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疏离·拒斥
——论路遥《人生》中的农民观

2021-11-29 03:29王俊虎
关键词:德顺加林路遥

王俊虎,王 晶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社会学视野中,农民观是指人对农民以及与农民相关的土地、劳动等问题的基本观点。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曾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到,与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相比“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1]仅在四十多年后,就有《人生》中张克南母亲这样的小市民指着农民的鼻子大骂“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这些乡巴佬,真讨厌!”[2]402短短四十年,农民由“最干净”的学习模范转变为“臭死了”的社会底层,身份地位一落千丈。然而,文坛中却有逆流而上者坚持以一己之力为农民在文学天地中开拓一小块自留地。路遥便是如此。赵园将保留有乡土情怀的知识分子称为“地之子”。[3]路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地之子”,然而他与其他“地之子”们书写乡村的方式迥然不同。

知识分子写农民与农民写农民截然不同,前者是对“他者”有距离的描摹,后者则是在书写自身。路遥小说中,隐藏的叙事者本身就是文本中普通农民的一分子。路遥塑造的农民形象不是其他“地之子”们想象中理想化了的农民,路遥笔下的农民是贴着真实农民的皮肉一笔一画素描出来的。正因为此,《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里,青年农民的爱恨、悲欢、苦痛才更令读者感同身受。路遥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农家子弟的身份,在“茅奖”感言《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中路遥写道:“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的命运关注尤为深切。”[4]这份深切的关注使路遥成为农民的代言人,在时代巨变中替沉默的农民倔强发声。更为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路遥的《人生》不仅关注外在的、宏大的社会变革,他还关心变革给农民生活带来的显著变化,以及青年农民在时代剧变面前内心的强烈震动。

商品经济的飞速发展迫使农民退出社会中心,也使中国社会的农民观发生裂变。1979年,一所城市小学的民意测验显示只有0.5%的学生想当农民;一所农业专科学校的民意调查显示只有6%的学生想当农民。[5]城乡巨变中,路遥的《人生》清晰地反映出这一时期传统农民、走出乡村的农民、城市居民三个不同群体农民观的差异,不仅填补了社会变革时期文学中农民发声的空白,更为社会学研究农民观变迁提供佐证。

一、庄稼人的农民观:认同农民

中国社会有上千年的农耕文明史,传统农民早就形成了对“土地”和“劳动”的强烈认可,并建构了与之相应的土地文化和信仰。不管现代文明如何冲击,中国人血液、骨髓里的小农文化气质始终难以抹除。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出现过多个传统的老农民形象,茅盾笔下的老通宝、周克芹笔下的许茂、柳青笔下的梁三老汉,都是传统农民的典型代表,他们身上既有老农民忠厚、踏实、勤劳的秉性,也不可避免地沾染有小农自私、固执的劣根性。路遥《人生》中,也出现了一群坚守传统阵地的农民,在时代激变中一如既往地保持本色。

《人生》中的老一代传统农民德顺、高玉德也好,新一代农民巧珍、马栓也罢,在急遽变革的年代里,他们对农民、土地、劳动的认同从未动摇。路遥笔下,这些传统的农民们不像高加林那样对现代文明充满渴望,现代化对他们来讲就像是自行车上的时尚装饰品,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远不比脚下的土地踏实可靠。唯有土地才是他们信仰的“天理”。以德顺爷爷为代表,《人生》中的传统农民表现出对自身农民身份的强烈认同,他们将“农民”视为一种身份荣耀,在时代巨变面前固守一方水土,有一种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豁达。

