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君煊, 封裕琴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王安石一生的政术、经术在当时及后世皆充满了争议,且“自北宋以来,褒之者少,而毁之者众”[1]。其文学成就本为世所公认,“诗、词、文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皆占有一席之地”[2],但在接受史上也难免错会其“意”,最典型的莫过于他的两首《明妃曲》,也像作者生前与身后的遭遇一样波谲云诡,令人嘘唏感叹。以下拟从文学接受的角度就宋代以来对这两首诗之“意”的领会问题做一些回顾与评述。为便于论述,先移录王安石《明妃曲》于此:
其一云: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云: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3]110-112。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两首诗歌立意新警,写传统题材而能度越前贤,其创新之气魄与运思之精深固有其独到之处,两宋之际的胡仔云:“余观介甫《明妃曲》二首,辞格超逸,诚不下永叔。”[4]167所以诗歌一经写就,即引起文坛震动,一时名流诸如欧阳修、梅尧臣、刘敞、司马光、曾巩等纷纷唱和,谓之文坛现象级事件亦不为过。然而,在此诗诞生以来近千年的历史中,提出异议者不在少数,以下引述几个代表性案例。
李璧在注第一首《明妃曲》时引用黄庭坚对此诗所作跋云:“荆公作此篇,可与李翰林、王右丞并驱争先矣。往岁道出颍阴,得见王深父先生,最承教爱,因语及荆公此诗,庭坚以为辞意深尽无遗恨矣。深父独曰不然,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无南北’非是。庭坚曰:‘先生发此德言,可谓极忠厚矣。然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恐王先生未为失也。’”[3]111
李璧注引南宋范冲对宋高宗赵构的话说:“臣尝于言语文字之间得安石之心,然不敢与人言。且如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怆感伤;安石为《明妃曲》,则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不是罪过,汉恩浅而胡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人心术。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3]112范冲这段话是在绍兴四年八月戊寅朔,被宋高宗召见时说的。宋高宗与范冲皆痛恨变法派,因谈论熙丰变法、元祐复古、哲宗绍述这段历史,遂将矛头指向变法领袖王安石。宋高宗认为王安石危害天下以变法为最,而范冲引述程颐的话,认为王安石心术不正危害更大:“新法之为害未为甚,有一人能改之即已矣。安石心术不正为害最大,盖已坏了天下人心术将不可变。臣初未以为然,其后乃知安石顺其利欲之心,使人迷其常性,久而不自知。”[5]高宗、范冲一唱一和,从政治推及于人心人性。范冲顺手拿《明妃曲》作为王安石心术不正的证据,更坚定了高宗对变法派的偏见与仇视。此论一出影响极大,可以说为此后关于此诗的评价定了调。
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王荆公非欧阳公贬冯道。(邵按:道身事五主,为宰相,果不加诛,何以为史?)荆公《明妃曲》云:‘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宜其取冯道也。”[6]74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篇卷二:“至于荆公云:‘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则悖理伤道甚矣。杜子美儒冠忍饿,垂翅青冥,残杯冷炙,酸辛万状,不得已而去秦,然其诗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恋君之意,蔼然溢于言外。其为千载诗人之冠冕,良有以也。”[7]87-88同书卷四:“其咏昭君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其视白乐天‘黄金何日赎蛾眉’之句,真天渊悬绝也。”[7]114
