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华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7)
《爱德华三世》往往被认为是莎士比亚与别的剧作家共同创作的历史剧,然而该剧的作者一直存在争议。1596 年,伦敦书商 C.伯比(Cuthbert Burby)刊印了《爱德华三世》(The Raigne of King Edward the Third)的第一四折本(First Quarto),1599年刊印了第二四折本(Quarto 2),二者均未署名剧本原作者。但是,二者标题页均宣称“此剧曾多次在伦敦城演出”。历史剧《爱德华三世》未收入在早期对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中,一直未见该剧的原初手抄本。1760年莎士比亚戏剧集的注释者E.卡佩尔《序曲,古诗选辑》指出,《爱德华三世》一剧被认为是莎士比亚写作的。卡佩尔编辑注释了这个剧本,共计100页(93页剧作和7页注释)。编辑本与1596年版有较大的拼写法差异,添加了细致的分场分幕。该剧作为《序曲》的第二部分[1]。1997年新河边版第二版《莎士比亚全集》收入了《爱德华三世》一剧(基于卡佩尔注释本)[2]。至今,一直有学者否认《爱德华三世》非莎士比亚创作。孙法理《莎士比亚历史剧〈爱德华三世〉真伪之辨》介绍了英美的研究现状[3]。
《爱德华三世》主要取材于霍林谢德《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历史》、弗洛瓦萨尔《编年史》、佩特《快乐之宫》(William Painter,Palace of Pleasure,1575)。弗洛瓦萨尔的保护人是沃尔特·莫尼爵士,莫尼爵士是海诺特伯爵的后人。罗杰·普瑞奥在《〈爱德华三世〉是为迎奉汉斯顿勋爵吗?》中写道:“剧作家可能拜读了宫内大臣汉斯顿勋爵(Henry Carey,1st Baron Hunsdon,1526—1596)私人收藏的弗洛瓦萨尔《编年史》抄本,并利用其抄本页边的笔记作为戏剧的来源。此外,剧作家经常改变或添加[历史故事]到弗洛瓦萨尔的编年史,似乎旨在赞美或奉承汉斯顿。在1594年上半年,‘汉斯顿剧团’有理由赞美他们的主人,并且内部证据使得这可能成为剧本构成的日期。最后,新的事实与莎士比亚参与写作《爱德华三世》的其他证据是一致的。”[4]
历史剧《爱德华三世》的叙事主要包括英格兰(爱德华三世)对苏格兰战争与英格兰(爱德华三世以及黑王子爱德华)对法战争,和一个想象的骑士爱情故事(爱德华三世与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突出表现了中世纪后期的骑士行为和骑士精神。主要人物包括爱德华三世、黑王子爱德华、索尔兹伯里伯爵、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约翰王等。
骑士美德(Chivalric Virtues)作为一种荣誉和贵族特征,融合了战士精神、宗教式的虔诚与宫廷礼仪。宫廷爱情十分接近于中世纪欧洲骑士爱情(Chivalric Love)的理想。骑士爱情作为一种理想化的符号,不完全是骑士与女性的性行为,它包括从骑士美德投射出来的理想女性,以及忠诚于女性的诸多礼仪。其中,理想的女性受到了玛利亚崇拜(Veneration of Mary)的影响。E.T.唐纳森《宫廷爱情的神话》认为,宫廷爱情一语出现在一首现存的吟游诗人皮埃尔·达尔汶(Peire d′Alvernhe,1130—1170?)创作的普罗旺斯抒情诗中,该词语还经常出现在普罗旺斯语和法语中。此外,与“宫廷”和“恋爱/爱情”相关的其他术语和短语在整个中世纪都很常见[5]。阿迪斯·巴特菲尔德的《方言诗歌与音乐》认为,吟游诗人在中世纪宫廷唱着关于宫廷爱情的歌曲,因而宫廷爱情具有“诸多吟游诗人歌唱的气息”。例如,现存的13世纪初布列塔尼的《情人之歌》叙述了贵妇人的故事以及骑士的冒险经历,作者可能来自法国北部或英格兰[6]。除开贵族女性极受尊崇的地位,随着宫廷爱情的理想变得更有影响力,女性在国家、社会事件中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后,理想化的女性还出现在骑士比武大会中,中世纪的骑士比武经常是为纪念一位女士而举行的。普通骑士通过服装和越来越精细的法规来表达对领主或女士的忠诚。