巧珍是路遥《人生》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之一,她一度曾是高加林的恋人,却因农民身份惨遭抛弃。纵然如此,巧珍也从不曾因自己的农民身份自轻自贱。巧珍除了在高加林面前偶尔闪现出不自信以外,在任何权势、金钱面前她都流露出十足的自信。具体表现在择偶观上,“这些人在她看来,有的连农民也不如”。[2]338巧珍提到的“这些人”指的是公社干部和国家正式工人。这些有铁饭碗的干部在巧珍看来还不如农民马栓,巧珍对农民身份的高度认可由此可见一斑。与高加林对劳动的认知相反,巧珍以劳动为荣,并视劳动为勋章和疗伤圣药。恋情破裂带给巧珍巨大的创伤,悲痛欲绝之下巧珍选择用“劳动”来替自己疗伤,“她爱太阳,爱土地,爱劳动……她不能死!她应该活下去!她要劳动!”[2]462心理学认为,人在遭遇巨大情感创伤后会主动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巧珍在分手后迅速嫁给文盲农民马栓,并且选择完全旧式的传统婚礼仪式,未尝不是在疗愈高加林以及现代文明带来的创伤。

《人生》中另一个典型的传统农民代表是德顺爷爷。在这位敦厚的老农民身上,路遥加之以“智慧老者”的光环,德顺爷爷就是路遥在文本中设立的道德标杆。德顺的农民观实际上就是黄土地上老一辈农民观的代表。“好农民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人”“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2]495在德顺眼中,劳动和土地是神圣的,是人生命的出发点,也是农民命运的最终归宿。高加林失意时德顺反复以“农村自有农村的好处”一套说辞安慰高加林。高加林以劳动自虐时也是德顺用黄土帮受伤的加林止血,并告诫加林不要轻视脚下的土地。高加林抛弃巧珍时,也是德顺苦口婆心地劝诫加林“人不能失去根”。高加林再次痛苦地返回土地时也是他帮助失意的加林打消死志、树立信心。《人生》文本中,德顺以乡村智慧老人的形象出现,集农民所有美好的道德品质于一身,成为作家设置的一根道德标尺衡量着主人公的一举一动。

和文学史上其他的老农民形象一样,德顺一方面固守田园的质朴、温暖,另一方面也固守田园的传统、落后。以德顺为代表的农民是土地、劳动最忠实的信徒,却也是被土地、劳动围困一生的囚徒。在经济改革的巨浪中,高家村的普通庄稼人并没有表现出对外部世界的强烈向往,“城市”对他们来讲只是赶集的歇脚处,他们不像高加林一般对县城满怀依恋。除了保守以外,传统农民在权力面前还表现出的极端的软弱、愚昧和自欺。在受到强权压迫时他们只能以“老天爷总有一天要睁眼呀”发泄怨气,聊以自慰。当高加林发动“水井改革”时,村民们阻拦抱怨,不相信科学道理,却在支书高明楼的劝诫下平息怒气。“权力”成为比“科学知识”可信度更高的真理。为了阻止高加林挑战特权,加林母亲甚至要给儿子下跪,“人家通着天哩!公社、县上都踩得地皮响”。[2]315在权力面前,伦理关系也产生异变,“权力”成为一张迫使母亲给儿子下跪的令牌。“高玉智回乡图”是路遥在《人生》中刻画的最为经典的名场面之一。阔别家乡已久的高玉智回乡探亲,村中男女老少悉数前来迫不及待地围观这位“大官”。“看与被看”的围观场面将乡民对权力的好奇、敬佩、爱慕、渴望表露无遗。即使是高明楼这样的地头蛇,在官大几级的高玉智面前也显得卑琐。传统农民在权力面前依然保持着古老的静默,他们对抗特权的方式只剩下装聋作哑、低声诅咒和伤心落泪。

《人生》中,以德顺、巧珍、玉德为代表的传统农民对自身农民身份的强烈认同支撑着他们坚守土地,劳动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也是他们的信仰。即便这种信仰逐步固化为他们认知的枷锁,与时代脱节也矢志不渝。这些庄稼人眼中,土地和劳动是毕生坚持,农民虽然卑微、劳苦,但却活得安稳、可靠、舒心。《人生》中,这群传统的老农民在社会底层默默耕耘,承载着全社会的重量,他们对土地、劳动以及农民身份的虔诚认同使他们忍受苦难、坚守乡土。贫穷并未使他们道德沦丧,反而使他们更自觉地恪守传统道德信条。他们对农民身份的坚定认同与高加林形成巨大反差,两相对比之下,高加林的农民观才显得更加矛盾、游移。

