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这栋高层,两梯三户。东户180平米,西户120平米。我家户型最小,90平米,夹在中间,南北不通透。
东户,住三口人。一对看起来还算年轻的两口子,一个小老太太。没有孩子。
女人够漂亮,皮肤光洁,面容沉静。不是典型无争议的漂亮,就是耐看,让你眼睛不想逃掉,随后还想回味的那种。
却也够冷。两个人在电梯里见面,想着是邻居,我神情中自然要流露打招呼的样子,她没有丝毫迎合,我只好把微微牵扯开的面部肌肉收敛。出电梯时,她会停留脚步让我,仍是面无表情。我便释然,还好,没冷到趾高气扬目空一切让人心生激愤,便忍不住扭头再去看她一眼。
夏天,她有时穿裙子,有时穿裤子。她穿裤子,尤其穿九分小西裤,让我觉得裤子在她身上最像裤子。臀型美丽不消说,关键是,臀部以下,裤子与大腿不太体贴的间隙,一路向下越过膝盖之后的渐收渐紧,西裤本有的干练,在她身上呈现出别人没有的悠闲和慵懒。悠闲慵懒的意味一路向上,越过不大引人瞩目的上身,和她面部的沉静融为一体。胸微鼓,因为穿宽松的T恤,看起来很平。个子不高,一米六吧,短发齐肩。
和教研组同事聊天,不小心聊到女人。大家就纷纷说自己心目中的美女形象。我说,我喜欢王珞丹那种,还从手机里翻出王珞丹和朴树合唱《清白之年》的视频给他们看。陈老师恍然大悟:哦,你喜欢平胸女人。她这么一说,还真是!也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邻居很像王珞丹——王珞丹比她甜点。
老太太丑,瘦,低,几近侏儒。面部皱巴成一颗核桃。她们刚住进来,我问老婆,你说小老太太是女人的婆婆还是妈妈?老婆说你傻啊,那么丑的女人,能生出那么好看的女子?
然后盯住我,说,好看吧?我说,还行。老婆微咪眼睛,还行?又补一句:你说啥叫好看?
搁十年前,我会趁势接一句“你才叫好看”。如今早没了这兴致情怀,就没吭声。
不是脑袋的储库里没了这句话,也不是从里面搜不出来,是不能说,不好意思说,说出来,鬼都不信,只能像讽刺。
老婆又说,就没见过这家男人。我说是。老婆又说,难道她还没结婚,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啊。我说你关心那么多做什么?老婆说,两口子不就是没事说些废话吗,哪有那么多正经话!然后叹了口气:反正你是和我越来越没话了。
这是个新楼盘,为早点结束租住的日子,拿到钥匙后,我们立即开始装修,没等甲醛散干净,就迫不及待住了进来。没多久,东户开始装修,陆陆续续大约有半年时间。像所有无聊好奇的邻居一样,他们开着房门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进去看里面的装修格局和进展。
他们大概是很有钱的,那么大的房子,安装了中央空调。地砖墙砖,是冷冷的暗色调,以一种我羡慕又不能接受的高贵距离感闪着幽光。回到自己家,看着不大的厨房不大的卫生间里我和老婆精心挑选的乳黄色瓷砖,会暗暗惭愧自己眼界真低。
第一次见老太太和女人,是她家装修结束进家具时。正好碰到了,我就跟着抬家具的工人往里走,还假模假样搭了一把手。包装箱落地,里面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小老太太。
看到女人的那一刻,我想躲闪。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穿的邋遢。她的精致,惊着了我。女人对我的闯入,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目光只是看着送货的工人。倒是小老太太问我是谁,我朝门外努努嘴,示意我是隔壁邻居。老太太说,邻居好啊,好亲戚不如近邻居。女人微微蹙了下眉。
包装箱拆开,是沙发。以我装修房子时走遍家具店的经验,如果她家真有钱,那种雕花的红木家具,正好配得上她们阔大的客厅。却是布艺的。工人三下两下摆好,倒也可以。工人临走时,把包装沙发的纸箱收拾起来踩扁,要顺便给他们捎到楼下。老太太一把抓住:这些我们不是都掏过钱了么?一个工人没好气:愿意留着就留着。
老太太討纸箱的时候,女人又微微蹙了下眉。我不能再以看家具的名义偷偷瞟她了,转身离开。她俩都没朝我客气。
又过了两三个月,时令快到冬天,小区刚供暖。有人敲门,打开,是老太太。她问我家里暖气怎么样。我说还行。她说她家暖气怎么是冰的。我问她交过暖气费了么,她说交过了。我突然想起,交过暖气费后,还得让物业的人把外面阀门给打开,就告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在门外,我在门里,我一只手还握着门把手。本来话已说完,老太太的眼睛却透过我身体和门框的缝隙往里瞅,一副不愿离开的样子。她抬起脸,眼睛咕噜转了一下说,我能不能摸摸你家暖气?
这个要求让我很不舒服,可还不好拒绝,毕竟我去过她家,还不止一次。可那时她家还在装修啊,乱糟糟的,多踏进一只脚少踏一只脚没啥区别。而我家,毕竟已经住人了。
我放开门把手,闪出一个身的空隙来,半允许半拒绝的意味。她就进来了。我指一指门口地下,示意她换拖鞋。她说,还得换这个啊,那不看了。然后退了出去。我舒一口气,没等她利索扭身,嘭地关住了门,声音大小正适合她听。
以为她们这就住进来了,因为那个女人,我还有一点小小的愉悦和期待。直到第二年春天,快停暖气了,她们才真正住进来。我想,真是有钱折腾的,不住交什么暖气费!
