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豪
(西藏民族大学管理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步国家后尘,“边疆”①最是勾起世人复杂情感。这或许因为,世界各地之人,(1)还在草莽初辟时就藉由开土拓疆谋得了生存的确定性,(2)通过形形色色边疆运动,锻造了自身能力,进而为那些恣肆汪洋的文明的建构奠定了坚实基础,(3)基于边疆争夺,也上演了一场场“诸神大战”,无数生灵因之惨遭涂炭。
根植不同问题意识,我们的先民很早就将边疆纳入了认知题域。2400余年前,中国古人在《左传·昭公十四年》中说:“好于边疆,息民五年,而后用师,礼也”。②大抵此际,古希腊人和波斯人都将爱琴海东边的亚细亚(后称小亚细亚)视为己身边疆,从而有了无尽恩怨情仇。据说,伊斯兰法系也早早有了明确的边疆意识和观念,罗马人的“边疆”则指“有组织的运动,有系统和理性的事业,整个领土的组织受用手中武器探索世界的边疆领土观念的支配”。③近世,因了西方,边疆更是成了一个显词,甚或一门显学。我国边疆研究,在某种意义上即根植于这个大历史背景之中。
然而,“边疆”并不容易被把握。且以拉策尔以来而论,中西方到处使用或展拓这个语词,似乎其意涵已不言而喻,待及细究则见人言人殊。又,在我国,因为行走在自身历史和现代西方间的非对称性“夹缝”之故,国人自误不少,故傅斯年先生曾劝告同侪少谈“边疆”。当然,“少谈”并非“不谈”。毕竟,人类的问题认知和求解总是在不断试错的探索而非回避中行进。何况,前此种种未必就意味着“边疆”真的无法捉摸,反是表明论者可能仍然欠缺一份克里斯托弗意义上的“更具理论性的思考”以为置论边疆之基础。我想,这个问题若是未得廓清,至少对我们而言,恐怕还得在西方学人形形色色边疆叙事中兜兜转转,同时也对当下及未来我们的话语体系建构和边疆治理殊为不利。
虽则也有例外,但近世西人偏好用“Frontier”指称“边疆”和负载、表达其意涵。故此,今人翻开任意一本注解相对详细的英语词典,比方《牛津高阶英语词典》《麦克米兰英语词典》《柯林斯高阶英语词典》和《美国传统词典》等,几无例外会发现类似释义:Frontier(边疆),一方面在传统意义上,一是被用来指称国家意义上的边界两边的区域,一是更多地被用来指涉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最为边远的定居区或已开发区之外的地带④,一是特指美国初立时那个广义上尚未被其吞并的广袤西部;另一方面在现代或扩展意义上,是指与一切未知对象相关和人类在此运用其智识洞烛幽微的“前沿”。
当然,历史和现实远比概念所负载的意涵更为丰富。事实上,为了获得上述赋义,近世西人为世人展现了一幅幅鲜活图景。以下,就是他们所提供的一些叙事。
克里斯托弗认为,边疆(Frontier),“主要关注边远地区,这些地方既是危险之源,也是人皆梦寐以求的奖赏”[1](P271)。这份说辞可谓近世西人承自古希腊—罗马人的利益认知和殖民文化品格在现当代的颇具“技术”含量的表达。
近世早期,西方人的边疆叙事其实非常粗糙。譬如,葡萄牙人殖民伊始就认为自己“作为海洋的主人,没收任何未经许可便航行于海上的人的货物,是完全有道理的”[2](P133),这显然是在宣扬“Might is right(强权即公理)”。相对晚近,英国人弗朗西斯·德雷克说,“他们将得到的是有关我们宗教信仰的知识,而我们将得到的是这一地区所拥有的那种财富”[2](P13)。坦率说,此语除了让人嗅到一股海盗味而实无“营养”。1844年,有美国人如此邯郸学步,“为年轻的美国野牛让路吧。他现有的土地远远不够用……我们将得克萨斯送给他作为冬天的草场……他的脚步将一直跨到北冰洋”[3](P123)。这份“牛仔”言论和翌年奥沙利文的种族主义性质的“天定命运”论属于同一德性,无非在同语反复西方殖民文化的恶趣味。