二、高加林的农民观:彷徨与疏离

卢梭曾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6]没有人天生是农民,农民只是集体为维护社会稳定而安排的制度性身份。中国社会受户籍制度影响最大的是高加林那一代青年人,《人生》中,农民身份成为禁锢他们实现理想的一副沉重枷锁。对于高加林来说,知识不能改变命运,城市户口却可以。同样是走后门,农家子弟高加林的行为是昧良心、不择手段,官宦子弟张克南的行为却无人质疑。身为地道的农民之子,高加林表面上尊重、敬佩每一个农民,心底里却更渴望走出农村不再做农民。《人生》中,相比于朴实的传统老农民,高加林的农民观更为复杂。高加林对农民的态度徘徊于认同与否定之间,始终游离不定,变幻莫测。

《人生》中,路遥没有将高加林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三好青年形象,而是竭力表现出他思想内部的挣扎、矛盾,反而无意中使高加林的形象更丰满立体。高加林的农民观首先体现在他对待农民的态度、行为上。高加林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侍奉双亲体贴备至。然而孝顺并不意味着高加林就认同父母亲的思想观念。小说中,高加林理解农民的伟大和艰辛,但他从不甘心做一个农民。失去民办教师职位回到乡间,高加林最初自虐式的劳动也不是为做农民而准备,他只是将自己扮演成农民企图得到短暂的身份归属感。无论如何努力扮演成农民,高加林始终都无法抹去心中的不甘,“出走”成为必然的选择。高加林的心目中有两个农民较为特殊,一是德顺爷爷,一是巧珍。在德顺爷爷面前,高加林既没有可与之比肩的人生阅历,也没有辉煌的事业成就证明自己,因此加林对德高望重的德顺爷爷充满敬意,但这种敬意根本无法阻挡高加林对现代文明世界的向往。巧珍是高加林心中所爱,但并非高加林心之所向。高加林对巧珍的爱是有前提的,“刷了牙”“蒙上红头巾”被改造的巧珍,才是高加林的心头好。当现代都市女播音员黄亚萍再次抛出橄榄枝,高加林道德上犹豫一番之后还是抛弃了巧珍,尽管他深怀歉意,但与他追求的现代化城市梦相比,巧珍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实际上,从高加林离家求学接受知识的那一刻起,就走上了一条开始远离故土、乡民的路途。知识由内而外重塑了高加林,从他学会欣赏风景开始,心理上就不再是农民。然而现实户籍身份却封锁了高加林的前进与发展之路,使他不得不做一个乡间农民。离乡,身份上是农民;归乡,心理上早已不是农民。高加林时时刻刻游离于农民和非农民身份的切换中,最终迷失在县城做公家人的美梦中亦情有可原。

高加林的农民观还体现在他对土地的认知上。路遥在《人生》开头就借高加林之口大谈他对土地的认识,“人是土地的主人,按另一种说法人亦是土地的奴隶”。[2]314在高加林的认知里,土地滋养人却也禁锢人,土地是使他难以实现阶层跨越的障碍。乡村多姿多彩却留不住人,城市灰蓬蓬却无比诱人。吊诡之处在于,高加林对土地的依恋恰始自他离开那片土地之后。当高加林通过招工成为公家人之后,望着身后的大马河川道,高加林内心“一下子涌起了一股无限依恋的感情”。[2]413身在土地,满心挣扎向外求索;离开土地,反而心生热爱满怀依恋。乡情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占据人心。然而即便是如此心存依恋,小说中加林还是坚决转身走向灰蓬蓬的县城。高加林的农民观再一次清晰地展现出来:他虽然认可甚至依恋土地与农民,但自身并不认同农民身份,自己并不打算做农民。