却仍旧只见她俩,没见有过男人。
之后,在电梯里,我常常能见到女人,却没说过一句话。
西户没有装修,也没有住人。
2
我老婆是高中物理老师,我是初中语文老师,我俩不一个学校。
同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可朋友们说起这个,总觉得很搞笑,似乎男人教高中教物理、女人教初中教语文才是正常。
她还是班主任,每带上一届学生,从高一到高三,再轮回,周而复始。除了上课,还要早出晚归看护学生自习。我光代课,比她闲很多。
两个老师,文理兼备,儿子成绩却一塌糊涂。她当机立断,在儿子初中三年级前半期,托了一个学生家长的关系,把他送到另一个城市的某所中学,那种“中考加工厂”性质的学校,一个月回来一次。
不久,我们就见到了隔壁男人,个子也不高,裤缝笔直,体型微胖,戴个眼镜,一脸严肃,年龄看上去比她稍大。
男人一回来,来他们家的人特别多,大多是晚上,很多人手里还拎着各种有精美包装盒的礼品。老婆说,肯定是个当官的,没准在外地工作。我说,也许是大老板,现在当官的哪敢明目张胆收礼。老婆说,那你就小儿科了,有敢送的,就有敢收的。不过你也说得对,我们班那些家长,经商的比当官的还有派头。
时间长了,我大致掌握了男人回来的频率,也基本一个月一次,一次住两三天。比我儿子强,他最多能住一天,剩下的一天,浪费在路上。
一天晚上,我清理家里的垃圾。我通常的习惯是,把扫地、抹桌子清理出的各种垃圾和厨房的厨余垃圾归拢在一起,一个袋子装了先拎到门外,第二天早晨上班再拎到楼下。那晚,因为垃圾袋破了一条口子,我怕东西往外溜,就把袋子放在一个方便面外包装箱里。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方便面箱不见了,垃圾袋被搁置地上。我有点生气,想肯定是负责清洁楼道卫生的老头把纸箱拿走了。我想,拿就拿吧,你好歹给我把垃圾捎下去啊。我只好一只手拎起垃圾袋,另一只手护着那条口子,小心翼翼拿到楼下。
又过几天,发生了同样的事,我更加生气了,想,哪天遇见了老头,必定得说说这个事。
再一再二我觉得力度不足,强迫症似的,我专门腾空一个还有用的纸箱,第三次把垃圾袋放在里面。第二天出门,果然!证据确凿了,不,是理由充分了。我正式决定,哪天告诫一下这个老头。
正想着这个事,电梯门开了,老头提着水桶和拖布站在电梯里。我把手中的垃圾袋往上提一下,和老头说,以后你要拿纸箱,好歹给我把垃圾一起扔掉。
老头没吭声,没理我,出了电梯,开始用拖布拖楼道。那桶水黑乎乎的,已经脏得不成个样子。我想他是心虚了。
下了楼,往垃圾收纳处那边走,却见一个小老太太踮着脚尖,趴在一个大垃圾桶上翻拣什么。她脚下,已经放了几个金属的塑料的矿泉水瓶和饮料瓶,一个瓶子没拧紧盖,还往外淌着液体。旁边,一摞被踩扁叠放的纸箱。
最上面的那只,一看上面印刷的字样,就知道是我昨晚扔掉的,因为那是我们学校订阅学生习题集的纸箱,搬家时候,我找了几个来归置东西。
往旁边另一只垃圾桶扔我的那袋垃圾时,我看清了老太太面孔,居然是我那邻居。
顾不上生气,首先是惊诧——她家那么有钱,干嘛捡这个,太违和了吧!她也认出了我,却没有我想象中应有的羞愧,只是冲我笑一下,让面部团团皱纹的线条发生些不规则变化,算是邻居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般的打招呼,和“丢人”二字丁点关系都没有,然后兀自继续翻拣。
又过了几天,有一天中午老婆进门,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隔壁的那个小老太婆居然在小区里捡废品,她家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
我说有钱没钱不是明摆着的吗,没钱能买那么大的房子,搞那么好的装修!老婆说有钱捡什么废品!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因为老婆说出来了,我就说,你管人家!
终于有一次,我捧着纸箱出门时和她正面相遇。老太太一点也不害臊,说,纸箱给我吧。我说,里面还有垃圾呢。她说,我给你下楼扔掉。我赶紧抓住机会:以后我纸箱里有东西,务必一起扔掉。老太太没说话,接住了纸箱。
我有点后悔,如此生硬地支使人家倒垃圾,总是有点那什么,毕竟她还是邻居。可又想,你拿了我纸箱去卖钱,顺便给我扔掉垃圾,这算公平交易。再想,人家不拿你的紙箱,你还不是连纸箱带垃圾一起扔掉?这样纠结了几个回合,最终还是觉得,既然你拿我纸箱,就得给我倒垃圾。把垃圾丢下光拿纸箱,搁谁都要生气。既然搁谁都生气,就证明我没错。
这话说过后,果然管用。只要我把垃圾放纸箱里,必定纸箱与垃圾一起消失。
有个帮你倒垃圾的人,挺受用的,几乎等同于雇了一个专项仆人。可惜家里没那么多纸箱,所有的饮料、方便面、快递等外包装盒,甚至鞋盒,都被我这样用掉了。
楼宇的负一层是地下室,负二层是地下车库。当年买房时,地下室和房价一样贵,买房子已经吃力了,地下室就没作考虑。地下车库的车位也贵得离谱,我和老婆都骑小电动,短时期内没买车打算,车位自然更不会买。有一天闲得无聊,心血来潮,突然想下负一层和负二层转转看看,就摁了电梯里那个我从没按过的数字。
先到负二层,下面阴沉沉冷飕飕,光线既暗,还是声控灯,一个人在下面,还有点毛骨悚然。赶紧顺消防通道楼梯上了负一层,转过楼梯口,脚步声把声控灯惊亮,我一下子看到邻居小老太蹲在地上,旁边一大堆废旧瓶子几乎成山。昏暗的灯光下,她活像一个既老且丑的女鬼。
老太太也吓了一跳,定下心神看是我,问,你干啥?我说,不干啥,转转。她看我几秒,低下头,继续往一个大尼龙袋里装瓶子。这时,声控灯又灭了,我俩陷入黑暗中。我赶紧运气咳嗽一下,结果,我的咳嗽声和她的咳嗽声同声发出,灯又亮了起来。我为无心形成的咳嗽二重唱不舒服了那么一下。
她起身,推开旁边一扇门,好家伙,虽然里面没亮灯,但借助外面的灯光可以看出,门里的空间比我家客厅都大。里面,堆了小半屋子她捡来的那些东西。哎呀,这个世界向谁去讲理,花那么多钱买那么大的地下室,原来供她干这个!