弗里德里希·拉策尔让上述情状有了些改观。服膺当时德国统一及其有限扩张需要,这位德国人力图在学理上为自己国家,也为近世西方边疆认知注入一份“理性”。在其看来,国家既是个“空间有机体,也是“个生命有机体”,首都堪比其大脑或心脏,边疆有如其末梢,追随特定主体为“建立国家而征服空间”的运动而行进。不必否认,拉策尔的边疆叙事有合理化德国及西方殖民主义之嫌。步其后尘,契伦、哈·麦金德等在正当化、合法化西方殖民主义上着力。及至特纳,他以自身所为给美国和近世西方的“自然边疆”进行了新奠基。当然,特纳并非这种新叙事的始作俑者。早于他约五十年,面对当时美国政府正在推行的所谓西进运动这一人类历史乃至世界人权史上极为残暴的事项、场景以及陷于悲惨境地的印第安人,初履北美的法国人托克维尔以进化主义笔调如此写道,“印第安人虽然占据在那里,但并没有拥有它。人要靠农业来占有土地,而北美的先民却以狩猎为生。他们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也许还有他们的野蛮人品德,使他们走上了不可避免的毁灭道路。这些部族的灭亡,始于欧洲人登上他们的海岸之日……今天正接近于告成。上帝……似乎只给了他们暂时的使用受益权。他们住在那里,好象是在等待别人到来……整个这片大陆,当时好象是为一个伟大民族准备的空摇篮”;“就是在这里,文明人已在试建基础全新的社会,并首次应用当时人们尚不知道或认为行不通的理论去使世界呈现出过去的历史没有出现过的壮观”。⑤特纳的边疆观是否受益于此,人们不得而知。不过,托克维尔的这两点叙事,对尔后美国乃至西方人所谓“自然边疆”和“建构边疆”而言,无论在认知逻辑和表达方式上都具有一定的范式意义。
大体到克里斯托弗宣称“很少有论者从一个更具理论性的角度探讨这个问题”[1](P269),是以撰《边疆与边界的性质》时,近世西方边疆研究似乎“理性”了许多,当然更具欺骗性了。
西人视域中的边疆属性,多种多样。以下,仅是他们言之较多且具有一定共识性的叙事。
1、自然性
将“自然性”归于Frontier(边疆)和将“建构性”留给Boundary(边界),是近世西人凝结的共识。特纳堪称这方面早期代表,他眼中的边疆是拓殖“浪潮的外部边缘——野蛮与文明的交汇点”[4](P2)。拉铁摩尔的看法大抵不外于此,是以认为,Boundary,即在“地图上所划的地理和历史的边界只代表一些地带——边疆——的边缘”,区分它和Frontier,是研究中国亚洲内陆边疆的一项前置工作。[5](P156)维克多·普雷斯科特等从原初定居边疆、次级定居边疆和历史中的政治边疆等以观边疆源起,认为“原初定居边疆富含历史风貌”[6](P23),极具自然性。结合某些“自然性”史实和同Boundary的语义比较,克里斯托弗指出:Frontier是“标识某一区域,该区域属于某个整体的一部分,具体而言,该部分位于这个整体(单元)的腹地之前”,也是“鲜活现实的表征——意指某个原生社会生长的自然态势”,即便往后“不仅成为众多谋生之道,而且成为许多美好生活观念的交汇之处,越发富含政治意蕴,也和现代的Boundary相去甚远,并无用以标识某个政治单元的明确界限或尽头的区域之意。相反,设若理论上只有一个国家——世界国家,边疆在字义上恰指‘前沿’:如同这个世界国家的前额,一直延伸到其自愿承认的极限,也即世界尽头。如此,边疆非是终点(‘尾巴’),而是开端(‘前额’),也是直入黑暗的光明和探赜未知世界的知识的‘矛尖’”[1](P269-270)。
2、流动性