农民、土地、劳动三者相互依存,土地是农民的生存基础,劳动则是农民的存在方式。高加林最初并不认可劳动,他以劳动为苦,以身上没有劳动印记为荣,然而在农村大环境中,不劳动就等于“二流子”。在集体无意识的压迫下,高加林将自己扮演成农民开始自虐般的劳动。这种劳动使高加林身心受创:双手如同扎满葛针,内心疼似万箭钻心。尽管这种创伤在巧珍的爱情抚慰和德顺爷爷的乐观感染下逐渐愈合,高加林也开始吃旱烟、说粗鲁话,表面上看来高加林确实逐渐认同了劳动。然而每当他看见骑自行车的干部从马路上穿行而过,心中总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高加林最终也没有像许灵均(1)张贤亮《灵与肉》中的男主人公。那样彻底被劳动改造。因为劳动、土地都无法使得高加林实现自己的价值,亦无法使得高加林战胜刘立本、高明楼这样的农村钱、权代表,更无法使得高加林在德顺、巧珍、亚萍、克南面前自信地昂起头。高加林拼命读书,想方设法走出去实现自己的价值,他渴望被瞩目、渴望被县城人认同、享受做县城明星的高光时刻,但农民、土地、劳动无一能使他实现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愿望,更不能让他的自尊得到满足。

高加林时时徘徊在对农民的认可和否定之间、游离于城市与乡村、劳动与不劳动的挣扎中。即使在小说最终章节,高加林再次回到高家村匍匐在德顺爷爷脚下的黄土地上,内心有后悔、抱歉、懊丧,但这绝不意味着高加林彻底归顺土地、真心实意做农民、全心全意认可劳动的价值。只要有机会,高加林就还会继续出走,他的人生就如路遥在末章中特意标注的那样“并非结局”。

三、县城人的农民观:拒斥农民

现代化国家建立带来现代文明,随着现代化深入,城乡差异逐渐拉大,城市和乡村被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城市代表着文明、先进、现代,乡村则意味着闭塞、落后、传统。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刺激中囯经济迅速攀升,却也使得城乡差距进一步拉大。《人生》中,县城和高家村相距不过十余里,却被完全分割成两个世界。不仅城、乡之间生成地域差距,城、乡人心中也产生隔膜。县城人俯视乡村、农民,他们眼中的乡村与先进无缘,村民都是带着臭味儿的乡巴佬;而农民也并不完全认可县城,他们眼中的乡村山好、水好、人好,虽然不比城市发达,但生活绝对舒心。大多数村民并没有强烈的城乡分化意识,他们并不强烈地拒绝城市;县城人却表现出强烈的城乡分化意识,坚决、执着地排斥乡村。

《人生》中县城人的农民观集中体现在他们对农民身份抗拒、鄙视的态度以及对乡村拒绝的姿态上。多年同窗再遇,身份差别给了高加林一记重拳。当克南和亚萍得知高加林回农村当了社员之后,克南旋即向老同学表示他可以提供一些物质帮助,在克南看来城乡差距集中表现为“现在乡下人买一点东西真难!”而亚萍则焦急地表现出她的担忧“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2]329亚萍眼中,农村与城市不仅有着物质差距,更在精神上有着天壤之别。当高加林再次获得机会重返县城时,因为身份得以转变,黄亚萍爱情的唯一阻力消失了,所以她又兴高采烈的频繁出现在高加林面前。因为是城里人,所以黄亚萍自信从各方面来说高加林都应该义无反顾地爱她,她不仅是小县城中长相、家世、经济都领先的“上等公民”,她更有能力许诺给高加林一个美好的都市未来。因此,在对高加林表白时她首先道出自己将要去南京的打算,并承诺高加林去南京发展将会给他安排记者工作。黄亚萍摆出的这些许诺正是高加林梦寐以求的事业,它符合高加林对未来人生的全部设想。而当黄亚萍得知高加林和巧珍的恋情时,她无不惊奇地表示“这简直是一种自我毁灭!”[2]448在黄亚萍的认知里,高加林与农村女人结合是一种不幸,与自己相恋则是最大的幸福。恋情中打败巧珍的实际上不是黄亚萍,而是黄亚萍代表的现代城市文明。即使深爱高加林,亚萍也绝不会因为爱情而嫁给农民。正因为如此,高加林再次转换身份成为农民时,亚萍含着苦涩而无奈的心情放手。爱情诚可贵,而在城市人看来,“身份”或许价更高。