一天晚上,我又腾空一个纸箱,正好老婆下班回家。她看到我手里端着的纸箱和垃圾,说:你呀,就是浪费,不能像人家一样,攒起来卖钱?
我没理她。她也只是这么一说。
后来早晨上班,几次在楼道里遇见打扫卫生的老头。我知道误解他了,可觉得并不需要和他道歉。倒是他主动和我说话,言谈的内容,就是说隔壁小老太如何恶心,因为经常在楼道里堆积整理她捡来的各种废品,把楼道弄得脏乎乎臭烘烘的,害他在我们这个楼层,总得多浪费一些时间。他还往消防通道楼梯那边指了指,我过去才看到,在楼梯的拐角处堆满了各种东西,一直绵延到下楼的两三个台阶上。老头说,她再这样,就要和物业举报。又感慨,现在的物业,欺软怕硬,啥事都不敢管。
老头说的并非诳语。自从她们住进来后,我们这个楼层确实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周六下午和晚上没自习,这是高二学生一周仅有的休息时间,也是老婆休息的时间。我们会一起去购物,或者去不管哪方父母家,有时在家里大扫除。那天晚上,我们从岳父家回来,本来我已经不想动了,可老婆要我和她一起收拾屋子。她和我不一样,对这套新居还有热情。
快十一点钟,活儿接近尾声,当时她在客厅做最后整理,我在厨房擦洗灶台,突然她打开门,招徕我到客厅里,却不说话,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两手滴着洗洁精泡沫,走进客厅,隔着防盗门和墙壁,一下子就听到了哪里有人在大声争吵。稍一辨别,是隔壁。
声音三个,两女一男,都很大声。为了听清楚,老婆居然轻轻打开防盗门推出一条缝,把耳朵塞在缝隙里。我扒开她,也试了一下,并不比在家里听得更清楚。她家防盗门很高端,隔音效果好。后来,来回寻找位置,发现我家小卧室效果更好,因为这里与她家客厅只一墙之隔。现在的建筑,都是框架结构加砌块,砌块我见过,中间是空的。
争吵很激烈,都在控告、指责和申辩。三个人中,小老太声音最高,中气十足也毫不示弱,她吐字的速度和说话的频率,远超于另外两个。那晚,我听得最清楚的是小老太的一句话:我不会花你们一分钱!之后,她嚎啕大哭起来。再之后,是男人的劝慰。女人再没吭声。
那么沉静的女人,居然也会吵架,也要吵架。我心里泛起一股复杂的感情。有诧异,有怜惜,还有一点點幸灾乐祸。
3
有热心公益的居民(我认为是好事者),给楼宇住户建了一个微信群,彼此招呼加登门拜访,每户都有人被拖到群里。
这个群还是有点用处的:停水停电,群里会发公告;谁丢了东西,可在里面发寻物启事;谁家不明漏水了,会有楼下或隔壁邻居提醒。还有监督职能:谁往电梯里扔了垃圾(也许是不小心落下的,却没再管顾),会有人拍照警示;谁初一十五在楼道里烧香烧纸钱,有人会以消防的名义提出警告,说话粗点的,甚至直接开骂。
按照群主要求,群里每个人的昵称,必须修改为姓名+单元+房号+手机号。大多数人用的还是自己的本来昵称,有的手机号还不公布。但单元和房号,大家还是配合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那次吵架后不几天,我看到隔壁女人也入了群。她的昵称是姗儿。这个名字挺好,般配的感觉,就像我的学生们做选择题,几个近义词,只有一个词砌到句子里最合适。头像是一个欧洲女人,看着眼熟,好像哪个女明星。
我试着点她头像,朋友圈里有设置,什么都看不到。
我便在心里视她为姗儿。我老婆不在群里,仍叫她“那女的”。有时加个定语,“隔壁家那女的”。不厌其烦时还会说“隔壁家那年轻女的”,我都想提醒她没这个必要,我绝对不会称那个小老太为“那女的”。
一天晚上,大概快十点了,我在家无聊刷抖音。再过一二十分钟,老婆就要回来。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她,姗儿。
她说,我家跳闸了,您能帮我合一下吗?我忙不迭说可以可以。
她用手机的手电筒帮我照明,我跟着她进家。因为夜晚,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她家客厅窗户很大,几乎落地。窗外,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投照在阔大客厅,淹没了她手机的灯光。所有的家具,各就其位,默然不动,影影绰绰。
集线箱在厨房硕大冰箱的后上方,我让她搬来一个凳子。脱了鞋,踩上去,因为隔着冰箱顶部的距离,手仍旧是够不着。我问她家里有棍子没,她迟疑了一下,说没有。我想了想,问她擀面杖有没有,她拉开橱柜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根擀面杖来。我从她手里拿过手机,左手照着光,右手持擀面杖把集线箱的透明盖子挑起来,然后瞅准总开关那个跳闸,用力按下去,客厅的灯光刷地亮了。我松了口气。
当时站在凳子上用力,为保持稳定,我身体贴着冰箱,左肘支在冰箱顶部,下来才发现,肘部和胳膊上沾满了上面集聚的尘垢。也是,冰箱那么高,平素任谁也不会上去清理的。
我跟她到客厅。她看到了我胳膊上的灰尘,让我去洗漱间清理一下。我说不用,一会儿回家洗洗就好了。她转身去那边拿了一块毛巾,毛巾雪白,我都不好意思接。她直接拿住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拿着毛巾给我擦,她的指头好柔软,我不知她看到我脸红没有。毛巾污了,胳膊上的印迹却没完全擦去。她微微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我说,那我走了啊。她说,稍等,又转身去了一个屋,拿了一条烟出来给我。我一看是“中华”。
但我们没有推让争执。她惯常的沉静表情,让我明白这事不由分说不可拒绝,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对震慑,我讪讪地拿住了。拿住想说点什么,“谢谢”已经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那一瞬间,我知道这个词语极不合适,就冲她笑笑,转身,出了门,顺便把门给她带住,门锁在身后咔嗒一响。
这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和老婆说,短暂考虑后,还是决定不说,便把烟藏在了我衣柜的衣服下面。不放心,又往里塞了塞。
刚把衣柜的推拉门合严,老婆就下自习回来了。我平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和情绪,突然想起胳膊上的污渍还没洗掉,就直接过到卫生间洗漱池那边。老婆也没多看我一眼,像往常一样到卧室去换睡衣。
我突然很感激她现在的不多看我一眼。
晚上静下来,我才意识到,这是我小半生以来拥有的第一条“中华”烟。
第二天,我把烟拿到了学校,锁进了教研组办公桌抽屉里。我抽烟不多,学校也禁烟。每次上卫生间,我都会取出一支在里面抽掉。这条烟,我足足抽了两个月。越到后来,越舍不得抽。但终于还是抽完了。
这件事情,尤其她柔软的手指,让我有了那么一点心猿意马。随后几天,在电梯里还遇到过她一两次,但她依然是我之前见到的素常模样,没有表现出丝毫亲近,就像那晚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那种亲近,是我所期待并想来也正常的。她这样子,继续扼杀着我预先准备出也觉得应该准备出的热情。
有时,电梯门已经合上了,又被人从外面打开。这种时候,通常是她。所以后来电梯门的开合,很是让我快乐。因为是早晨,除了有纸箱时的那种例外,通常我手里会拎着一包垃圾。在给她让开位置的同时,我会有意识地把垃圾往身后藏藏。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倒垃圾,不是居家生活中最平常的事吗?