明瞿佑《归田诗话》“昭君词”云:“诗人咏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叙其离愁别恨而已。惟乐天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群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不言怨恨,而惓惓旧主,高过人远甚。其与‘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者异矣。”[8]8
明徐伯龄《蟫精隽》:“至如王介甫则云:‘汉恩自浅今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即此可见不忠甚矣。”[9]
明末清初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诗犹可观,然意在翻案。如‘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其后篇益甚,故遭人弹射不已。”[10]220
清周容撰《春酒堂诗话》:“王介甫《明妃曲》有云:‘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又云:‘汉恩自浅胡自深。’介甫少而名世,长而结主,何所愤激而为此言?使当高宗之日,介甫其为秦太师乎?靖康之祸,酿自熙宁,王、秦两相,实遥应焉,此诗为之谶矣。”[10]111
清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一“王荆公诗”云:“荆公专好与人立异,其性然也。……咏明妃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则更悖理之甚。推此类也,不见用于本朝,便可远投外国;曾自命为大臣者,而出此语乎!”[10]1329-1330
客观而言,这两首诗中诸如“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几个警策句单独来看极易引发歧见,持异议者多就其立意而论。有的属于思想价值上的冷静判断,如王深父。王深父即王回,王安石在通判舒州时,曾携亲友游褒禅山,此中就有王回。就此看来,王回与王安石关系匪浅,当处于师友之间者,不至于对王安石吹毛求疵。王回作为一个学者,对于华夷关系持传统意见,认为中原汉人文化先进,是礼仪之邦,周边民族野蛮落后,类群兽之域,因此华夷有别,不能相提并论。言下之意,王昭君即便在南方的汉朝失意也比在北方的匈奴得意强。这在今天看来是典型的汉族中心主义,但在当时是盛行于儒家学人圈的主流观点,无可厚非。有的则属于政治派系斗争在文学上的表现,是夹杂着门户之见的意气之争,如范冲。范冲论诗涉及作者的人品,对王安石进行人身攻击,视其为背君父之恩的禽兽。南宋邵博、罗大经等人及明清以来对该诗的偏见多少与范冲的观点有关,可见这种无视文学作品与政治的距离,深文周纳,摘取诗歌中的句子打击报复的行为贻害无穷。若非蔡上翔不辞辛劳,从笼罩在理学话语霸权的历史叙述中梳理出被史撰者有意掩盖或篡改的史料,一代革新斗士将以扭曲的负面形象留给后人,而其名作《明妃曲》也难免万古长夜之悲。
自从范冲、邵博等人攻击王安石《明妃曲》,并因否定其诗之立意而否定其人后,经宋以来文人学者尤其是道学传人的主流观点即认为王安石是背君父之恩、坏人心术的小人,甚至认为王安石是类似于秦桧之类的奸臣。这里我们不禁要问,果真如此,当时文坛政坛及学界名流为何不提出质疑,反而诗兴大发加入唱和,难道这些硕儒巨公的诗歌鉴赏能力与政治觉悟反不如王回、范冲诸人?以下试就其中缘故做一分析。
唐诗以其兴象玲珑、深情款款而又圆润流转如弹丸的面目而成为我国诗歌的一座高峰,生当其后的宋人难以为继,不得已而另辟蹊径,在理趣上着力。情感以深婉取胜,理趣以生新为高。诗韵理趣若无深意与新意则只能沦为平庸之作,故宋诗在走过了宋初模拟唐代的白体、晚唐体进入北宋中期之后,作诗论文力求在见识上度越前贤俨然成为一时之风气。正是在此种诗歌创作与批评理念转变的语境下,诗歌创作力求出奇出新,反对步趋前人足径,反思历史、自觉地为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做翻案工作的咏史诗成为宋人的创作风尚与潮流。王安石在作翻案诗歌与散文方面是引领风气的人物,《读孟尝君传》《乌江亭》是其中脍炙人口的杰作,他的《明妃曲》也是在此种思想主导下创作的。