拉策尔如此释读边疆的流动性,他认为国家是“生命有机体”,有其发育、壮大和衰亡的过程,也是“空间有机体”,一些国家必然将自身生长表现为“建立国家而征服空间”的运动,[7](P48)边疆随之潮落潮起。哈·麦金德借“社会的动量”提供了另一类叙事。他指出,该“动量”源于人类所能“控制自然的力量”和将其应用于社会的“进行中的事业”[8](P19),“一个伟大的和进步的社会具有一种强有力的动量;如果你不毁灭社会本身,你便不能骤然煞住或扭转它的发展方向”[8](P14)。一如古罗马,“它那环绕地中海的力量的组织工作”行将完成之际,由于“在高鲁和西班牙,罗马却与让人不安的、独立的居尔特人(Celts)部落为邻”,为了积极消灭或防御性围困对手,这个“仍然年富力强的民族选择前一条路,于是边疆和公路一直推到海边……”[8](P46-47)历史上,源于类似“动量”,“骑马的人”从世界“心脏地带”、“骑骆驼的人”从阿拉伯沙漠“内志”绿洲和“乘船的人”从近世西欧等地出发,奔走四方,从而获得了各自“机遇”。在特纳那儿,美国边疆的流动性,从欧洲人的大西洋边疆出发,负载美国文明生长的“必然性”,表现为“每十年都会有显著的推进”的趋向和事实。[4](P5)后世,克里斯托弗所谓“原生社会生长的自然态势”,帕克的“动态的、流动的地带”和马克科姆·安德森的“意味着政治生活的未定假设”等,都是有关边疆流动性的继续表达。
3、权力(利)性
近世西方边疆叙事,在不同时期有不同表现形态,唯一不变的是对权力(利)的“经济人”自诉。拉策尔的边疆,作为国家这个“生命有机体”“空间有机体”的有机组成,实质意味着对土地这一生存空间及其附着性资源的获取和支配权。马汉的海疆亦是边疆,它意味着某种权力和权利。1890年,借《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他指出,获得制海权、控制海上要津对美国在当时及未来的战争、世界霸权争夺等意义深远。哈·麦金德着眼和德、俄及其余(潜在)对手之竞争,将边疆提升到事关西欧文明前途和命运的全球性利益支配权争夺高度。在美国,特纳形似宣告美国旧边疆的消失和新边疆的开端,实质依然和权力(利)休戚相关。随着早期航空器问世,英国人富勒尔顿推出“制空权”一说,意大利人吉利奥·杜黑系统表达了这方面见解。1960年7月,或承特纳之问,同时凝聚此际美国社会共识,肯尼迪在洛杉矶接受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演说时和盘托出其“新边疆”。待及当选,他的“新边疆”政策旋即向世人展示了其争夺世界霸权的一面。20世纪八十年代,里根的国家安全顾问格雷厄姆所谓“高边疆”一说的核心关怀不外于此。今天,边疆已被西方人无限延伸了。不过,它始终负载了西方人对最大化利益和谋得对相关利益之支配权的一份痴念。
作为对近世国人的边疆赋义的高度浓缩和一般表达,我们的词典,比方《高级汉语词典》《现代汉词典》等,通常这么言事:边疆,一是指靠近国界的疆土,一是指边远地方。这份释义,虽然简短,却是一代代国人响应外部变化,同时根植我们自身场域的自然、历史和现实的自我关怀的产物。
1873年,李鸿章在《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中说,“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其实,这个变局的时间点,还可前推约3个世纪。1514年,葡萄牙企图夺我屯门海澳。未几,因“恐怖伊凡”得名并在其治下的沙皇俄国,开始强力扩张和支持斯特罗加诺夫家族东侵西伯利亚。除却外患,还有那些千百年历来如此,此际正在我国边疆进进出出的宗教和部族势力。尔后,内外因素叠加及其纠合,将近世我国边疆搅了个天翻地覆。前述,是我国边疆研究不可回避的大历史。