4
一天晚上,很晚睡不着觉,翻看手机时,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加她微信。
这个念头一旦发生,就不可遏制了。又怕唐突,辗转反侧,手指都触到了群里她的微信头像,又忍心缩回来。最终,心一横,点了,备注里,我写明是她隔壁邻居。
她很快就验证了。验证那一刻,我突生悔意,因为,毕竟已经那么晚,都快凌晨零时了。
我说,你好。她也回,你好。我说,没事,就想和你道个晚安。
打出这几个字,我很满意,不亏不欠不负也不过,刚刚好,能代表我此刻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如果她能做阅读理解,她就能够明白。
她半天没吭声。
我就有点急,觉得自己大概还是过了,我有资格道晚安么?便开始不安,手指赶紧动起来,补救般地加了句:抱歉,打扰了。
她很快回过来:挺好的。晚安。
“挺好的”,而且“晚安”——她这句话,让我入睡又推迟了俩小时。
最初的试探过去后,我们很快热烈起来。我都记不清是如何趋向热烈的,是哪些话真正起到了推进作用。那晚之后,我们几乎每晚都聊,通常从十一点开始,那时,老婆已经睡下。最初的时候,一次说三五句,十来八句,逐渐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能聊两三个小时。每晚十一点,我就上床,再不像以前那般拖拖拉拉,生物钟自动调整到了一天中最兴奋的模式。
微信里的她,和我在电梯里遇到的她截然不同,热烈,奔放,大胆。所有的话题,她都敢聊。每一个话题,她都是带动者,我只能尽己所能亦步亦趋跟随。在她面前,我就像一个既听话又勤奋的学生,始终开动脑筋发动神经努力跟着她的思路节奏不掉队。偶有神来之语,她都像老师一样给予我鼓励和夸赞,让我学习的兴头越来越高,进步的决心越来越大。水涨便会船高,默契时,彼此的妙言妙语,会层出不穷,节节攀升。
在这种逐渐深入稠密的聊天中,我探清了我们话题的雷区:所有与她个人、家庭、过往相关的一切,我都不能问。所以,我始终不知她的年龄、职业、学历,还有,她老公到底是做什么的。甚至,我还发生过一丝怀疑,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她老公?
只有一次,我谈到了自己儿子及他目前的状况,看出她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兴趣,就顺势问到她有孩子么。一行字迅速跳出来:所有贪得无厌的人都会断子绝孙。
这句话恶狠狠的,吓着了我。有那么几分钟,我都不知如何接话。我警告自己,以后再不要问这些我本来早已给自己规定好不问不能问不必问的问题了。
我向她坦白一切,我喜欢向她坦白,似乎只有坦白,才配得上她对我的这种情谊。我把我能想起来的一切事都告诉她,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包括我和老婆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比如,我和老婆分房睡,因为她睡眠极差,听不得一点响动。而我早晨喜欢睡懒觉,她六点就得出门去学校,这样,她一起床就要吵醒我。所以,分房后,我俩都乐得自在。但儿子回来,我们又必须合床,因为只有两个卧室。
我毕竟是语文老师,遣词造句功夫可以,起承转合,对照呼应,或比或兴,偶尔还来点春秋大义。
我还注意到了另一个状况,就是自那次吵架后,小老太有时在她家,有时不在她家。小老太在时,楼道里就会脏乱差,环卫老头就会逮住时机和我发牢骚。
之前,我会附和老头几句。现在,因为不知那个时分她是否会恰巧出门,担心被她听到,所以有时只是点头,或者干脆默不作声。我能判断出,她肯定是厌恶小老太的,但她们毕竟是一家么,我知道“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
无论小老太在与不在,都不妨碍我们每晚十一时开始的聊天。
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一度被同事视作名言:你和谁废话越多,你们关系越近。我俩什么都聊,聊电影,聊歌曲,聊明星,聊八卦,聊过往,聊吃喝玩乐如果氛围刚刚好,还聊性,遣词造句打擦边球,模棱两可,似非而是,言此意彼,都明白,还都不说透。有一次,聊得正开心,我突然想起我那句名言,同时,惩罚似的,也突然想起老婆那天在厨房里和我说的话,“反正你是和我越来越没话了”,心中便一凛。
却也只是一凛,食指点按手机的速度并未减缓。
她知道我是老师,有时就让我讲学校的故事。可学校那么乏味,几乎没什么故事可讲。
她说,同事也行,有意思的。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每个面孔浮过,都像我们校庆时全校老师合影上的模样,一本正经又索然无味。
高中时几位老师,突然从心头浮出,就给她讲了这个:
我们当年学校,有两个说话狂悖的老师,一个是钱老师,教我语文,一个是古老师,教历史,没教过我,但他的奇谈怪论广为流传。那时琼瑶热还没消退,学生们尤其女生们都爱看,钱老师就劝诫:你们啊,不要读琼瑶之流的小说,告你们,全是他妈骗人的鬼话,说什么女学生爱上了男老师,我他妈教了三十年的书,就没见一个学生爱上我!古老师说话更口无遮拦,是想说啥话就说啥话不顾后果还很污的那种。比如,一个女生迟到了,他会骂道,来这么晚,生孩去了,还是刮宫去了?古老师只佩服一个人,钱老师。钱老师,谁都不佩服。古老师每次赞叹钱老师,买一送一似的,还要顺带骂一个别的大家公认的不错的老师。有一次,他编排当时最好的物理老师姬老师——姬老师四个女儿,都上了好大学,清华南开复旦那种,被全校传为美谈。古老师这么骂,你们女生啊,不要一天老坐在那里死学习,坐啊坐啊的,最后坐得和姬xx (他才不会叫他姬老师呢,喊就喊名字)的闺女们似的,一个比一个屁股大!
