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米
01
一个阴天,宋漓闲来无事,搬出了大衣橱最上面的那只箱子。
她本意是想找跳绳。最近工作繁忙,没有注意运动,身材略有些虚肿。她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经验,说跳绳是最科学的减肥方法。此时难得空闲,便准备付诸实践。
箱子太大,没拿稳,倾倒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了一地,那根起了毛边的跳绳旁边,是一张泛黄的信笺。信笺正面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有生之年愿望清单,背面是一大片墨染的痕迹,依稀还能看见上面写过几行东西,但字迹是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过往二十八年的人生,她其实有过很多小愿望:花裙子、好成绩、好工作,甚至是烈日时下一场暴雨、阴天时放晴……她自认为记忆力算好,却偏偏对这庄重的“有生之年系列”,半点儿印象都无。
宋漓坐在地上,愣愣地瞅着这一地杂乱,犹如老僧入定。有风吹过,那信笺翻滚着飘起,在半空的透光中,她终于看清了墨染下的最后一行字——“给宋漓: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落款是“周时”。
窗户上传来滴答的雨声,将倾未倾的雨,终于落下。
02
宋漓记得许多事情,却不常回忆,这许多的事情中,就包括周时。
他于她而言,更像是冬日寒夜的一次深呼吸,感知通通麻木了,唯有那一抹凛冽,在胸腔里久久不能散去。
遇见的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那年周边小镇兴起旅游业,于是她所在村庄效仿不远处的几个知名古镇,在依山傍水的地方修建古村落,就连设计师都是重金从首都聘请的。负责行政的王经理是宋漓的一个远方表叔,因此当设计团队提出需要一个土生土长又有历史文化功底的助理时,表叔便把宋漓塞进去了。
办公室设在村委,四四方方的老院子,東西南北四向各一溜儿房子,一色的青砖灰瓦。黄昏,宋漓用力推开斑驳陈旧的双扇木门,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子中间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裤,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侧脸。夕阳透过树梢斑驳洒下,在他左边侧脸留下睫毛长长的剪影。
她开口说明来意,正欲问设计室在哪里,就听对方问道:“你知道水杉的树语吗?”
宋漓茫然抬头,树也讲究树语的吗?
对方自顾自道:“水杉长在中生代白垩纪,在冰川纪后期近乎绝迹,一九四八年植物学家发现了幸存的水杉巨树,此后它才得以快速繁殖,变成如今随处可见的景观树。所以它的树语叫作活化石。你说,一九四八年的那一棵水杉,它在想什么?”
宋漓张张嘴却没说话,眼前的老树沉默地看着她。
夕阳把整个院子晕染成了橘色,进入院中,便如同一脚踏进泛了黄的时光。
对方终于转过身来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倒是极黑:“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大概不适合这份工作。”
宋漓有些失神,却下意识地自辩:“就因为我不懂水杉的树语?我读的是中文系,不是植物学……”
“你叫宋漓?是‘孤舟暮雪钓湘漓’的那个‘漓’吗?”
宋漓脸颊“唰”地红了。她不知道这句诗,答不出是或不是,刚才那句辩解自己是中文系的话简直像打脸。她仓皇地低了头,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和礼貌说道:“对不起,打扰了,不过还是欢迎你到宿锦来。这里虽说是穷山僻壤,但好在天高云薄,尤其是清晨,可以看见很近的月亮。”
说完她掉头便走,转身的同时听见身后那人道:“你喜欢清晨的月亮?”
