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龙德
鉴于政治本身的复杂性,以及政治斗争的艰巨性和长期性,政治转型①本文中的“政治转型”一词指某一国家政权型态发生转变,其包括但不限于政治制度、政治组织形式、政权运行形式的变化。一般会涉及某一国家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权重组或更迭、道路选择、制度设计等重大问题。因此,政治转型无论是渐进式的,还是革命式的,它都是一个复杂庞大的系统工程。目前,国内外学者已经针对苏丹过渡期的政治转型进行了多方位的分析和研究,为本文提供了有益借鉴。国内学者主要聚焦于苏丹开启政治转型的原因②周华、黄元鹏:《政治合法性与苏丹巴希尔政权的倒台》,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9年第5期,第91-103页。、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的现象与困难③张春:《非洲之角政治转型及中国的政策选择》,载《现代国际关系》2020年第3期,第49-56页。、苏丹政治转型与中国对策④周军:《后巴希尔时期的中国苏丹合作》,载《21世纪经济报道》2019年4月22日,第4版。等主题,通过厘清巴希尔政权倒台原因、非洲之角地区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状况对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进行分析,对其前景进行展望,并针对中国对策提出建议。这些研究触及了苏丹转型期经济、军事、地缘政治等要素。国外学者则着眼于苏丹民众对于军队的态度⑤Dana Alkurd,“Public Opinion and The Army:The Cases of Algeria and Sudan,”AlMuntaqa,Vol.2,No.2,2019,pp.103-109.、苏丹非暴力民主革命模式⑥Katariina Mustasilta,“Three Scenarios for Sudan:From Non-violent Revolution to Democratic Reform,”European Union Institute for Security Studies,2019,https://www.iss.europa.eu/content/three-scenarios-sudan,上网时间:2020年12月6日。、苏丹政治转型中军队的作用⑦Areig Elhag,“Overcoming History:Sudan's Uncertain Transition to Democracy in the Face of Military Pressure,”Washington Institute,2020,https://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overcoming-history-sudans-uncertain-transition-democracy-face-military-pressure,上网时间:2021年1月5日。.、苏丹政治转型合法性与欧洲政策⑧Jonathan Tossell,“Consolidating Sudan's transition:A Question of Legitimacy,”Clingendael Institute,2020,https://www.clingendael.org/publication/consolidating-sudans-transition,上网时间:2020年12月6日。.、苏丹政治转型与中国反应⑨Laura Barber,“China's Response to Sudan's Political Transition,”US Institute of Peace,2020,https://www.usip.org/publications/2020/05/chinas-response-sudans-political-transition,上网时间:2020年12月23日。等主题。这些研究成果虽主题多样,但多局限于苏丹国内军事、经济现状,缺乏承上启下的历史脉络梳理,仍有待全面深入。且此类研究侧重于欧美国家利益,从咨政建议出发,未对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其内在发展趋势作深入分析。
总体而言,现阶段国内外相关研究虽主题多样,但缺乏聚焦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本身深入的、历史的考察和研究。本文尝试以马克思主义政治观①马克思主义政治观强调:“政治的根源是经济,政治集中体现各种经济利益和要求;政治的内容和形式表现为人与人关系的总和;政治的核心问题是国家政权。”参见孙应帅:《牢固树立马克思主义政治观》,载《辽宁日报》2013年9月17日,第7版。为指导,采用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对苏丹过渡期的政治转型趋势展开论述。
苏丹本次政治转型是以激进的“十二月革命”②2019年4月11日,巴希尔总统被军方罢黜,但苏丹各界并没有根据历史惯例,以政权更迭的时间节点命名这场政治运动,而是把它称为“十二月革命”,以此强调2018年12月在苏丹各大城市爆发的民众抗议活动对推翻旧政权的重要性。的形式引爆的,革命者期望将旧制度、旧设施和旧意识形态全面推倒重来,试图重建这个国家的治理体系。近两年来,苏丹国内各界政治力量围绕过渡期的政治转型及后过渡期各自长远利益考量,既激烈斗争,又互相妥协,业已达成了《2019年过渡期宪法宣言》(The Political and Constitutional Declarations,以下简称《宪法宣言》),建立了主权委员会(Transitional Sovereign Council)、政府、伙伴委员会(Transitional Partners Council)等过渡期政权实体,并与部分反对派武装在南苏丹首都朱巴签署了最终和平协议,即《朱巴和平协议》(Juba Peace Agreement)。可以说,随着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的不断推进,后过渡期苏丹政治模式的轮廓也已浮出水面。另外,在世界百年变局的大背景下,因大国竞争的投射以及西亚北非地区格局重塑的影响,国外势力加紧插手此次苏丹政治转型,使之引起了异乎寻常的地区和国际关注。国内外因素的叠加影响,使苏丹过渡期转型未来充满较多不确定性。