1936年C.S.刘易斯的《爱情的寓言》认为,宫廷爱情是中世纪社会、性欲、通奸、基督教和哲学等众多因素的复杂产物,最早出现在11世纪末法国的阿基坦、普罗旺斯、香槟、勃艮第公爵和西西里诺曼王国等封建宫廷,它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有密切的关联,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William IX,Guilhèm de Peitieus,1071—1127)是最早写到宫廷爱情的吟游诗人之一[7]。在骑士文学中,骑士爱情因为阿基坦女公爵埃莉诺而迅速传播到法国路易七世(Louis VII,1120—1180)、英格兰亨利二世(Henry II,1133—1189)宫廷。埃莉诺鼓励了贝纳尔·温塔多和别的行吟诗人创作骑士叙事诗。法兰西的玛丽在亨利二世宫廷创作了系列的宫廷爱情诗歌,她的女儿,香槟的玛丽鼓励特洛瓦创作了《战车上的武士兰斯洛》《狮心骑士伊万》《菲洛梅拉》等,还鼓励安德烈·勒·卡普兰创作了《情爱论》。安德烈·勒·卡普兰部分模仿了拉丁诗人奥维德《爱的艺术》。居约姆·德·洛瑞的《玫瑰传奇》也突出表现了骑士爱情。奥克西唐省的贝纳尔爵士用普罗旺斯语创作的骑士叙事诗《弗拉门卡》也表现了骑士爱情,作者可能服务于阿勒伽宫廷。然而,约翰·本顿在《再论安德烈·卡普兰的实证》中认为,没有宫廷文献、编年史、歌曲或颂诗等历史记录可以证明宫廷爱情存在于现实生活中[8]。加斯顿·帕里在《关于圆桌骑士的叙事诗(湖上的兰斯洛)之研究》中认为,“宫廷爱情”首先指中世纪欧洲骑士文学中的爱情观:它包含一个偶像化(女性)和崇高的纪律,一个骑士为偶像化的情人而效忠,并在追求荣誉的冒险中接受种种考验,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帕里指出,C.D.特洛瓦创作的骑士小说《朗斯洛》包括宫廷爱情的4个特征:其一,宫廷爱情往往是不合法的,因而它必须隐秘,它包括身体上的完全奉献;其二,宫廷爱情体现在骑士对女主人的服从,骑士视自己为贵妇的忠实仆人,并尽力满足女主人的愿望;其三,宫廷爱情要求骑士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完美,以赢得贵妇的青睐;其四,宫廷爱情是有特殊游戏规则的“一门艺术,一门科学,一种美德”,相爱的情人必须掌握这些游戏规则[9]。D.伯恩斯坦在其所著的《宫廷爱情》中有意调和宫廷爱情在现实生活中缺乏文献证据与大量骑士文学中的想象场景之间的矛盾,认为中世纪后期人们在宫廷生活中朗读诗歌、辩论、玩文字游戏等活动存在近似调情的行为。
对于宫廷爱情的现实存在,理查德·拉克斯勒的《宫廷书籍中的非宫廷文本》认为,宫廷文学中的这一概念与宫廷文本的存在有关。这些文本是由宫廷中男女共同制作和阅读的,它们共享了宫廷中的人士精心制作的某种文化,进而人们对宫廷文本和宫廷特质显然有不同的理解[10]。G.杜比在《骑士、女士与牧师》中认为,骑士精神的鼎盛时期,宫廷爱情已经成为一种被骑士群体普遍接受的行为方式,在社会实践中变得越来越丰富,并获得了较大的改进[11]。F.X.纽曼的《宫廷爱情的意味》也认为,宫廷爱情可能出现在15世纪欧洲社会中,许多实际的政治和习俗主要是基于宫廷爱情的“规则”与方式树立起来的[12]。1405年,皮赞在《三名媛之书》中表示不赞成宫廷爱情,因为这一传统被用来证明和掩盖非法爱情。1454年,勃艮第公爵好人菲力(Philip le Bon,1396—1467)在雉誓盛会期间,根据宫廷爱情的寓言在武士比赛中设立了爱与美的女王加冕仪式。