上述情状之于旧统治者,或许并未应证后人所谓“茶杯里的风暴”之类诛心之论,但它们所映射出的随“路径依赖”而来的形形色色“内卷性”,确实让旧统治者走不出自己的世界和无力因应那些复杂局势。或因如此,乾嘉年间,国人开始另辟蹊径,前人祁韵士是这方面先行者。道咸以降,诸般不堪俨然“多米诺”骨牌接踵而至,这让更多国人投身为前者所开辟的边疆史地学研究。1911-1945年间,整个国家有如“蒙鸠之巢”,吴文藻等遂掀起边政学研究。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边疆研究又历两个阶段。之一,1949-1979年间,基于国家治理需要,我们党和政府推动了一系列和民族识别、民族区域治理等相关的工作。譬如,由开国领袖毛泽东所提议的“全国少数民族地区社会历史状况科学调查”,就是不可忽略的大事项。之二,1979年至今,国人以前所未有的主动性所积极打造的各类边疆叙事。
我国学人眼中的边疆属性同样多彩多姿且有我们自己的文化特质,这里仅取其三要而言之。
1、定着性
边疆为国界所约束而具有的内向和固化等特质,可谓其定着性。我国学人并未明确提出边疆具有“定着性”,但其叙事不约而同且不言自明地表达了这一点。
国人眼中的边疆,一般是指自国界起而归属“我者”的那些毗邻他者的边境地区或非比邻他者的特定地区。据李大龙等梳理,前人黄慕松心目中的边疆,一则“普通多指四周接近邻国之地域”,再则在我国还指那些非毗邻他国的地方性文化至今还较为鲜明的地区。[9](P14)这份界定,显然吸收了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来域外的主权思想养分,同时立足当时我国历史和现实,尤其为了因应域外列强入侵给我国所造成的边疆危机和国家存亡危机,也是对我国旧有边疆认知缺陷的修正。1942年,在《边政学发凡》中,吴文藻先生指出“边政”有“边疆政治”“边疆行政”等广狭二义,他取广义的“边疆政治”且认为“边政学是从政治学与人类学同时着想,所以边疆的定义,亦应该同时包括政治上及文化上两种意义,兼而有之,才属恰当”。[10](P266-269)这份阐释,可能有拉平国家层面的“政治边疆”和地方层面的“文化边疆”之虞,但仍可被视为对“边疆”所负载之意涵的认知深化和固化。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有时用“边疆地区”,有时用“民族地区”,有时将二者叠合使用。近年来,一些国人开始立足边疆的国家建构性,强调一国边疆即指和“他者”相邻的自双方边界起而归属“我者”的特定区域,反之亦然。譬如,周平就认为,“从字面上看,边疆乃国家疆域的边缘性部分”,是“国家的一个特定的地理区域,但又不是一个纯粹地理意义的概念”。[11](P1)在罗中枢的心目中,“边疆是靠近边界而非边界的区域,是多维度的边缘场域,是国家安全、发展、治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政治、民族、社会、文化等多种势力相互作用的社会空间,包括陆疆、海疆、空疆、底土边疆、利益边疆、战略边疆等多种形态。”[12](P10)再如杨明洪,他表面宣称反边疆建构论,实则未必,无非是认为宜将“客观实在性”而非“国家建构性”视为边疆的首位属性。故此,他所认为的边疆,是人类活动的空间综合体、国家版图空间功能分工的载体以及主权和领土的构成要件。⑥
总之,无论所表达者大同小异或大相径庭,我国学人都是在“我者”和“他者”的边界业已得到确定或本文意义上的“定着性”这个前提下言事。
2、变迁性
边疆具有变迁性,这是人类历史中的常态。这种变迁性,往往因外敌入侵、内部纷争或国家式微所致。譬如近世,因了以西方国家为首的域外列强的觊觎和入侵,我国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就遭遇了极大侵损,我国边疆随之大为收缩。同时,我们的边疆认知亦在变迁之中。