她在那边连发三个笑出泪的表情。
突然启动了我大脑微妙复杂的运转机制,“四个大屁股闺女”就跳到了眼前。
我借机夸了她一句:你身材真好。当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学霸。
她没接我这茬,说,这个古老师生得早,搁到现在,早被家长干掉了。
我说:是,我们现在对学生打不得骂不得。
她說,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老师: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姓马,语文老师,女的,三十多岁。一天下午发练习册,当时我和同桌聊天正聊得开心。有本练习册没写名字,那其实是我的,但当时因为聊天太开心了,就没注意。马老师说要是这本练习册还没人要,她就给撕了。同学都在笑,我也跟着笑。过了一会,仍没人认领,她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书给撕了,撕了好几半。就在那时,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书啊。尽管身为班长,始终全班成绩第一名,我还是没志气地哭了。马老师很不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悲哀地想,晚上借同学的再抄一本吧。到了家没忍住,告诉我妈了。我妈一听这还了得,一把抓起我就去学校了。马老师态度很差,觉得自己撕书没错,因为她提前警告了,而且,之前一再强调所有书本练习册上必须写名字。我妈就去找了校长,校长还算讲理,最终让马老师道了歉,赔了我一本新练习册。当时,我觉得我妈形象老高大了,但从此,我的噩梦也开始了。四年级时候,学校每个班要自己刷墙围子,那时候也没班费这一说,都是让学生回去跟家长拿东西,比如这次是拿油漆。我爸在苏化上班,随便在单位拿点就能给我交差,可我爸偏不,他覺得老师就不该把这种事推给家长,结果全班就我和另外一个一直不受待见的女生没拿。然后,我俩就被马老师罚刷墙围子。我记得那是一节下午的自由体育活动课,别人都去玩了,我俩蹲在教室地上刷墙。所以我一直恨自己懦弱。后来五年级时候,我们班有个女生跟马老师对骂,我崇拜死她了。
最热烈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发几句大胆暧昧的话。她通常沉着淡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给我可乘之机,也不授我以柄。
终于有一次,一行字飘过来: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不会消减。
顷刻间,我体会到巨大的温暖,飘过去的字却是:这话真好。
她说:莫文蔚的歌词。
温暖陡然降温。然而依旧很好。
5
有时早晨出门,看到她门口放的垃圾袋,我会趁人不注意帮她捎下去。当然也不会有其他人看见,如果有,无非是环卫老头,或者她本人,反正我老婆上班早。
第一次做这个事,我还考虑了一下尊严问题,我这么做,会不会适得其反,让她看轻我?想了想,我也没有别的机会帮她做点什么。她家的电闸,不会老跳。
一次,我正要拎起她家垃圾袋的时候,她家门开了。就像做贼被抓,我脸一下子红了。却不是她,是小老太。小老太狐疑地看着我,我强装镇定:你不是老帮我拎垃圾吗,我也帮你。
她仍旧狐疑,好像在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后来,我鄙厌自己和小老太说话时,脸上居然堆出了笑容,一点点自嘲、一点点谄媚的笑容。
还有一天早晨,我,她,小老太三个人居然同梯。她的脸盯着电梯门,也许是为了避开我们俩。小老太盯着手中的垃圾袋,偶尔瞟我一眼,却从不瞄向她。我故意轻微昂头,眼睛却向下盯着她的臀部。谁也没说话,其间有一种尴尬在嗤嗤燃烧。幸好中间电梯停了一下,又进来两个人,我感觉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出了门,阳光明媚。各奔东西。
心中怀着一个人,日子就迥然不同了。那些天,我走路带风,看什么事情都美好。以前,为了让学生们喜欢我,我也装着喜欢他们。可一走进课堂,看着他们松松垮垮却整齐划一的校服,看着他们恹恹欲睡又强打精神的面容,自己先泄了气。如今,因为我的意气风发妙语连珠,他们的眼睛也燃起光芒,总是亮闪闪齐刷刷地盯着我,盯着我在课堂上的每个手势,每个表情。一个小小的幽默,他们会配合般地报以哈哈大笑,笑的时间长了,我都感觉歉疚。我开始真的喜欢他们,这种真喜欢,与以前的假喜欢不着痕迹地无缝对接了,想必他们也是。
包括那些不喜欢我的学生,我也报以宽容。
一次,她给我发来一个视频链接。我复制到手机浏览器里,是一个电影片段,英文名《Down In Mexico》:酒吧里,一个体态丰满的外国舞女在给一个年纪不小男人跳大腿舞,性感,妖娆,魅惑。男人坐在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女人,接受女人近距离与远距离的所有诱惑与撩拨,但只是那么看着,笑着,岿然不动。静与动的对峙,放荡与纯洁的融合,让深夜十二点的我全身蓬勃,每一个毛孔都晃动欲望。
她问,好看吗?
我说,好看。
她说,我学了这段舞。
我说,哦。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何学,跳给谁看?
我又说:跳过吗?
她说,跳了,不跳我干嘛要学?
我问:在哪里跳?尽管我知道这种舞只能跳给一个人看,但只能那么问。
果然,她说:跳给一个人看。
我问:这个人是谁?
她说: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有这么一个人。
我突然心痛起来,嫉妒的毒液瞬间充满胸口,我猜那必定是个男人。而他,怎会有如此的幸运?