民主化一般是指从某种政权形态转变成民主体制的过程,是一种奉行多数人统治的政治制度,与君主制、寡头制和独裁制相对立。现阶段,国内和国际学术界因对民主内含的诠释有争议,因此,对民主政治的定义也存在分歧。即使在民主化政治相对成熟的西方国家,对民主的理解也存在差异。一般而言,就政治民主化趋势而言,学术界更关注某一国家的民主制度和民主程序,如多元政治、公平选举、多数决策原则等。也有学者关注民主的结果,如自由、人权、平等。就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而言,当地的政治精英们既关注程序民主,也寄希望于民主化转型的结果,即通过政治民主化,实现苏丹“十二月革命”的理想信念,把民众提出的“自由、正义与和平”的革命口号落到实处。
2019年8月17日,苏丹军事过渡委员会同反对派“自由与变革力量”(Forces of Freedom and Change)联盟签署《宪法宣言》,这份宣言为后巴希尔时代的政治民主化制定了框架。《宪法宣言》决定成立3个过渡权力机构,即主权委员会、内阁和立法委员会。其中,主权委员会是国家领导以及国家主权和统一的象征,内阁是国家最高行政机构,立法委员会是国家立法机构和行政监督机构,过渡期为39个月,军方和“自由与变革力量”分别将在前21个月和后18个月担任主权委员会主席。《宪法宣言》明确苏丹的国家性质是“主权独立的、民主的、议会制的、多元的和非中央集权制的苏丹共和国”①苏丹司法部:《2019年过渡期宪法宣言》(阿拉伯文),2019年10月5日,第2页,https://moj.gov.sd/files/index/28,上网时间:2020年12月9日。,过渡期的任务包括“设置机构起草并制定苏丹共和国永久宪法”“过渡期结束前召开全国制宪大会”②同上,第3页。。另外,《宪法宣言》还特别规定,“主权委员会主席及成员、内阁总理及成员、各州州长或地区行政长官无权提名参加过渡期后接着举行的大选”③同上,第8页。。2020年10月3日,苏丹过渡政权与部分反政府武装签署《朱巴和平协议》之后,各方同意对《宪法宣言》作出两处重要修改:一是将有关国家性质中的“非中央集权制”改为“联邦制”,以免引起歧义;二是39个月的过渡期将从《朱巴和平协议》签署之日起计算,这意味着之前14个月的过渡期被清零,新过渡期将延续到2024年初④《过渡期宪法宣言(2020年修订版)》(阿拉伯文),苏丹司法部,2020年11月2日,https://moj.gov.sd/files/index/,上网时间:2020年12月9日。。此外,《宪法宣言》还对依法治国、人权、平等、自由等民主化配套要素进行了规定,并特别女权保护问题,强调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女性赋能等,甚至规定在过渡立法委员会中,女性委员的比例不低于40%。
通过回顾《宪法宣言》有关民主化转型的相关条款可知,未来苏丹政治民主化转型有两层含义:第一,中央政权产生程序的民主化,即通过普选产生议会制中央政权,内阁需要赢得议会的信任投票后才能施政,政府首脑往往由议会多数党领袖担任,并拥有解散议会、提前举行大选的权力;第二,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民主化,无论是“非中央集权制”,还是“联邦制”,其实都表达了央地关系民主化这层含义。未来苏丹中央政权和州(省)政权之间的权限须重新划分,一般由中央政权行使国家的外交、军事、财政等主要权力。各州内部治理的自主权得到提升,可拥有自己的立法机关和行政机关,制定自己的宪法和法律,在自己辖区内行使职权。
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的民主化趋势,符合苏丹历史的发展逻辑。苏丹的民主实践最早是被英国殖民者植入的,其民主政治史甚至早于其独立史。独立前的苏丹属英国和埃及共管的殖民地。1953年,在二战后民族独立浪潮席卷全球的背景下,英埃两个宗主国签署协议,给予苏丹民族自决权,并授意选举制宪会议(议会),就民族独立问题进行表决。1954年3月,苏丹历史上首届议会选举产生。1955年12月19日,议会一致通过独立决议,次年1月1日,苏丹正式宣布独立。制宪会议作为独立过渡期议会一直运作到1958年第二次议会选举,但新组建的联合政府因忙于党争和内斗,无力解决民生问题、族群冲突、宗派冲突等现实问题。同年11月17日,军队发动政变上台执政。从此,苏丹政治再也没能走出“民主政权—军政权”不停切换的模式。发生在1964年、1985年的民众街头革命,虽然都催生出短暂的民主化政权,但最终都滑向了军政权统治。
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的民主化趋势,也是不少苏丹政治精英的共同期待。他们普遍认为,尽管民主制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对苏丹来说,民主制仍是最合适的①[卡塔尔]塔伊卜·扎因·阿比丁:《共识民主让苏丹走向稳定》(阿拉伯文),《旗帜报》网站,2012年9月29日,https://www.raya.com/2012/09/29//,上网时间:2021年2月6日。。一方面,苏丹历史上民主实践的失败,除民生问题外,还有公民意识不强、公民社会不健全、政党多元化原则被践踏等原因。因此,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某些政党会急功近利,选择与军方合作,但最终反遭后者反噬;另一方面,苏丹地处阿拉伯世界向非洲腹地过渡的特殊地带,拥有阿拉伯、非洲等多重身份,境内阿拉伯人与非洲原住民之间、族群之间、宗派之间在信仰和文化等方面存在差异性,地区发展也不平衡。这些问题依靠中央集权解决不了,一味依靠武力也解决不了,苏丹建国以来60多年的实践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因此,有学者认为解决苏丹问题仍寄希望于民主化②同上。。值得一提的是,当苏丹独立时,英国对待达尔富尔人和南苏丹人的立场迥异。它一方面强制屡屡制造麻烦的达尔富尔人并入苏丹版图,另一方面,却给予南苏丹人独立或加入任何一个邻国的选项。当时,南苏丹主要部族在权衡之后,愿意放弃独立,主动选择加入苏丹。民主化支持者认为,正是由于20世纪80年代初,尼迈里军政权强行在苏丹全境推行伊斯兰化,以及1989年以后巴希尔政权继续奉行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这进一步激化了南北苏丹的种族矛盾,导致双方兵戎相向,数百万人生灵涂炭,最终造成2011年南北苏丹分裂的惨痛结局。因此,一些苏丹政治精英还寄希望通过政治民主化,通过采取宽松的联邦制,吸引南苏丹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使南北苏丹破镜重圆。