黄慕松以“普遍多指”、吴文藻以“国界上的边疆”赋予边疆以主权意涵,显然是对旧时国人基于文化差异的内向性的行政边疆或治理边疆认知的部分修正。二者还共同指出,东南沿海诸省等今已不复旧边疆之意,甘青川康等腹心省区则依然被视为边疆。“二战”以降,世界各地,首先是西方世界,大为扩展了边疆的适用对象、范围及其意涵。根植历史和现实,近年来,国人在不同维度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譬如,周平一直基于国家建构性而论边疆。他将“一点四方”视为王朝中国的国家建构和治理总图谱,认为旧时我国边疆指向一个极广区域,系指“王朝国家统治的边缘性区域或王朝国家统治能力所及的外围性区域”,负载国家在此的行政区划、机构设置、治道建构、军事防卫、文明教化等功能。[13](P87)1840年以来,国人的边疆观开始变迁,“在这样的时候,说到边疆,人们想到的不是远离中心的区域,而是和边境相连的区域”。[13](P88)今天,置身这个全球时代和渐趋成型的我国现代国家持续建构过程中,我们语境中的“广义上的边疆概念正在逐步淡化”,“狭义的边疆”得到凸显。[13](P91)李大龙则以“‘中国边疆’的内涵及其特征”为题,专文考察、梳理和探究了我国历史和现实语境中的边疆认知的嬗变,进而指出“‘边疆’是动态的,会随着国家实力的强弱和国际环境的变化而改变,‘中国边疆’的长期发展过程更体现了这一点。”[9](P19)罗中枢的叙事更为一般或抽象一些,他认为,边疆表现了“伸缩性和波动性并存的一种相对稳定状态”。[14](P51)
3、建构性
边疆,依托自然性而存在,因建构性而获义。近些年,一些国人主要聚焦后者言事。上边“变迁性”部分所引周平的表述,同时也是一份事关边疆的国家建构性之表达。罗中枢在梳理西人研究后明确指出,边疆主要借对立统一而表征自身,是多重力量互动中的国家建构的产物、边缘与中心的矛盾统一体、伸缩性与波动性并存的一种相对稳定状态、在离心与向心的双向运动中形成的圈层、国家间利益划分与冲突的“缓冲区”、各种对立和差异互鉴的界面、国内与国外交往互动的重要依托、主体和客体相互作用的结果。⑦在何明看来,边疆的特征主要有三:一是表征为建构性的国家形塑及多重力量互动的产物,一是表征为交错性的领土边界与民族分布的关系,一是表征为矛盾性的国家之间阻隔与联通的选择和平衡。⑧李大龙等认为,边疆具有国家建构性。他们指出,史地边疆是当下国人边疆认知的普遍特质,“文化边疆”根植某类特殊人文特点,国家“政治属性”是“‘边疆‘得以形成的第一要件,或称之为决定性因素”。[9](P19-20)
这里回到导言中所提出的问题,也即,中外学人所言边疆众说纷纭,并非表明“边疆”真的不可捉摸,反是意味着双方学人的探赜仍处于为克里斯托弗于1959年所指出的那个困境——缺乏更具理论性的思考。
由“存在”以观边疆,可谓中西方学人共同之点。不过,即便如此,双方的研究旨趣、聚焦点和主张也不一致。近世,西方学人主要将“边疆”置于国家之外,依托那些所谓“共同体”或“原生社会”,日渐打造了一整套“自然边疆”叙事,且实际主张“自然边疆”经由过渡性边疆——政治边疆或建构意义上的边疆——向“民族—国家”归依和消融其间,乃是人类历史中的边疆宿命。前文所引托克维尔之言,恰是一份不自觉的经典表达。特纳的边疆观不外于此,克里斯托弗亦未跳出该窠臼。有别于西人的有意无意的殖民文化特质,我国学人将边疆置于国家之内,一直都在“我者”和“他者”间的边界业已确定的前提下论事。