两晋以来,历代咏明妃的诗歌不胜枚举。始作俑者如石崇《王昭君辞》,如赵翼所云“语太村俗”。他如李白《王昭君》“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杜甫《咏怀古迹》(其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都不过是眷恋故土恨远嫁之意而已。白居易《王昭君二首》“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构思巧妙,语含讽刺,也只是寄托思亲念归之意。总之,宋代以前咏昭君诗的主题不出异域之苦、家国之思、红颜之悲,其情感基调是哀怨。王安石此作有意扭转人们对昭君事件的传统认识,《明妃曲》第一首提出了新的观点:其一,“意态由来画不成”,对于汉元帝错失昭君一事,过错不在毛延寿,言下之意汉元帝本人应负其主要责任。其二,人生失意与否系乎其人,而与地域无涉。第二首是在第一首基础上,对人际与人生意义的进一步探索:“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是一种超越地域、民族、政权、党派、学统的具有普世价值的论点,深刻地表现出王安石大胆突破俗论的思维锐气与勇创新见的胆识魄力。王作以其思深气锐的风格而获得同时的名流巨公们的欣赏与尊重。一众名流在其启发下打开了创作的新思路,激起了创作的兴致与激情。
据《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第二十三“六一居士”条引叶梦得《石林诗话》云,欧阳修对自己的两首“和作”颇为得意,认为可比肩甚至超越李、杜、韩云云[4]166。这些记载未必可靠,若单从立意而论,前作《明妃曲和王介甫》也不过吟咏思念与怨恨,未见有何新意。估计其本人也未必十分满意,故余勇可贾再作一首,于是有了后作《再和明妃曲》。比较而言,后作开拓出了新的论调:“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11]234欧公在此不顾温柔敦厚的诗教,挖掘了昭君悲剧的根源,认为和亲乃失策之举,直接向最高统治者作出了尖锐的批判与讽刺。其运思行文的灵感与批判的勇气与王作不无关系。梅尧臣《和介甫明妃曲》云:“明妃命薄汉计拙,凭仗丹青死悮人,一别汉宫空掩泪,便随胡马向胡尘。马上山川难记忆,明明夜月如相识。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辞家只欲奉君王,岂意蛾眉入虎狼。男儿返覆尚不保,女子轻微何可望。青冢犹存塞路远,长安不见旧陵荒。”[12]1143此作沿袭《西京杂记》之意,即关于画工毛延寿等受贿作画导致汉元帝痛失美人王昭君一事,虽与欧王立意有别,但仍属传统观点,无甚新意。曾巩、刘敞、司马光本不以诗名,却也受到感召加入唱和之列,足见王作的魅力。曾巩《明妃曲》其一:“明妃未出汉宫时,秀色倾人人不知。何况一身离汉地,驱令万里嫁胡儿。喧喧杂虏方满眼,皎皎丹心欲与谁。延寿尔能私好恶,令人不自保妍媸。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穷通岂不各有命,南北由来非尔为。黄云塞路乡国远,鸿雁在天音信稀。度成新曲无人听,弹向东风空泪垂。若道人情无感慨,何故卫女苦思归。”其二:“蛾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一辞椒屋风尘远,去托毡庐沙碛深。汉姬尚自有妒色,胡女岂能无忌心?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长安美人夸富贵,未央宫殿竞光阴。岂知泯泯沉烟霞,独有明妃传至今。”[13]58-59“丹青”二句呼应欧公后作“耳目”两句,“穷通”二句应和王作其一“人生失意无南北”之意。“但取”两句借昭君遭遇感叹知音之难,与王作其二“人生乐在相知心”之意如出一辙。刘敞的唱和是在王作与欧公的“和作”的启发与感召下进行的,故题为《同永叔和介甫昭君曲》:“汉家离宫三十六,宫中美女皆胜玉。昭君更是第一人,自知等辈非其伦。