这种痛苦,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几乎阻碍了我的呼吸。我任手机屏幕亮着,沉默着。
那晚聊天结束后,我突然醒悟,这是不是她对我的一种暗示和诱惑?如果我当时回一句:“有一天你能跳给我吗”,会怎样?
想半天,即使当时我有那个意识,也没那个胆量。
我又想,那个男人会不会是隔壁那个,念头一转,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甚至都没有我这样的幸运。
饶是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每静下来的时刻,尤其是睡觉前,我在脑海里勾勒出的她给那个男人跳舞的景象总会涌入我的心头,我的心就开始一阵阵刺痛。那个视频中,有一段女人双膝着地爬向男人的画面,女人饱满丰硕的臀部随着腿的移动左右牵扯着,一下,一下,让人屏息。幻象中,那个臀变成了她的臀,浑圆小巧。刺痛久了,会变成钝痛,有时像一个物体撞击心脏,有时像一股水流注入心脏,让我的胸腔一阵阵紧缩。我会不自禁地设想那个男人的样子,为了配得上她的形象,我慷慨大度地想象了各种帅气的男人,或老或少,最后的结果是,我的嫉妒会更加强烈。
我突然想到,我为何嫉妒这个莫须有的男人,而从未嫉妒过她老公,隔壁的那个我见过的男人。
又一次,聊得热烈处,她突然问道,咱们这算网恋吗?
我一阵欢喜,淡淡的蕴藉的欢喜,我欣慰她能说出这个词语,而不是由我说出来。
此前,我脑海里很多次,曾淡淡地闪过这个概念,但让它去了,未敢深究。深究只是自寻烦恼。曾经以为,网恋是多么小儿科的东西。我年轻时候,那时网络刚刚铺天盖地进入人们生活,许多人,甚至许多朋友都搞起了网恋,我通常会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后来做了老师,又从防诈骗的角度劝诫学生们千万不敢涉足于此。此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偏正解构的词语,“恋”是正,“网”是偏——正是拆解这个词语后的“正”,给我带来了欢喜——毕竟,连她都开始承认,我们这是“恋”啊!
我不敢沉溺于这种欢喜让打字的速度滞缓,一行字就跳了出来:如果是的话,这算世界上距离最短的网恋了,不足十米。
她说,甚至不足五米。又补了一句,如果咱们现在同时往某个方向走,会不足半米。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大起了着胆子:没想过奔现吗?
她说,大多数网恋,一奔现就会见光死。你想?
“见光死”吓到了我,我还不想死。我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
她说,那种不算。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道:为何电梯里见你,总是对我不理不睬?
她说,你觉得该如何,扑在你身上?
我偃旗息鼓。大凡她这么说话,就是要把一个话题封死的节奏,我通常识趣。
6
一天晚上,九点二十六分,她发来一条微信:过我家来。
我知道她知道我老婆几点出门,几点下班。她突然在这个时点叫我,反倒让我有一些隐隐的预感,这些预感关涉暧昧,美好,紧张,刺激,让我身体的某些部位开始跳动。
老婆毕竟很快就要回来,她看见我从她家出来,会怎么想?
我压抑下这些紧张和兴奋,安慰自己,也许她只是让我帮她一点小忙。
天予不受反受其咎,我鼓起勇气出了门。如果万一被老婆撞到,我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合电闸——我不是真的帮她合过一次吗?
在我出门之前,她的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窄窄的一线灯光溢在外面。我把缝隙拉大,进门前,还是心怀鬼胎地朝身后看了一眼。进去,我轻轻把门掩上,门锁的锁舌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她眼睛盯着电视,扭头瞧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那一眼,让我想起了自己所有的缺点,没有比那一刻,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好——长相,收入,地位,才华。
她说,坐下吧,陪我看会电视,反正你一个人也没事。
她穿一件超短的吊带真丝睡裙,流沙色,看上去滑溜溜的。背部倒V型,开口很大,两段很长的大腿露在外面。在头顶吊灯的映射下,肌肤连带睡裙像瓷器的釉质般发出柔和又炫目的幽光。
煞风景的是,那一刻,涌上我心头的不是欲望,而是一个疑问:如果小老太在家,她会不会这么穿?
我小心翼翼在她身边坐下,和她保持了大概一尺的距离。开始,我只是把屁股搁在沙发的边沿上,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我熟悉的那些胆小的学生,就不屑起自己来,同时给了自己勇气,往后面坐了坐,让背部靠在了沙发上。我为我当前的这个姿态感到满意。也就是那个时刻,我突然想到,我要学着不必对自己有太深的不滿和羞愧。这么一想,也就真的从容起来了。
阔大的曲屏电视里,播放着一部欧美电影,如果那是女主角的话,女主角并不怎么漂亮。不仅女主角,男主角看上去也那么一般,甚至有点邋里邋遢的感觉。然而,他们吻到了一起。
我面赤耳热,知道刚才所谓的从容只是假象。脑子开始高速转动,想此种情境之下,自己如何能够更识风情,更显得体?就像初中时我参加过的那次口头作文竞赛,老师一出题目,所有贴切不贴切题目的各种场景在眼前晃动,我需要快速甄别,选取其中一个,化成一篇作文口述出来。
我终于觉得,自己不要装傻子好,就把右手伸出去,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后背上。
她的肌肤那么细腻,放久了,是一种亵渎。却不想收回,便朝她那边坐过去一点点,让放在后背的手往那边滑过一段距离,越过她的肩胛骨到了右肩上,这样,我就揽住了她。我的心不争气地怦怦乱跳,它无法帮我去体味这新鲜和美好。那一刻,我最担心的是她感觉到我手心的濡湿,于是停滞了几秒钟,狠心把手移开,往回收的时候,顺势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她终于把头扭向我这边,看了我一眼。她的脸依然如往常般沉静,没有鼓励,也没有拒绝。那种沉静,在彼时奇怪氛围的烘托下,变成一种不可言喻的性感。后来我反复回忆那一刻,觉得如果“组词造句”的话,就是“无辜的性感”。我终于不能自持,又揽住了她的肩,把自己的唇贴向了她的唇,贴住,并不离开,却也不敢让舌头大胆侵入,我在等待她的首肯,我还没有足够的胆子造次。这样持续了几秒钟,她分开,突然又用自己的唇主动触碰了我的唇一下,就像某种安慰,说,坐过去吧。
我悻悻地往我这边挪了一点。
她说,我给你跳那段舞吧。
她一点羞涩也没有,起身,走到电视那边,转身,抚一下睡裙,跪下,抬头,朝我这边爬来。不羞涩,却也不自在,突然想起似的,她让她沉静的面容现出一丝妖媚,然后红唇微启,吐出小小的一截舌头,舔住了上嘴唇左侧。所有表情变换,都不大连贯,中间稍有停顿。
我想起那段视频里的男主角,女人已经贴到他身体上,他为何能仍旧表现得那么泰然,那么镇定自若?