概观中西方边疆“存在”叙事,忽略“人”这个“核心存在”,准确说即离开“人”或将“人”置于从属地位,是双方学人共同的核心缺陷。众所周知,人是具有高度目的意义的物种。一直以来,无论一头扎进庸庸碌碌的俗世生活,抑或投身史诗般的鸿篇巨制,世界各地之人总是服膺自己的目的逻辑,创造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同历史上的“国家”或其余物事一样,无论作为范畴或社会现实,边疆都是人类基于自身目的的创构物,也是其用以适足这份目的之工具。或许因为同“边疆”打交道由来已久,人们似乎忘记了回头研究自己创构该工具的本来目的。结果,不仅过往,而且在现代新科技、新思想、新诉求等前所未有地对世人施以时空距离上的压缩性、场域上的“脱域性”(吉登斯语)等影响,以至于人们的活动从硬约束向软基质、从现实向虚拟、从有形向无形之域延伸,从而到处都有人活动,到处都有“我者”和“他者”相遇,到处都有“边疆”之际,人类的边疆研究由“人”而立论者,实在寥寥无几。
边疆是一种载体性存在,此之谓“自然性”。边疆因“建构性”而获义,这份建构性终归来自于人。由于对“人”的无视,迄今为止的人类研究让边疆这个离人最近的东西成了最后的和最远的东西。
1、边疆本质
并非全无由“人”以观边疆者,克里斯托弗于1959年在《边疆与边界的性质》中指出,没有人的边疆是“空荡荡的”。马尔科姆也以其思考为由“人”而观边疆提供了一条思路。他说,“所有的边疆都有一个心理的同构——的确,一些心理学家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有关既定个人空间的观念。入侵未经邀请或同意而闯入这个私人空间,会引起相关主体的焦虑或敌意等情绪上的反应。政府对非法入侵边疆以及对威胁其国家领土完整的威胁,不管是真实的,还是基于想象,也表现了类似敏感性”[16](P3)。不过,仅有这些认知还不够。事实上,没有人,就没有边疆。边疆,无论作为社会现实抑或概念范畴,都负载了人的自我关怀。为了释读边疆,回到“人”这个原点,是理解边疆的一把“钥匙”。
人,是有高度目的意义的存在。他(她)的一切认知和行动所负载的这份目的性首先指向自身需要。尽管人的需要千姿百态,但生存需要独具决定意义,这是理解人类历史中的边疆所以生成的核心线索。人的生存,须以一定空间(俗称“领地”)及附着性资源作为核心支撑。惜乎,自古而今,这些要素有广狭、多寡、优劣等之分,此一。其二,“我者”有此需要,“他者”亦然。前此二者,遂让和人的生存空间及其附着性资源等相关的“稀缺性”成为持续拷问人类生存的永恒命题。基于此,首先,在个体意义上,为了替己身谋得一份生存的确定性,人们到处奔走、到处“相遇”和表达自己作为人类这个物种之一的领地意识。其次,单个人的力量总是不足为凭的,他(她)时常在不同层面遭遇“霍布斯自然状态”这个隐喻的拷问。于是,在历史上,世界各地之人不约而同选择由个体、群体向国家行进。国家,遂作为人类“最后的庇护所”,负载了世人寄寓于它的那些人格属性,尤其领地意识。这样的国家,一方面作为一种载体性存在,是其国民休养生息、种群繁衍得以展开的不可或缺的自然基础,另一方面作为建构性存在,在和“他者”相遇中,借边界和托起这条边界的载体向“他者”宣誓“我者”对自身场域及其附着性资源的排他性权利(力)。这个边际性载体,就是边疆。
根植上述,所谓边疆或其本质,在广义上,即是立基于人的“我者”和“他者”相遇之结果,是最为显明地表征“我者”和“他者”各自领地意识、权利主张的边际载体;在狭义上,是指国家意义上的“我者”和“他者”相遇之结果,是托起畛分“我者”和“他者”的疆域和标识分别归属二者的独占性权域之边界的边际载体。过往,在一国之内,陆、海、空等,尤其陆疆,一直是边疆的主要载体。今天,边疆的载体更为丰富多样,它们可以是硬基质的或软基质的,现实的或虚拟的,有形的或无形的,甚或“人”本身也可充当边疆载体。
2、边疆“三性”