如果说黄亚萍、张克南这样的城市青年是俯视农民和农村,那么张克南母亲这样的小市民则彻底鄙视农民和乡村。尽管只是一个无名小县城,张克南母亲身上却有着一股浓重的小市民气息,她时刻以城市人身份自居,对农民、农村嗤之以鼻、充满优越感。高加林担粪路过时她出口指责高加林担粪欺负人,最终甚至恶言相向“走远!一身的粪!”[2]403在张克南母亲心目中,农民赖以生存的手段——劳动,被彻底否定。在这个中年妇女干部看来,农民的劳动恰是打扰城市人午后休闲的胡闹。在得知黄亚萍与高加林相恋以后,这位中年妇女终于想起了自己国家干部的责任和党性,她不能容忍高加林这样一个癞蛤蟆夺走到口的白天鹅儿媳妇黄亚萍,更无法容忍一个乡巴佬欺负到她头上“老娘不报复他还轻饶他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国家干部,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2]472自己儿子克南走后门不违法,高加林走后门一定违法,法律解释权掌握在克南她妈手里,高加林成为唯一被规训的对象。

更加可悲的是,高玉智这样曾经来自乡村的城里人,在侄子高加林走后门事发后也不曾给予一句安慰和正向引导。举贤不避亲,何况高加林在工作岗位上确实做出了一番成绩。高玉智铁面无私的行径在政治上完全正确,伦理上却显得不近人情。《人生》文本中塑造的另一位干部形象是黄亚萍父亲。黄部长纵然知道女儿心仪的青年德才兼备,但“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2]476一句话便打消了亚萍和加林结合的全部可能,讽刺之处在于,黄部长下一句话便向亚萍透露自己已经通过关系给克南在南京安排好了工作。对于高玉智、黄部长来说,无论高加林多有才华,首先他是个农民,农民走后门就是在违法,就是在破坏社会规则与秩序。尽管县城人或许也曾是农民,然而他们进入城市获得城市户口后早就转换成了城市人,农民、农村对他们来说早已成为过去,他们既不认可农民的生存方式,也不认可土地的价值。

生活在贫瘠、封闭、落后的黄土高原,土地滋养着人的同时也成为人们难以挣脱的泥淖。由于生存艰难,“陕北人似乎没有其他地方的人对乡土的那份守持与凝望,‘逃离’与‘出走’始终是历史上陕北人的人生追求”。[7]以高加林为代表乡村知识青年看到过更广阔的世界,所以比先辈们更加渴望出走。《人生》中,对于高加林来说,“出走”就是西西弗斯不断推动的石头,生命不停,无休无止。包括巧珍、德顺爷爷、高玉德,尽管他们执着地坚守传统、热爱故土,可他们也从心底更希望身边人能有出息地走出去。农民必然不断地走出乡村,然而更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即便走出去了,他们仍无法彻底融入城市。因此,贾平凹《高兴》中才有刘高兴想方设法打扮自己成为城里人,东西《篡改的命》中才有汪长尺将亲生儿子送给仇敌以改变命运。

成功的文学艺术作品背后往往呈现出强烈的时代气息。左拉谈及小说真实与想象时曾如此称赞巴尔扎克与司汤达,“他们伟大,因为他们描绘了他们的时代,而不是因为他们杜撰了一些故事”。[8]路遥与《人生》之所以伟大,也是因为作家通过文本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社会变迁,从中折射出农民这一群体在社会巨变中命运、心灵的变化。路遥巧妙地将高加林的命运放在具体的时代环境中加以表现,读者不仅在《人生》中看到特定时代的广阔生活画面,也在时代风云变幻中看到农民群体内部价值观念的流变以及社会对农民认知的变化,这正是构成《人生》作为经典文本之所在。

猜你喜欢
德顺加林路遥
《谁赋丹赭染鹊华》
入门级有意外的惊喜 Rotel(路遥) A14MKII多功能合并功放
高集成、可扩展的多面手 Rotel(路遥)RA-1592MKII
浅析《人生》中巧珍的人物形象
戴加林:“励志之星”的逆袭路
他是那样“笨拙”和朴素——30多年后,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读路遥?
缘分
写给远去的路遥
巧珍的大格局
姬德顺与他的青铜浮雕壁画“黄河”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