如果她爬过来贴住我,我该怎么办?
爬了两三步,她突然站起来,说:算了,我对你没感觉。
这句话让我很受伤,却也一阵释然。仿佛以前在课堂上,叫不出我们名字的老师,突然指我回答问题,我都站了起来他又说,算了,你先坐下,然后指头偏移,指向另一个同学了。
她又抚一下睡裙,走过来,坐下,说,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7
我们的关系,短短持续了两个月,与我抽完她送给我的那条烟的时间长度大致相等。
那条烟,越到后来的时候,我越舍不得抽,它仿若我们情谊的象征物,像以前很多次突然冒出的某个念头般,我有了某种迷信,我怕抽完后,我们的情谊就结束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舍不得是对的,它延长了我们交往的时间和我快乐的时间。这里面的宿命,我说不清,我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很快把那条烟抽完。
又是个周六,老婆在家。下午就那么琐琐碎碎地过去了,晚上,老婆整理衣柜,鞋柜,储物柜。先整理我和儿子这边的。在儿子一件衣服里的衣兜里,她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齊的彩色纸片,打开,是一封“情书”。
内容简单,但从中看出,这个姑娘和儿子交往了一段时间。
老婆一下子很生气,她以为这是“现在进行时”,她花了大钱费尽心力供他在外地上学,他却不思进取蝇营狗苟。我从这件衣服最后出现在儿子身上的时间,推断出这是去外地之前发生的事情。
因为之前儿子就在我就职的学校读书,她现在的气,无法直接撒到肇事者身上,就开始迁怒我在学校没看好儿子。
我说你是班主任,也够负责,你们班里就没有早恋?何况,反正现在已经分开了,管这么多做什么。小男孩小女孩,有点这种事情也算正常。
我一句“也算正常”惹恼了她,她说,什么虫子屙什么屎,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没有由头,我也就生了气,声音就大起来。她见我声音一大,更是不依不饶,这样,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
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们的吵架,可能被隔壁听到,就像我们曾经听到过隔壁的吵架一样。为维护形象起见,也是我对她秘而不宣的一点私心,我先噤了声。
我一噤声,她也意识到了我噤声的原因,声音也低了下来。夫妻多年,毕竟会有一些默契,但还是嘟嘟哝哝。
我就到厨房抽烟。从厨房出来,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倒也没因刚才老婆的无理取闹而继续生气。我现在,有对付这个世界所有不快乐的法宝,那就是隔壁的她。也就是这个时刻,我突然听到她在那边很大声地和谁吵,我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楚一句话。
随后,我听见一声碰门的声音,很大声。我怀疑是她摔门出去的,担心一下子跳到胸口。我想跑出家门把她拉回来,都从沙发上刷地站了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没资格这么做。
我静了一会,想要不要给她发个微信。当时,老婆已经过到主卧去整理另一个家。突然,我又听到她的声音,我心中涌起一阵类似感激的安慰,赶紧屏息并竖起耳朵,听她说什么。
我家那个小卧室,最能听清楚她家客厅的声音。我抱着尚未消褪的担心,移步那边,听了一小会儿,大致清楚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她是用手机在和谁吵。她生气的程度,让我的心一阵阵紧缩。
我肯定她是在和老公吵架。所有夫妻吵架的语气和节奏都大同小异,任何婚姻中的人都有这点敏感,都无师自通。
大约十来分钟,那边静了下来。又过了十来分钟,我眼睛盯着老婆那边卧室的门,飞快地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你没事吧?
她没回我。我想,她现在这种状况和情绪,今晚肯定没心思和我聊天了。
十点钟的时候,她发来一条微信,你可以过我这边一下吗?我问,现在?她说,嗯。
我迟疑了一下,老婆仍在那边整理衣物。我说有点不方便。她说,哦。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过不来就算了。我犹豫了很久,说,她在啊。她不再答话。
我心里有点急。她这个时分叫我过去,必然有这个时分的必要。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当即决定,这就过去。
我和老婆说,家里太闷了,我下去走走。故意装作没好气,好像刚才吵架后我余恨犹存的样子。
老婆没瞅我,没说话。
我画蛇添足:就在小区里,不走远。
她说,爱咋咋。
出门前,我给她发信:我这就过去。碰住我家防盗门,我先过到电梯那边,按了一下按键,让电梯轰隆隆往上走。没这个必要,但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我在客厅时,稍加注意,就能够听到电梯上下轰隆的声音。
我过到她家门口,心中揣着巨大的不安,我生怕此刻老婆突然从家里出来,逮我个正着。更担心的是,如果我进她家家门的那一刻,老婆出来怎么办?来不及给这个问题寻找答案,她家的门发出轻微的扭动声,开了一条缝,但没有灯光从里面投出来。
所有的问题不必思虑了,我已经闪身进去,门锁咔嗒一声。
一进去,她就用嘴堵住了我的嘴。
茶几那边,我看到横着一个旅行箱,我是从上面拉杆的形状判断出来的。我想问她一句,你明天要去旅游吗。可我知道我不能说话,说任何话,都会破坏此刻延续下来的感觉和氛围。
何况,我急于逃离。
我急于逃离,并不仅仅因为老婆在家。更担心的,是小老太突然折回。我已经判定,之前摔门出走的是小老太。
我真没出息。
回到家,身上的汗还没有落透。老婆刚整理好柜子从卧室出来。我借着脱鞋没有看她。我蹲下,把鞋摆整齐,说,和人打了几下羽毛球,出了一身汗。
然后又补充:鞋不合适,以后出去,得穿运动鞋。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给她发信的时候,发现她把我删了。
8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焦虑,但还抱有期望,以为她拉黑我,只是在那晚之后的某种不适与悔恨的后遗症。直到后来我意识到她走了,永远离开那个家了,痛苦才一阵阵如潮水般袭来。
她用那么一种方式,回报我们这两个月的友谊,并以此告别。同时,没准也是对她老公的一种报复。
我更愿意相信前者。
生活一下子被抽空。抽空的不仅是快乐,更是各种可能实现的期望——我们之间,不正朝我所期待的方向一点点推进吗?