安德烈·卡普兰在《论爱情》中首先提到了“恋人法庭”(Courts of Love),它由30~70名贵妇人组成,并根据宫廷爱情的规则来判决。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则相信破晓歌中有以通奸方式表现出来的骑士爱情。他写道:“第一个出现在历史上的性爱形式,亦即作为热恋,作为每个人(至少是统治阶级中的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热恋,作为性的冲动的最高形式(这正是性爱的特性),而第一个出现的性爱形式,那种中世纪的骑士之爱,就根本不是夫妇之爱。恰好相反,古典方式的、普罗旺斯人的骑士之爱,正是极力要破坏夫妻的忠实,而他们的诗人们所歌颂的也正是这个。Albas,用德文来说就是破晓歌,是普罗旺斯爱情诗的精华。它用热烈的笔调描写骑士怎样睡在他的情人——别人的妻子——的床上,门外站着侍卫,一见晨曦(Alba)初上,便通知骑士,使他能悄悄地溜走,而不被人发觉;接着是叙述离别的情景,这是歌词的最高潮。”[13]
中世纪骑士爱情中对宫廷女性的偶像化或者女性崇拜,部分源于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崇拜。东方的玛利亚信仰具有悠久的历史,玛利亚(Maryam)作为一个极其虔诚和贞洁的女人,伊斯兰教《古兰经》第19章“麦尔彦”写到玛丽怀孕。阿拉伯文学较早即有玛丽崇拜,而中世纪骑士文学受了阿拉伯文学的影响。早期基督教教父们认为玛丽是“新的夏娃”。公元431年,天主教的以弗所会议正式批准了圣母玛利亚作为“上帝的承载者”的崇拜仪式,以及创建处女和儿童形象的图标。7世纪,罗马天主教确立了玛利亚崇拜,教皇塞尔吉斯一世(PopeSergiusI,650—701)时期确立了玛利亚节日。780—790年,本笃会修士约克的阿尔昆在查理曼宫廷确立了玛利亚崇拜的基本仪轨[14]。对于拜占庭帝国境内的东方正教,在6世纪已兴起了对玛利亚的崇拜活动。787年,尼西亚宗教会议确认了玛利亚崇拜。在中世纪的骑士制度鼎盛时期,玛利亚崇拜对宫廷爱情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其一,宫廷爱情中的理想女士被赋予玛利亚崇拜的神秘性或者宗教精神,尤其是突出了以精神的成就超越现实的情欲;其二,骑士对女士的效忠和远方崇拜,部分采取了玛利亚崇拜的宗教仪式。布姆克在《宫廷文化》之“宫廷—骑士爱情”篇写道:“宫廷—骑士爱情可以是一份没有得到满足的爱情,也可以是在感官享受中已经实现的爱情;它既可以是对身份比自己高贵的贵妇的爱,也可以是对出身比自己卑微的女人的爱。假如,所爱的对象是已婚妇女,那么这份爱情就难免有通奸的性质;即便对自己的妻子也能产生宫廷—骑士爱情,同样这种爱情也能够产生在两位未婚者之间。大多数情况下宫廷—骑士爱情要求男士对女性长时间效劳和献殷勤;可有时没有献殷勤也能很快获得这种爱情。 ”[15]452
中世纪文学传统中的宫廷爱情可以在英格兰的托马斯的作品《特里斯坦和伊瑟尔》以及斯特拉斯堡的戈特弗里德、法兰西的玛丽、贝纳尔·温塔多、克雷蒂安·德·特洛瓦、沃尔夫拉姆·封·埃申巴赫、瓦尔特·封·弗格尔维德、居约姆·德·洛瑞、贾科莫·达伦蒂尼、约翰·高尔、杰弗里·乔叟和别的作家的作品里找到。而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但丁、彼得拉克、塞万提斯、斯宾塞、莎士比亚等作品中也都表现了宫廷爱情主题。