古人形容月影婆娑,月光如水,似乎月亮只能是伴随着黑夜出现,但宋漓知道其实不是的。
她幼年时跟随外婆住在村子上,忘记了是哪一天,天刚蒙蒙亮,有挑扁担卖蒸包的货郎打家门口过,扁担吱呀的声响和蒸包的香味,把她从睡梦中勾醒。外婆牵着她的手追赶,终于在长长的巷道拐角处拦下对方,买下一个薄皮大馅的包子,用碎花手帕仔仔细细包了,笑眯眯地塞到了她的手上。
晨曦微亮,远处是氤氲的白色雾气,薄雾笼罩在蜿蜒的青石板路上,小宋漓一口咬下去,被烫得连连吸气,一抬头便看见了遥遥挂在天空,躲在青砖瓦屋后面的那一轮月亮。
东方初升的旭日与它遥遥相对,那半笼薄纱的颜色虽然清浅,却美得一点儿也不逊色。
外婆的微笑,手中的蒸包香气,远处的氤氲白雾,宋漓就是从那天开始,把清晨的月亮在记忆中保存了很多年。
对方沉默半晌,忽地抬眼朝她看过来,身后火红的晚霞,映衬着他清瘦的脸颊:“欢迎加入设计队,我是周时。”
宋漓讶然抬头,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
周时,国内知名的古城镇景观设计师,传闻他家世极好,年少成名,母亲曾是设计出江南样板园林的知名设计师,他本人有着极高的设计天赋,极孤僻的性格,外界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设计过的景观上,可灵感是如何迸发,构思是如何落笔,无从窥探。
就好比现在,他明明是在看她,那眼神却像是越过了她的头顶,往更远处延伸,好似落在了她身后那斑驳的木门上,又好似落在远处缠绕的电线上,又或是哪里都不是,只是看着虚空的某一处。
天大地大,他泛舟于海上。
宋漓终于在这刻想起一句应景的诗词:“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人,惟有自渡。”
03
宋漓的工作并不轻松,周时的要求算得上严苛,对于设计工作来说,前期的素材收集工作至关重要,于是宋漓顶着西北边陲超强的紫外线,跟着周时步量着整个村子。
村子不大不小,南北向有三条主路,自西向东十四条巷道纵横交错。在周时看来,宋漓要把每条巷道、每堵墙,甚至脚下每块青砖都说出来龙去脉,才算是合格的向导。
大概设计师的思维总是异于常人,所以周时的问题时常剑走偏锋,再加上他本身做事细腻严谨,宋漓每天应对他的提问都像坐在高考考场。
“为什么这些沟渠的盖板都要用石板?”
幸好宋漓前一天做了功课:“因为此地多水汽,木质板缝隙容易长青苔,走路不便。”
“桥下这两个石鼓的造型是什么?”
“当地少数民族的一种图腾,类似于龙的六子霸下,相传可以治理河道,保佑风调雨顺。”
“为什么别处都是出角十二角的造型,这家是平层?”
宋漓答道:“因为这是家民宿,老板娘喜欢在楼顶上看星空,老板对老板娘又很宠。”
周时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莫不是在胡说八道”,宋漓回他一个无辜的微笑。
“这条巷子的石板路为什么感觉不太一样?”
“因为这条是最古老的巷子,铺的不是青石板,而是磨刀石。相传在很久之前,这条巷子里住着一位妇人,新婚不久丈夫便外出,一直杳无音讯,妇人日复一日地等着,每个黄昏都坐在门槛上,磨着手里的菜刀,盼望着丈夫自巷口归来,好杀鸡宰羊,备一桌好菜,烫一壶老酒,诉一诉相思和哀愁。”
周时偏头看她:“她等到了吗?”
宋漓眨眨眼:“谁知道呢?或许等到了,或许没有,没人记得结局了。”
周时垂眸看着脚底下青灰色的纹路,半晌才说道:“但这些磨刀石肯定还记得,只是无法诉说。”
宋漓笑道:“所以它们等到了你,你终将替它们诉说。”
对方忽而转头看她,那眼神让宋漓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思考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而对方已然把头转回去了。
宋漓领着周时把十四条巷道走了四十多遍,回答了他数不清的问题之后,周时的设计草稿仍没有落笔,整个设计团队包括很多当地的村民,都颇有微词。就连表叔都忍不住在宋漓面前念叨了好几次:“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把他请来的,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费用呢,他该不会是徒有虚名吧?”