以国家为基,将边疆置于国家之内,人类历史上的边疆,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属性。
(1)目的性
任何社会系统都具有目的唯一性,这是系统论所提供的基据且已得到广泛印证。国家,就是一个社会系统,其生成得因于人。自初现这个星球以来,无论一头扎进卑微生活的海洋、投身史诗般的发明创造、寻根究底的知识谱系建构抑或造福千秋万代的社会革命洪流,人们终归不过想替自身谋得一份安置身心的确定性。这份确定性,在根本意义上,指向人的生存。“人的生存,须以资源获取、配置、消耗为基础。由此,人和自然、社会结成两大基本关系。其间,自然所能提供的资源种类、数量、品质等,是影响人类生存的第一层因素;人和自然的互动模式、水平,是第二层因素;资源在人们之间的配置,则是核心因素。前此三者,不仅将役使人们以个体、群体或共同体而行动,而且还会引发人和自然,人与人在同一共同体代内、代际,以及不同共同体之间的三类基本紧张。”⑨基于此,为了规避普世之人所不欲的“霍布斯自然状态”,人类的生存求解,由个体而群体,由群体而至国家。作为一国天然构件,边疆自当然奉人类所以创构国家的目的为圭臬。
(2)独占性
独占性,时常表现为一种领地现象,系指某物种基于生存所需而对自身所在场域及其附着性资源所表现出的排他性诉愿。在自然界,植物生存经常表征为一种非智能生物意义上的领地争夺。在动物界,这种现象亦比比皆是,人们谓之“领地意识”。人类在这方面并无例外,而且基于自身的智能性特质,人的生存,除必须以一定的资源性载体及附着性资源的获取、配置、消耗为基础,还表现为一个基于理念、理论、路径、技术和方法等所支撑的行动过程。搁置这些不论,单个之人占有的资源性载体类型越多,或在同一载体上所据之域越是广、深、远、高,那些附着性资源一般更为丰富,这就意味着更多的选择机会和生存确定性。加之,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人从来是一种巨量的群体性存在。故此,人类就有了竞争。也在这些竞争中,人的领地意识渐次得到锻造。当然,在诸如此类竞争中,为主客观因素所约束,单个人或小群体的领地意识和羸弱实力总是不足为凭。为了规避各类风险和得偿所愿,人们便聚族而居,由小共同体向国家挺进。作为人类的创构物,国家当然负载了其建构者——人的目的性及其领地意识。边疆,作为国家最前沿,在“我者”在和“他者”相遇时,也便成了国家宣誓专属己身之独占性权利的象征或标识。
(3)意义性
意义,是一种和人相关的属性叙事。古往今来,边疆,作为世界各地之人为适足各自生存需要的创构物,自当因之而获得那些为人所注入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前此二者遂构成了边疆的意义性。从这种理解出发,边疆,总是位于一定场域内,为“我者”适足自身生存需要并在和“他者”的相遇中而创构。与此相关,姑且抛却那些伦理或价值评判,人类历史中的边疆,遂在不同时空场域到处表征如下三点意义:首先,对芸芸众生而言,边疆意味着一种生存之道,寄寓了人们与生俱来的念想,负载了他们在那些处江湖之远的地方所书写的悲欢离合;其次,从“我者”和“他者”各自所取某种行为动机、行动过程及其结果来看,边疆有时意味着一场并不美丽的“邂逅”;最后,在国家层面,边疆时常表征为一种宏大叙事,意味着一份壮丽的事业,人们于岁月长河之中在此投放理想并以热血和忠诚相守,边疆则见证他们为创下那些“不世功勋”而历经的世事沧桑。
博兰尼说,在探索人类未来要走的道路时,我们应当尽力避免本能地步前辈后尘的习惯。本文算是在这方面的一个尝试,它异乎过往之人藉由某一或某几类载体而得的既有认知,乃是一份意在根植所有边疆载体之通约性的事关边疆本质及其属性的抽象表达。我之所以如此置论,主要还在于根植以下认知及其所触发的已见诸导言之中的问题意识。