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的民主化趋势,也迎合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在全球推广西式民主价值观的不懈努力。尽管已经有无数事实证明,发展中国家盲目移植西式民主可能是有害的,但对过渡期政治转型中的苏丹来说,民主化进程的推进,现阶段有利于苏丹过渡政权改善同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关系,使苏丹尽快摆脱西方的制裁和封锁。在过去30年中,美国指责苏丹巴希尔政权支持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哈马斯武力抵抗以色列以及支持“基地”组织,美国和苏丹的双边关系严重恶化。1993年,美国将苏丹列入“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1996年,美国又对苏丹实行一系列的经济制裁。苏丹巴希尔政权倒台后,美国特朗普政权加大了对苏丹过渡期内政的干涉力度。2020年3月,美国国会出台一份涉苏法案,“以支持在苏丹实现文官领导的民主过渡、鼓励对侵犯人权事件进行清算、鼓励金融透明化等目的”①《美国会涉苏丹法案文本》(阿拉伯文),苏通社,2020年3月28日,https://suna-sd.net/read?id=605399,上网时间:2021年1月11日。。2021年1月,美国国会再次出台法案,“支持苏丹民主过渡,强化对苏丹安全和情报部门的监督,并包涵了一份由苏丹政府提交的有关其安全部门改革的评估报告,涉及解散民兵、强化文官政府对军队的控制等内容”②《美国会通过支持苏丹民主过渡法案》(阿拉伯文),苏通社,2021年1月2日,https://suna-sd.net/read?id=700351,上网时间:2021年1月11日。。该法案被纳入了2021美国国防预算法。
实际上,美国干涉苏丹过渡期内政用的仍是“胡萝卜加大棒”,配套人权、自由和民主等说辞。苏丹因被美国列入“支恐国家名单”,遭受国际金融制裁,长期被排除在国际收付清算体系之外,严重制约了苏丹经济的正常发展,恶化了苏丹的国际收支平衡。巴希尔政权倒台时,苏丹外债已经累积至约580亿美元,占2019年苏丹国内生产总值的166%。其中,逾期欠款占85%,外债本金却只有约170亿至180亿美元,而贷款利息和欠款逾期罚金却占了外债总额的一半以上,主要债权人有巴黎统筹委员会(占37%)、多边机构(占15%)、私企(占14%)以及其他(占36%)③《苏丹外债及解决前景》(阿拉伯文),苏通社,2019年5月1日,https://suna-sd.net/read?id=267844,上网时间:2021年1月11日。。因此,苏丹在国际支付、争取外援和削减外债等方面,迫切需要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大力支持,而后者则以此为抓手干涉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之后,美国和苏丹达成了一些妥协,并就肯尼亚内罗毕美国使馆爆炸案等恐袭事件的赔付问题达成了协议,苏丹向受害者支付3.35亿美元的赔偿金,以换取美国将其移出了“支恐名单”,恢复了苏丹的主权豁免权,并放开了十多家西方背景金融机构对苏开展金融业务。另外,美国还承诺为苏丹提供援助,并帮助其争取外援和减免外债。2020年8月25日,时任美国国务卿蓬佩奥乘坐从以色列飞往苏丹的首个直航航班抵达喀土穆访问,这是15年来美国国务卿首次到访苏丹,此访加速了苏丹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进程。
在现代西方国家,政治倾向通常以“左—右”界线来加以描述。具体到苏丹,这个以“左—右”界线描述的传统政治倾向,通常是以宗教势力在政权中所起的作用作为坐标系中间界定点来划分的。支持推行伊斯兰宗教意识形态的政党势力占据坐标系的右侧,支持政教分离意识形态的政党势力占据了坐标系的左侧。在巴希尔时代,苏丹左翼阵营的生存空间十分有限,政党政治倾向几乎是单向型的。
客观而言,苏丹自建国以来,非洲和阿拉伯双重文化身份的基本国情一直撕裂着这个国家,国族构建和国民身份认同困难重重,这为外部势力插手苏丹内部事务提供了抓手。这种撕裂主要体现为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身份,与非洲原住民基督教文化身份之间的激烈冲突,巴希尔政权以国家意志在全国推行伊斯兰化和阿拉伯化,投入巨大,但结果并不理想。作为对一元政治失败的反思,政治民主化往往是每一个苏丹过渡期政权的首选,与之相伴而生的是政治版图碎片化、政党多元化、政治倾向多元化等。但需要指出的是,后巴希尔时代苏丹政党政治倾向多元化的格局,并非苏丹历史类似转型期格局的简单重复。以苏丹共产党(Sudanese Communist Party)为代表的左翼阵营在苏丹政坛影响力的上升,以及由此引发的后巴希尔时代的道路之争和制度之争,已经引起了地区国家和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与重视。