宋漓有心替周时辩解两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些天她跟着他走过每一条巷道,每一个转角,眼见着他对这个地方越来越熟悉,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沉默。有一次,宋漓翻阅村史到了后半夜,刚出村委的大门,就发现铺着磨刀石的那条巷道里站着一个人,天上并无星月,那背影显得十分孤寂。
第三次晚上遇见他时,宋漓忍不住上前拍了他的肩膀:“嗨,他们说今晚的月亮是距离地球最近的超级满月,所以显得格外亮。难得月色这么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04
夜色清凉,长街无人,宋漓领着周时一直走过四方街,走过村口那座古老的双弧拱桥,又一拐,才站到了一条狭小的窄巷里,面前是黄泥墙、茅草顶的两间屋子,只有窗和门洞,却没有门。正对着门口摆放着一排圆肚的酱色大陶缸,浓郁的米酒香扑面而来。
宋漓深吸一口气,在皎洁的月光下转过头眉眼弯弯地看他:“这里以前是最古老的白族蒸酒坊,现在被用来存放米酿,相传每个蒸酒坊里都住着一位米婆婆,她能帮人实现愿望。喏,你看……”
周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梁上悬挂着长长的粗布条,直垂到地上,旁边枣红色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半只葫芦瓢和一支的毛笔。
“一瓢米酿,喝一半蘸一半,然后把想做的事情写在布梯上……等到水渍干了,米婆婆就收到啦。”她边说边伸手去缸里盛了满满一瓢,递给了周时。
周时迟疑了一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只觉得入口清冽香醇,又有些许的酸苦调和,更觉甘甜,一抬头才发现宋漓正惊讶地看着他。
“干什么?不是你说喝一半留一半的吗?”
“是我说的……”但也没让你这么豪放啊。这米酿纯天然发酵,度数还是挺高的。
这位大设计师在工作以外的时候,偶尔会流露出可爱的傻气。
她想了想,把毛笔递给他:“既然喝完了,剩下的一半用来写愿望吧。反正水渍落到布条上,一会也就干了,这大半夜也无人看到,你大可以列个有生之年想实现的愿望清单,也可以把不敢说的话告诉给米婆婆,比方说……你迟迟不愿动笔设计的原因。”
周时握着笔杆,对着面前泛了黄的布条站立着,窗外透过来的月光像是打偏了的光束,安静地落在墙脚。
他想了那么久,久到宋漓几乎都以为他睡着了,才终于抬笔蘸浆,迟疑地在布条上落下了第一笔。
一点,一竖,一点,又写了几笔,最后顿笔,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思量,布条上却只落下了一个字——怕。
宋漓沉默地看着,心底突然就涌起一阵疼惜。她偏头去看他,四目相对,周时回给她一个极淡极轻的笑。
人人都说他出生富贵,年少有为,父母皆是景观设计师,一个专攻欧式风格,一个擅长本土園林设计,风格迥异却各有千秋,夫妻二人被誉为业内的神雕侠侣。婚后不久,周母便宣布从此相夫教子,不再做设计,她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培养出了天才设计师周时,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人生圆满。
夸奖、赞美和羡慕包围着他,无人知晓的是,周时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离了婚。父亲火速爱上了一个留德归来的年轻女设计师,母亲大受打击,在某一个深夜突然发现自己画不出任何一个雕栏玉砌的形状。那天她枯坐到凌晨,终于承认自己再也没法提笔设计。
也就是那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周时被呆呆站在床前的母亲吓了一跳。面前的母亲眼窝深陷,眼中却有着他看不懂的炽热疯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凄然一笑:“周时,我只有你了。”
那时的周时还很年幼,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惶恐不安中,轻轻一侧头,窥到了窗外悬挂着的,那轮清浅的月亮。
周时便是从那天起成了母亲的笔,早期他仅有天赋却无经验,曾为了一扇听雨窗,被母亲在滂沱大雨之夜,扔到郊区废弃的园林里待了整整一夜。这样过了几年后,母亲放手让他自己尝试,他凭借新奇的创意和坚实的理论基础,重现了一条历史悠长的茶马古道,从此声名鹊起。
各种盛誉纷沓而来,人人都称赞他是天才,赞他的神来之笔让这古道跨越时空重现在人们面前。只有周时自己知道,那一条茶马古道自笔下成型起,他便开始害怕。
每设计一处地方,那害怕就增加一分,直到那一天,宋漓在巷子里说出那些磨刀石等到了他,他终将替它们诉说时,那害怕达到了顶峰。
他在许多个夜晚伫立磨刀石路面上,扪心自问,我能替它们说什么呢?
那些用技巧手法画出来的线条图案,那些凭想象创造的人文景观,跟它们,又有多少关系呢?