《爱德华三世》的第1场第2幕至第2场第2幕,叙述了一个想象虚构的骑士爱情。像中世纪骑士故事一样,剧中突出表现了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的贞洁、美丽与智慧。从世俗的封建领主身份看,她效忠于英格兰君主,忠诚地履行属臣的义务;从基督教信仰者的身份看,她是谦卑纯洁、善良仁爱且慷慨施与。首先,第1场第2幕爱德华三世的军队为罗克斯城堡成功解围,根本上与中世纪骑士文学中的“为女士效劳的观念”不同,虽然爱德华三世承认他自己是为可羞的爱情烦恼。在骑士规范中包含为女士效劳的责任,布姆克写道:“法兰西南方行吟诗人和德意志宫廷抒情诗人尤为重视这种为女士效劳的观念。在宫廷—骑士爱情特有的关系结构中,男女双方并不是平等的伴侣关系;相反,女性是这种关系的主宰,而男性则像仆人一样仰视着自己所倾慕的对象。男人为了获得爱情而为女士效劳,这是宫廷—骑士爱情最显著的特征。”[15]454爱德华三世是一个骑士国王,而伯爵夫人是其属下领主的夫人。在苏格兰人围攻罗克斯城堡时,伯爵夫人说道:“我枉自盼望着主上的援军到来。”[16]431当爱德华三世为罗克斯城堡解围之后,伯爵夫人说道:“我应该怎样来款待国王陛下才能恪尽臣道,而不辱没他的身份?”[16]434而且,伯爵夫人迎接爱德华三世时,也突出了作为封建领主的属臣身份:“按我这比土地还卑微的职责,我只能用我笨拙的双膝表示我衷心的感谢之忱,说明我对陛下的恭谨驯顺。”[16]434布姆克承认,虽然女主人总是处于高高在上的地位,而骑士处于谦卑低下的地位,“这绝不意味着,可以从等级的意义上去理解这里的‘高高在上’和‘卑微低下’。诗人们把他们所倾慕的女性放到一个拔高了的位置,很显然,他们心中想的不是她们的社会地位,而是指她们具有更高的宫廷道德水平。叙事诗歌证实,虽然在宫廷—骑士爱情关系中女性比男性社会地位高的现象并不少见,为女士效劳的意识与社会等级没有关联”[16]455。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被爱德华三世称为掌管其灵魂的人儿,他说道:“她的地位宛如王家的宝座,而我的地位则是她踏脚的锦凳。从她这威力的比例你该明白她的地位了吧?”[16]461“她便是我的皇帝,我在她面前只是个匍匐的臣仆,只能看她的眼色高兴或不高兴行事。 ”[16]472
布姆克写道:“宫廷抒情诗人为其所倾慕的女性效劳的方式是用诗篇赞美她们。而在叙事文学中,骑士则普遍以自己骄人的军事功勋和竞技业绩来为女士效劳。”[15]454爱德华三世宣称要写一首向天上的仙女[情人]吟唱的美妙诗歌。与大多数中世纪骑士抒情诗一样,莎士比亚总是不吝诗歌辞藻去赞美女性的眼睛,“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哪需要巧舌?它可比动人的言辞更难拒绝”[16]456。第1场第2幕,爱德华三世显然致力于写作一首巴洛克式的爱情诗来赞美伯爵夫人。该诗的片段是:“但它正在你勾魂的眉梢眼际。你那双美目总毒扰我的心魂,连我的聪明才智也彷徨困惑。人世间不仅有太阳能用光明夺去凡夫俗子们明亮的眼睛,我还见她两颗星星白昼辉煌,比太阳还耀眼,使我神迷目盲。 ”[16]456
后面的喜剧性情节,即国王爱德华三世及其侍从罗多维克为伯爵夫人写了一首骑士抒情诗,构成了整个骑士爱情故事的大部分叙述。剧中表明诗歌极具打动人的力量,爱德华三世较早的一段旁白中,也包含了一首伊丽莎白时期流行的爱情诗。
骑士文学中总会有一位光彩夺目的高贵女性作为骑士的主宰,这总是虚构且富有诗意的。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被称为既美丽又智慧的女主人,她能优美地说低地苏格兰方言,有着轻柔的琥珀色头发[16]461。“她的嗓音一个字比一个字清脆。她聪明的谈吐也愈加流利”“除了在她的舌头之上智慧便是愚蠢;除了在她的脸上美貌便是诽谤之词;除了她欢乐的顾盼便再也没有温暖的夏天”[16]459。伯爵夫人还被描述为一个天使:“既有智慧保卫着美色的大门的”[16]457女主人,“她的一身是人间一切美质的概括和总汇”[16]460。爱德华三世在罗克斯城堡立即被美丽的伯爵夫人迷倒:“她的美丽连暴君都害怕”[16]454“迫使我对她注视、爱恋、膜拜,她那双眼睛蕴藏了多少奇妙的魅力”[16]455“她的美丽举世无俦,只有我的爱情能够匹配。她的美丽超过了最美,而我的爱却是最爱,比更爱还爱”[16]461“我的情人必须能在正午面对天上的那只眼睛,等到她揭开了面纱,还能比金色的太阳更辉煌”[16]462“她的(神圣的)言辞增加了她的美,她的美也提高了她言辞的美”[16]466“因为她能把美赋予苍天和大地! ”[16]474