苏丹新一轮政党政治倾向多元化格局,源于2004年后巴希尔政权奉行的全国和解政策,其实质性进展则出现在巴希尔政权执政后期。2011年南北苏丹分裂,苏丹政府的外汇来源接近枯竭,经济形势急转直下,加上2013年埃及穆尔西政权被推翻后,政治伊斯兰势力在阿拉伯世界迅速退潮,波及了同样奉行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的巴希尔政权。为了扩大统治基础,巴希尔政权于2014年1月发起“全国对话”运动。从此,苏丹国内的政党活动逐渐趋向正常化。但彼时执政党——全国大会党仍有效掌控着局势,右翼宗教势力占据统治地位的单极格局未能被有效打破。巴希尔在2015年举行的总统选举中仍高票当选即是明证。2018年12月,在推翻巴希尔政权的革命中,一个自称“专业人士协会”(Sudanese Professionals Association)的互联网隐形组织异军突起,引领了街头革命,左翼势力快速崛起,这才打破了苏丹政坛延续了数十年的旧有政治版图。2019年1月1日,该组织发表的《自由与变革宣言》(Declaration of Freedom and Change)成为讨伐旧政权的檄文,并由此产生了一个由《自由与变革宣言》签字方组成的联盟,即“自由与变革力量”联盟。两年多以来,该联盟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了苏丹过渡时期的政治转型。
《自由与变革宣言》通过“和平斗争”“摆脱极权救国体制”定下了三大目标,即巴希尔政权下台、成立过渡政权、停止所有形式的侵权行径。它也给过渡政权设置了9项任务,其中包括“结束内战,消除内战根源”“遏制经济恶化,改善人民生活”“从一党统治的极权体制向多元体制过渡,重塑军民结构”“为女性赋能,反对一切形式歧视和压迫女性的行径”“重建司法和人权体系”“改善苏丹外交关系”等①《自由与变革宣言》(阿拉伯文),苏丹专业人士协会,2019年1月1日,https://www.sudaneseprofessionals.org//,上网时间:2021年1月22日。。《自由与变革宣言》的签署方有22个政党联盟和社会民间组织,初步确立了后巴希尔时代政党政治倾向多元化的格局。其中,对推翻旧政权起关键作用的五大政治力量分别是“专业人士协会”、“全国共识力量联盟”(Alliance of the National Consensus Forces)、“联合联盟—反对派”(The Unionist Alliance-Opposition)“苏丹呼声力量”(Sudan Call Forces)以及“民间力量联盟”(Alliance of Civil Forces)。前三大组织率先签署《自由与变革宣言》,被认为是“十二月革命”的先驱力量,大多持左倾立场;后两大组织稍晚签署宣言,属跟随型革命力量,大多持中间或中右立场。仅“民间力量联盟”就有80多个社会民间组织加盟。该联盟大多持中间立场,因其左右摇摆的不确定性,本文不作重点分析,而把分析的重点放在左右两翼的代表联盟上,即“全国共识力量”和“苏丹呼声力量”这两个联盟上。
“全国共识力量联盟”诞生于2014年“全国对话”之际,本是反对派与巴希尔政权对话的一个平台,苏丹最大的反对党人民大会党(Congress of People)、历史最悠久的乌玛党等反对派政党,几乎悉数参与了这个联盟。但人民大会党与乌玛党这两个宗教政党随后退出了联盟,而留在联盟内部的大多为左翼政党,如苏丹共产党、阿拉伯社会复兴党(Arab Socialist Baath Party)、纳赛尔主义党(Nasirism Party)、民族复兴党(National Baath Party)等。“十二月革命”期间,变身为左翼联盟的“全国共识力量”,是民众街头革命的积极支持者。而“苏丹呼声力量”同样也是一个政治联盟,它是乌玛党当年退出“全国共识力量联盟”后才创建的。它几乎囊括了苏丹政坛除人民大会党之外的其他最有影响力的传统政党,如民族乌玛党(National Umma Party)、苏丹大会党(Sudanese Congress Party)和“革命阵线联盟”(Revolutionary Front Coalition)等政党和反政府武装派别。
乌玛党创建于1945年,其创始成员大多是宗教领袖、部落首领和乡绅贤达。他们曾经以主张苏丹独立建国的历史功绩而广受民众拥护,被认为是一个温和的右翼宗教政党。该党几乎是历次苏丹民主选举的最大赢家,前乌玛党领袖萨迪克·马赫迪(Sadiq al-Mahdi)曾两度出任民选政府总理。苏丹人民大会党则是由苏丹政治伊斯兰势力领袖哈桑·图拉比(Hassan al-Turabi)在1999年与巴希尔分道扬镳后创建的一个宗教政党,它是巴希尔时代最大的反对党。事实上,乌玛党和苏丹人民大会党是政治联姻关系。20世纪60年代,在政坛崭露头角的图拉比与萨迪克·马赫迪的妹妹瓦萨勒·马赫迪(Wasaal al-Mahdi)结婚,从此缔造了苏丹政坛近半个世纪以来长盛不衰的两大右翼政治豪门。即使是在过去30年全国大会党一党执政期间,乌玛党和人民大会党依然享有相对宽泛的政治活动空间。巴希尔政权后期,乌玛党“分裂”成5个“乌玛”系政党,与人民大会党一起,曾全部受邀加入了巴希尔时代的民族和解政府。加入“苏丹呼声力量”的“革命阵线联盟”,则是一个反政府武装联盟。该联盟此前大多在达尔富尔(Darfur)、南科尔多凡(South Kordofan)、青尼罗河(Blue Nile)等地开展反政府武装活动。图拉比曾在创建该联盟中发挥过重要作用,其目的是钳制总统巴希尔。因此,该联盟部分武装派别与乌玛党和人民大会党关系密切,如苏丹解放运动/军(米纳维派)(Sudan Liberation Movement/Army(Minnawi))、苏丹人民解放运动——北方局阿加尔派(Sudan People's Liberation Movement North Malik Agar)以及“正义与公平运动”(Justice and Equity Movement)等。这几个派别在巴希尔政权后期,几乎放弃了各类武装行动。因此,他们也是2020年10月与过渡政权签署《朱巴和平协议》的最积极的武装派别。而“革命阵线”中现阶段的两大实力派别,即苏丹人民解放运动——北方局赫卢派(Sudan People's Liberation Movement North Al-Hilu)和苏丹解放运动努尔派(Sudan's Liberation Movement,Abdel-Whaid al-Nur),则拒绝在《朱巴和平协议》上签字。这两派武装体现了强烈的左倾意识,要求明确后巴希尔时代必须建立政教分离的世俗政权,但这一政治要求遭到了“乌玛系”政党等右翼保守派势力的反对。