耻捐黄金买图画,不道丹青能乱真。别君上马空反顾,朔风吹沙暗长路。此时一见还动人,可怜怏怏使之去。早知倾国难再得,不信傍人端自误。黄河入海难却来,昭君一去不复回。青冢消摧人迹绝,惟有琵琶声正哀。”[14]485“早知”二句正是王作为毛延寿翻案之意,也是欧公“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之意。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胡雏上马唱胡歌,锦车已驾白橐驼。明妃挥泪辞汉主,汉主伤心知奈何。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自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万里寒沙草木稀,居延塞外使人归。旧时相识更无物,只有云边秋雁飞。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传遍胡人到中土,万一他年流乐府。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人主。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语仰药更无疑。”[15]183司马光以史学知名,此“和作”侧重从昭君事件中总结历史教训:君主很容易受身边的人蒙蔽而无法获知事实与真相。上述诸“和作”除欧公后作尚能与王作一较高低,其他“和作”无论在立意的新颖度与批判的力度上均无法与王作媲美,这也是王作穿越近千年时空而魅力不减的原因所在。
宋仁宗朝初期出现过舆论管控严密的阶段。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议论朝政,揭发吕夷简以权谋私、任人唯亲,反被指为离间君臣、引用朋党而被贬饶州。同时被贬的还有为范辩解的余靖、尹洙、欧阳修。庆历之后政治与舆论环境逐渐宽松起来,因庆历新政夭折而被外放的革新派韩琦、欧阳修、文彦博等人被陆续召回朝廷担任要职。“士人们普遍继承了庆历士人慷慨激昂、议论争煌煌的谏诤精神,敢于揭露时弊和裨补时阙。朝廷不仅不以言为忌,而且奖励直言谠论。胡、汉问题虽然非常突出,因为澶渊之盟以后宋朝就一直向辽和西夏输纳岁币,但是并不敏感。当时的社会问题虽然很多,但是士人们普遍认为可以通过变法解除内忧外患。”[16]在这样的政治语境与舆论氛围中,王安石敏锐地捕捉到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某些相似之处,于是借古讽今,借昭君事件浇心中块垒,这是很自然的。君上不以为忤逆冒犯,同僚也以其文谏精神相激励,于是出现了争相唱和的文坛佳话。熙丰变法后,党争愈演愈烈,政治环境不断恶化,文人的作品也与时与世浮沉。如苏轼因作诗讽刺新法获罪,几乎险遭不测,这种情况若在仁宗朝最多是像欧阳修、尹洙、余靖等人论高若讷不作为一样,做个短期贬谪处理,不至于如苏轼般下狱受辱,甚至严重到要取其性命的结果。王安石的《明妃曲》单从字面上理解给他罗织个罪名是不难的,若不是嘉祐年间正人当政与相对宽松的言论环境,王安石的遭遇可能不会亚于元丰二年乌台诗案的苏轼。而到了南宋高宗朝,经历了北宋汴京沦陷,大片国土丢失的惨痛教训后,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胡汉问题变得敏感了。随着政治环境的变化,对待王安石《明妃曲》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变化。高宗尊崇元祐党人而极端厌恶熙丰变法派,范冲顺其所恶翻出《明妃曲》作为王安石的“罪证”,丑诋其“心术不正”,败坏人心,危害程度更甚于变法。范冲贬损王安石及其《明妃曲》,除了顺从高宗之意外,也标志着反对派对变法派的斗争在南宋的延续。由此可见,嘉祐特殊的历史语境是王安石《明妃曲》得以诞生与欧梅诸贤敢于唱和的一个重要因素。