自始至终他怕的都是,那茶马古道、栈道索桥和他脚下正踩着的磨刀石路,有朝一日会入梦来,披着不伦不类的装饰物,冲着他低低饮泣:“我本来不是这样的啊。”
他是不爱做古城镇设计的,因了母亲的期望和强迫才跌跌撞撞走到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惶恐。他这世间不过能存在几十载,这些巷子和城镇却长长久久地存在着,有朝一日连他都不在了的话,它们又该找谁去控诉呢?
他看着那布条上的字慢慢变淡,直至彻底消失,才转头看向宋漓,眼中似有亮光:“每块砖,每面墙,每条路,每扇窗……我怕它们会怪我,把它们变成现在这样。”
宋漓的心一阵紧似一阵,良久才拿过他手中的葫芦瓢,重新取了一瓢米酿,喝一半留一半,用笔细细蘸了米酿,挥笔在布条上写下一行字:“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她低声开口:“富士山最美的季节其实是在十一月,山顶有皑皑白雪,山脚有艳红的枫叶,但那景色再美,你再喜欢,富士山都不会是你的,你只要经过,看过,喜欢过就够了。如同这些巷子,这些青石砖和断壁残墙,它们从来都不是你的。”
“周时。”她柔声唤他名字,“你只是来过了,用你的方式留下一些痕迹,而它们会长久地帮你记得。若是有朝一日你再故地重游,它们会跟你打招呼,像老朋友一样,仅此而已。”
她轻轻地牵住他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你别怕。”
这句“你别怕”说出口的瞬间,周时眼中的那滴泪终于落下。
窗外已是天青色,周时便是在这一刻爱上了这边陲小镇。他想,多好啊,他身边站着一位姑娘,与他共享月色慷慨,夜风微凉。
05
设计图全部完工的那天是冬至,按照当地风俗,要寻青汁、雪里蕻、白瓜等七种果蔬研磨成汁,包成七色水饺,取日子七彩纷呈的好兆头。设计团队所处的小院一大早便开始喧闹起来,其中属宋漓的声音最响亮,她正指导着团队的技术员挤桑葚汁,对方黑紫色的手时不时推推眼镜,将眼镜变成了墨镜,她被逗得哈哈直乐。
周时靠在窗边看她,嘴角不自觉也噙了笑。她是个爱笑的姑娘,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彎弯,脸颊上会出现一个很小的笑涡,不算漂亮,却极可爱。
他们后来又去过很多次那个蒸酒坊,当放松,也当娱乐。她嘻嘻哈哈地在布条上写很多愿望,大多都不怎么靠谱,什么“瘦到九十斤”“本周中彩票”“卖米粉的阿婆记得少放点儿盐”“村委大院的十六棵水杉树越长越高”“后院池塘里的锦鲤多活几天”,等等,每次周时看到她许愿时的侧脸,内心便柔软成一汪清泉。
她是忧愁不过三秒的,前天信誓旦旦许愿要瘦,隔天便吃了大半个蛋糕,然后愁眉苦脸地在绕着院子跑步。他刚巧路过,好心告诉她跳绳是最好减肥塑形方法,隔天就见她去小超市买了一根跳绳,附带两大包薯片。
觉得水杉作为“活化石”很有意义,每天把十六棵树拍一遍,嘱咐它们要长高,直到某天村委王大爷告诉她,东边那两棵是梧桐。
卖粉的阿婆永远也记不住少放盐,她照去不误。
黄昏的时候,他们坐在巷子口,远处是低沉的落日和整点的钟声。她坐在他对面吃着东西,眉眼弯弯,他内心在想,他愿竭尽所有,让她永远都是那个把心愿许成小牢骚的姑娘,他的小姑娘。
七色饺子下锅煮沸时已是夜幕降临,大家把圆桌支在了院子里,各式各样的碟碗筷子摆了满满一桌,中间的铜火锅咕嘟着冒热气,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了一片氤氲水汽里。宋漓系着围裙,从厨房端着碗往外走,一边喊着“饺子来喽”,与此同时,大门被推开,表叔激动的声音传来:“周时,你看看谁来了。”
众人应声回头,看见一个穿黑色呢大衣的妇人在门槛前站着,橘色的灯光罩在她的头顶,高高绾起的盘发一丝不乱,显得气质越发清冷,那双眼睛倒是和周时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大家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喧闹起来。对方不仅是周时的母亲,更是业界的传奇,哪一个年轻人不想近距离瞻仰传奇人物的魅力呢?他们个个激动又热情,反倒是周时和平日里十分闹腾的宋漓最安静。
宋漓的安静源于羞涩,她只低低地叫了声“阿姨好”,便端坐在一旁,低眉垂眼,连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烫牛肚都没吃几块。