由此可见,“自由与变革力量”联盟是一个松散的革命联盟,它吸纳了苏丹国内左、中、右各类政治倾向的政党组织、反政府武装派别和民间社会组织,全面反映了过渡时期政治倾向多元化的趋势。该联盟成立初期,各方在推翻巴希尔政权这一核心目标上是一致的,但随着巴希尔政权的倒台,各方因对后巴希尔时代的政治愿景不同,立场互相冲突,价值取向各异,其内部分歧遂不断加剧。左派扬言继续革命,以实现苏丹政治转型的根本性“变革”;中右势力则倡导“软着落”,以妥协求平衡,避免社会陷入剧烈动荡。随着《朱巴和平协议》谈判的推进并最终签署,右翼保守势力逐渐在过渡政权中占据了上风,新成立的伙伴委员会(Partnership Committee)和改组后的新过渡政府,都接纳了更多中右翼保守势力。改组后的新过渡政府一改前政府的“技术官僚”特点,新任部长们大多是背靠传统政党派系的建制派①《苏丹新政府技术官僚后的部长政治化》(阿拉伯文),半岛网,2021年2月9日,https://www.aljazeera.net/news/politics/2021/2/9/,上网时间:2021年2月14日。。2020年4月、7月和11月,“乌玛”系主流派别民族乌玛党、“专业人士协会”和苏丹共产党先后宣布,退出“自由与变革力量”联盟。民族乌玛党退盟被认为是以退为进,希望在过渡政权中获得多权力。而“专业人士协会”和苏丹共产党退盟,则是因为抗议过渡政权中的中右翼势力违背革命初心搞“软着落”。因此,这两个党派选择“站在民众一边,而非欺骗民众”②《苏共中央委员会声明》(阿拉伯文),苏丹共产党官网,2020年11月8日,https://sudancp.com/index.php/,,-4004/,上网时间:2021年2月14日。。至此,随着上述三大势力的退出,作为曾经领导革命并与军方一再博弈的“自由变革力量”联盟,其实力及代表性都已大打折扣。
回顾苏丹过渡期近两年以来左右翼阵营的权力博弈,似乎给人以军方和宗教右翼势力将再次主导未来苏丹政坛的印象。但是,苏丹政党政治倾向出现的一些新变化,仍十分值得关注。宗教及右翼保守势力在巴希尔政权倒台前后,至少遭受了三记重击,这为左翼势力在后巴希尔时代的崛起提供了历史性机遇。首先,2015年3月5日,人民大会党领导人图拉比去世,数十名时任和前任高官参加了他的葬礼。图拉比学贯东西,被认为是苏丹政治伊斯兰势力的“精神领袖”,曾一手策划扶持巴希尔上台,并亲手草拟了苏丹1998版宪法和卡塔尔宪法,在伊斯兰世界享有很高的威望。可以说,图拉比的去世,不仅对他亲手创建的人民大会党是一个沉重打击,也是全苏丹政治伊斯兰势力的巨大损失。其次,在图拉比去世仅4年后,巴希尔政权就在民众愤怒的抗议声中倒台。巴希尔总统被军方废黜,执政党全国大会党被取缔,前官员被禁足后巴希尔时代政坛。民生凋敝与官场贪腐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巴希尔政权奉行的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遭遇苏丹民众前所未有的质疑,甚至唾弃。在这种趋势下,以宗教立党的乌玛党和人民大会党因与前执政党的微妙关系而受到连累。最后,2020年11月26日,“苏丹呼声力量”联盟领导人、乌玛党领袖萨迪克因新冠肺炎逝世,过渡政府总理哈姆杜克(Abdalla Hamdok)等高官出席了他的葬礼。萨迪克的祖父是领导苏丹抗英埃殖民运动“马赫迪起义”的民族英雄,他本人在苏丹政坛被誉为“智者”。他的离世让“乌玛系”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此外,由于人民大会党和“乌玛”系党派的不少政治人物,都曾受邀加入过巴希尔政权晩期组建的民族和解政府,根据《宪法宣言》的相关条款,这些人都将被禁止参加后过渡期选举,两党因此损失不小。例如,被萨迪克寄予厚望的儿子阿卜杜勒·拉赫曼·马赫迪(Abdul Rahmanal-Mahdi),因在巴希尔政权晚期出任过总统顾问,其政治前途已经蒙上了阴影。作为备选人物,马赫迪家族已经把二号人选、萨迪克的女儿玛尔亚姆·马赫迪(Marimal-Mahdi)推向了前台。她先是在过渡期伙伴委员会中担任发言人,继而在改组后的过渡政府中出任外长,以期快速积攒政治资本。
在苏丹政治伊斯兰宗教右翼势力近年来连遭重创的同时,包括苏共在内的苏丹左翼势力却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苏共成立于1946年,仅比苏丹政坛老牌政党乌玛党晚一年。苏共的前身是“苏丹全国解放运动”(Sudan National Liberation Movement)①《苏共史掠影》(阿拉伯文),苏丹共产党官网,2020年6月25日,https://sudancp.com/index.php/上网时间:2021年2月4日。。20世纪60年代,苏共与伊拉克共产党一起,被认为是阿拉伯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共产党组织。1971年,苏共曾发动过一场军事政变,但只坚持了3天便告失败。之后,苏共遭尼迈里政权血腥清洗,从此一蹶不振。2009年,苏共“五大”在喀土穆友谊宫举行,这是时隔40年后苏共再次召开全国代表大会,苏丹各主要政党悉数派代表到场祝贺。2016年7月召开的苏共“六大”改选了苏共中央委员会,通过了《政治报告》,明确提出了“自由、正义与和平”的口号,并强调“民主是全面消除苏丹问题的钥匙”②《苏共史掠影》(阿拉伯文),苏丹共产党官网,2020年6月25日,https://sudancp.com/index.php/-3813/,上网时间:2021年2月5日。。两年后,这一口号发展成为引领“十二月革命”最响亮的口号,也成为革命力量的政治共识。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自由与变革力量”联盟,在一定程度上曾主导了过渡期的政治转型。2020年12月,苏共“七大”选址在2019年12月率先点燃革命火种的青尼罗河省首府达马津(Al-Damazin)举行。这次会议强调继续革命的重要性,反对“软着陆”的绥靖立场③《苏共“七大”选址革命符号达马津》(阿拉伯文),《广场报》网站,2020年12月15日,https://sudancp.com/index.php/,上网时间:2021年2月6日。,反对在地区格局重塑中选边站队,反对屈服于世界银行等外国资本的压力。