世界各地之人一直在不断消解边疆和到处新构边疆,这是人类历史所提供的一份普世图景。近世西方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显著,他们作为“我者”大肆入侵和掠夺作为“他者”的非西方人的赖以生存的资源性载体及其附着性资源,这几乎全方位地改变了人类旧有边疆格局。,而且还在试图借包括所谓“自然边疆”在内的各色叙事以修改人类历史中固有的边疆的核心意涵,进而合理化、正当化和合法化其殖民主义事实。当下,人类新科技、新诉求、新思想等前所未有地对世人施以时空距离上的压缩性、场域上的脱域性等影响,以至于,一方面,人及与之相关的要素,以前所未有的数量、规模和深度,越过主权国家边界和边疆,另一方面,根植于人,到处都有“我者”和“他者”相遇,从而到处都有“边疆”。继之而来,人的全球流动及其身份变换引发了他们对故人、故土、故国在情感坚守上的选择性困境,此一。其二,托身其间,西方新殖民主义者还和非西方社会的一些将自身放逐于狭隘的利益诉求、自以为是的政治歧见和形形色色教旨主义之上者合谋,到处新构“边疆”以为自身开路。
从我的认知来看,无论边疆如何表征自身,终归是人创构了边疆,而非反之。人类创构边疆的核心目的,非在其余,而是适足自身生存。这是理解边疆本质及其属性的逻辑起点和一般基础,也是非西方人在西方人的边疆叙事中辨正其谬误、认清其目的和坚守自身正当利益的基本点。
[注 释]
①基于个人研究,我认为,我国语境中的“边疆”,不当被对译为“frontier”,被译为“the border regions”勉强可用。
②此处“边疆”,既指国家意义上的边疆,也指周王朝治下近于行政区划的两片毗邻封地之间边界地区。
③前句系张世明等之研究,后语是其转述拉普瑞德尔(Lapradelle)之观点。张世明、龚胜泉“.边疆”一词在世界主要法系中的镜像:一个语源学角度的考察[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6。
④这里的“地带”(边疆)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国或一地之内,其实不然。
⑤托克维尔并非以“边疆”为研究和叙事主题,但其所述足可谓西方“自然边疆”的理论先声和经典表达。[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全两卷)[M].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12,P29。
⑥本处是对杨明洪教授的主要观点的一个概括。杨明洪.反“边疆建构论”:一个关于“边疆实在论”的理论解说[J].新疆师范大学学服(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1。
⑦本处是对罗中枢主要观点的一个概括。罗中枢.论边疆的特征[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5。
⑧本处是对何明主要观点的一个概括。何明.边疆特征论[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社科版),2016.1。
⑨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有过相似表述。边疆社会转型:近世我国西藏社会转型核心动因论[J].西藏民族大学学报,2019.7,P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