎织女式婚姻、996的工作状态让几乎所有职业都高危、乱象丛生的教育投资引发“月薪三万撑不起孩子一个暑假”的感慨,以上不一而足的调侃都是漂泊在城市的李子柒的同龄人的情绪性表达。

热情追逐“城市梦”却伤痕累累的年轻人被迫“逃离北上广”,在他们还无法坦然地承认城市不是自己的家园之时,却又被现实逼回了城市。小县城的确房价更友好,生活更悠闲,但是却机会更少。此时的年轻城漂族与李子柒的遭遇一样——当年他们主动离开了家园,现如今,他们却被家园疏离——他们的家园也失落了。于是,在不断“逃离北上广”的人口流动中同时出现了一股“重返北上广”的逆流,李子柒的同龄人已经不需要再面对“城市还是乡村”这样的哈姆雷特式拷问——因为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不再是他们的家园——“没有勇气离开”的他们能做的就是默默“死守北上广”。

2015年,电视剧《北上广不相信眼泪》正式开播,同年,李子柒也正式开始了美食视频的拍摄。究竟是视频中的李子柒被手机前的城漂族观看,还是手机前的城漂族变成了视频中的李子柒?这成就了“李子柒现象”。

三、舍不下的格调:遁世浪漫与审美品味

在人类文明史上,“饮食”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物质性需求,而是某种表意符码和隐喻。李子柒依托自己的农村老家,使用木碗、大锅、石磨,在没有太多装修的简朴厨房中制作食物,却调度了众多食物之外的审美元素,如远山、流水、白雪、花海、月光、荷塘、竹林、炊烟、汉服、旗袍等,通过意象拼切和风格混杂的方式,生产出一个远离俗世的梦幻家园——这样的家园不是真正的农民日常的生活,也不是农民想象的城里人的生活,而在城乡二元结构中居于优越地位的城市人并不美化农村生活并向往之——这是失去了家园的城漂族潜意识中的心灵家园:通过回归自在休闲的劳动的方式,将乡愁寓于精致和优雅的食物制作中,借助审美品位来超越阶层藩篱。

(一)回归劳动的境遇纠葛

劳动本来是人的生存状态,更是农民阶级和城市无产者的身份标志,但在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却衍生出另外一种对于劳动的认知——拒绝劳动。有研究发现,农民在真正进城定居之前其实会经历一个“拟态进阶”的过程。他们积极想象城市人的生活“清闲、干净、整洁、时髦”,自己每天也只是“穿着小裙裙,扑着小粉粉,街上瞎溜溜,开着小车车,吃吃烤串串”,对他们以及家庭而言,不干农活、远离生产是“拟态进阶”的“第一指标”。

与此相对,李子柒的食物制作却完全遵循着另外一套相反的逻辑——她不拒绝劳动,甚至还很好地诠释着“劳动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这一马克思主义观点。她自己亲自下地干活(种蒜、割韭菜、剥玉米、收稻子等全套农活),会制作各地的美食(川菜兰州牛肉面山西刀削面柳州螺蛳粉)。更重要的是她掌握生产的全流程——也被称为“手工古法”即“不用到现代工具的方法”——从磨豆子开始做粉,从挖地窖开始发豆芽,从搭土灶开始烤东西,从发酵黄豆开始制作酱油,这是一般的城市美食达人们做不到的,也是生活在社会高度分工之后的普通人做不到的。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不同于已知社会发展史的某种回归,李子柒的劳动是自给自足的,不仅可以跳出社会分工,甚至跳出了劳动分工。

由此,“李子柒”成为一种反抗现代叙事的符码,用城市不存在的物件(土灶等)以及分工不需要的技能(自制酱油)来表达城漂族内心的憋屈——城市需要的也许他不具备,而他具备的城市却不需要,于是回归劳动就成了失去家园的城漂族出于本能的反抗。

(二)自在休闲的地位象征

自在休闲的美好生活在不同历史时期带有不同的色彩。现实中的不少城漂族拥有看一本书、喝一杯茶、做一顿饭、看一场电影、聊一会儿天、停在路边休息一会儿的时间都变成了真切的奢侈,而“时间”代表着社会阶层与生活品味。

有批评家指出,李子柒视频屏蔽了政治经济学账单,没有讨论“这些手工劳动产品耗费的经济成本与市场定价之间的比值”这样的问题。这里的“经济成本”不仅仅是指食材本身的价格,更重要的是指制作食物的时间的“价格”。李子柒的食物并不昂贵,不论是一碗牛肉面、一碗螺蛳粉、一碗刀削面还是一瓶豆瓣酱,都是城漂族用三分之一月薪付完房租之后的优先支付对象,是城漂族可支配性收入的重要内容。但是,对于城漂族而言,昂贵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食物制作”的时间——这确实是996城漂族买不起的。

而李子柒的视频刚好以温柔的方式给了城漂族这样的“时间”,这里不仅有制作一顿饭的时间,还有蒜苗的一生、水稻的一生、芋头的一生,甚至有蜀绣、楮皮纸、蓝印花布的千年。城漂族跟着李子柒松土、播种、浇水、除草、扶苗、搭架、守护、采摘、腌制、储存,他们与李子柒一起陪伴了“食物的一生”(或者是自己的一生),也与李子柒一起穿越了千年。