一方面,苏共回归政坛既有其一定的历史底蕴做支撑,更重要的是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的破产。在宗教氛围普遍浓厚的阿拉伯世界,苏共等左翼势力的回归,改变了苏丹政坛数十年来宗教党派占据绝对主流的单向政治倾向,其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突破性意义,堪称这次过渡期政党政治倾向多元化趋势中一个最大的“变量”。另一方面,苏共等左翼势力的回归及其政治影响力,已经引起了地区和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也引发了阿拉伯世界传统保守势力的担忧。自苏丹“十二月革命”以来,阿拉伯媒体有关苏共题材的炒作明显增多,其中不少带有捧杀、唱衰或污名化苏共的报道倾向。如有人通过挖掘哈姆杜克总理等人的“政治背景”,夸大苏共在过渡政府中的作用①[苏丹]阿兹米·阿卜杜勒·拉扎克:《苏共你知道些什么?》(阿拉伯文),半岛网,2020年2月 18日,https://mubasher.aljazeera.net/opinions/2020/2/18/,上网时间:2021年2月16日。,把苏丹革命直接称作“共产主义革命”②[苏丹]尤素福·卡迈勒:《苏丹发生的是共产主义革命吗?》,Sasapost网站,2019年3月16日,https://www.sasapost.com/is-the-protests-in-sudan-a-communist-revolution/,上网时间:2021年2月16日。,称苏共奉行“机会主义路线”③[苏丹]哈吉姆·赫塔:《苏共,马克思主义遗产还剩下什么?》,《耶路撒冷报》网站,2020年11月7日,https://www.alquds.co.uk//,上网时间:2021年2月16日。;还有人渲染苏共在与军方合作分权的问题上已经“掉入陷阱”,左右为难④[叙利亚]萨拉姆·卡瓦基比:《苏共掉进陷阱》(阿拉伯文),阿拉伯人网站,2020年11月19日,https://www.alaraby.co.uk/,上网时间:2021年2月14日。,指责苏共绑架“专业人士协会”的政治独立性⑤[苏丹]穆罕默德·艾敏·亚辛:《苏共被指绑架“专业人士协会”》,《中东报》网站,2020年6月6日,https://aawsat.com/home/article/2320996,上网时间:2021年2月15日。,并将苏共与前执政党全国大会党相提并论,称两者虽然“信仰不同”,但都信奉“一党制和中央集权制”⑥[苏丹]伊斯玛易·穆罕默德·阿里:《苏丹的伊斯兰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我们的思想差异隔着大海》,独立电视台阿文频道网站,2020年7月4日,https://www.independentarabia.com/node/132421/,上网时间:2021年2月16日。等。
意识形态属于思想上层建筑的范畴,与政治上层建筑相互依存,相辅相成,相互作用。而且,一个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植根于这个国家的民族文化,反映了这个国家人民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主流价值理念和世界观。苏丹巴希尔政权是一个在政治伊斯兰思想指导下建立起来的政权,上台后又建立了一整套与之配套的伊斯兰政治制度和政治设施,并以官方意志进一步推行政治伊斯兰主义。这种做法很大程度上激化了国内的民族和宗教矛盾,刺激了苏丹南部(现南苏丹)、西部达尔富尔等地区的民族分离主义倾向和反叛情绪,并在苏丹南北分裂后,深刻影响了巴希尔政权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巴希尔政权的兴衰,与政治伊斯兰主义在苏丹国内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兴衰,两者呈正相关关系。
政治伊斯兰主义主张伊斯兰不仅是宗教信仰,而且是一套政治体制,必须致力于恢复伊斯兰教的政治功能,建立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权,其曾经最响亮、最有号召力的口号是“伊斯兰万能”。因此,这种意识形态具有明显的宗教极端化倾向,为滋生恐怖主义提供了温床。回顾巴希尔政权近30年的执政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大致持续10年时间。对应其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的变迁,则经历了初期宗教理念的理想狂热和极端化,到中期的实用主义,再到后期政治意识形态的淡漠与丧失。随着政权合法性的流失与枯竭,权力寻租、官员腐败等乱象丛生。
随着巴希尔政权的倒台,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随之坍塌,并遭到了苏丹革命力量的吐弃,尤其是遭到了长期被压制的苏丹女性的强烈反对,此次女性的革命参与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随着“自由和变革力量”与军方就《宪法宣言》达成协议,《苏丹共和国宪法》(1998年)被废止,一系列建立于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之上的政治设施和法律制度陆续被取缔。《宪法宣言》虽然未能将“政教分离”和“世俗化”等条款写入这部临时性根本大法,但通篇几乎没有提到宗教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宪法宣言》删除了《苏丹共和国宪法》(1998年)文本中一些有关宗教的内容,如“哈基米亚(统治权)属于真主”,强调伊斯兰教法和习俗是“立法来源”“圣战是义务”“纳天课是教规”,必须弘扬“宗教价值观”,在青年培养中确立“宗教信仰”,在社会生活中“禁酒”,并崇尚“宗教美德”,以“《古兰经》和‘圣训’规范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①《苏丹共和国宪法》(1998年)(阿拉伯文)本中的相关条款,宪法网站,1998年3月28日,https://constitutionnet.org/sites/default/files/constitution_of_sudan-1998-ar.pdf,上网时间:2021年2月12日。