王作借助诗中人物对话来叙述事件,发表见解,达到婉转曲折的文学效果,以缓冲作者直接站出来发表直言谠论给人造成心理震撼。首先叙述昭君出宫时的哀戚,突出其眷恋汉主的拳拳之心。泪水都难掩昭君的美貌,元帝心如刀割,同时也纳闷:画匠所画为何与眼前人相差如此之大?一定是画匠们做了手脚。作者体贴元帝心理至此却难以逆势挽回,反跌出“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句,似乎有千钧之力猛劈过来,将近千年的俗论一扫而空。这一观点可谓石破天惊,但因其无明显的现实针对性,也不容易引起误解,故作者毫无顾忌直发议论。后文叙述昭君在塞外思归不得,借鸿雁传书维系与汉朝亲友的联系,家人寄书劝慰,引出议论:“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以王安石之明不会不知此言的风险,所以他势必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作此叙述安排:昭君思归无望的悲痛——鸿雁传递塞外的悲痛——亲人寄书缓解昭君的悲痛。亲人为了消解昭君的思归之悲,说一些过头话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后一首同样贯彻了这一构思。前文均为铺垫性叙述,通过正面与反面的衬托传达了昭君出塞途中的孤独与悲戚心境,由此引出胡人(沙上行人)的劝慰:“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在匈奴行人看来,昭君在汉遭抛弃而被单于赏识,客观上看就是汉恩不及胡恩深,沙上行人不过道出了这么个事实。既然这样,那么和一个懂自己并赏识自己的人在一起的人生才是快乐的,否则只有无边的痛苦,这也是普遍的人情事理。这样的谋篇布局既合乎人物的心理逻辑,也有利于以叙带议,水到渠成地引出诗歌主旨,而且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因观点的尖锐敏感给读者造成的心理压力。诗歌末尾两句“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具有类似叙述体戏剧的“间离效果”,将读者从作者虚拟的情境中拉出来,这更可见作者的情感态度与民族立场。进一步探究,还发现作者对于昭君出塞和亲是反对与愤怒的,只是这种怨愤出之以反语,一般人难以察觉。刘辰翁慧眼如炬,他“评《明妃曲》‘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谓正言似反,与《小弁》之怨同情,可云卓识。观其于下即续以‘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则语意甚显。范冲对高宗仅摘此语,遂谓心背君父,盖极端文致之耳”[17]513-514。
顺着作者的行文思路作以上解读本不是难事,后世文人学者之所以哓哓不已,除囿于门户成见外,还与其解读方法有关,犯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或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论文毛病。朱自清先生的《王安石〈明妃曲〉》一文,曾以此诗为例来说明“断章取义,不顾全局,最是解诗大病”[18]383的道理,切中了这类诗人的病根。如上文所列,从北宋王回到清代赵翼,以寻章摘句代替行文脉络,作牵强附会的联系,然后扣上不忠不孝的道德帽子,王安石及其《明妃曲》之千年冤屈由此铸成。
好的咏史诗既要切所咏之史事,又能荡开笔墨,穿透历史云烟,推演出具有一般性意义的事理。王安石《明妃曲》两首诗很好地贯彻了这一原则,即以叙事带出事理。总体上看,议论部分仍从属于大的叙述框架,只是它通过虚拟人物语言来标示与前文的叙述间离,提示读者从“事”中走出来,进入“理”的畛域。从说理这一局部看,也是前叙事后说理。事件是个别的,理则超越个别具有相对普遍的适用性。从王安石自身的人事经历来看,他既是此“理”的体认者,也是其预言者。
有一种观点认为,王安石《明妃曲》从侧面塑造了一个绝代佳人形象,表达了他独赴异域、思国念亲的凄苦心境,寄托了作者怀才不遇的感慨。如果从他此前的仕途来看,不能说“不遇”。庆历二年(1042)进士第四名登第后,历任淮南节度判官、鄞县令、舒州通判、群牧司判官、知常州、江东提刑,任期一满即提拔,后两任尚未期满就升格。仅从这份履历就足以说明此前的王安石仕途是顺利的,说仕途不过是不符合事实的。不仅如此,朝廷多次召王安石回京任职,反倒是他自己百般推辞。这里对王安石的辞官史稍做回顾:
皇祐二年(1050)鄞县令期满,次年由文彦博举荐,召其回京候试别授馆职,王安石上《乞免就试状》推辞,才改任舒州通判。舒州通判秩满,召其赴京试馆职,固辞不就。欧阳修举荐其为谏官,他辞不就试,请求在京外任职。不久任命为集贤校理,他以家贫口众难住京师为理由前后四次上辞状。又经欧阳修上言解释,改群牧司判官,但王安石仍然寻找机会请求外任。嘉祐元年有《上执政乞东南一郡书》,他在朝廷这二年“所求郡以十数”,可谓身在朝廷而心在江湖。他人求之不得的京官职位王安石视若敝屣,避之如恐不及。当时的王安石,文章节行为天下传颂,作为士林仰慕的贤人,士大夫以一见之为荣耀。
如此看来,此前的王安石非但没有所谓的“不遇”阴影,说他是当时众望所归的政坛明星也不为过。但他的《明妃曲》又让人分明感受到“不遇”之悲,“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是昭君哀怨之情的外化,也是不遇之士在昭君身上的投影。“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意在点明昭君个人不遇的悲剧早已化为历史的尘埃,而士人“不遇”的故事至今仍在上演。显然,王安石在“不遇”这个情感点上与昭君是有共鸣的,那么王安石的“不遇”之悲从何而来?要说明这个问题,还须回到王安石的经历。
嘉祐三年(1053),即王安石创作《明妃曲》的前一年,他从江东提点刑狱被召回朝廷,按照惯例使臣要向皇帝汇报工作,趁此机会王安石向宋仁宗上过一封万言书,即《上仁宗皇帝书》。结合自身多年的地方任职经历,针对宋立国近百年来潜伏的危机与问题,王安石发挥他深厚的经学积淀,一一做了分析,并提出了相应的对策,称得上是呕心沥血的扛鼎之作。
同年稍后又有《上时政疏》。《上时政疏》实际上是再次陈述《上仁宗皇帝书》之意,配合这两次上书,当年王安石还分别撰写了《材论》《取材》《兴贤》《委任》《知人》《谏官》《风俗》《闵习》《进说》等文,表达自己的政见。然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其词愈危,其志愈苦矣。”措辞严厉,是冒着触犯天颜之罪,然一片赤诚与满腔忧患溢于言表。王安石之所以冒险进说,主要是出于对宋立国以来严峻的外患与潜在的内忧的深刻体察,希图奋其大志,着手扭转宋朝百年来积贫积弱之势。而王安石也认为宋仁宗虽进取心不足,但仍不失为有德有才之君(“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只要能改变他保守的思想,君臣同心谋求富国强兵,解除内忧外患是很有可能的。但两次上书宋仁宗均不为所动,只想在其晚年维持现状而已。其实宋仁宗也不是完全不想改变现状,庆历年间范仲淹等人的改革新政就是在他的首肯下启动的,只是因吕夷简等反对派气势汹汹,加上宋仁宗自身缺乏主见,优柔寡断,致使这次改革维持三个月就结束。有了这次失败的革新实践经历,要再次鼓动晚年的宋仁宗作出大的政策变动其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此前名儒巨公们争先恐后的荐引,王安石本人一次次的推辞,宋仁宗不会不知声名赫赫的王安石,但几番上书,宋仁宗均无动于衷。宋仁宗的漠然对于雄心勃勃谋求改革的王安石无异于浇了一瓢冷水。
为何说此番上书对王安石打击甚大?王安石曾在《贾生》这首诗中袒露了心迹:“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3]517这位洛阳才子为才所累,遭朝中大臣嫉妒而被贬为长沙王太傅,用伤感的笔调创作了《吊屈原赋》《鵩鸟赋》,宣泄心中的愤懑。“恨长沙”甚至成为士大夫“不遇”后的抒情模式,文人尤其是南迁的骚人墨客将其引为同调,纷纷在贾才子的遭遇中寄寓自身的身世浮沉之悲。而王安石不以为然,他认为遇或者不遇并非根据其担任职位的高低来进行评判,而是以其才华是否得以施展、所学是否得到推行来认定。尽管贾谊被贬为地方官,但他的治国理政方略基本得到施行,这说明最高统治者是信任他的,认为他所提出的建议是有价值且值得推行的;反之,若君王对自己的谋略不认同,即使高官厚禄把自己供养起来,也不可谓君臣相得。这首诗可当作为王安石出处进退的依据看待,朝廷一而再地提拔任用他,他自然是心怀感戴的,但相较于职位而言,他更重视“道”(治国理政的思想与谋略),而仁宗对他所提出的治国方略置之不理,说明宋仁宗与王安石在治国理念上有重大分歧,所谓道不同不足与谋。这让我们很自然地想起诗中“人生失意无南北”一语,你被迫离开皇宫远嫁北方匈奴是失意,我被召入朝中皇帝身边也是失意:人生的失意与否岂能以位置与地位而论。