当李子柒用一年的时间拍摄5分钟的视频,而城漂族用5分钟的时间换来灵魂的慰藉时,他们彼此都是以自己的劳动时间进行着价值相等的交换,虽然不是抽象的政治经济学中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却是具体的个人价值的“必要劳动时间”:李子柒以自己的“闲暇”生产出了一个子柒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而本来无产又无闲的城漂族以李子柒的视频生产出了自己的“有闲”,更进一步,还有可能实现如日本美食节目《孤独的美食家》每一集开场白都提到的“平等”——“不被时间与社会所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那一瞬,他随心所欲,重获自由。不被他人打扰,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这种高冷行为堪称现代人被平等赋予的最佳治愈”。

由此,“李子柒”代表着一种阶层审美,只有拥有三个“闲暇”的“有钱阶级”才可以追寻的审美需求也可以在失去家园的城漂族身上实现,这意味着来自现实的阶层流动的压力被转移到了审美情趣上,李子柒的同龄人需要表达出他们对于美的一种态度,借审美品位来跨越阶层藩篱。

(三)深邃禅意的日系审美

李子柒视频有一段栏目简介,隐晦地表达了《李子柒古香古食》有意为之的风格包装:“李家有女,人称子柒,与大部分美食达人们不同的是,她的美食充满了田园气息与古典韵味,所做的菜谱一定结合时令,所需的食材一定就地选取,在袅袅炊烟中不紧不慢地烹制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古香古食。”

“充满”即捕捉这一信息的关键词。只有本质虚空,需从外部填塞的物体才需要“充满”,这个词暗示了“美食”和“田园”“古典”存在着某种表面上的联系,甚至可能是一种虚假的关联。比如李子柒常穿着禅服和汉服制作各种美食(包括古法制作的玫瑰糕和慈禧爱吃的油炸辛夷花等),但是汉代男性平民常穿的是短襦和裈(或竖褐、布衣),女性则着襦裙,而不是源自皇帝制冕服的汉服。汉代常用的炊具是灶、釜和炉,常见的烹调技法是蒸、煮、烤、煎,“炒”这种烹饪技术大概到北魏前后才出现,到了宋代才普及于市井。汉代平民一天吃两顿粟饭,贵族才能吃到肉羹或肉脯,大多数食材在汉朝时都没有传入且推广(如西红柿、辣椒、土豆、红薯、洋葱、玉米、胡萝卜等)。川菜常用的食材辣椒一直到18世纪初(即雍正和乾隆时期)中国人才开始吃,乾嘉时期的浙江籍美食家袁枚仍在《随园食单》中将“辣”与小胡椒和葱花联系在一起,这是全书唯一一次提到“辣”味。

当真正回归到饮食和服饰的历史脉络中去时,李子柒视频中的服饰和场景就真的只是“充满了田园气息和古典韵味”,而这个“田园”和“古典”还带有明显的日系风格。

日系风格淡雅节制,深邃禅意。网友用“模仿”“抄袭”来描述李子柒视频与日本电影《小森林》的关系(也有直接将两者相应场景视频剪辑对比的);从木窗投射进来的温柔光影营造油画般的细腻和空间感;清水墙在食材色彩的映衬下成了高级灰的冷淡风;砧板旁的应季荷花和新鲜草叶让人错觉走进了日本茶道馆;分装食物的大木碗和小木盒显出ins风的清新与自然。

这样的美学对于看着日本动漫、电影长大的80后、90后再熟悉不过了,不管是《聪明的一休》《东京爱情故事》还是《情书》,日系风是他们的记忆也是他们的独钟。对他们而言,“田园”不是象征土地富产的《丰乳肥臀》,那是莫言代表的50后的田园,与饥饿相伴随。对他们而言,“田园”是陶渊明的,苏东坡也只具备陶渊明的维度,不与王安石相干,正如现实中“死守北上广”的城漂族,他们的失败与反抗已经丧失了联系。而苏东坡的禅学思想及生活禅法对日本禅僧及日本茶道文化的影响,恰透过这些看似中国实则日本的画面、场景、镜头、打光、静物、服饰、心境还有生活情趣,折返回来影响着中国的年轻一代。他们“佛系”着,与“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苏东坡精神交往,而这样的“淡雅节制”“深邃禅意”,正是他们得到的遁世的浪漫。

由此,“李子柒”又成了某种表意符码和文化缰绳,拴系着这些扁舟运送到情感记忆中的精神彼岸,虽然现实中的家园回不去了,但心灵的家园却已经到达,而且比现实中的更高雅。

注释:

① 都市快报:《李子柒的背后,站着一家杭州公司》,https://hzdaily.hangzhou.com.cn/dskb/2019/12/13/article_detail_2_20191213B051.html,2019年12月13日。

② 新浪科技:《李子柒刷新“最多订阅量的YouTube中文频道”吉尼斯世界纪录》,https://finance.sina.com.cn/tech/2021-02-02/doc-ikftpnny3371095.shtml,2021年2月2日。

③ 李强:《“丁字形”社会结构和“结构紧张”》,《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2期,第59页。

⑤ 国家统计局人口和就业统计司编:《中国人口与就业统计年鉴(2016)》,中国统计出版社2017年版,第16页。

⑥ 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流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

⑦ 齐嘉楠、刘鸿雁、李伯华等:《农业人口流出行为、意愿与新型城镇化路径研究》,《人口与社会》,2019年第4期,第55页。

⑨ 夏柱智:《论“半工半耕”的社会学意涵》,《人文杂志》,2014年第7期,第112页。

⑩ 杨华:《中国农村的去阶层分化机制》,《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1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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