甚至以我未敢奢求的速度,急遽地跨越式地推进,不也用事实证明了吗?
短短时间内,那种成瘾的生活模式,已经深植我体内。我发现,一到晚上那个时点,我已经不能够独处了。置身于快乐之中,体味的只是快乐,等它被无情地从我身上剥离,才知道它是如何的珍贵。每晚那一个多小时,是我彻底与当下隔离,世界以另一种面目出现予以我的褒奖。
痛苦之下,我几乎要怀念起我曾经的无聊来了。每晚老婆吃过晚饭去学校后,我就那么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微信,刷抖音。微信里的鸡汤,也曾让我思想激奋,我也想过,未来的某一天,我不能像别的有出息的老师那样,成为副校长校长吗?最终我摇摇头,不会,一丝可能都没有。抖音里的美女,也曾让我春心激荡,我也想过,未来的某一天,爱情,不,这个词太高大上了,艳遇,对,就艳遇,不会来到我身边吗?最终我仍是摇摇头,不会,一丝可能都没有,我没钱,不帅,没地位,胆子小,大概居家过日子还行,可仍旧不能讨老婆满意。想到这些,我会叹一口气,把手机撂下,去厨房把未清洗的锅碗瓢盆给洗干净,去收拾垃圾,装袋。也会在那么小的客厅里走走,有时站在窗户前看看外面,有下楼的欲望,却最终没下楼,还是拿起了手机。然后,老婆就下班回来了,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日子也就這么过去了。
我后悔我没能多了解她一些。从她早晨那个时点经常妆容整洁地出门,她应该是去哪里上班的。这就更让我这种普通人难以想明白:一个人难道可以这么利落地丢下工作走掉吗?
可惜的是,所有聊天记录,都被我陆续删掉了,虽然舍不得,却仍旧没有保留,为的是避免不小心被老婆看到节外生枝,被人为地缩短这段快乐的时光和历程。我只能凭借记忆思来想去,获取关于她的星星点点有价值的信息。记得那次她说起学校往事时,她说父亲是“苏化”的,这个苏化,是指苏州化工厂吗?
我百度,没有一家恰恰就叫“苏州化工厂”。而以苏州为前缀的一堆化工厂,具体指的是哪个?而且,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
如此想来,她的模样,还真像南方女人。口音中,却无哪怕一点吴侬软语的残留痕迹。也恍然惊觉,我们说过那么多的话,却都在手机里,用打字的方式。那么快节奏的打字,一度累得我食指肚疼,需要在放下手机的时候,把手指弯上几弯来舒展筋骨。真正面对面,却没说过几句话。
有时,我安慰自己,要庆幸她的这种离开,从此后我们再无瓜葛,那也意味着从此后我将没有牵挂,云淡风轻,无非就是回归之前我已习惯的无聊——无聊算什么,试看周围,哪个人不无聊?何况,未来谁能说得清呢,谁知道继续发展下去,又会如何?这么一想,我居然真的轻松起来。几分钟过后,我又沉痛地明白,这想法,无非是对自己的一种麻醉,药效也只有这短短几分钟,我重新陷入不可救药的绝望。
类似感觉曾经有过,在我们最热烈的时候,曾经闹过一次不愉快。那次,她说她饿了,我问她没吃晚饭么。她说她(小老太)做的饭她从来不吃。我脑袋抽风,就劝了一句:老人么,认真不得,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想这句话惹恼了她,啪啪啪地,她的文字一段段跳到了屏幕上,那种急切,那种语无伦次,那种不由分说,让我知道她生气了,很生气,几乎怒不可遏,隔着屏幕,我都能看到我想象出来的她扭曲后的愤怒面容。我越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她就越生气,最后,干脆不再理我,好几天不理我。
我先是懊恼自己多嘴,随后也生了气,并打算铁了心:不理就不理,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我欠你么?后来我发现,我已经根本离不开她了。她开启了我一种生活新模式,里面有激情,有期望,有安慰,更有快乐!这是我四十年人生未曾经历过的,包括和老婆婚前短暂的恋爱中,也没有。
我只好不断示好,讨饶,道歉,过程中有一点委屈,可我知道,比起她赐予我的快乐,这点委屈根本可以忽略不计,直到我们关系终于恢复如初。
暑假到了,因为学生要补课,老婆放假时间推后二十天。在那二十天她不怎么在家的日子里,我逐渐靠时间平息了自己的焦虑、期待、幻想、不安和绝望。虽然仍会触景生情而时不时心痛——针扎一般的心痛,那种时刻,我一下子会变得瘫软——如果她放假早,我们两人每天必得呆在一起,她肯定能察觉我的不正常,我也根本隐藏不住。
我终于又恢复到以前素常的生活。但每次出门时,总会往她那边看一眼。有时门突然开了,我会出现幻觉,即将站出门外的那个人会是她。
但不是,是小老太。
又过了几个月,已经冬天了。一天早晨,我裹了棉衣上班去,给防盗门上保险时,她家出来一个人,身影乍现那一刻,我被电击一般,先是浑身血液阻滞,然后急遽上涌。
却是另一个年轻女人,新潮,明艳,穿一件白色貂皮大衣。她看到我看她,冲我笑了笑。
此后,我经常见到这个女人,她也总是冲我笑笑,那种邻居式的微笑。
有一次在电梯里,我遇见了小老太,她正抱着一摞包装箱纸往地下室送。我鼓下勇气问,你家那个女的是谁?
她抬头,嫌恶地看我一眼,说,儿媳妇儿,还能是谁?
那原先那个?
她撇撇嘴,神色倨傲,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作者简介】张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首届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文学奖项。