接着,在中世纪骑士小说中,骑士总是难以自拔地陷入了爱情,尤其是陷入一份没有得到满足的爱情。爱德华三世也是如此,他几乎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对[伯爵夫人]美丽的爱情的追求”,但这是基于肉体满足的情欲之爱。 这位国王骑士说道:“她便是我烦恼的根源。”[16]459“我是来给你送上和平的,却因此卷入了战争”[16]434“我不能留下来为可羞的爱情烦恼”[16]455“可惜她已经占据了我的阳光,因为阳光便是她自己……[爱神]能够找到自己的路,直到他所爱的光芒过分,耀花了他的眼睛”[16]473。侍从罗多维克也承认爱德华三世迷恋上了伯爵夫人:“我能看到国王的眼光迷失在夫人的眼里,他的耳朵饱吸着她舌尖的妙音”“他脸红却是因为身为国王竟泯灭了羞耻,要隐蔽自己忘情的目光……可他的脸苍白,却是心中有鬼,身为一国之君却迷恋美色”[16]458。瓦维克勋爵也承认爱德华三世是痴情的国王:“大权在握的英格兰国王迷恋着你[伯爵夫人]”[16]469“我要说,爱是真正的慈悲,但慈悲并非真正的爱。我要说,国王的权势可能冲淡耻辱,但其罪孽即使用他的王国也无法赎买”[16]468。
爱德华三世写作的爱情诗则暗示中世纪骑士爱情的理想模式,即无穷无尽地崇拜理想化的女性:“为叹息者写下真正的叹息,描写痛苦能叫你忍不住呻吟;描写眼泪能用甜蜜的哀叹前前后后衬托它的词句”[16]460“写出她的美使我有多么激动,多么辛酸,多么惆怅满怀”[16]460“对她的赞美是无穷无尽的,跟我的爱情一样……赞颂她的美比一滴滴地数清大海还要困难”[16]461。“但愿我是一只采花的蜜蜂,能从这朵花儿上把德行的蜂蜜采走……宗教苛刻,美色温柔,由宗教来保护这美色太过苛刻。”[16]466
另一方面,《爱德华三世》写到了菲利帕王后,1346年当爱德华三世离开英格兰,菲利帕王后曾担任摄政,她还经常陪同国王前往苏格兰、法国和法兰德斯。爱德华三世见到威尔士亲王(爱德华)的旁白表达了他的忏悔:“[爱德华王子]脸上露出的他母亲的面容勒住了我的心猿意马,斥责着我的心和我这偷偷摸摸的眼睛。他的母亲原有许多可看,我却偏要往别处偷看”[16]473“我总是在他脸上看见他母亲的影子:他那双眼睛是她的,他一注视我我就脸红,因为做贼的难免心虚。色欲是火,男人像灯笼,灯笼里轻佻的欲火总透过薄纱透露出来”[16]473。这暗示爱德华三世追求女性美丽与贤能之间的动摇态度。
显然,《爱德华三世》一剧有意突出了基督教伦理。从一开始爱德华三世就明确意识到他对伯爵夫人的情爱即是背叛或者丑恶的背叛:“在非法的床上拥抱一个绝代佳人的罪孽”[16]474。爱德华三世用誓言和责任要求瓦维克勋爵劝说伯爵夫人:“我正要你为我干魔鬼干的事”[16]468“用美德的高调作为外衣包裹了罪孽”[16]469,因为它违背合法的宗教誓言。剧中还引用了基督教《圣经》中的萨拉故事,以及伪经中的《朱蒂斯书》,它们预示伯爵夫人的坚贞不移。伯爵夫人宣称神圣爱情是不容亵渎的:“您要给我的爱情您给不出,因为恺撒的爱情只属于恺撒的王后。您向我乞求的爱情我也给不出,因为那是撒拉对她丈夫的义务。”[16]465
而后,伯爵夫人宣誓践行属臣的责任:“只要我作为妇女力所能及的事,陛下,我都可以竭尽全力补救。”[16]464爱德华三世向伯爵夫人宣称“我爱着你”“你可以把它[你的美]借给我,让我欢乐一番”“我想享受的是你的美”[16]465“我与其说是乞求,毋宁说是购买。我要买的是你的爱,我拿我自己的爱高价购买”[16]465,并要求伯爵夫人成为他的情妇。然而,伯爵夫人以封建属臣的义务和基督教教义为由严正地拒绝了爱德华三世的求爱,拒绝了心灵的堕落。她说:“我要摆脱的是错误,而不是您。”[16]466继而,爱德华三世利用伯爵夫人的父亲瓦维克勋爵来获得伯爵夫人的爱,他说:“到你的女儿那里去,代表我向她下命令,向她求爱。你要用一切办法说服她,让她做我的爱侣,秘密的情人。 ”[16]468