一直坐在母亲左手旁的周时,一如往常地沉默着,所以并无人注意到放在他面前的那盘七色水饺,直到凉透了,黏在一起了,他都没有动过。
一群人闹到很晚,留下年轻人们收拾残局,周母斜倚着窗框,良久轻笑一声:“是那个正在喂猫的姑娘吗?”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宋漓正蹲在院子的东南角,手里捏着碧绿色的水饺,在喂一只圆眼睛的小花狸猫。
周时把薄唇抿成了锋利的弧度,没动,也没回答。知子莫若母,他们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相依为命。他不用做出任何举动,爱意便会从眼睛里跑出来,被母亲准确地捕捉到,一切解释都是欲盖弥彰。
周母轻轻摇头:“所以这次你的设计方案俗气不堪。当然,你可以称那为烟火气,可是周时,那些爱恨情仇是普通人的,不是你的。”
周时的眼神往院子里延伸,嘴角扯出微笑:“但我从头到尾只想当一个普通人。”
住在普通的村子上,有喝不完的米酿,看不完的落日,数不完的月光和最可爱的姑娘。
周母终于回身看他:“不,你不能。”
“凭什么?”
“就凭,曾经我也和你一样。”
一样贪恋这人间的风景,一样痴迷这俗世的烟火气,可最后的结果呢?
她的外婆是个才女,出版了三本小说后销声匿迹。小姨是新潮画家,后来患上重度抑郁症。而她,生下周时后变得易暴易怒,歇斯底里,爱情终于走到尽头后,再也不能拿笔。
“都说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周时,你又凭什么以为你能逃过?”她顿住,眼神虚虚地落到很远的地方,“你父亲离开的那天,他说他宁愿从没与我相爱过,那样最起码回忆的时候,不是满地狼藉。”
她用目光细细地摩挲着面前周时的脸,如同孩童时给过他的安慰,声音似悲还苦:“别等到有朝一日,她心中满是怨气,说她恨你。你喜欢的姑娘,让她留在你心里,就够了。”
周时浑身一震,有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自心尖朝着四肢蔓延,似乎连呼吸都觉得疼。
院子里的喧嚣渐渐散了,他甚至不用回头,就能听出宋漓的脚步声。他听出她试探地朝他走了两步,到底是不好意思打扰,又纠结着离开了。
那脚步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了老街的拐角。
06
团队离开时已临近除夕,表叔他们特意赶在团队离开的前一天张罗了丰盛的散伙饭,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人人都觉情深酒浅,一顿饭从下午吃到了深夜,宋漓坐在周时的手边,被这氛围熏得脸颊微红,心里却欢欣雀跃。
有相熟的姐姐打趣:“小宋漓心情很好嘛,怎么我们要离开了,你这么开心吗?某人会伤心的呀。”
周时捏着手中的陶瓷酒杯不语,宋漓笑得眉眼弯弯,小女儿心思毕现:“你们总公司是不是在招行政?我投简历收到回复了,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啦。”
大家开始善意地起哄,唯有周时始终眼眸低垂,等到众人都安静了方说道:“你去我们公司能做什么?端茶、倒水、送咖啡吗?读了四年的中文系,就是为了到我们公司去当个前台小妹?”
宋漓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却仍挣扎着替自己解释:“我可以学,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儿。”
她抬眼看他,从眉眼到薄唇,忽然就生出一种感觉:在那间四处漏风的破败蒸酒坊里,在那十四条蜿蜒曲折的巷道里,她牵着他的手,觉得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近。如今在这密闭的小饭馆,他坐在她的手边,她却感觉两人距离如此遥远。
宋漓突然就感到一阵心慌,在这慌乱里她听见周时的一声嗤笑,听见他清晰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觉得能离我近一点儿。”
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是啊,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平凡如斯的人,怎么可能够得上他?