容貌出众的昭君久于深宫之中而未被汉元帝认识爱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声名赫赫的王安石上书宋仁宗而不被赏识一事。王安石内心确然有不被理解的感叹,故在《明妃曲》其二中,借沙上行人回首劝慰昭君道出心曲:“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既是安慰失意的昭君,也是自己不被宋仁宗赏识、所学无从施展的不平之鸣。但正如上文所述,王安石在嘉祐四年前曾经被如此多的名儒大臣举荐,尽管他一直推辞,但仍是一路升迁,名满天下。然而在王安石看来,当时名流对他或多或少有些“隔膜”。欧阳修《赠王介甫》这样称赞他:“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11]1475王安石以《奉酬永叔见赠》回应:“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3]364-365欧阳修赏识他的诗文,而他却以“传道义”自期,可见欧阳修不了解王安石最终的价值追求。文彦博也是王安石的举荐者,他特别赞赏王安石盛名之下的“恬退”,请求朝廷不次拔擢,以煞当时奔竞之风。但王安石在《乞免就试状》中说:“今特以营私家之急,择利害而行,谓之恬退,非臣本意。”[19]426直接否定了文彦博举荐的理由,看来文彦博也非深知王安石者。韩琦知扬州时,初入仕途的王安石曾在其手下任签判,韩琦从王安石外在形象判定其为生活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劝他多读书行正道,殊不知王安石正是通宵读书才耽误了修饰容貌。宋神宗在位,曾就王安石可否辅政问韩琦,韩琦认为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可见韩琦更不了解王安石。诗文、容貌、辞官,这些当时名流判断王安石的依据是表面的,并未真正深入王安石的内心世界。
王安石深知人与人相知之难,曾说“非先王无足知我”[13]237。就在他对于“先王”式皇帝的出现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宋英宗崩逝,宋神宗登基了。宋神宗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少主,它正在物色一位能助其富国强兵、恢复汉唐旧疆、血洗澶渊之盟以来屈辱的非凡人才。王安石人品节义与文章行事早就进入宋神宗视野,面对汹涌的反对意见,宋神宗一句“朕知卿久,非适今日也”解除了王安石的顾虑。宋神宗与王安石君臣惺惺相惜,曾公亮与王安石同辅政,尝言:“上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20]10234宋神宗亦自言:“自古之君臣,如朕与安石相知绝少。惟其君臣相知甚深,故不惟知其才,知其德,且知其志。……盖君与臣皆惟知有国,惟知有民,而不知有其私,而其谋事之识,任事之勇,皆足以相辅,故能沆瀣一气,始终无间然也。”[21]197由此可见宋神宗与王安石超越了一般的君臣关系,更像同舟共济的朋友,而这不正是王安石创作《明妃曲》所期待的“人生乐在相知心”的场景吗?
对王安石《明妃曲》之“意”的领会存在较大的分歧。一种倾向于认同与肯定,以欧阳修等嘉祐诸贤为代表,其外在表现为通过唱和呼应王作,这与王作本身的艺术魅力有关,这也是被当时的政治环境所允许。另一种解读偏离了王作的本意,其中王回等人的解读属误解,是受传统的“华夷之辩”及其自身文学批评思想误导所致;而以范冲为代表的解读则属于有意的曲解,迎合了宋高宗的政治意图,也为自家报了私仇,是北宋党争在南宋的延续及其在文学领域的泛滥。
作为一个政治家,王安石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辞相退居金陵以前)与其政治活动有着密切的关联,《明妃曲》自不例外。王安石从政多年,对宋王朝潜在的危机有深刻洞察并希图借助皇权的支持而毕其功于一役,而宋仁宗反应冷淡,这对于壮年的王安石是个不小的打击。了解王安石的这段政治挫折,才能更准确地领会《明妃曲》中王安石的心声:“我”就是当代昭君,“我”供职于朝廷就好比当年昭君供养于深宫;“我”作为皇帝近臣却不为宋仁宗所知,恰如当年深宫中的昭君不为汉元帝所知。可见,王安石创作《明妃曲》的意图在于借昭君的悲剧,曲折婉转地抒发自己政治上的失意感,同时表达对君臣相知之难的清醒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