等一系列宗教内容。《宪法宣言》强调“国家主权属于人民”,明确苏丹的国家性质是“主权独立的、民主的、议会制的、多元的和非中央集权制的苏丹共和国”②《2019年过渡期宪法宣言》(阿拉伯文),苏丹司法部官网,第1-2页,https://moj.gov.sd/files/index/28,2019年10月5日,上网时间:2021年2月16日。,强调法制社会、女权维护和女性赋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则,并就清算前政权作出一些特别规定。如“不论出台何种法律条款,都不得饶恕自1989年6月30日以来所犯的战争罪、反人类罪、法外杀戮罪、侵犯人权和人道主义国际法的行径、经济腐败罪行以及其他滥用权力的罪行”①《2019年过渡期宪法宣言》(阿拉伯文),苏丹司法部官网,第2页。,规定过渡政权必须“依法清算自1989年以来旧政权对苏丹人民所犯的一切罪行”②同上,第3页。等。
自2019年8月《宪法宣言》通过以来,过渡政权意识形态去宗教极端化的进程明显加速。同年11月28日,主权委员会和政府一致通过“解构救国体制法案”(the Act on Dismantling of Regime of June 30th and Recovering Stolen Public Funds),决定成立一个由一名主权委员会成员领导的、多部门协同作战的“解构救国体制委员会”。“救国体制”指的就是巴希尔旧政权,因其在上台之初,曾成立救国革命指挥委员会,解散全国所有政党。在“解构救国体制委员会”的领导下,又成立了一个“去赋能、反腐败、追赃款委员会”(The Committee for Dismantling of Regime of June 30th and Recovering Stolen Public Funds,以下简称“去赋能委员会”),包括前执政党在内的一些旧政治设施被取缔,其资产充公;前官员被)(禁足过渡政权和后过渡政权;重新任命了各州州长;驻外使节也陆续被更换;一大批旧政权高官要么逃往土耳其等国,要么被逮捕法办,其个人财产也被没收充公;全面改革教学大纲,删除宗教内容,引入欧洲文艺复兴等相关知识内容等。
苏丹过渡政权成立的“去赋能委员会”,把“去赋能”排在头一位,是有深意的。“赋能”(al-Tamkeen)本身是一个伊斯兰宗教词汇,也是政治伊斯兰势力最常使用的宗教政治术语,源自《古兰经》“光明章”的一段经文:“真主应许你们中信道而且行善者(说):他必使他们代他治理大地,正如他使在他们之前逝去者代他治理大地一样;他必为他们而巩固他所为他们嘉纳的宗教;他必以安宁代替他们的恐怖。他们崇拜我而不以任何物配我。此后,凡不信道的,都是罪人。”③《古兰经》(中译本),马坚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70-271页。(24:55)在这段经文中,真主“必为他们而巩固他所为他们嘉纳的宗教”,指的就是真主为信道而且行善者“赋能”,后世经注学家因此称此类“赋能”为“伊斯兰之道”,认为代理真主“治理大地”是真主的事业,必能得到真主的加持和“赋能”。因此,“去赋能”可以理解为“去政治伊斯兰化”或“去宗教极端化”,拒绝神化宗教的政治功能。苏丹过渡政权的“去赋能”行动,其本质是苏丹过渡政权要与国内和国际的政治伊斯兰势力实现切割。其中,包括去除旧政权建立的政治伊斯兰国家机器以及政治、法律设施,并与各类穆兄会国际机构断绝关系。
到目前为止,苏丹过渡政府采取的一系列“去赋能”行动已经令世人刮目相看。在国内层面,除了取缔前执政党、限制前政府官员参与政治活动外,还废除了涉及歧视和侵犯妇女权利的《公共秩序和公共道德法》(Public Order law 1996),废除了叛教罪的死刑量刑,并重新批准加入了联合国《禁止酷刑和其他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公约》。但是,在这方面最令人瞩目的措施,莫过于宣布取缔“伊斯兰宣教组织”(Islamic Dawa Organization)。2020年4月10日,“去赋能委员会”作出决定,宣布取缔并注销该组织,禁止其一切日常活动,并没收其国内外资产充公。
“伊斯兰宣教组织”是由图拉比一手扶植起来的,成立于1980年,其使命是通过教育、慈善福利等社会活动,“致力于在非洲语言和文明交叉地区传播伊斯兰教,巩固宽容共生的价值观”①[苏丹]塔吉·西尔·奥斯曼:《苏丹,伊斯兰宣教是一个穆兄会建立的组织》(阿拉伯文),中东在线,2020年4月15日,https://middle-east-online.com/,上网时间:2021年2月11日。。在巴希尔政权时期,该组织发展迅猛,享有关税豁免、国内免税等特权,40多年来几乎成为苏丹的一块法外之地,国中之国。其旗下不仅拥有上市公司,而且建有本科以下各级宗教教育培训机构以及卫生机构、俱乐部系统等。该组织总部设在喀土穆,在卡塔尔、巴林、阿联酋和也门4国设有办事处,董事会由70名来自阿拉伯和伊斯兰国家的独董组成。董事长曾长期由苏丹前过渡期总统阿卜杜勒·拉赫曼·苏瓦尔·达哈卜(Abdel Rahman Swaral-Dahab,1934~2018)②阿卜杜勒·拉赫曼·苏瓦尔·达哈卜于1985年4月至1986年5月任苏丹前过渡期总统。担任。这个宣教组织被认为是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政治伊斯兰势力扩张的“大本营”,与该地区一些极端组织的发展壮大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国际层面,过渡政权一方面向美国“科尔号”驱逐舰在也门亚丁港遭袭事件、美国驻肯尼亚内罗毕使馆爆炸案等恐怖事件的受害者支付赔款,这实质上等于变相承认前政权“支恐”罪名;另一方面,“去赋能委员会”还宣布关闭“圣城国际机构”(Al-Quds International)③为支持2000年爆发的巴勒斯坦起义,捍卫圣城耶路撒冷的阿拉伯和伊斯兰属性,2011年1月28日,代表46个阿拉伯和伊斯兰国家的2,000多名伊斯兰活动家,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召开圣城国际组织成立大会。长期旅居卡塔尔的埃及穆兄会著名国际活动家尤素福·卡尔达维被推选为该组织首脑。喀土穆分支机构,吊销3,000多名伊斯兰活动家的苏丹护照,其中包括旅居苏丹的哈马斯高层领导马沙阿勒(Khaled Mashal)的护照,以示与前政权支持国际政治伊斯兰运动的做法划清界线。此前,巴希尔—图拉比政权头十年期间,曾吸引伊斯兰世界大批具有政治伊斯兰色彩的著名人士前往投奔,“基地”组织本·拉登、号称“独狼卡洛斯”的桑切斯(Ilich Ramírez Sánchez)等人,都曾在20世纪90年代蒙受过巴希尔—图拉比政权的庇护。