瓦维克勋爵的劝说同样突出了属臣的义务和基督教的美德。然而,爱德华三世仍然坚持追求伯爵夫人:“但愿她对于我能如空气一样……我必须享有她,因为我已无法用理智和自责驱走我的痴情。”[16]466布姆克写道:“托尔的吉耶姆的回答代表了正确的效劳观念:‘作为真正的情人,即便没有马上讨得所仰慕贵妇的欢心,也不应该气馁,而是要一如既往地为她效劳。只要他慷慨大方,精明强干,终能得到应有的回报。’”[16]458-459
伯爵夫人再次出现,假意委身于国王,她说:“就是说以邪报邪,以无穷的恨回答恨……我只好让抵触服从满意,把不肯变做了屈从。”[16]474在虚张声势的试探下,爱德华三世同意扫除爱情的障碍,将杀死王后,伯爵夫人也誓言杀死她的丈夫。显然这有违于律法,爱德华还是认为可以接受这个计划,“你的美丽让他们犯下了死罪,做出了他们的死亡证明,我是他们的法官,我判处他们死刑”[16]475。但伯爵夫人却威胁要自杀以示拒绝:“淫乱的国王……发誓放弃您最亵渎的追求,从此别来纠缠我吧”。[16]476
最后,幡然悔悟的爱德华三世表达了极大的耻辱,决然改正了这个愚蠢的错误,放弃爱欲的追求,并赞美忠贞的伯爵夫人。值得指出的是,骑士爱情指“要求与女性建立一种两情相悦、以身相许的爱情关系”[15]456“没有效劳就轻而易举获得爱情,这是对爱情的亵渎——假如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想要获得崇高的爱情,就必须不断为自己所爱的人效劳”[16]458。事实上,伯爵夫人却认为爱德华三世的追求是可怕的十倍围攻:“他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来玷污我贞节的血液,非要败坏我血液的创造者,让他来为他提出那卑劣可耻的要求吗?……若是他仍然那样嚣张扬厉,一意孤行,在我同意满足他那无耻的色欲之前,我宁可死去。”[16]470剧中表明爱德华三世的爱情故事主要是以君主的权势强求情欲之爱,它缺乏以情还情、两厢情愿的爱情基础。布姆克写到了宗教式的爱与感官享受之间的对立,“将‘宗教式的爱’与‘肉体的爱’区分开来。《爱德华三世》中的伯爵夫人宣称,错误的爱只能称为情欲或淫欲;正确的爱则是真挚的关怀和对上帝的信仰”[16]462。
在中世纪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宫廷爱情,是封建社会、骑士制度、基督教和哲学等众多因素的复杂产物。宫廷爱情最早出现在11世纪末法国的阿基坦、普罗旺斯、香槟、勃艮第公爵和西西里诺曼王国等封建宫廷,它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有密切的关联,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是最早写到宫廷爱情的吟游诗人之一。而后,阿基坦女公爵埃莉诺,香槟的玛丽在英格兰宫廷保护、鼓励了骑士文学的创作。布姆克写道:“宫廷—骑士文学表达爱情的形式繁多,而不同文学体裁在表达内容时所固有的内在特征又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抒情诗、叙事文学、破晓惜别歌、坎佐那情歌、十字军歌、骑士田园恋歌、宫廷传奇、诗体小说和滑稽故事等都具有表现宫廷—骑士爱情的独特方式。即便是同一体裁的作品,不同的作者所强调的内容也不相同。无论这些内容对历史地理解宫廷—骑士爱情有多重要,我们仍然几乎无法通过上述种种具体内容来充分理解宫廷—骑士爱情这一现象。但是,作为它们的共同特征,宫廷—骑士爱情的所有表现形式却有某种本质的东西,这就是爱情的宫廷特点,也就是说这种爱情植根于宫廷的社会构想体系之中。”[15]451-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