他们如云泥之别,他只是路过,留下一阵芬芳,她却误以为,他是为了她而绽放。
是什么给了她这种错觉呢?是清晨的月亮,曲折的巷道,随风摇曳的素白布条?是他们一起走过的黄昏,一起吹过的晚风,还是一起坐过的街角?
她的一颗心沉沉下坠,大家面面相觑之时,周时起身离去,宋漓呆坐许久,到底是一腔孤勇地追了出去。
隆冬深夜的风吹得万物萧条,前方的周时走得不快不慢,像是并不在意去处,又像是漫无目的。
“周时。”她停在不远处唤他,有千万个问题想要问,可到底只问了一句最通俗的,“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看?”
她不问爱恨,也不问归期,她只敢像一个局促不安的主人,问短暂停留的客人是否有意再来。
此番招待您可还满意?此处风景您可还惦记?此去经年之后,您将会在哪天重游旧地?
前方周时的背影在烈烈寒风中挺得笔直,似是过了许久,宋漓终于听见他的回答:“阿漓,我们就从这里告别吧。”
自此说再见,便再也不见。
寒风刺骨,吹乱了宋漓额前的发和脸上的泪,她却仍是笑着的,一如过往眉眼弯弯道:“那,周先生,祝您一路平安。”
周时没动,更没转身,他感觉自己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他就这样站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了,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轻轻抬脚迈步。
他漫無目的地沿着青石路一直走,走过四方街,走过那座古老的双弧拱桥,走过长了青苔的转角,走过那条断壁残巷,熟悉的蒸酒坊出现在眼前。
周时笑着摇头,他是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的,可原来他的脚、他的心都替他决定了,眼前厚重素白的布条随风摇曳,在半空中猎猎作响,旁边褚红色的酒缸、落满了灰尘的横梁、散发着酒香气的葫芦瓢一同看向他,似乎都在问他同样的问题:“你何时再回来呢?”
周时拿起瓢,弯腰取了满满一瓢米酿,一饮而尽后他冲着暗处笑了笑,似乎那里依然站着那个笑起来有小梨涡的姑娘。
母亲祖籍安徽,他印象里,她难得高兴的时候,便会唱出一段黄梅戏,唱得极地道,他便也无师自通。
夜色如幕,他是戏台上无人观赏的演员,低吟浅唱,如泣如诉——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我……”
周时顿住,良久,才微微闭眼:“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一别两宽后,此生啊,他怕是再也不敢踏入这村子。
窗外风声尖啸,像极了谁的呜咽声。
航班是一大早,周时在十四条巷道上转了整夜,凌晨时分才沾了满身雾气回到大院。院中静谧无声,只有十六棵参天古树与他沉默相对。
办公室里因为团队撤离,一片凌乱。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俯身开始收拾,粉色的水杯、黄色的跳绳、蓝色的帽子、黑色的口罩……渐渐摆满了小小的箱子,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素白印花的信笺纸。
上面有她的笔记,重要的记录,他提出的要求,甚至还有她开会无聊时画的他的侧脸,本子的一大半已经用完了,只剩下最后几页。
他想了想,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最后一页纸上写字:有生之年愿望清单。
“愿你健康瘦,但胖起来照样可爱。”
“愿你常有意外之喜,不仅限于发财。”
“愿你所浇之树皆能健壮,所喂之鱼皆能徜徉,所吃的每一碗米粉,都是刚刚好的滋味。”
他越写越快,越写越用力,直至笔尖在纸上落下了一大滴浓浓的墨水,如同是谁的眼泪。
纸张柔软,墨水迅速晕染成一片,遮盖了他以上所写、所想、所必须要隐瞒的,所有关于她的愿望。
他愿意竭尽所能,让她在以后的岁月中,做个一直笑得肆意的姑娘。
可就算他竭尽所能,他唯一能做的,却只能离开。他来过,见过,爱过,却再不敢奢望拥有。
墨渍渐渐干了,窗外月光如水,周时终于提笔写下最后一行字——“给宋漓: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周时。”
以后这漫长的人生,他将始终站在富士山脚下,听风,候雨,等一场漫天遍野的樱花。
(编辑: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