另外,苏丹过渡政权意识形态去极端化的趋势,不仅是巴希尔政权倒台引发旧政治意识形态全面坍塌的结果,也是苏丹过渡政权在中东北非地区格局重塑过程中选边站队的结果。美国前特朗普政权在中东地区推销其“世纪协议”,着力打造所谓中东版“北约”,以配合美国中东政策的调整,遏制伊朗、土耳其两国的地区扩张。事实上,美国的策略调整把中东地区拖入了更为激烈的地区争霸模式,也导致阿拉伯世界分化为两大阵营。当时,以埃及、沙特、阿联酋等国组成的安全阵营,主张打击政治伊斯兰势力,以共同应对来自伊朗和土耳其的威胁;而卡塔尔、突尼斯、利比亚(民族团结政府)等国组成的伊斯兰阵营,仍然主张奉行泛伊斯兰主义,继续与伊朗和土耳其开展合作。因此,苏丹过渡政权在意识形态上去宗教极端化,也可以理解为以实际行动投奔埃及、沙特和阿联酋阵营。苏丹从阿拉伯世界曾经最坚固的政治伊斯兰堡垒,转变成反恐与去极端化阵营的重要一员。这一历史性转变,必将对百年变局背景下中东地缘政治的重塑产生深刻影响。
随着政治民主化、政党政治倾向多元化和意识形态去极端化趋势的发展,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的脉络已经逐渐清晰,这将对后过渡期的苏丹政治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从苏丹国内形势来看,首先,政治转型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就,如初步建立了过渡期政权、国际关系向正常化回归等,但以《朱巴和平协议》签署为分界线,苏丹过渡政权呈现了向右转的态势。其实质是军方与一些传统保守势力“和舟共济”,希望通过所谓的政治转型“软着落”来维护各自的利益,这种局面基本反映了目前苏丹的政治和社会生态。同时,也应该看到,苏丹左翼阵营在这次革命中也有回归和上升的态势;其次,在非盟和埃塞俄比亚斡旋下,“自由与变革力量”联盟与军方达成的分权制具有一定的创新意义,但这种模式也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军人干政或军人执政的后患。2020年8月,在过渡政权成立一周年之际,文官政府与军方之间的矛盾便已经公开化。当时,总理哈姆杜克对军方和安全机构下属企业掌握着国家80%的经济活动公开表示不满,而主权委员会主席布尔汉则指责政府施政不力,甩锅军方。因此,军方与文官政府的关系,以及未来军方如何还政于民,这些都仍有待观察,甚至不排除双方矛盾进一步激化的可能性;最后,引爆苏丹革命的根本性问题,即经济发展和民生问题,短时期内很难得到缓解。2020年,在政局动荡、新冠疫情肆虐和百年不遇洪灾的三重打击下,苏丹经济更是雪上加霜,本币断崖式贬值,苏丹镑从革命前1美元兑18镑,暴跌至2021年5月底的近500镑①《苏丹本币再度崩溃,1美元近500镑关口》(阿拉伯文),半岛网,2021年5月31日,https://www.aljazeera.net/ebusiness/2021/5/31/,上网时间:2021年6月10日。。通胀高企,市场上面粉、食用油、食糖、燃油等各类物价飞涨,民怨沸腾。“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因此,可以肯定的是,苏丹过渡期权力斗争仍会继续,社会不稳定因素尚未得到根本解决。各种势力,尤其是革命与保守势力、军方与文官势力、传统与新兴势力,它们之间的交锋仍有激化的可能性,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仍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
从国际层面来说,苏丹过渡期政坛的风云变幻,也是百年变局大背景下地区和国际势力渗透和干涉苏丹过渡期政治转型的一个缩影。从沙特、埃及等国与苏丹过渡期政权的密切互动,到非盟和埃塞的积极斡旋调停,再到以美国为首的“苏丹之友”的高调介入,以及俄罗斯通过赠舰方式提醒两国军事协议的存在等,各方从各自利益和立场出发,都希望后巴希尔时代苏丹政治转型朝着有利于己方的方向发展。苏丹国土面积辽阔,兼具阿拉伯、伊斯兰、非洲等多重身份,扼红海西岸要冲,被埃及和埃塞两个非洲上亿人口大国包夹,在地缘政治版图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不仅如此,苏丹境内水资源、可耕地、矿产资源也比较丰富,因而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苏丹便是冷战双方争夺拉拢的重要对象。如今,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形势,苏丹过渡期政权如何纵横捭阖,因势利导,既能摆脱西式民主“陷阱”,又能使苏丹走上和平、稳定和可持续发展之路,这考验着苏丹人民和政治精英们的集体智慧。回顾苏丹历史,苏丹的道路与制度选择,在非洲大陆和阿拉伯世界都有其相对的独特性。20世纪90年代,当第三波民主席卷非洲大陆时,苏丹却选择了走政治伊斯兰道路,并在这条道上一走就是30年。2010年后,当“阿拉伯之春”浪潮席卷阿拉伯世界之时,苏丹巴希尔政权当时受到的冲击却相对较小。因此,此次长达5年多的“超长”过渡期,对于后巴希尔时代的政治转型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苏丹各界政治力量能否在过渡期找到一条符合苏丹国情的可持续发展道路,建立一套与之相符的政治、法律制度,将对未来苏丹人民的福祉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